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满怀热爱,文字才有温度
张楚,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过香河》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
逃离和回归,是县城文学一个永恒的母题。年轻时,张楚也曾渴望过逃离县城。逃离固有的环境与桎梏,可能是每个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轻人的期许与选择,尤其是职业和爱好完全不沾边的时候,逃离的念头最为激烈。成为作家前,张楚是河北某县城的公务员,同事关系虽然融洽,孤独却时刻困扰着他。他喜欢写小说,偷偷摸摸地写,不敢让别人知道。之后,他在网上结识了一些同好,就常在周六坐大巴去北京找他们交流,周日晚上六七点再坐车回家。
短暂的“出逃”让张楚感受到了县城独有的精神气质,意识到县城是他的“疗伤之地”。县城的生活经验刻骨铭心,这种独特的经验又令他踌躇满志,立下写作一部“关于县城的长篇小说”的承诺。历经多年,一个名为“云落”的“县城宇宙”终于在他的笔下诞生,这似乎又是对他2014年在《野草在歌唱》里一句话的回应“有时我骑着自行车走在倴城,看着众生万象,琐碎的幸福感会充满我的内心。我知道,早晚我会写出他们的心灵史,犹如上帝造人。”
在“云落”中重返故乡
2016年某个春日下午,张楚在笔记本上写下两个字:樱桃。2018年夏天,他在电脑上写下了《云落》的第一句。2022年4月,初版完成。2023年10月,修改结束。至此,一段旅程告终。从构思、写作到修改,将近8年的光阴里,每天他都和这些人物一起生活。“我日日与他们厮守,夜夜听他们窃窃私语。”书中的人物日趋茁壮、骨骼面貌日渐清晰,性格也趋于成型。他们肆无忌惮地闯进张楚的梦境,将他拉进“云落”的世界。
这世界里,有张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人物来自于他的故乡,河北唐山滦南县,他最熟悉和亲近的地方。“县城生活对于我的作用,类似于空气和水。而我作为蜉蝣在它波光潋滟的水面上爬行,耐心逡巡察看着他者的足迹和命运。”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神奇的人物,他们接受命运的方式,以及姿态各异的反抗命运的方式给予张楚心灵上的震颤,生发对生灵的敬畏与热爱。“我热爱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常常因为他们的痛苦而彻夜难眠。写出他们的甜蜜与痛苦,写出他们的欢笑和眼泪,写出他们对美妙生活的希冀和憧憬——这样的念头始终缠绕着我。”
30岁出头时,他想,“45岁前一定要写出一部长篇小说”。他潜意识里觉得,过了45岁就是中年人了。这种耗费精力、体力和人生阅历的事,最好还是趁着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候去做。直到写了50多个中短篇小说后,他突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温吞的话痨,在小说本该结束的地方仍无止境地絮絮叨叨。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可能需要一种更宽广深邃的方式来审视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了。于是,捡拾起多年来散佚在各处篇章中的碎片,他开始用更宽阔的篇幅编织书中人的人生。笔落的刹那,那些过去囿于不同文本的人物角色便共聚一城,人物的故事、命运也一一延伸而出,云落城的历史图景就在枝蔓相连的人物关系、繁琐的生活细节中,拨开重重迷雾显现出来。
透过云落,张楚回望着他的故乡。“当你在一座城市回望另外一座城市的时候,内心会有一种仪式感,好像中间穿过无数树木、村庄、铁轨、河流、工厂烟囱,才能抵达你的故乡。”这使得他在创作《云落》时,对小说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发自肺腑的、特别平静的爱。在一年又一年的创作中,他用自己的方式很彻底地重新勾勒描摹了一次故乡。在云落的烟火缭绕中、万物的繁荣衰落中、人物的明暗联结中,他探索着属于他的“精神原乡”。“县城就像我的长辈一样,我从小在它的怀抱里长大,它知道我所有的痛苦和甜蜜,知道我所有的眼泪和欢笑,我无条件信赖它。”
写长篇小说时,小说家必须变成一部百科全书
迷人、深邃、厚重、密度强,作家格非用这么几个词来描述他的阅读感受。张楚将庞大的人物事件以及对时代的变迁全放在一个特殊的县城里面——一个足以承载中国社会全息式图景的地域。在这“形似一块生姜,横竖不过八九条主街”的云落县城里,张楚细细描绘了一幅“县城版”《清明上河图》:画卷缓缓展开,天青、万樱、罗小军等人便纷纷登场;按摩店、理发店、窗帘店、驴肉馆错落排布;烟火气随着来自花朵、食物、街道和人身上的气味及大街小巷里嘈杂的声音升腾而起。春去秋来,时间的轮回里,县城中上演着人情世故、爱欲痴恨……
一花一草、一鸟一虫,张楚用丰沛的细节描绘云落的风物和景观。从“鼻孔里满是桃蕊、腥泥、臭海蛎、鸡粪、铁粉以及纸浆颗粒混淆的气味”到“过了清明,风沙渐迷人眼,雨雾骤然稠密,鸟雀多了,西府海棠、千叶桃花、紫荆、复瓣黄刺玫次第卉浪纠纷,直教人心慌慌眼迷离,老觉着将有美事砸落在身”,从衣食住行到人际关系,再到欲望情爱,虚构的生活场景中,真实的生活韵味和复杂的人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知根知底的“县城式”叙事,正是《云落》的魅力所在,其宏阔、饱满又真实的细节源于张楚持续的观察、共情,以及大量的案头工作和真实体验。“我发觉,写长篇小说时,小说家必须变成一部百科全书。”于是,他变身心理学家、博物学家、经济学家。他洞悉所有人物的心理活动;他懂得三月里最先开的是什么花、鸟儿凌晨几点开始鸣叫;他为了搞清楚经济案件的来龙去脉,一页一页琢磨研究律师准备的所有资料和法院判决书。
有些知识是书籍和网络搜寻不到的,这时候,他又要变身成探险家。书中海钓、打野兔的情节就源自他的真实体验。为了知道海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曾跟朋友在海边堤坝上住过几晚。蜷缩于简易帐篷里,浪涛拍打海岸的声音让张楚心生担忧,他几乎一宿没敢闭眼。为了知道如何打野兔,朋友专门带他到海边的盐碱地实践了一次,他才知道这是非常复杂的过程,从挑选雏鹰到驯鹰,再到放鹰,其中每一步都有很大的讲究。
长篇小说不同于张楚以往的中短篇创作,“我胡乱编织着人物关系,耐心地做着人物小传,心虚地打着小说提纲,心底却仍是一片茫然。”当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一无所知的笨蛋时,内心的绝望就成为向未知领域探索的动力。至今,他的手机里还保存着8000多张花朵的照片。
发现人性中的温暖与闪光
“天真且伤感的小说家”,是张楚对自己的评价。他窥探、观察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尊重他们发展的自身逻辑,他不愿看到惨烈之事,愿他们吉祥如意,喜乐安康。这种特质赋予了张楚独特的小说家的弱者气质,他是特别容易共情的人,善于从人生的底部,以弱者的方向去感受世界、理解世界,他特别能体会那些失意的、弱小的、不幸的、灰暗的。
这种特质也体现在人物刻画上,张楚始终坚持表现人性中的温暖与闪光,鲜有恶的部分。在他的笔下,每个人似乎都是我们熟悉的模样,生动、世俗、有烟火气,有小小的狡诈和算计,但也没有很坏。万樱沉默、安静,对人世间的磨难始终报以宽容、体谅和仁爱,从来都是笑着走路、吃饭和睡觉;来素芸以刁钻的方式爱着世界,尽管有时爱得狰狞,爱得踉跄,但她敢作敢为;蒋明芳理性、勇毅且自爱……每个人都是庸常之人,但读着读着这些人物的光芒就出来了,每个人到最后好像在发着光。“他们既暗若灰尘也灿若星辰。他们如此辽阔无垠、如此混沌聪慧,似乎不断提醒着我:他们和暗物质一样,是这个宇宙真正的主角。”
张楚早年在国税局当过企业专管员,在税政征管科管过专用发票、管理过加油站和盐场,后来又在办公室写材料,在党办做党务工作。在国税局的那些年,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小商贩、会计、乡镇企业家、政府工作人员,遇到的都是不完美的普通人,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在跟他们交往的过程中,他逐渐认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可以被宽恕的。这种理解和宽恕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出于信任。
张楚认为,一个小说家接触人的数量在某种程度上折射了他理解世界的深度和广度。正是有了这段丰富的社会阅历,加之家庭生活、荷尔蒙的衰退,人到中年的他才得以转变观念,去发现世界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关注、值得被修补的地方。“如果你想从事文学创作,一定要多接触人。只有心里满怀对生活、对普通人的热爱,写出来的文字才会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