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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业文学岂能简单等同于“工厂文学”
来源:光明日报 | 张维阳  2024年07月03日08:25

【当代文学现场脉动观察】

5月16日,由中国作协、辽宁省委宣传部指导,辽宁省作协主办的新时代辽宁文学“火车头”创作计划启动仪式在辽宁沈阳中国工业博物馆举行。这是一项以工业文学为主题、致力于推动新时代工业文学蓬勃发展的创作计划,命名源于作家草明深扎沈阳皇姑屯机车车辆厂、描写辽宁工业发展的长篇小说《火车头》。“工业文学”以这样一场富有仪式感的文学活动再度进入人们的视野。

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仅用几十年的时间,从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变为全球领先、具有完备体系的强大工业国。与工业领域取得的重大成就不相匹配的是,对中国工业的文学书写,一直以来都是中国文学的薄弱环节,这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情。共和国辉煌的工业成就需要被文学记录和书写。如何提升工业文学的创作质量,是文学界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

对“工业文学”的理解存在历史性局限

工业文学的薄弱,和我们对工业文学的理解有关。在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里,我们对工业文学的理解是存在局限的,我们所熟知的工业文学作品,大多是“工厂文学”,书写的对象往往是一个工厂,或者一个矿山和油田。需要注意的是,工业是一个复杂的系统,除了生产之外,还有原材料的开掘与采购、融资、科技研发、产品设计、运营管理、营销、售后等多个环节,工业产品还要参与市场竞争,工业和贸易、金融、经济、科技、法律等众多领域都密切相关,与地缘政治、国际关系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工厂所负责的工业生产,只是其中一个环节,所以,以工厂为书写对象的“工厂文学”只是工业文学的一个部分。

我们长期将“工厂文学”认作工业文学是有原因的。比如,可供借鉴的工业文学样本严重缺乏。在西方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中,工业带来的是制度性和模式化的生存方式,其面目是狰狞的、可怖的,或者说是令人厌恶的,比如法国作家左拉的《萌芽》和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希望通过工业叙事建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建构工人阶级主体地位的中国作家,在其中难能找到可参照的样本。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业叙事对后来的作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十七年”文学时期开启了新中国的工业叙事,那时工业是重要的写作题材。为了完成工业题材的创作任务,作家们进入工厂体验生活,进而将在工厂的生活经验转化成文学作品。由于他们体验生活的半径和时间都有限,所以只能书写目之所及的工业内容。对于工厂之外的工业上下游的其他内容,他们的了解非常有限。同时,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工业基本不涉及市场问题,其紧紧围绕生产端进行叙事无可厚非。草明、周立波、艾芜等人建构的这种以工厂为中心的工业叙事模式,给后来的作家带来深刻的影响,在工业与市场紧密地联系起来之后,这种影响依然顽强地存在。

中国乡土文学叙事传统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工业文学创作。中国乡土社会具有超稳定的结构,且这种结构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作家们进行乡土文学叙事,通过书写一个村庄的样态,就可以呈现广大乡土中国的样貌。这种通过书写一个村庄来表现乡土中国的乡土文学叙事模式,影响了中国作家的工业叙事,使其目光难以突破工厂的围墙,难能对更广泛的工业内容进行书写。

新中国成立初期,作家们进行工业叙事,是因为工业建设是新中国的工作重心,是“新的人民的文艺”要求作家书写的内容。更重要的是,通过工业叙事,可以塑造工人阶级的形象,建构工人阶级在文学中的主体地位,而工人主要活动在工厂之中,所以把工业叙事等同于书写工厂,就成了中国工业叙事的写作惯性。

工人出身的作家更多地关注工人具体的生活,缺乏对更广阔、宏观工业内容的关心。新时期以来,工人出身的作家是工业叙事队伍中的主力,工人的出身让他们对工人的经历和遭遇感同身受,其作品更多地从工人的角度和立场进行叙事。他们都本着现实主义精神,通过文学反映中国当代工人在不同时代的处境,表达对时代变迁下工人遭遇的理解和同情,但对国家产业布局的调整、科技进步所引起的产业升级、国际国内市场的变化等更宏观的内容缺少关心。

对工业文学理解的局限,影响和制约着中国工业文学的发展。工业文学应该被重新理解和定义,工业叙事应该突破工厂的围墙,书写更为广泛的与工业相关的社会生活,和时代建立更加密切的关系,反映和展现几十年来中国工业的发展成就和现实状况。

着力表现工业发展的整体面貌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在拓展工业文学书写范围方面,茅盾有过很好的示范。他的《子夜》以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裕华丝厂为叙述中心,但辐射到金融、贸易、税收等多个与工业生产相关的领域,不仅表现了工厂内部的生产经营状况,也反映了当时民族工业发展的整体局面。其中有金融资本对工业资本的觊觎、税收对工厂经营的影响、金融投资对实体经营的影响、世界经济状况对出口的影响、战争对经济的影响、外国工业品的倾销对国内市场的影响、汇率对工业生产和工人生活的影响等,不仅写出了吴荪甫手中的裕华丝厂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状态,也反映了在日本丝倾销的冲击下,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丝业出口的飘摇和凋敝,还表现出国际资本对国内资本的蚕食鲸吞,进而表现出当时整个民族工业的命运。茅盾以社会学家的眼光观察和表现社会现实,其全景式的笔法和“求真”的文学态度曾一度被遮蔽和抛弃。但在今天,面对共和国工业腾飞的现状和工业文学书写薄弱的局面,茅盾所创造的社会剖析式写作的价值和意义应该被重新理解和认识。

反观当代文学,从事工业叙事的作家们更注重对中国工业局部的书写。比如一些作品因书写改革年代国营工厂和大厂工人的遭遇而广受关注。它们对改革阵痛中的工厂和工人报以崇高的敬意及深切的同情,表现出作家直面社会现实的勇气与使命感。它们或是呈现复杂人际纠葛及其背后的权力关系对企业管理的影响,或是深究改革过程中导致国有企业深陷困境的人为因素,或是表现脱离工厂后工人艰难的生活状况,都是以工厂为叙事中心,在局部的意义上表现中国工业在改革过程中遭遇的磨难和挫折,进而高扬起一种奋斗精神和献身精神。但总体上只反映了一个历史阶段内国营大工厂的艰难状况,大多数作品没有表现当时乡镇企业、民营企业的经营状况和发展面貌,对当时技术革新、科技进步、管理升级等这些中国工业领域取得的成绩也较少进行呈现。对于反映一个历史时期中国工业发展一般状况这样的任务,这些作品远没有达成。

要从整体上展现共和国工业建设的成就和面貌,从事工业叙事的作家需要具有更为广博的视野和更为宏阔的历史眼光,通过更为宽广工业领域的叙事,达成这样的目标。

用心塑造鲜活的工业文学人物形象

对于工业文学来说,塑造人物是有困难的。如果作家把目光仅仅锁定在工厂范围,在精细的现代化分工情况下,岗位往往就决定了人物的立场,并深刻地影响甚至决定了文学人物的性格。所以,“工厂文学”中出现的人物不少是性格单一而缺少变化的扁平人物。人物复杂的性格难以在单一的环境中得到呈现,而复杂的环境对于表现人物性格的丰富性是有帮助的。

比如吴荪甫,如果茅盾只写他在工厂中的作为,那他就只是一个压榨工人、镇压工人的反动资本家。茅盾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其放在市场的丛林之中,他并吞工厂,组建工业托拉斯,对抗洋货的倾销,让读者看到他作为商界骄子的一面,还将其放在买办资本家的对立面。他集结民族资本,坚持与帝国主义及其代理人抗衡,又展露了他雄心勃勃的英雄气概。茅盾以这样的方式,将吴荪甫复杂的性格呈现了出来,使他成为一个具有多副面孔的圆形人物。

拓展工业文学的叙事半径,通过多场景塑造人物形象,有一些作品进行了有益的尝试,比如老藤的《北爱》。小说中,老藤塑造了一个不慕名利、不计得失,一心致力于中国航空事业的女科学家形象。她叫苗青,毕业于高端学府,掌握着尖端科技,在抉择个人前途时,她在世俗的人群中穿行而过,逆行北上,奔赴东北大地,抛弃优厚的待遇,毅然追逐自己的航空梦。关于她在东北的发展,老藤没有把她置于国有研究机构单一的环境中,而是通过她在民营企业的兼职,将其置于国企和民营企业两个空间,让其除了要承担科学研究的重担、处理单位人事的纠葛,还要面对企业战略的选择、人员的管理、市场的竞争、关系的疏通等企业家需要处理的事情。作家将苗青置于单位和市场两个环境,在表现其卓越科研能力的同时,也表现了其非凡的管理才能。她不仅是一个严谨缜密的科研工作者,也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企业管理者。这样的描写,让苗青的形象丰富而立体,从工业文学中一众刻板的科研工作者形象中脱颖而出。

在当下进行工业文学创作,对于作家来说,不仅需要经验,更需要知识,不仅工厂之外的金融、贸易、科技等与工业领域密切相关的知识需要了解和学习,还要密切关注工厂内部随着时代的更替而持续发生着的变化。在传统制造业向高端制造业转型升级的过程中,工厂经历了机械制造时代、电气化与自动化时代、电子信息时代和智能制造时代,每个时代工厂的管理方式和工人的工作生活方式都会发生很大变化。所以,即使只书写工厂,如果没有对工厂持续的关注,没有对工业知识持续的积累,也是难以创作出工业文学精品的。

中国工业的迅速发展和巨大成就,给从事工业文学创作的作家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为作家们提供了更多的素材。大时代呼唤大作品,我们对多角度、立体展现中国工业大国风采的作品满怀期待。

(作者:张维阳,系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