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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7期 | 王族:草原上的奔跑者
来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王族  2024年07月25日08:42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出版有散文集、长篇散文、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作家》奖、三毛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天山文艺奖、《西部》 散文奖、《朔方》小说奖等。有作品译为英、日、意、法、俄、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香獐子

香獐子有一个美称——自带荷包的动物。说的是它们中的雄獐,不论走到哪里,身上都会散发出香味。熟知它们的人都知道,它们身上的香味来自脐香腺囊。它们在一个地方卧过后,会留下浓浓的异香,人们有时候就称它们为麝香。麝香虽然是金贵的药物,但是长成的过程却不复杂,它来自雄獐身上长着的一个脐香腺囊,里面的分泌物成熟后会慢慢干燥凝结,形成的香料即为医药中的麝香。人们在一般情况下谈论的麝香,即是指从脐香腺囊中取出的凝结物,而长出麝香的香獐子,已无从谈起。如果一定要弄清楚它们被割取了麝香后的去向,实际上会使割取麝香的人面露窘色,因为他们常常会先取香獐子的命,以保证顺利割取麝香。

香獐子在新疆多出现于阿尔泰山,自古到今以身上的麝香吸引人们的眼球。正因为麝香是一种异香,且在平时难得一见,所以便具备了独特的意味。在新疆的音乐和诗歌中,麝香常常是极富古典意味的象征。譬如《十二木卡姆》歌词中,就有“夜晚我看到你缬草摆动的长辫,如和田麝香般在天地间氤氲”,“你唇上的汗毛,与麝香般的秀发,乌黑难分”,“她的呼呼犹如兰麝,对我又犹如美酒佳肴”,“你编织的秀发散发出麝香般的夺香,令缬草无人问津,郁金香妒火中烧”,“哎,冤家,你那瞳仁、麝香般黑茸茸的唇毛,竟使我的居室变得黯淡无光”等句子。麝香奇异浓郁,用于表达爱情再合适不过。

在诗歌中,香獐子也常作为意象出现。譬如鲁提菲的《格则勒》中的“香獐子窃取你的芬芳,在于阗酿成麝香”。诗中的于阗即古代和田,有一阵子我很疑惑,为何在诗歌和《十二木卡姆》歌词中,都多说在于阗酿成了麝香?和田有香獐子吗?抑或说是别处的麝香被运到和田,加工成了香料和药物?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和田历来以种植玫瑰花著称,是一个有香气的地方,所以麝香便汇聚于和田。问过几人后,得知和田因为背倚喀喇昆仑山,在以前有不少香獐子,而且因为加工业发达,麝香便在和田出了名。但那样的时代已在数百年甚至一两千年前,如今的和田已不见香獐子,人们但凡说起新疆的香獐子,则多指阿尔泰山和天山一带的,在那里,经常能听到香獐子的故事。

前几天与一位朋友说起香獐子,他说现在的阿尔泰山也很少有香獐子了。我听得一阵失落,等他解释一番后才知道,香獐子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没人敢捕,所以很难见到。早说嘛,这样的情况怎能不让人欣慰?如今难得一见香獐子,是因为它们拥有了自由安全的家园,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人类不能因为一己利益,一再戕害香獐子,而让它们长久存活,把那股奇异的香味散浸于山水之间,它们便是大自然中最美的精灵。

几年前在阿尔泰山见到过一只雄獐,它的脐囊已被割下,在等待里面的分泌液自行干燥,然后变成棕色硬粒,即成麝香。香獐子活着时会因为麝香发出异香,而脐囊一旦被割下干燥后,则发出恶臭味。但此时的麝香已归于药物,闻不到香味也罢,更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用于治疗病痛的药物,没有人再在乎好不好闻了。

后又见到过一公一母两只香獐子。其时正是雌獐的发情期,它不停地走动,将臀部触到地面磨蹭,用两只前蹄交替踢打乳房,并发出一连串低沉的求偶声。它的举动终于引起了一只雄獐的注意,于是它们奔跑追逐,最后终于缠绵到了一起。难得见到香獐子,等那一公一母香獐子交媾完毕,我们便远远地藏起来观察。此时的雄獐精神抖擞,跃到一块石头上向远处张望。它的两根细长的獠牙突在嘴外,阳光一照便闪烁出光芒。而雌獐则温和腼腆,站在低处望着雄獐。少顷,一只鹰飞过时发出嘶鸣声,雄獐仰头怒视,短短的尾巴奋力甩了几下,跳下石头护在雌獐身边。雄獐之所以警惕性高,是因为它知道,自己身上的麝香常常会带来危险——只要危险降临到它身上,大多都是为了它的麝香而来。雄獐子紧张恐惧,而雌獐则显得平静,只是在鼻孔中发出短促的喷气声,表示不满和抗议。那只鹰在空中盘旋一圈后又飞了回来,两只香獐子立即转身离去。它们的速度很快,将几棵小树撞开后,便不见了影子,只有小树起伏成一片绿色波浪。

后听人说,香獐子有一个难改的习性,无论遇到怎样的危险,逃脱后不久,必然还会回来。它们如此固执的习性,被人们称之为“舍命不舍山”。正因为如此,香獐子的领地意识便非常强,它们常常把尾部分泌的油脂涂抹在树干、岩石和木桩上,既作为划定区域的标记,又作为联系同类的暗号。它们喜欢沿着固定路线行走,如果身处陌生地带,则会迅速通过,哪怕风景再好,也不逗留片刻。

有山就有树,有树就有香獐子的吃食。它们吃植物的根、茎、叶、花、果实和种子,冬季则啃吃树皮,有时还会舔食积雪。吃饱了,它们会走到光线好的地方,用唇角触舔露水,待露水散尽,便又啃食青草。它们在固定地点排泄粪便,常常见香獐子匆匆忙忙去往一地,那里便是它们排泄的地方。雄獐走过后,会留下麝香的味道,所以雄獐的听觉和嗅觉比雌獐灵敏,即使一起行走,也总是雄獐走在前,并负责观察和判断四周情况,而雌獐跟在后面,显得颇为轻松自在。

有了这些故事,便觉得香獐子是极富个性的动物。但在阿尔泰山碰到一位上了年龄的老猎人,听他讲述了香獐子的故事后,我才知道香獐子有那么多感人的故事。有一公一母两只香獐子,被猎人用枪口逼到悬崖的狭窄处,当时必须有一只香獐子迎向枪口,才能换得让另一只逃走的机会。平时娇柔温顺的雌獐,一声大叫后冲向猎人,让雄獐顺利逃脱。猎人捕获了那只雌獐,默默想,一定是雌獐觉得雄獐身上有珍贵的麝香,才舍身让自己死,为雄獐换得生的机会。

另一只雄獐则更决绝,它被猎人的铁丝圈套紧紧勒住后,见逃生无望,便将脐囊撞向一根枯枝,“噗”的一声脐囊被刺破,里面的分泌液流出,洒到树叶和泥土中,很快便渗得没有了影子。那猎人两天后上山,闻到扑鼻的异香,但那头雄獐的脐囊已破,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野 兔

野兔的腿和耳朵比家兔的长,奔跑速度则是家兔的十倍。

在阿合奇曾听到一句谚语:野兔身上的泥巴,不会沾到别人身上。说的是野兔生性机警,听觉和视觉灵敏,尤其是逃跑速度极快,很难把它们抓住。

野兔昼伏夜出,喜欢在固定的老路上走动。它们从黄昏开始活动,可整夜不停息。遇到白天阴暗或细雨蒙蒙,那时路滑人稀,它们便出来活动。

在动物界,野兔最擅长隐蔽,常与杂草混在一起,人走近也不易察觉。野兔好闹腾,在人不注意时突然蹿出,反而会把人吓一跳。人们认为兔子不会叫唤,其实不然,它们受到惊吓时会尖叫,如果被人捕捉在手,则会发出像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让捕捉它们的人心生怜悯,说不定便会手一松放了它们。

野兔是害羞的动物,在春天发情时,雄兔并不直接去追逐雌兔,而是互相追逐,在雌兔面前显示自己的优越性。而雌兔则会挥舞前爪“拳击”雄兔,表示它们还不想交配,或是测试雄兔的耐心。

野兔怕猎鹰,而新疆的猎鹰专捕野兔,驯鹰人驯养猎鹰的目的也正在于此。阿合奇是驯鹰之乡,有一年我去阿合奇看猎鹰,看到的猎鹰并未超出我的预期,倒是看到了野兔智取猎鹰性命的场景。

猎鹰死于野兔的计谋,是一次意外的事故。

出事之前的那天早上毫无征兆,阿合奇的驯鹰人依布拉音对我说:“你不是想看猎鹰吗?今天让你看一下,走。”好,说走就走,我随他出了门。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俩到了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里,由于树荫太密,林子里的光线很暗,不远处的东西几乎都是模糊的一团。他把鹰的眼罩取下,让它适应一下环境。不料刚一取下,鹰便“刷”的一下立了起来,他赶紧把它的爪扣解开,让它飞了出去。

“有东西。”他神情凝重地盯着鹰,对我甩过来一句话。这样的情景在我意料之外,一只鹰在刚被取下眼罩时就可以发现林子里有东西,它真是太灵异了。我以前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猎鹰的故事,不料今天目睹的情景却如此意外,在一瞬间,一只鹰几乎像一幅画卷一样,为我陡然抖开了神奇的画面。

它斜飞着绕过几棵树,“嗖”的一声扑向一片草丛。草丛中的一只兔子被惊起,撒开四条小腿向林子深处跑去。我在后来和依布拉音聊天时得知,鹰抓兔子时都是先让其惊慌逃窜,然后扑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待它因为疼痛难忍回头时,便抓瞎它的眼睛,然后扭断它的腰,就稳稳地捕获了。现在,这只兔子的速度很快,再有十几米就要跑进一片矮树丛中了,鹰必须要在它进入矮树丛之前,把自己尖利的爪抓入它的臀部中去。

依布拉音大声对鹰叫着:“快,快快快……”天长日久,这只灵异的鹰大概能听懂他的话,所以在他的叫声中飞得更快了。终于,它俯冲扑向了兔子。兔子被它抓住了,地上升起一股尘灰。但就在这时我们却听见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紧接着就看见兔子飞快地跑进了那片矮树丛。

“我的鹰……”依布拉音惊叫一声,赶紧跑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从鹰刚才的嘶鸣声来看,鹰可能出事了。到了跟前,鹰果然出事了。它在扑向兔子时因为用力过猛,让一根干枯的红柳枝扎进了它的胸膛。这根红柳枝太过于尖利,一下子穿透了它的身子,让它像是被挂在了上面。它还没死,双翅扑腾着,嘴里发出呜呜呜的粗鸣。依布拉音伸手想把它弄下来,但一看它胸口汩汩往外流淌着血,便不知所措了。他一着急,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红柳穿透了它的身子,要救它就必须把它从红柳枝上拉出来,可那样一拉它会流更多的血,会死得更快。但不那样做,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了。

我们俩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它从红柳枝上拉出来。我们俩用双手把它的身子捧住,一点一点往外拉,它的血喷涌如注,呜呜呜的粗鸣一声连一声。红柳枝扎进去时伤了它,现在往外拉时它又别无选择地被伤了一次。

终于,它被拉了出来,但是它却已经死了。依布拉音的脸阴沉沉的,捧着鹰尸一句话也不说。一只他很喜欢的猎鹰转眼间就死了,他伤心极了。我也很伤心,这根可恶的红柳枝,它本来已经是死了的东西,但却鬼使神差地在这里斜伸着,把一只猎鹰刺死了。鹰死了,在枝干上留下了猩红的血,看着很是骇人。

无奈,我和依布拉音只好把鹰埋了。他埋得很仔细,把它的眼罩和爪扣一并葬了进去,完毕后又把地面抚整平坦,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许从这时起他才意识到一只鹰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控制不住情绪,泪水一颗一颗从眼里涌出。

我拉了一下他的手,我们俩往回走。刚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走到那根红柳枝前,用力把它拔出,在膝盖上一折,它便断成了两截。他看了看枝条上的鹰血,手一甩便把两截红柳枝扔了出去。树林里“哗啦”一声响,那两截红柳枝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我们俩才往回走。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几天后,依布拉音的又一只鹰也死了。在这里,让我的笔也来一个人们常说的穿越时空,把后面的鹰之死的事在这里一并写完。

那天,我同样没想到依布拉音的又一只猎鹰会死掉。事后,依布拉音说他在早晨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却没有把不好的预感当回事,在我提出想吃兔子肉时,他随便架了一只鹰就带我出门了。这几天我想吃兔子肉,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便试探着对他把想法提了出来。其实,我想吃兔子肉的馋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想到荒野里去逛一下,再看看猎鹰逮兔子的激动场面。但万万没想到,这个念想却让依布拉音的一只猎鹰死了。我后悔呀,但天下无后悔药可吃,我心里的阴影一层一层加厚,我觉得自己有罪。

早晨,我试探着对依布拉音把心里的想法提出后,他说,“噢,好好好,那咱们走。”然后,他随便架了一只鹰带我出门了。他选了村后的一条深沟,和我慢悠悠地往沟的深处走去。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走到了沟谷外。他选中了一个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鹰的眼罩。我没料到,这只鹰的感应能力很强,眼罩刚被揭下,它便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信息——在一片草丛中有一只兔子。它鸣叫着飞了过去。兔子被突如其来的猎鹰吓坏了,赶紧向一片树林跑去。这是一只很聪明的兔子,它只要跑进树林,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就可以挡住鹰,它便可逃之夭夭。

但鹰早已识破它的用意,迅速飞到它的头顶扑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这只鹰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难忍回头时,便抠瞎兔子双眼,继而又将兔子的腰扭断的老办法。但鹰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练的兔子,虽然它的屁股被鹰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却不回头,不让猎鹰想要抠瞎它双眼的预谋得逞。

鹰在扑腾,兔子在挣扎,一股尘灰被搅起,把它们遮裹得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依布拉音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的狩猎生涯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所以他便只是吃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依布拉音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这只富有逃生经验的老兔子却知道该怎么办,它用力爬起来,拖着猎鹰朝一片蒺藜丛里钻去。猎鹰因为将利爪抠得太深,所以无法甩开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了平衡,也被拖进了蒺藜丛里。

依布拉音惊叫一声:“我的鹰。”我们赶紧往蒺藜丛跑过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扎到鹰身上就会让它丧命。然而我们离它们太远了,没等我们接近,那些蒺藜刺便扎入了鹰的身体,它发出一连串的惨叫,但兔子仍拖着它在往前跑,直到有一根比较粗的刺扎入鹰的胸部,使鹰受到阻力才把扎入兔子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来。兔子身上也流着血,但它知道已摆脱了猎鹰的利爪,于是便飞快地逃走了。

我和依布拉音跑到鹰跟前,它已奄奄一息了。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而躯体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处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扎到了它的心脏处,它死了。一只老练的兔子,利用蒺藜尖利的刺把猎鹰刺死了。猎鹰在这些通常被称为“猎物”的兔子,或者说其它小动物面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光可以小瞧它们,而且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它们的性命,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却都颠倒了,一只老练的兔子把一只不可一世的猎鹰打败了。

依布拉音把鹰血肉模糊的躯体捧在手上,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鹰,我的鹰……”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鹰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鹰被兔子打败,就等于他被打败;鹰被兔子打败丧失了性命,就等于他的心被割了一刀。

我想劝他,但不知该说些什么。今天出来抓兔子是我提议的,顿时一丝悔意涌上心头,我觉得其实害死这只鹰的并不是那只兔子,而是我。如果今天不出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但现在事已至此,我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依布拉音伤心了一会儿,用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土坑把鹰埋了。然后,我们俩怏怏返回。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和一只鹰,回去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了,鹰已被埋在了荒野中,过不了多久它的肉就腐烂了,骨头就朽了。生命在消失时总是悄无声息,但却会消失得彻彻底底。

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了鹰之死的事,我不会想到一只兔子会让一只鹰葬命。但正因为我亲身经历了,所以才发现往往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都隐藏着心酸和伤痛,甚至就连死亡也因为你站立的位置不同,其色彩也截然不同。死了的那只鹰,便是例证。

貂 熊

貂熊又叫狼獾,是熊类中独立的一种,即貂熊属下,它们是唯一的一种。阿勒泰的牧民不常叫狼獾这个名字,而是习惯叫它们貂熊。“狼獾”这一名字中虽然有个狼字,却与狼没有关系。从形体上而言,它们长得像貂,还是叫貂熊听着舒服。

不过就名字来说,貂熊的两个俗名——月熊和飞熊,听起来更有意思。月熊一说,是说它们臀部有一圈白毛酷似月牙,走动时隐隐晃动,如云中月亮,便得了“月熊”一名。猎人捕熊,都会先寻找熊心脏部位的一个白色印记,只要瞄准那个白色印记开枪,肯定能把熊一枪击毙。貂熊的心脏部位没有白色印记,但它们身上的“月熊”印记则成为猎人瞄准的目标,一旦击中也可让它们毙命。而飞熊一说,则是因为它们十分利索,无论奔走、攀爬、跳跃和游泳,都迅疾如飞,所以人们便叫它们“飞熊”。熊类都行动缓慢,而且颇显笨拙,但貂熊有如此矫健的身姿,算是给熊类增加了荣耀。但是因为它们与棕熊、黑熊等比起来要小得多,所以人们并不把它们当作熊类对待,而是视作能飞的动物。关于飞熊还有一说,它们两肋至后腿的毛很长,将身体围成一圈,看上去像穿着一条“毛裙子”。它们在山野中快速奔跑,或从高处跳下时,“毛裙子”便剧烈飘动,看上去宛如飞翔一样,故被称为“飞熊”。

貂熊没有固定的迁徙路线,亦从不筑巢穴和挖洞。哈熊、狐狸、獾、旱獭等动物废弃的洞穴,只要被它们看见,它们的眼睛都会闪出喜悦的光芒,因为对它们来说那就是现成的,且温暖无比的巢穴。如果无处栖身,它们就会在山坡上找一个裂缝,钻进去凑合一夜。第二天如果仍无处栖身,它们却不会再在前一夜的山坡裂缝中凑合,而是在石堆中找一个空隙,甚至树根、倒木之下或枯树的空洞之中,都可以栖身一夜。它们无论在怎样的地方栖身,都会留好出口,以便遇到危险时逃匿。

貂熊经常采用从树枝上突然飞降下去捕猎的方式。为了捕到猎物,它们经常躲藏在其它动物经过的小路旁,有时干脆藏在树上,当它们走过时,它便一跃而下突然袭击。它的爪和牙非常锐利,力气也大,猎物一旦被它盯上,便很难逃脱。有时,貂熊也会用假装攻击的办法,去夺取比它体形大得多的食肉动物,例如狼、熊等动物的口中食物。

貂熊如果不觅食,便无比悠闲地待在桦树上,哪怕树下有多大动静也不出声。阿尔泰山上多桦林,从低处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像是艺术功底深厚的画家完成的美术作品;到了秋天,树叶则变得一片金黄,像是满山遍野闪动着金箔。有一位猎人见一只貂熊走出白桦林,仅在林子边觅食,并不走向河谷和草地,便觉得它是一只奇怪的貂熊。其实林子边并没有它所要捕食的动物,它用嘴不停地拱地,不知在寻找什么。那猎人没有耐心再等,便瞄准它开了枪,但没有打中,它转身向猎人的方向嘶吼一声,便如一团黑影藏进了树林。之后几日,它又出来过几次,但始终在林子边活动。那猎人无法再开枪,便只能等。后来那只貂熊再也没有出来,倒是出来了另外几只貂熊,但它们也只在林子边活动,让那猎人无法扣下扳机。那猎人捉摸不透,是那只貂熊将消息告诉了所有貂熊,还是所有貂熊都有不远离林子的习性?

那猎人将疑惑讲给别人听,有了解貂熊的人说,貂熊喜欢在森林中的沼泽地、河谷以及溪流的发源地等处活动,尤其喜欢在森林的边缘活动。它们的防范意识很强,不动则已,一动则必然留好退路。那猎人遂明白,那只貂熊知道他在窥视它,所以它不再步入危险地带。

那猎人虽未捕得貂熊,但在后来碰上了好运气。一天,他在山上寻找猎物,看见一只黄羊正缓缓从一棵大树下经过。那本是山中常见的情形,但树枝倏然摆动开来,一只貂熊跳下将黄羊摁倒在地,一阵扑抓后咬住黄羊的脖子,然后将脑袋猛地向上一扬,黄羊脖子上喷出一股鲜血,便不动了。那猎人想起,貂熊擅长爬树,经常藏在树上,等动物走过时突然跳下袭击。它们的爪和牙锐利如刀,力气也大,猎物往往难以逃脱厄运。

那只貂熊虽然顺利捕得黄羊,却不急于下口,而是向四周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开始撕咬吞咽起来。黄羊是大物,它仅吃掉不多的一部分,但它不会丢弃,而是把黄羊撕成块,用嘴一趟趟叼入树林,藏在石缝、树洞和土坑中。那猎人下山后去看貂熊藏起来的食物,闻到一股腥臭味,才明白貂熊会在藏匿的食物上撒上尿,以警告其他动物不可擅自动用。

貂熊身上有重味,却被它们发挥出了作用。譬如它们肛门附近有发达的臭腺,它们便利用分泌出的臭液防御别的动物的侵袭。有时,貂熊会在臭液上打个滚,使臭味遍布全身,让敌方无从下口,它便可趁机逃之夭夭。

那猎人在后来见了不少貂熊,便知道它们生性贪吃,其拉丁学名Gulo gulo Linnaeus的原意即为“贪吃”。貂熊吃东西吃得很杂,经常捕捉狐狸、野猫、狍子、麝、小驼鹿、水獭、松鸡、鼠类等大大小小的动物,甚至也对驯鹿、马鹿一类的大物打主意。无肉可食时它们也吃蘑菇、松子或各种浆果;实在不得已,也吃大型兽类的尸肉,甚至盗食猎人的猎物。它们尤其爱吃蜂蜜,常常攀爬到树上把蜜块掰下来,一边往下跳一边塞到自己嘴巴里。但蜂蜜可遇不可求,它们有时一年只能碰上一回,有时数年也碰不上。

那猎人一次失手,多年咽不下一口气,总想获得一枪将貂熊撂倒的机会。他跟踪、观察和分析,以望获得十拿九稳的机会。一次,他发现了一只饥饿的貂熊,它许是多日未进食,肚子瘪得像是只剩下了皮。碰到一只狼,它决定冒险夺狼口中的食物。狼过度谨慎,对来犯者必须观察清楚后才会出击,这一点在貂熊面前就变成了软肋。貂熊善于猛攻猛打,很快就击退了狼,抓起狼嘴里掉下的兔子,不一会便吃得干干净净。另有一次,那猎人又碰到一只冒险的貂熊,它居然去攻击比它大得多的哈熊。它很聪明,不猛攻亦不硬拼,而是发挥灵活的优势蹿至哈熊身下,迅速对着哈熊的掌咬了一口。哈熊因身躯庞大便运动不便,掌上挨了一口,口中的食物便掉了。貂熊一口叼起食物就跑,哈熊反应过来后气得用大掌拍地,地上的落叶飘起一堆,但貂熊早已不知去向。那猎人感叹,低头的汉子,独头的蒜,不声张的才是最厉害的家伙。后来,那猎人终是败给了貂熊。他在林子边安装好捕兽器,意欲套住貂熊。几天后他上山去查看,地上的一串爪印说明貂熊巧妙地躲过了捕兽器,而且捕兽器已被毁掉。他气得咒骂几句,怏怏然下了山。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后面,那猎人将银狐皮、黑貂皮等挂在院子边的栅栏上风干,一天早上他起床后吃惊地发现,那些皮子被撕成了碎片。他一看地上又有貂熊爪印,便断定是貂熊干的。

他感叹,我几年前开了一枪,貂熊从此便心生仇恨,一直在等待报复我的机会。

鹿

有一年在阿勒泰,见一只鹿被拴在路边的树上,它急得大声嘶鸣,用角去撞那棵树,无奈它被拴死了,终是无法撞到树上。我拔了一些青草喂它,它却不吃。拴它的一定是某一人,它自然视我也有害它之意。我默默离去,希望拴它的人早一点放了它。当晚与人们说起鹿,所谈大多我都知道,唯有鹿感知天气变化的本事,让我听得颇为欣喜。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刚好是说鹿感知天气变化的:“鹿在山外过冬之年,牲畜大量死亡;鹿在深山过冬之年,六畜兴旺。”由这句谚语可见,年份好不好,看鹿在哪里过冬就能知道答案。

阿勒泰多鹿,常见它们挺着一对长角,在山林间觅食,显得极为优雅潇洒。鹿自古以来就是大自然中自由走动的精灵,这一点在岩画上可得到印证。阿勒泰的岩画上有鹿,这里亦可见到鹿石。鹿在古代被视为神物,有吉祥和长寿之寓意,长寿神骑的便是梅花鹿;商代有占卜的鹿骨,殷墟有鹿角刻辞等,有着神秘的意味,亦是美的象征。

过去有两个成语。一个是“鹿车共挽”,鹿车即独轮车,这个成语是称赞夫妻同心,安贫乐道。另一个叫“鸿案鹿车”,也是比喻夫妻之间相互尊重,相互体贴,同甘共苦之意。司马迁在《史记》中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他所说的鹿指帝位和政权,是一种古老的说法。其时,每在战争之前,人们要先捕捉鹿,将鹿角用为打仗的武器。所以说,拥有鹿角就等于取得了战争的决胜权,而失去鹿角就等于失去武器,其帝位、政权和统治地位便也难保。这就是司马迁所说“失其鹿”的原意。

自古以来的猎人,大多捕鹿。捕猎者与被捕猎者之间,永远是杀戮和逃脱的关系。有一年在阿勒泰的可可托海,我碰到一位猎人,他给我讲述了他捕猎一只白鹿的故事。他听说可可托海出现了一只白鹿,便等待着那只白鹿。它真漂亮啊,浑身雪白,迈着轻盈的四蹄,犹如高贵的公主在散步。贪婪在那一刻像大手一样推了他一把,他一阵冲动,便甩出套绳网住了白鹿。精心制订的计划实施得有条不紊,白鹿挣扎一番后只剩下哀鸣。他准备捆绑白鹿,却突然发现它腹下有两只小鹿,它极力阻挡他,怕他伤害那两只小鹿。白鹿和那两只小鹿犹如难负命运的棋子,随时都会陷入死局。猎人心软了,小鹿大概出生没有几天,没有了大鹿如何活得下去?理智在那一刻驱散了他内心的贪婪,而仁义又犹如开放的花朵一样,在他内心绽放出馨香,他决定放走那只白鹿。但白鹿已受到惊吓,一蹄子踢到他腰上,疼得他大叫。无奈,他从腰间抽出刀子去割网绳,白鹿看到刀子,蹦跳得更加厉害了,一头将他撞倒在地。他觉得腹部一阵灸烫,很快便转为剧痛。他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受到白鹿撞击后,刀子鬼使神差地刺进了自己的肚子。命运突然开出恶之花,一阵恐惧自内心弥漫而出,他的伤口更疼了。他想把恐惧从内心压制下去,一用劲才发现无济于事,恐惧像魔鬼一样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双唇颤抖,牙床磕出啪啪的声响。他弄不明白是恐惧还是疼痛在作祟,总之他不停地颤抖,已不能自已。博弈的局势神秘转变,猎人从杀戮者变成了弱者。他用手握着刀子,理智告诉他不能把刀子拔出,否则他会躺在这儿再也起不来,也永远醒不来。血在他手上浸出一股温热感,他这才知道人流出的血是热的。他苦笑一声,用如此悲惨的方式获得的体验,代价实在太大。白鹿咬断套绳后获得了自由,扑闪着长睫毛看着猎人。猎人无奈地看着它,内心冒出白鹿不可亵渎的想法。他内心又涌起一阵恐惧,握着刀子的手又感觉到一股温热,不用看,又有血流了出来。白鹿无奈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少顷后,它扬头一声又一声嘶鸣起来,不知是何用意。猎人动不了,只能就那样看着白鹿。他很悲哀,命运把他推到了死亡深渊的边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一头栽进去。出乎意料的是,白鹿的嘶鸣引起了打猎队员注意,它刺激了打猎队员,他们向它包围过来。它扬起四蹄奔跑,很快把他们甩在了身后,他们不放弃,遂紧追过来,然后就发现猎人受伤了。他们背着他下山,让他及时得到医治保住了性命。

一次贪婪的掳掠,是恶的膨胀,如果顺利实施,猎人就可以达到目的,但是那把刀子在颠簸的一刻,让他的身体成为这一事件的承受者,并暗示这是一场要付出代价的冒险。所有人都坚信,那只白鹿在那一刻犹如引导者,引领他走向善的一面,化解了一场危险。在这件事中,白鹿成为至关重要的行动者,它的意图、行为和目的,都犹如是圣者书写的诗篇,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后来,猎人回忆那天的事情时,不光感激那只白鹿,还在内心生出敬畏。一只鹿在当时用无声的行为,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在那一刻,它像神一样,其行为比传说更为完美。他说,动物也有心灵,而且与天地万物互通,彼此之间存在着美妙的灵犀。不仅如此,动物的心灵与人的心灵也是相通的,而且能给人带来温暖。猎人的话影响了打猎队员,以前面对动物时,即使它们再好看再动人,他们也会压制内心的柔情,将其列为捕猎对象。虽然人有时候会怜悯被捕猎的动物,但是它们身上有维系人类生存的价值,所以猎捕便变得合情合理。猎人正是多年坚持这种获取行为,以冷漠方式存在的一种职业。但那只白鹿却救了猎人的命,经由这件事,他被推到了对立面,自身的残忍、贪婪和无情,都受到了无声的谴责。

猎人彻底被那只白鹿感动,那些长久流传在牧区的传说,在此时变得像暖流,让他体味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在牧区,人们在很多时候认为诸多事物有灵,譬如他们每年开春进入春牧场前,会选一块羊骨头放进火中烧一会儿,然后观察上面的裂纹,长纹所指的地方可去,短纹所指的地方不可去。他们还会用四十一颗羊粪占卜,测出外出会遇到的凶吉。从事这一职业的人叫“巴克斯”,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萨满,但他们只在有人需要时,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平时,他们与牧民别无二致。

白鹿一直被人们视为神物,据史书载,成吉思汗曾下过保护鹿的命令:“若有苍狼、花鹿入围,不许杀戮。若有卷毛黑人骑铁青马入围,要生擒他。”白鹿自古以来被人们视为神物,凡见到者皆顶礼膜拜,绝不做出对其有所亵渎的事情。这些事深深地影响了猎人,他不再渴望捕获白鹿,反而断定那只白鹿就是来帮助他渡过一劫的。事实上,白鹿在新疆凤毛麟角,它们往往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其生存之地一定在不可知的幽邃之处。他把白鹿当成神物,想象它们在孤寂之中维持着圣洁。他这样想,内心便觉得很美好。

猎人在后来一直难解一个疑虑,那只白鹿在那天引来打猎队员后,人们忙于救他,并未注意到它和那两只小鹿去了哪里。也许它们悄悄离去了,也许它们还有更为隐秘的逃遁方式,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白鹿是神,猎人深信不疑。

有谚语说:“你能数清马的鬃毛,但你数不清马的蹄印。”此谚语说的是,马是永远在路上的牲畜,马的传奇故事,亦多发生在路上,如果让马在原地打转,是看不出它们有任何惊人之举的。另有一句谚语说:“只有跑远路的马,才会让鬃毛迎风飞扬。”我有一年在阿勒泰的那仁牧场上见到一匹受伤的马,主人一直抚摸着它的鬃毛,后来月光升起,那人突然发现马的鬃毛挺立了起来,它像是终于有力气似的站了起来。后来与牧民聊起那事,牧民说那匹马一定是在等待月亮出来,只有月光照到它身上,它才会站起。至于马的蹄印,在以前亦听说过一个说法——马跃起前蹄,如果在原地落下,只会在地上踏出浅浅的蹄印,而它们奔跑时踏出的蹄印,则深深地插入地中。牧民为此又总结出一句谚语:“马圈中的马只会留下影子,草原上的马才会留下蹄印。”

大家都熟悉马,就不写马的习性了,这一篇只写马的故事。

某年,出现了一匹好马,人皆喜欢。喜欢乃人之常情,观之赞之,是一种享受。有人却动了心思:若让它与母马交配,产下小马,可将优良基因延续,岂不是好事?于是它变成了种马,每日忙于性事。但它很固执,凡是不喜欢的母马,绝不交媾。某一日,男主人外出,其妻用鹿簏(用鹿皮做的盛物器)蒙了它的头,让它与九匹母马交媾,挣得几个私房钱。待揭去头上的布,那马看见那九匹母马皆非自己喜欢的,便嘶吼一声跳入悬崖。

另一匹马,在那仁牧场走丢后到了另一个牧场,它不吃不喝,整日嘶鸣。人们知道它想回到那仁牧场,但谁也不想送它回去,心想它叫累了就会消停,时间长了便会在那儿待下去。几天后一场大雨,雨停后又有风,牧场上干爽怡人,颇为舒服。关于干爽,柯尔克孜族的长诗《玛纳斯》中,曾专门写有一句:“醒来吧勇士,你在干爽的高地上,已沉睡得大久。”人喜欢干爽的天气,牛羊和马亦会有反应。那匹马闻着刮来的风,甩了一下尾巴便上路了。第二天传来消息,它回到了那仁牧场。一位年长的牧民一语道出实情:那风是从那仁牧场刮过去的,那匹马闻到后依着嗅觉,便回到了那仁牧场。

还有一匹马,更为传奇。主人骑马去放牧,从一座雪山下经过时,突遇雪崩,人和马被积雪砸伤,困于山谷中。后来主人勉强起身,却因一条腿骨折挪不了一步。那马见状便在主人身前伏下,让主人爬到了背上,然后便把主人驮回了村庄。主人得救了,那马却如同大山坍塌一般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人们惊叹,那马也是受了伤的,它用最后的力气将主人驮回村中,累死了自己。

要说的第四匹马,让人欣慰。某一日夜晚,村民误将一只狼关进了马圈,人们担心马会成为狼的食物,但狼不但没有吃掉马,还和马友好相处了好几天。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村民便释放了那只狼。但是,一马一狼之间的友谊,却并没有因为释放了狼而结束。之后数年,那只狼经常出现在牧场边,望着那匹马出神,那马对着那狼嘶鸣几声,那狼便转身离去。后来那马一日日老去,直至在一个夜晚命殁,第二天早晨,那只狼在牧场边狂嗥许久,才慢慢离去。之后,那狼再也没出现。

四件听来的马的奇事,如上。

马因为是家畜,似乎受人的影响,行为便多与人相似,很多时候看到马的同时,便看到了一个人。马是有灵性的畜物,加之又经过人的驯养,所以马是懂人的。有一年听到一事,说有一位牧民的一匹马丢失一年后,那牧民已转场换了好几个地方,但一天早上掀开霍斯的门帘时,却看见那匹马站在外面看着他。那牧民在事后说,那匹马记得他身上的气味,认得他的脚印,所以隔了那么大的草原,那么高的山,那么多的河流,它也能找到他。

另有一件关于马的事情,是我亲眼看见,亦为我体验到的,在此详细叙述下来。十余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在阿克哈巴河边逗留。当时的阿克哈巴河一片铁青色,让人感觉它不是一条河,而是一个要将天边倒影装进去的深洞。一抬头,看见挂在天边的月亮。新疆地域宽广,经常能看见天上一边挂着太阳,一边挂着月亮。如果在白天,月亮只是悄悄在天上挂着,而一旦太阳落山,便能看见远处的天边变成了铁青色,不一会儿,那片铁青色越来越大,一直铺展到眼前。

天黑下来后,我看见那片铁青色压到了河面上,河水似乎被压得凝成了块状,不再有流淌的动感。此时的阿克哈巴河,让人觉得更像是一个深洞,亦要把落到河面的铁青色吸入进去。我正看得兴起,一位哈萨克牧民骑着马,一边唱着歌一边往这边过来。空旷的夜晚,他的歌声打破了宁静和孤独。他走到我跟前,从马上跳下来,愣愣地望着一片铁青色的阿克哈巴河。我觉得他有点奇怪,为何突然瞅着阿克哈巴河就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准备牵马离去。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就用称谓朋友的哈语,叫了他一声“佳克斯”。他听到我的叫声后,准备去牵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来。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样说了一句“佳克斯”。他的声音很有磁性。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长久沉默着。

此时的阿克哈巴河面仍是一片铁青色,我仍然感觉它不是一条河。

少顷,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细一看,他的右手正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滴在沙土中。此时月光正亮,因而他的那只手看上去黑乎乎的,可以肯定已经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我问他的手怎么了?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见他的手心扎着一根骆驼刺。他把手翻过来,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那根骆驼刺刺穿了他的掌心,从手背露出二三寸长的一截。紧挨着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处都长着骆驼刺。骆驼刺坚硬无比,其叶锋利如刃,人和动物一旦碰到身上,必然会被划破皮肤;如果碰得重了,则会被刺入肉中。

我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刚才,我的马看见阿克哈巴河,就狂跑起来,我不小心跌落在地上,这根骆驼刺就钻到了我手心。我扭头去看犯下错误的那匹马,它仍然在出神地望着阿克哈巴河。看它的样子,它很想跳入阿克哈巴河中,但被主人紧紧抓着缰绳,它动不了。他说,我本来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见阿克哈巴河,我发现我从来都没见过它是这样。我不洗了。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就奔腾而起驰向远处。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他的歌声。此时的他跟刚才来到阿克哈巴河边时一样,正高声唱着歌,而那些鲜血伴着歌声,正从他的指缝里一滴一滴地落入沙漠。

文章写到此,突然想起他当时的面部颜色,与阿克哈巴河一样,都是铁青色的。当他离开后,他的面孔和河流便隐入黑夜,就像刀回到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