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从一口“深井”中脱颖而出
中午时分,春天的阳光分外刺眼。长安菜市场附近的人行天桥上,行人稀少。约定的时间刚到,一个身影从天桥上过来。背景是湛蓝色的天空,空旷而洁净;走动的人影因为逆光,轮廓明晰而细节整体。她个子不高,用右手掌挨着额头遮挡照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大而明亮,机敏地在张望与她接应的人。
“是阿微木依萝吧。”我试探的语气里有几分辨认。
“应该没有耽误行程吧。”她的回答干脆得不容置疑。
没有握手,没有客套的寒暄,互相也无需自我介绍,但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此前辗转找到手机号加了微信,我提出的采访要求却被她立刻婉拒。“我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我不想让自己失望。”她用手机对我说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几天后,通过同城快递,她给我捎来7本已出书籍:中短篇小说集《我的父亲王不死》《出山》《书中人》《蚁人》《羊角口哨》,散文集《月光落在过道上》《檐上的月亮》。
一个遭遇疫情起伏不定的漫长冬季,凉山的故事浸润着陌生和异质,带着作家强烈的个人色彩和独特叙事,迷离恍惚,如梦似幻。通过阅读,我对了解一个“华语文坛80后新生代作家”的好奇心,有增无减。
2020年8月,阿微木依萝的散文集《檐上的月亮》,荣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写作使得内心踏实
已经以文学的方式把凉山故事讲给外面的人听,但数年前,凉山人包括凉山文学界对她却相当陌生。她的作品多发表在知名文学刊物上,然而如今能接触到文学刊物的读者可谓寥寥无几;接连出版了几部文学作品,在读者中的口碑和评论家的赞扬似乎只是确证“墙内开花墙外香”。
不抛头露面,不善于经营,成天关在家写写写。谁知道阿微木依萝是谁?
那一次应邀参加四川省作协组织“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时代文学实践点授牌和采风,是在越西县。我们从西昌到越西的一路同行,聊天可以翻山越岭,从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到文学虚构的天马行空。
阿微木依萝1982年生于凉山州宁南县。这里隔金沙江与云南省巧家县相望,自古是出川入滇的重要通道,当初建县时因地处宁属之南得名。“山脉中的小镇大多建在平缓的峡谷,四周被绵延的高山包围,一条独路通向遥远的市区,另一头通向更为偏僻的县城或小镇。”建在河道边的小镇,“贴在山脚像啃剩的半块烧饼,街道不能扩展,房屋修得矮趴趴,商贩的摊子支在通往市区的公路旁,人们在灰尘滚滚的街面上讨价还价……”这样的场景她记得非常清晰。
其实举家搬到小镇是后来的事,阿微木依萝出生还在高山的一个彝族村庄。“我们一开始住在半山腰,那是四个山脉挤压出来的峡谷。我是在那样一口‘深井’中长大的人,在16岁之前,我都能看见头顶不规则的簸箕大的天,于是心里断定,飘在村子上空的云彩除了打转它哪里都去不了。”她在一篇散文中写道,“住在‘深井’的时候,我们沿着那四面山坡搬了四次家,就像青蛙围着井壁跳来跳去。后来青蛙跳成了习惯,到井外也是用‘深井’中的心情来应付一切的。”
一心要走出大山,至于走出大山能干什么的目标并不具体。
“30岁以前,我还只是一个恍恍惚惚行走在社会上的流浪青年。我没有读完中学,初一上了半学期就辍学了,因此我没有固定的职业,漂泊各地,经常变换工作,因为我始终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事做。如果仅仅为了生存,什么样的工作并无多大区别,可我还有些不甘心,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种不甘心出于什么缘故,它没有轮廓,是一种莫须有的理想,觉得自己生活的圈子和方式哪里都不对。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写作,感到内心踏实和安定,才知道终于找对了事情。”
在写作之前,还没有哪一种工作可以让她坚持做满一年。“我是个很自卑的人,双重性格的特征非常明显,许多时候我更倾向于仿佛是自说自话的表达,而无论写作小说还是散文,都满足了我个人的需求,可以使我更好地探索和更好地理解人间生活,我的生活,或者别人的生活。”阿微木依萝自称,“人生是茫然的,也是需要在时间的长流中进行矫正的。我知道,写作出于个人,辐射广阔,世界以更多维度和样式向我敞开。”
文学产生于失去的地方
她开始尝试打开自己,让更多的读者了解自己。
2023年10月,2023天府书展在凉山设重点分展场。在众多活动中,阿微木依萝携新书《太阳降落的地方》首次在公众面前亮相。
《太阳降落的地方》讲述了一名独居的职业女性突然失明后经历了一系列荒谬的人事,呈现了失明女性在远离城市的物质生活之后回归自然的内心顿悟和精神升华。小说质感如孩童般质朴、纯真,看似荒诞却又充满回归本真的哲学意味,表现了作家对底层人生存困境的探索与人文关怀。“太阳降落的地方,月亮升起来”,巧妙的将西昌月城这个地标隐藏在书名中。阿微木依萝说,她也喜欢将书中人物以彝族方式命名,将民族文化融入到创作中。
新书分享会场内外,读者深感好奇的仍然是,一个初中肄业、四处外出打工的姑娘,究竟是从哪儿得到的“魔力”成为作家的。
在“骏马奖”颁奖现场面对一众评委和作家,阿微木依萝发表获奖感言;“我出生于农村,凉山州某处高山峡谷里有个彝族和汉族共同居住的小村落,最边上那一户就是我家,我初一上了半学期辍学……”她说这样的介绍都快把自己说吐了,说吐了也要再说一遍……
她说,文学往往产生于失去东西的地方。而要什么都找回来,再装到自己瓦罐一样的心中是不可能了。写作便有了作用。写作将生活重新开始,像房檐上的月亮,今天和明天的月色和形态都是不同的,今日和往日也不同。
她说,那些年在广东的记忆最清楚。租住在东莞市一片民户区最中间的位置,一楼,常遭遇小偷,房间窄小采光极差,晒太阳要走到民户区外面的马路边才行。房间长时间开灯。因受不了长时间开灯,早早晚晚地晃荡在南城区的广场上。只有到了很晚的晚上才能写作。和清洁工们租住在一起,她们白天夜里总有人在家,不是在敲垃圾桶就是在整理什么瓶瓶罐罐,她们高声聊天,隔三差五吵架,隔三差五打孩子,隔三差五给家里打电话,在门口的巷道里走来走去对着手机吼叫。
性格内向,拙于交际,喜欢上网。看别人写的东西多了,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就动手写作。2012年6月,散文《路标上的招贴》在《文学界》发表,此时她写作刚一年。2015年第1期《钟山》刊发她的中篇小说《土命人》,这是她的小说处女作,5万多字, 15天写成。
阿微木依萝真是一个写手。
形成独特的“凉山牧歌”
如果把一个作家漫长的写作比喻为一条河流,那么她的文字可以算是自由流淌,还汩汩有声。
几乎从一开始,阿微木依萝的作品就得到文学编辑的帮助和青睐。当初她喜欢在天涯论坛发点小文章,散文版主项丽敏常常给她的散文加精甚至置顶推荐。作家傅菲在散文天下论坛看到她的散文《走族》,推荐给《文学界》编辑易清华正式发表。藏族作家嘎玛丹增同样写散文,她推荐《走族》参加“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
先主攻散文,后来创作小说,阿微木依萝得心应手,佳作频出。
散文《我的路》荣获《广西文学》2018年度优秀散文奖,授奖词评价:她的思维很好地保留了未被制度和模式归训的真气和野性,这种思维的直觉性、通灵性,使她的散文有一种初发芙蓉的清新、水灵,携带着原始的浪漫,未泯的童真,没有任何矫饰。……白描的手法,无拘无束的表达,却洗尽铅华,内蕴张力,闪烁着散文恒定的可贵本质——自然、本真、真诚、个性。
文学评论家普遍注意到,阿微木依萝文学创作的“原生态”“异质性”“陌生化”,这三个关键词已成为解读其作品的方法。
比如《羊角口哨》收录的六部中短篇小说浸润着陌生的异质,与作者特殊的生活经验和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关。她以其无法归类的直觉性写作,展现人在生与死的界限中仍然不可摆脱的困境。在多视角的平行叙述中,日常生活的艰难和缺失渐渐显露,就像从河里浮上来的破碎的石头。故事中的人物徘徊在阴阳两界,向死而生,向生而死。评论家刘军认为,边地生活,教育背景的不完整,使得她的思维保留了未被权力和文化制度规训的因素,这种思维方式部分保存了先民思维的直觉性,通灵性,在这样的思维体系之下,她笔下有一种直接回到往事现场的能力。
在阿微木依萝看来,文学创作的好处在于可以虚构:“虚构就是为了抵达更多的真实,抵达更多的形形色色的生命个体,他们的生命样态,他们的人生内容。”
经过十余年的创作和积淀,尽管阿微木依萝还存在巨大的上升空间,但她俨然已经成为彝族、成为凉山乡土文化的自觉的叙述者,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的“凉山牧歌”。这牧歌由她“奇怪的、野马奔腾般的表述方法”谱成——阿微木依萝试图通过她先锋性、魔幻性与现实的紧密结合所营造出的奇幻境域,完成对生养了她的凉山的立体描绘。
图/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