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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如风有信 | 斯捷潘·萨马林:写作“为悲悯而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4年07月08日18:14

“青春诗会”是中国诗歌界最具影响力的品牌活动,是青年诗人亮相的舞台与成长的摇篮。《诗刊》社从1980年起,已成功举办了39届“青春诗会”,吸纳了570多位优秀青年诗人参加,每届诗会推出的诗人和诗歌,都引起文坛广泛的关注。

以文化人,更能凝结心灵;以艺通心,更易沟通世界。为以诗歌为媒介传递青春的诗意,增进文明交流互鉴,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作家协会将于7月18日至24日在杭州和北京两地举办“首届国际青春诗会——金砖国家专场”,来自金砖成员国巴西、俄罗斯、印度、南非、沙特阿拉伯、埃及、阿联酋、伊朗、埃塞俄比亚等国的诗人们,将与中国诗人一道,青春同行,歌咏言志。

开幕式上,将以诗歌朗诵、情境表演、声乐、舞蹈、戏曲等多种艺术形式,展现金砖成员国的历史文化和诗意之美。十国诗人将围绕诗歌创作等相关话题,展开“青春诗会”学术对话。活动期间,各国诗人将领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感受生动立体的中国形象,还将举行金砖国家青春诗人手稿捐赠仪式,让诗歌见证不同国家、民族、文化和诗人间的情谊!

“愿如风有信”,“诗人兴会更无前”,我们期盼“以诗之名”的“国际青春诗会”,必将是一场如约而至的青春盛会。从即日起,中国作家网将陆续推出介绍参会各国文学和诗歌创作情况的文章,邀请您一起,在各国文学之林来一次青春漫游。

斯捷潘·萨马林:写作“为悲悯而行”

首都师范大学 吴婵艳

2023年6月6日,在为普希金“皇村”文学奖在莫斯科红场举行颁奖仪式。“皇村”是普希金年少学习的地方,也是他作为诗人的起点。在一场考试中,普希金朗诵了他的诗歌《皇村回忆》,得到了当时俄国第一诗人杰尔查文的赏识,自此声名鹊起,直到成为“俄国诗歌的太阳”。因此,这一以“普希金”命名的“皇村”文学奖既是对青年作家创作的鼓励,也包含着延续普希金诗歌传统的愿景。

2023年诗歌奖一等奖得主是斯捷潘·萨马林,他出生于1997年,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如今在果戈里故居博物馆工作。作为一位生活在当下的青年,萨马林敏锐地洞察到:“如今在世界上到处都充斥着愤怒”,写作“首先变得脆弱”,但在他看来,这项劳作在的孤独同时也是重要的。诗人将自己的写作称为“为悲悯(милость)而行”,该词取自普希金《纪念碑》中的И милость к падшим призывал…一句,刘文飞译为“对逝者的宽容”,联系普希金所处的时代语境,这样的翻译是恰当的,既蕴含着诗人对其所遭受的冷眼与误解的宽恕,同时也是在为所有时代的牺牲者祈求怜悯。有趣的是,这行诗中的“падшим”一词同时具有“死者”和“堕落者”的含义。何为堕落?在当今时代,堕落是我们被信息风暴席卷,受限于工具理性的规约而不自知,曾经崇高的文学语言跌落神坛,成为日常话语的玩物,终于遭致不被倾听的厄运。这是一个热闹而孤独的时代,对诗人而言,他们不是走得太快,咆哮着跃上另一个星球,就是走得太慢,看着时代的高速列车呼啸而过,却循着一条漫游的道路独自前行。

斯捷潘·萨马林也许是那个走得过慢的人,他是那些疾驰而去的时间的旁观者,他悲悯,因为他知道那辆列车的行进是盲目的,而车上的人们是麻木的,他们正在被美所放逐,被爱所遗弃。但也唯有悲悯才能拯救堕落,在碎片化的世界中,萨马林用哭与泪、心与爱、吸气与双唇将他的诗歌串联在一起,也许,从一首关于诗的诗进入,能让我们直接切入萨马林诗歌的中心:

我会带给你这样的诗

矢车菊蓝

与爱来自

所有忽然间的青草

孤月轮轮

还有在积聚的严寒中失落的

童心

徽章

只有你仍在此

停留

哭一阵停一阵

无人问津

也罢因着如万事

万物——亲密

我循你

而来

——于是

飞去,飞回

停留

唇畔

(本文所引诗歌未做特殊说明均由笔者翻译)

诗的开篇让人想到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在这首著名的小诗中,诗人写到“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以及“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值得注意的是孤独的月亮,它同时出现在博尔赫斯与萨马林的诗作中,在萨马林的俄语原文中,月亮以复数的形式出现,也许诗人意识到,他眼下所见的月亮悬挂在时间的永恒中,而与之同样恒久的是一个望月人的孤独。在时空中分散的个体,却能够拥有共同的情感与回忆,这是自然的恩典,是对孤独者所怀的爱与慈悲。作为最先感受到这种悲悯的人,诗人所做的,就是将同样悲悯的文字留在诗中。无论是“我会带给你这样的诗”还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两句诗中的“你”,都不应被理解为狭义上的情人,而应视为诗人在当下乃至未来所爱的一切,那些终将与之相逢的读者。更有可能的是,这个“你”即为诗歌本身,是那些无家可归的词语。诗人在一种万物亲密的感应中循词而来,他吸入那些停留唇畔的词,将它们倾吐成诗的围巾:我将捕捉词语/言说,将它们织在一起/编成结环,最好是——围巾/翻转吸气”。

“围巾”是萨马林诗中常见的意象,它时常与冬日、泪水以及生命交织在一起:

片断——也好

如冬日追赶

如闹钟哭喊

若是生病——小睡片刻

倚在日光的肩头

在座椅上——温暖的电车

循线路行进,

如血液流淌,如亲人

为远行烘烤的馅饼

——不慌张,不断绝

这是向下的坠落——在泪水

在她隐秘的疆域躺一会儿:

她宽恕一切,而后下坠

喉结解除束缚——而你深呼吸

并看见:围巾缠绕

每个人的生命,它正飞扬

而再一次,生活耐心地,将它整理。

这首诗宛如一段病隙碎笔,也许是因为生病,诗人的心变得更加纤细敏感,但“下坠”的泪水并非源自内心的感伤,而是对生活中点滴温暖的感恩。也许每个人都曾有过乘坐早班电车的经历,我们总是在一种焦灼的状态中企盼着终将抵达的目的地,电车时光在意识中留下的仅仅是一个个空白的片段。而在这首诗中,诗人似乎刻意抽走了车轮的喧嚣,直到那些细微的温情被再度感知。在电车上,你可以与日光并排而坐,靠在它温暖的肩头打个盹儿,不必感到焦灼,因为电车的行进路线于你而言就像体内的血液循环一般熟稔,尽管是冬日,车厢里的温度却像家人烘烤的馅饼一样温暖。感恩的泪水延绵不绝,“宽恕一切”,泪水坠落的刹那,“喉结解除束缚”,“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缕气息变成缠绕你生命的诗意的围巾,也许它尚且凌乱,但要相信生活,它会“耐心地,/将它整理”。

在一首名为《生活》的诗中,诗人再次将生活中诸多微小细节展露在我们面前,

如一个词——它——就在此

任何一个

它成熟,你呼气——抑或

它自来,仅当

你将它写下

你睡着

清晨醒来

和我四处行走

如风,抑或——呼吸,抑或——严寒中

唇的羞怯,于是需要领子

来遇见:藏在嘴角的

清晨酥脆的饼干

匆匆饮尽滚烫的红茶

疼痛怀藏处掩映纤薄皮肤

就走吧,走吧如被幸福

而盲目地引导

无论是词的“成熟”,“唇的羞怯”,还是“清晨酥脆的饼干”,“滚烫的红茶”,乃至被热茶烫疼的“纤薄皮肤”,这些词语背后无不跳动着一颗对生活的热忱之心。在这之后,也许又是沿着日常的轨迹:“电车抵达,日光闪耀/今天去上班,而明天/过生日,衣服下血液循环的纹章/丝线穿过生命轻盈的疆域,/如在刺绣架上,——刺入/回拉,如一个孩子”。而孩子与成人最大的差别,就是他们总是对生活充满期待,对世界充满好奇,孩子的心灵是毫无防备的,它整个儿向世界敞开,进行着一场“永恒的飞行”,他从春天芍药的小径间跑远,一直跑到夏天——“它的时日永远匆匆而温柔/因此跌倒也不疼痛/难忍地将它们抓破,再次/起身:从头顶到高空/金色光芒中的无尽蓝”。而诗人,就是那个成人世界中的孩子,他不害怕生活中的失意,也不畏惧创作中的失败,失败对他而言,亦是一种成功:

对失败微笑:你是我的成功

而非失败——仅仅

新的通道使生命穿行

她的溪流,时常精准地

碰上石头——绕行

抑或冲洗裂缝,从中穿行

且膨胀,如静脉

在手,垂在忧伤中

抑或疲于在希望中完成的劳作,

你略带苦涩地对自己微笑,因为你还不知道:

与成功截然不同的失败,是怎样的

又会在哪里碰上她

日光普照

将晚的天空

同样是关乎生活的得意与失意、希望与失望,这首诗似乎是对《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一种呼应。面对生活的欺骗,普希金的呼吁是正视它,忍耐它,承认现实的“苍白”与“短暂”,而将希望的目光投向未来。随着时间在我们身上不断累积,“生活在未来”的心灵将以一种更加平和的姿态返回当下。萨马林的诗作则是从另一个视点去看待失败,失败的事实也许客观存在,但是我们的心态却能够由自己调节。如果说普希金通过“过去”、“现实”、“未来”暗示时间的流逝,那么萨马林则以溪流来隐喻生命的行进,而失败则是溪流中石头,也许可以绕开,但更多时候,我们会与它迎面相撞,我们冲洗石头的裂缝,为自己打开一条新的通道。诗人进而将水流扩张石头的缝隙与手上静脉的“膨胀”相关联,将话题进一步深入至创作的“失败”。对诗人而言,所遭遇的最大失败也许就是对不可言说之物的言说。那只手也许会在“说不出”的时候忧伤地垂下,但它不会放弃“言说”的努力,它在希望中完成,也在怀疑中完成。对创作而言,所谓的失败也许恰恰是成功的另一种形式,是一种尚未得到承认的创新。但无论失败抑或成功,都只是时间中的一个片段,它们无法遮盖时间对心灵亘古的馈赠,如当“日光普照/将晚的天空”。

通过对上述几首诗的串联式解读,我们可以看到萨马林诗歌的一个明显特征,即可以在一首诗中找到另一首的痕迹。在这一点上萨马林与德拉戈莫先科的诗学特征尤为相似,这或许也是两位诗人大量诗作都是无题诗的原因。因为他们的诗歌处于转化和流动之中,可以说,他们全部的诗歌构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概括两位诗人的创作主题,那也许就是“爱”,在他们的诗歌中,爱总发生在春天,或者说,对他们而言,春天是爱的属性:

因为春天尚在发芽

尚在言说

尚在请求——葡萄酒

这里——与这里——还有这里:风

无孔不入

吹入双唇

吹动他的细丝,等待快乐

隐秘温柔的光晕

轻轻吹动枝桠

——来自何种

力量

——消逝的

与亲昵的

寂静的

与洁净的——踱步在荒芜的黑暗中

——严寒环绕

还有太阳

对诗人而言,春天的大地上生长的不仅是生命的芽,也是诗意的芽。春天把生命酿成的诗意的葡萄酒,而诗人借着风的力量,将它们倾洒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西风凝聚力量,

斟一杯葡萄酒。又将它倾洒,在大地,在门后,

在石头,在发黑的干枯苔藓,

叶。

洒落在蕨上,

或者双目早已沉醉于讶异。

(《爱的宏大同一》节选 德拉戈莫先科)

生命喷薄而出的力量令双目沉醉于“讶异”,它也是诗歌发生的源头。在两位诗人的诗歌中,春天本身就是一种发生,它并非存在于某个既定的时间,而是对生命之爱的看见。譬如萨马林的“春天”发生在“严寒环绕”之中,但他看见了“太阳”,看见“严寒中的雾霭蔓延至白昼的光亮”,这是冬日寂静的馈赠,它让人即使在病中也不“自怜自艾”,而是请求“如针”的肺叶将自己“与最温暖的,织在一起”。因此,对诗人而言,春天是一种心灵的状态:

世上——还剩什么,除了心。

唯一,致密——如日。

或石在口袋。或

橡皮擦的一小块。

我还摸索着什么:所有请求寂静地,血脉

相连地生长的,——只同我一道,如温暖的

手套直到死亡。

而后——往后若我

共你——便不会死去。

在这首诗中,诗人道出了生命之爱的秘密:万物以同一颗心跳动。所有与“我”一样,“请求寂静地,血脉/相连地生长的”心灵最终联结成了一颗唯一的、整全的、无罅隙的致密之心,正是这颗将所有生命联结在一起的心抵抗着死亡的侵袭,如“温暖的手套”隔绝冬日的严寒。萨马林在诗中传达的不仅是一种对生命的信念,更是一种“与物为春”的生活态度:当春天首先在心中发生时,便无物不是春,无处不成春。而诗人通过感官将心中的春日投射到世界中时,也用文字将每一次春天的发生记录下来。可以说,在诗人那里,诗歌,正是心灵与世界的切点,诗歌让仓促的心灵为春日而驻足,细味生命中稍纵即逝的温暖,这便是诗人的慈悲,

在此,我们道出萨马林诗歌的另一个特点——缓慢。在一个追求速度的社会中,缓慢是一种温柔有力的抗衡。萨马林的缓慢首先体现在诗行的凝练与节制上,这既是对普希金的诗歌特色的传承,又在形式上有所创新与突破。如果说普希金在格律的棋盘中精准地掷下每一个词,那么萨马林则令词在诗行间自在漫游。他的很多诗行都较简短,有时甚至一两个词就能独立成行,极简的诗行强化了词的不透明性,令人在每个词上逗留。在上述关于春日之爱的诗中,由一两个词构成的诗行交错分布,仿佛是风将它们吹乱,读者也许会不禁想要用声音将它们捕获;面对被风“轻轻吹动”的枝桠,也许会对那“消逝的”、“亲昵的”力量产生新的领会;在黑暗中踱步时,他的心也许能感受到那缕在“寂静的”、“洁净的”严寒中透过来的光亮。

是的,缓慢总是与寂静一道而来,或者说,时间的缓慢流淌在空间的寂静中。在萨马林的诗中时常可以见到许多表示寂静的词,更多的时候,整首诗中涌动着一种寂静的氛围:

曾在花园,当光

未曾离去

我如你,我与你,你——

与我,在那,寂静中

坐着——说着

坐着——说着……

还有什么——

没什么,——旧毛毯

蜜蜂嗡嗡

如沙沙——书页

……如在青草簌簌中

自远处升起——夜

……如——词——说出

却自唇畔——消逝——在影中

手臂

放松

削减

障碍——

在毛线的寂静中

不觉地寻找——袖子

诗中大量破折号的运用打开了时间的裂隙,留下了空间的盈余,令人想到艾基的诗歌。句子在诗行乃至诗节间的跨越、诗行的重复、主语的隐晦与代词的朦胧,这些无一不将黄昏的时刻无限延长,将人的行动无限放缓,直到寂静被倾听。诗中的“我”不仅是抒情主人公或作者,也可以是任何一位读者,而诗中与“我”交谈的“你”也不再指向某个确切的人,它亦可以是花园中的一切生灵,甚至就是“我”,是“我”心中的词。当手在“毛线的寂静中”“放松”地“寻找袖子时”,“词”也从唇畔离去,消逝在夜的暗影中。正如萨特所言,诗人总是“把词看作物,而不是符号”,“他首先不是通过事物的名称来认识物,而是首先与物有一种沉默的接触,然后转向对他来说本是另一物的词语,触摸它们,试探它们,他在它们身上发现一种洁净的、小小的亮光,以及与大地、天空、水域和所有造物的特殊亲和力,他不屑把词语当作指示世界某一面貌的符号来使用,而是在词里头看到世界某一面貌的形象”。

诗人是行走在词与世界之间的人,但他之所以能够行走在这条路上,恰恰是因为受到词与世界的“垂青”,这也是“милость”一词的另一层含义,因为垂青,所以悲悯,何为悲悯?在当今,悲悯也许是一种“介入”,诗歌不再以一种阳春白雪的姿态逃避现实,而是承担拯救“堕落”的责任,在与生活比邻而行的同时,重新探索“现实”的可能性,诗人所做的,就是在心灵的“荒原”上倾洒葡萄酒,这不仅是泪水的哀悼,更是诗意的生发,一如萨马林在一首三行诗中写道:

空气中我似乎看到

世间的一切

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