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撒哈拉:马邦库笔下的非洲元素与现代性
马邦库
《关于非洲的八堂课》,马邦库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5月
2017年,马邦库的小说《明天,我二十岁》被翻译成中文。2020年,他的另一部小说《豪猪回忆录》与中国读者见面。2024年,译林出版社又推出了他在法兰西公学院的讲稿《关于非洲的八堂课》。近年来,随着非洲文学与文化多样性研究的不断深入,马邦库已成为撒哈拉以南一颗耀眼的明星。在他的笔下,非洲元素和现代性书写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非洲故事的代名词
马邦库是一个想象力极为丰富的作家,也是非洲法语文学的积极倡导者之一。迄今为止,他创作了十多部小说和诗歌集。他的叙事常常融合法语、林加拉语(一种班图语)和其他非洲语言,这种叙事技巧生动地表现了非洲大陆语言的多样性和非洲文化的真实性。他的作品特色鲜明,堪称古老的非洲情调与现代社会荒诞特质的完美融合,犀利的笔调中不失趣味横生的幽默。借助口头的叙事传统和民间传说,马邦库将非洲的传统故事、谚语和文化习俗巧妙地编织在自己的作品里。他的作品总是与非洲的文化遗产联系在一起,为读者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叙事节奏和乡土氛围。
在《豪猪回忆录》中,马邦库惟妙惟肖地描绘了非洲的原始习俗。其中,讽刺和幽默是其叙事风格的一大特色,他用犀利诙谐的笔触深刻揭露了社会和政治问题。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是一头拟人化的豪猪。豪猪以独白的口吻,以猴面包树为说话对象,讲述了自己不幸的遭遇,而这个不幸的遭遇是与人类联系在一起的。豪猪成了“邪恶附体”,不仅能听懂人话,还能具备人一样的识字能力。这为整部小说黑色幽默的底色平添了一种神奇的喜剧效果。动物附体的故事来自于非洲民间传说,“说故事”的形式也来自非洲的口头文学传统。这部小说弥漫着浓郁的泛灵论和非洲乡土文学的气息。在这个动物与人共存的世界里,动物成为了体察世界的主体,而愚蠢自大的人反而成为了动物调侃的对象。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有关非洲风俗习惯的描绘:墓地旁的油灯能帮助亡灵照路,尸体能在仪式上指证凶手,祭祀的银镯子可以用来测谎……一句话,马邦库的笔下充满了泛灵论,所有动植物都被赋予了灵魂,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豪猪会说话,猴面包树会倾听他人的诉说。
在这部作品中,豪猪对人类愚蠢自大的行为冷嘲热讽,对人类的残忍杀戮以及对非洲生态的破坏进行了强烈的控诉。人与动物的关系的倒置展现了作者非凡的想象力,动物对人类行为的评价产生了戏谑和讽刺的效果。豪猪告诉我们,在以村庄为单位的人类聚居地,有外乡人和本村人之分。外乡人不能进入村委会,死了之后也不能葬入本地人的墓园。这种区隔意味着人类社会的淡漠,而以种群为单位的动物群体,尤其是书中的豪猪群则彼此关心安危,提防人类,展现出了极为温情的一面。
马邦库善于在小说中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他笔下的人物总能体现人性的复杂性。他常常融入元虚构元素与互文性,这种融合创造了一种潜在的对话,使得广大读者饶有兴趣地参与其中。2006年,《豪猪回忆录》荣获法国雷诺多文学奖,被多家媒体评为最重要的法国年度小说之一。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塑造了一个就读于白人学校的才子阿梅德。这位才子最喜欢阅读爱伦·坡的作品。不幸的是,他最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被身为“邪恶附体”的豪猪用尖刺刺死。法国《费加罗报》称之为:“风趣、讽刺,充满了文学隐喻。”英国《经济学人》周刊则用“融合古典法语、巴黎俚语和刚果(布)语中的节拍……巧妙地运用了口述文学和寓言”等评论给予充分肯定。
跟《豪猪回忆录》一样,《明天,我二十岁》讲述的也是非洲大陆的故事。这部小说是一部自传体作品,作者借助一个叫做米歇尔的小男孩的视角,深刻揭示了刚果(布)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在描摹一位少年喜怒哀乐的同时,马邦库生动再现了刚果(布)独立初期黑人家庭的不幸遭遇,让读者领略了20世纪70年代纷繁复杂的国际形势。在马邦库笔下,故事生动有趣,情节跌宕起伏,难怪有人将他比喻成非洲故事的代名词。
故土记忆与现实体验
马邦库不仅从事文学创作,而且在高校担任文学课程。2002年,他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安娜堡分校成为驻校作家,主讲法语文学。2006年,他被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聘为法语文学教授。后来,在安托万·孔帕农的推举下,他担任2015-2016学年法兰西公学院文艺创作课程的客座教授,成为自2004年以来第一位担任此教职的黑人作家。2020年,法国格拉塞出版社将他在法兰西公学院的八次演讲材料汇编成册,定名为《关于非洲的八堂课》。从黑人文学的概念到“黑人性”思想,从“巴娜尼亚”的隐喻之风到马提尼克作家热内·马朗小说《巴图阿拉》,从《非洲存在》杂志到1956年在巴黎召开的黑人作家和艺术家大会,从民族主义到法国中心主义,从民族文学到政治煽动,从非洲内战到儿童兵,从部族矛盾到卢旺达大屠杀,从非洲文学创作到法国出版发行,马邦库以一种不同常规的方式为法兰西公学院的学生谈论着非洲,谈论着非洲文学。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话题足以让人消除偏见,并以开放的心态拥抱非洲。2021年,马邦库成为英国皇家文学学会首批入选的12位国际作家之一,并在2022年担任布克文学奖的评委。
多年来,马邦库频繁往来于非洲、美洲和欧洲大陆之间。在一次采访中他曾说:“三大洲的文化让我有幸目睹了丰富多彩的世界,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了‘流动的非洲’。”在马邦库的内心深处,非洲文化是动态的。“流动的非洲”不仅指非洲大陆内部有流动现象,而且指全球范围内多维的非洲。“流动的非洲”要在不同的地理位置和不同文化语境中来感悟。他曾说道:“很久以前,我选择不自我封闭,不固步自封,而是倾听世界声音。”显然,在刚果(布)、法国和美国的经历为他提供了多元文化的体验,也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多样性。从发现“流动的非洲”那一刻起,马邦库就开始关注两个空间:一个是承载文化与身份的内心世界,另一个是我们所处的外部世界。在他看来,文学创作承受着这两个空间影响,是两者相遇的产物。一句话,马邦库将文学创作看成了弘扬人文精神的一种手段。这种精神的指引下,他的想象力如彩虹般绚丽,当然,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也不得不进行反思。
马邦库将幽默融入了刚果(布)本土神秘的传说和礼仪之中,融入了全球化和多极化格局下的非洲历史和集体记忆。在他看来,写书并不意味着要成为某个国家或某个大陆的代言人。 在欧洲,马邦库接触到了非洲移民;在美国,他了解到了美国奴隶贸易历史背景下非裔的生存状况。卢旺达大屠杀之后,马邦库不再局限于非洲“受害者”的身份,也不再把文学创作当作反对种族歧视的有力武器,而是深入挖掘黑人的身份问题,并试图在非洲文化传统中找到答案。从社会学角度来看,他笔下的许多故事情节带有特定年代的记忆。在他的作品中,非洲不再是一个刻板印象中的落后意象,也不再是一个泛非的概念,而是一个有着不同历史文化的大陆。当然,除了古老的非洲大地上的传统信仰和习俗中的蒙昧和集体无意识,马邦库并没有忘记西方殖民历史对非洲的巨大冲击。
1966年2月24日,马邦库出生于刚果(布)的第二大城市黑角。22岁那年,他获得留法奖学金,先后就读于南特大学、巴黎十二大和巴黎九大。1998 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蓝白红》一问世便获得了黑非洲文学大奖。但是,真正让他声名鹊起的是他的小说《打碎的玻璃杯》和《豪猪回忆录》。2009年,他发表的《黑色集市》被法国《快报》和《新观察家报》评为当年法国最畅销的小说之一。2010年,他发表的作品《明天,我二十岁》入选伽利玛出版社“素白丛书”,并获得2010年乔治·布拉森斯奖,接着,被评为法国文学回归季最佳小说之一。近年来,马邦库先后发表了《闭嘴,去死吧》《黑角之光》《小辣椒》《鹳鸟不死》《漫长的交易》等作品,其中,《小辣椒》入围2015年龚古尔奖。他的作品被译为英、西、葡、意、韩、波兰等多国语言,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巨大反响。
早在中学时代,马邦库就读于刚果(布)卡尔·马克思中学,学习文学和哲学。在此期间,几内亚湾的大海赋予了他诗歌创作的热情,同时,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浪漫派作家拉马丁和雨果也极大地启迪了他:“我尤其关注生活中的感伤,关注边缘人、不幸者、弱者。我喜欢拉马丁,他等待着一个从未到来的埃尔维尔;我喜欢雨果。”一开始,马邦库是以诗人的身份进入文坛的。1993年,他发表了诗作《日复一日》。后来,他的诗歌主题不再局限于浪漫主义,而是不断地扩大:童年的怀念、母亲和祖国的爱、记忆的责任、流亡的体验、非洲的衰落……
在文学创作中,马邦库无意强调自己的黑人特质或种族特性,而是以世界主义的胸怀来面对这个世界。他认为,非洲法语文学必须要放在一个大的文化背景之下,要用更为广阔的视野来进行阅读和批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非洲法语文学在真正意义上与世界文学接轨。2007年,马邦库和其他四十多位作家一起在《世界报》上发表“文学-世界宣言”,对“法语作家”这一概念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对法语文学的继承和使命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马邦库看来,法国不是法语世界的唯一中心,作家的使命就是要紧跟走向世界的法语文学步伐,勾勒其轮廓,在一个更为开阔的、更具发散性的空间里进行反思,而这个空间就是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
综上所述,古老的非洲情调与现代性堪称马邦库小说的主要的写作特色之一。他以朴实的笔触、童真般的眼光为我们讲述了发生在刚果(布)的生动故事,以一种讽刺幽默的方式记录了非洲大陆的风俗与习惯。他曾说:“站好位置的最好方式就是记住你的根来自何方。我的根来自刚果(布),每当我试图向下挖掘的时候,想看看根的旁边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就会发现那里其实是一片空白。这个空白就是我要讲述的故事。”马邦库通过文学创作为读者讲述着一个又一个非洲的故事,诉说着人类记忆中鲜为人知的内容。这些内容无论多么苦涩,都值得我们去阅读、理解和珍惜,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从他的文学镜像中看清自己,并更好地进行自我表达与重建自我。
(作者系南京大学法语系学科带头人,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