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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文以载道”说及其当代价值
来源:文艺报 | 许 丽  2024年07月08日08:32

今年是文艺工作座谈会召开十周年,重读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对我们思考当下的文学问题有很多的帮助。其中,习近平总书记提到了“文以载道”:“苏东坡称赞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讲的是从司马迁之后到韩愈,算起来文章衰弱了八代。韩愈的文章起来了,凭什么呢?就是‘道’,就是文以载道。”那么,韩愈的“文以载道”说到底有何深意?它对我们今天的文化发展与文学创作有何价值意义?这值得进一步探究。

一、以仁义之道为旨向

要了解韩愈的“文以载道”说,首先要明了他所说的“道”指的是什么。他在《原道》中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这就是说,仁即博爱,义是仁的恰当践行,而沿着仁义之路行进就是“践道”。可见,在他那里,“道”即仁义之道。这显然承继了孔、孟的思想。如孔子主张“仁者爱人”,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相亲相爱。他也有“行义以达其道”之语,意在说明行善修德重在自觉。孟子则开始使用“仁义”一词,认为“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强调“人爵”从于“天爵”,故“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如此看来,他们都将仁义视为人伦社会的必然规范。在孟子这里,还进一步将仁义政治化,提出了“仁政”的美好政治理想。

韩愈正是在继承这一思想的基础上,将仁义置于“道”的高度,视其为“相生相养之道”。他认为“古之时”“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这不仅是仁义之道的体现,也是在“人之害多矣”的处境下圣人“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的产物。而“相生相养之道”是人在艰难环境中的生存之道,也是百姓安居乐业之道,更是国家治理的仁政之道。因此,他强调:“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由此凸显仁义之道于己、于人、于社会、于国家的重要意义。

不过,“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及至韩愈所生活的唐代,道家佛家思想盛行一时。更突出的问题是,很多人不从正道去认识道家、佛家。由此,仁义之道难以畅行,不利于社会的“相生相养”。所以,韩愈毕生致力于抑道辟佛,以复兴儒学、重拾仁义之道为志业。故此,仁义之道也就成为了其“文以载道”说的核心旨向。

上面是从政治、思想的维度来谈论“道”。但如果我们从文道关系的角度来看,“道”又包含了更为丰富的内容。在韩愈看来,文章、文采是作家内在德行和修养的表现。他在《答尉迟生书》中说:“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这就是说,作家有什么样的本性,文章就有对应的表现。为此,韩愈提出了“气盛言宜”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简言之,内心存“道”,方可“气盛”,“气盛”才能“言宜”。这是一套完整的逻辑。在这个意义上,韩愈所说的“道”,以仁义之道为核心,但又超越了这一规限,指向个体全面的道德修养和艺术修养。

二、以“能文”为方式

韩愈说:“修其辞以明其道。”由此可见,韩愈强调,明道不可忽视文辞的作用。因为在他看来,“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文辞是古道的载体,古道存于文辞中,故唯有通过文辞窥探古道,并借助文辞的创作来表现古道。他明确表示自己“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

故此,他极为重视作家的“能文”素养,甚至将“能文”视为可与“通经举”相并列的“德艺”范畴。他说:“或以通经举,或以能文称,其微者,至于习法律,知字书,皆有以赞于教化……赞于教化,可以使令于上者,德艺之大者也。”这里,他赋予“能文”以独立价值,且不在完成举业之下。

而如何才能达至“能文”呢?在韩愈看来,其一要向古人学习。他说:“性本好文学……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这里,他以自己的创作经验来说明作文不仅要广泛地向古人学,而且要细致辨析其义理、文辞,以学到古文之精髓。其二要“词必己出”。韩愈明确表示学习古人只是“师其意,不师其辞”,认为“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由此可见,他虽然倡导向古人学习,但并不主张模仿、抄袭古人之辞,强调文要“能自树立”。为此,他强调“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且“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所以,做到“词必己出”,从而也就有了不同于别人的地方,这样文也就“能自树立”了。由此可见他对文辞的创新性与本己性的强调。可以说,他对“雄豪奇崛”之文风的偏爱以及他的“不平则鸣”诗学观念的形成大体与此相关。其三要“辞事相称,善并美具”。他曾以《书》《诗》为例证,强调“辞事相称,善并美具,号以为经,列之学官,置师弟子,读而讲之,从始至今,莫敢指斥”。这即是说,文章须质与文并美,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这才能成为文之经典,供人学习与研究。

如此一来,因重视“能文”,韩愈有关“文以载道”的认识与周敦颐明显不同。韩愈可以说是“文以载道”说的思想奠基者,但一般将“文以载道”的话语发明权给予周敦颐。周敦颐在《通书·文辞》中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用,徒饰也,况虚车乎?”他通过用车载物的比喻来说明文应该载道,将文视为装载大道的工具和手段。所以,人们往往据此来判定“文以载道”论者都轻文。其实不然,从韩愈的相关论述看,他不仅不轻文,而且是重文之人,强调“能文”在明道中的重要性。韩愈与周敦颐的“文以载道”说,可用刘锋杰先生所说的“文的方式”与“文的手段”来区分。他说:“‘文的方式’不同于‘文的手段’,前者尊重文的地位,后者轻视文的地位。因为‘文的方式’一旦体现了道的精神,就是道的本身。而‘文的手段’则不同,手段永远是手段,不是目的本身。”(《“文学政治学”十形态论》)正基于如上认识,这里“以‘能文’为方式”来进一步表明韩愈“文以载道”说的内涵及其独特性。

三、“文以载道”说的当代价值

可以说,以仁义之道为旨向,以“能文”为方式,这构成了韩愈“文以载道”说的两大核心要义。正基于此,他不仅赓续着中华文脉,且创造了“文”的奇迹,以期为国为民立道立言。时至今日,这一观念对我们的文化发展、文学创作仍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其一,坚持以“道”为根基。韩愈对仁义之道的探寻,其实质是对中华民族文化的寻根。他认为,由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一脉相传的儒家之道构成了中华民族的重要文化史脉。这种道在周公之前为君王所继承,所以能够实行,在周公以后则为臣子所继承,所以他们的学说能够得到流传。他将这种仁义之道阐释为“相生相养之道”,对中华民族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学者刘宁认为,韩愈所推崇的“同道中国”思想,“为中华文明探索了超越家族血缘、身份门第的更具普遍性的发展之路”。(《韩愈古文的思想世界》)

对具体的写作者而言,“道”同样非常重要。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虽然创作不能没有艺术素养和技巧,但最终决定作品分量的是创作者的态度。具体来说,就是创作者以什么样的态度去把握创作对象、提炼创作主题,同时又以什么样的态度把作品展现给社会、呈现给人民。”这要求我们的写作者要像韩愈一样,追求全面的道德修养和艺术修养。文学要向读者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那么,创作者自己首先要塑造自己,把崇德尚艺作为一生的功课。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创造出更多感动人、鼓舞人的作品。

第二,积极攀登艺术的高峰。要想实现以文载道、以文化人,我们必须找寻切实的路径与方法。如前所述,韩愈以“能文”为方式,这与周敦颐强调文是手段的思想倾向完全不同。他重视“能文”,并赋予“能文”以独立价值,这都表明了他对文艺特性及其自身规律的重视。在韩愈看来,文即道,道即文,所以由“能文”可通向仁义之道。韩愈提出向古人学习、“词必己出”“辞事相称,善并美具”等,这可说是实现“能文”的具体路径与方法。对于今天的创作者而言,我们面对着极为丰富的现实生活,胸中也经常涌现出难以表达的种种思想和感受,但很多时候,却没有办法找到恰当的艺术形式将之表达出来。因此,新时代的作家需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把自己所经历的事件、所观察的素材,与更广阔的历史背景、社会环境结合起来,获得对时代和社会的深刻认知。与此同时,要为这个时代的现实寻找到最恰当的艺术形式,积极攀登艺术的高峰。

总而言之,正是以仁义之道为旨向、以“能文”为方式,韩愈形成了其独具特色的“文以载道”说。这使得他的文章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风格。今天,我们应该深入研究和传承韩愈遗产,既坚持以“道”为根基,又真正做到“能文”,创造出具有思想深度、艺术魅力的优秀作品。

[作者系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本文系江西省社科规划项目“‘四十年代’视阈下中国现代文论的转型研究”(23WX1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