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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75周年纪实作品特辑 《朔方》2024年第7期|钟兆云:在故乡谛视项背
来源:《朔方》2024年第7期 | 钟兆云  2024年07月29日08:41

‍‍‍编者按: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5周年,本刊特委托宁夏报告文学学会组织了一期庆祝性质的纪实文学特辑。让人惊喜的是,他们不但组到了国内名家贾平凹、李春雷、钟兆云等人的力作,也组到了部分宁夏报告文学作家的纪实新作。作家们的纪实作品内容涉及生态保护、抗战人物、隐秘战线、国企创新、乡村振兴、非遗事迹等,内容广泛而丰富。他们站在时代前沿,从不同视角展现了中国精神、中国气象、中国之新面貌、中国之发展,同时也为读者带来了一种新的阅读体验。本刊的宗旨是,无论纪实文学的外延怎样拓展、延伸,可读性与内涵意义仍然是其生命之所在。

故乡在他心里很近很近。对生命起源的故土,他始终怀有不泯的赤子之情。万里赴戎机那阵,他只能生出些“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待烽火硝烟散尽,国家召唤,安营扎寨愈来愈远,也只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在他脚下很远很远。改革开放既要摸着石头过河,更要杀开一条血路,年过花甲的他受命从北京回东南“开路”,差不多跑遍全省了,始回故乡,搭的还是赴邻县考察的顺风车。离任时再返乡,和农民胞弟一道,自掏腰包请父老乡亲聚餐,算是话别。

他十来岁就出了远门,跟着从事“特科”的父亲到红色的起点——上海。那时,他实乃英俊少年,一头秀发迎风飞扬。曾经沧海,历尽千帆,从远方回来乡音已改,头上也成了不毛之地,家乡话也生疏了。再挥手自兹去时,已是运交华盖。两次都非衣锦还乡,他读过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也曾歌吟伟人的“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知晓革命者四海为家的慷慨悲歌。

很多人都说他不可思议,“封疆”以来从不私于家乡。刚走马上任,老家亲戚来省城请求安排工作,他一概顶回:“我是一个省的书记,不是哪一家人的书记,既不可能,更做不到,我这里没后门可走。”即便公事,他也是两眼不掺沙子。乡里书记带上几个项目,兴冲冲地到省城汇报,希望能给家乡一点通融,他还是照讲“马列”:“我得顾大局,别指望我给你们吃‘偏食’,乡上有困难,可找县上。最希望你这位书记用好政策,带领干部群众自力更生闯出一条路。”

家乡每有新书记新县长上任,他都有个特别交底:“我们今后可就加快经济发展交换意见,但我这里不开‘小灶’,不能因为是我的家乡就搞特殊。请你把这道理告诉其他同志们,并转告我的亲戚,绝不能打着我的旗号要照顾,即使找上门你们也一万个不能答应。”

“永言矢一心,不变同山河。”他的家乡是山河,他的故人是百姓。他主持省政五年,全国瞩目,世界称道,却在离任时语出惊人地宣布要和家乡“一刀两断”,五年不回省里。

就是这个主动要和家乡“了断”之人,处处被家乡敬着、爱着、挽留着。以致卸任后回乡,乡中长幼比他在位时还更热烈地迎迓,盖因他是家乡人民验证了的好官、清官,盖因人们知晓他的“一刀两断”道是无情却有情,为的是不对新班子指手画脚,为的是让干部群众忘了他。

故居破旧,瓦生青苔,围墙倒塌,丝毫没沾上主人位高权重时的光。而他在省城和北京的家,去过的老乡都不敢把它和省部级高来高去联系在一起。

回到大山里来的他,不过是个天真、普通的归乡游子,往木凳上随便一坐,也不拍打灰尘,面对生张熟魏就畅谈起故乡事来。有人叫起了他的小名,说:“我们村里好风光,出了你们父子俩清官。”

何止是“父子清官”。在这个家,母亲曾为革命坐牢,叔叔为革命牺牲,连中央领导都称他们“满门忠烈”。这个家早在明朝就出过清官,并留下祖训:“清白世传,作吏还从冰上立;廉明性秉,讼人都在镜中行。”大革命失败后跟着周恩来在白色恐怖的上海出生入死干“特科”、曾扮乞丐冒死送情报促成中央主力红军提前长征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后低调沉吟到隐姓埋名。父子相聚时如琢如磨,说的是清廉家风在共产党干部手里更要发扬光大。

三年困难时期,担任辽宁省监察厅副厅长的父亲,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见乡亲食不果腹,面黄肌瘦,心酸流泪,把口袋的钱几乎都掏了出来。“文革”中父亲被遣送回老家,乡亲们哪个舍得批斗?及冤案平反、工资补发,父亲不仅为乡村水库捐资,还倾其所有买了台发电机。那些年,大山深处入夜后尽是黑灯瞎火,唯独故乡那地方,晚上灯火通明。那是父亲为乡亲们送去的光明,他自己终其一生却清贫俭朴。

父亲去世多年,仍被家乡情真意切地记着、念着。在老家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他看到了老共产党员躬行的背影,想到了敬畏人民的朴素真理。

离任回乡那天,他在乡村干部座谈会上一出口就显得特别:“我这些年没为家乡批过一分钱,我认为这是对的。现在要离开了,也一点不后悔。今后你们有困难,还是得按正常渠道报告。”

是的,他从不“悔悟”。

他鼓励乡村干部放远眼光,山不可移,但人可以走出山门,思想可以走出山门,只要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就有脱贫致富的希望。

即兴讲话,一字一句莫不发自内心。他金子般的话语,是留给家乡最宝贵的财富。

能光头,决不戴帽;能蹬布鞋,决不着革履;能穿布衣便服,决不套西装;能走路,决不坐车。平常没事,往街头巷尾、田间地头一站,谁都不怀疑他是工农。有次回乡登高,路磨石蹭,他的布鞋尖被拉开了一个豁口,他悄悄找来根草绳绑上。警卫员不忍,悄悄地从管理处借来双解放鞋,好不容易才劝说他换鞋下山。上车时,他又把开了口的旧布鞋穿上,奉还解放鞋。

这就是他离任时留给家乡的一帧剪影: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后来乡亲们才知,他因一心改革、执意开放、铁心反腐,得罪了人而中箭去职。其实他早就有着甘为人民入地狱的思想准备。虽败犹荣,他的形象因此更加光辉。

那天,他怀着眷恋深情,挥手告别了故乡。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天,他乘坐的旧中巴开远了,长龙般自发前来送别的群众还经久不散。君问归期未有期!

一晃五年。一封封寄自家乡的信,联袂穿云越雾,呼唤他回家看看。家乡的干部和群众,掐指算好了五年之期。

他从来就不是无情人,更不装“太上忘情”,与其“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不如亲眼看看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带着革命路上风雨相随的老伴儿离京南下,一路颠簸中还有几位约好的农业科技专家次第登车,跟着他深入老区考察,一起为依然贫困的家乡添砖加瓦。

他有言在先,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惊动一草一木。但事不尽然,所到之处都要被人认出,认出了就有掌声,就有欢呼和奔走相告。他主持省政那些年,一顶鸭舌帽,一身布衣,一双布鞋,踏过全省的山山水水,经过千家门,握过万家手,他的形象于全省的干部群众真是太熟悉、太亲切了!

陪同的地方领导看在眼里,轻松说笑:“看起来,五年时间实在还是太短,再加上五十年,你的痕迹也别想抹掉。”他则自嘲:“是我这副特征太明显了,再就是你们招人,很多人是因为认出了你们,我跟着沾光当‘明星’。”

那些天,全省许多地方都不知道,他曾路过这里,对很多地方只是深情地望一望,却没兴师动众。一花一草,一山一水,就在这样的眺望中,驻入他的心田。

毫不起眼的面包车,徐徐驶进当年被他树为“乡镇企业一枝花”,却也牵累他蒙冤受屈的乡镇。故地重游,旧貌换新颜,他笑了,哪里会想到这里曾是给他留下箭弩刀伤的“滑铁卢”呢!他跨出车门,信步来到繁华难辨的大街,敞开衣襟,好奇且贪婪地四顾。

突然,街道两旁的商铺,人行道上的树杈,电线杆的半腰,乃至高楼的窗台,像是串联好了一般,一挂挂鞭炮齐齐炸响,惊天动地,顷刻间便是一地的碎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硝烟气息。

疑惑间,道旁“呼啦”拥出一大批生面孔,有人热烈鼓掌,有人振臂高呼,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有人还一个劲地抹泪。

在场者谁都不会认为此举唐突、冒昧、媚上。他那些年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不仅身体力行地倡导和大力扶持这项后来被称为民营经济的新生事物,还不惜押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来呵护。正是在他的心血浇灌、仗义执言下,这个地方领风气之先,被冠以响当当的发展“模式”,并以“晋江经验”名垂史册。

明白过来后,他一时就愣在了原地,愣在了炮仗的核心。他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势、大场面,国内国外,东方西方,“资”“社”阵营,各领风骚,但眼前这突发事件,却弄得他有点手足无措。他显然也动了感情,不禁五味杂陈。人人都期待,这位前任“封疆大吏”,百感交集后会清清嗓子,结合形势发表一通讲话,但他只是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含泪向欢迎人群拱手致意,然后快速离去。

这一天炮仗,地上的红纸屑前赴后继堆积了足有几寸厚!

他懂得群众的感情,却不愿以个人的名义接受这份来自人民的馈赠。

谁又能知道,在他乡享受炮仗的他,而后支持老家建设全国第一个“环保农民城”,却因用地拆迁触犯了部分人的利益,加上补偿安置工作不尽如人意,而被家乡人给结结实实地告了一状。县乡领导为此写信解释和安慰,他回信却说:“群众有意见,敢于向上反映,是对政府的信任,千万不要责怪群众,不要给写控告信的人穿小鞋。”在了解相关情况后,他又反复叮嘱务必帮助拆迁户解决困难。得到妥善安置后,写信上访群众知悉台前幕后,愧疚不已,后悔莫及,流泪说对不起他老人家。

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为了扶贫事业,又一次回到家乡。某晚散步,路遇者亲热地拍他肩膀,恳请在北京帮其推销农家产品。他笑脸相迎,满口应承。事后秘书问对方何许人,他一时也记不得是谁,却说,他日这位老乡真到北京求助,必当尽力帮忙。

他是所有人的老乡,不管熟悉还是陌生,来了他都热情相待,对谁都亲切,都谈心,常常还留吃饭,自然就是“宾至如归”了。家人担心长此以往,太浪费时间和精力,心疼中偶有提醒,他却总是一个腔调:“人家找到这里来不容易,也许还经过了一系列思想斗争,怎能让人扫兴而去?”

生命中的最后六天,他为一本反映家乡老区儿女投身革命的《翘首明天》题写书名,并作短序,指出无数革命者献身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明天不再有贫穷、剥削和贪婪,明天将出现一个繁荣、民主、公正的社会。”去世前一天,他在家里会见来京开会的家乡领导,就经济发展和民生问题提出真知灼见。进入生命倒计时,他为家乡青年作家的新著撰写序言,当天下午和出访归来的家乡省领导畅谈扶贫等事宜。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年近八旬的他,长年累月就是这般超负荷地工作和思想,终于在和海外华人晚谈扶贫工作时永远地累倒了!

有谁相信,家人在给他整理衣物时,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十多年前配发的军内衣,而军袜早已失去弹性,两边都松落在脚腕上……知情者闻之莫不感动,廉如清风的他才是要被“扶贫”啊!

那天冒着寒风前去悼念他的作家梁晓声,目睹追悼会现场,回来感慨系之:“一个人,生前究竟是怎样的人,在他的追悼会上,是很可以得出结论的……如果共产党的官员逝后都能获得如此怀念和追悼,并且是来自于民间的、自发的,那么——中国的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未曾徇私于家乡的他,去世之后,却让那些从没指望过他的父老乡亲如失至亲,自发以家乡的名义,以最纯朴的情感,前所未有地为一个人布设起了公共灵堂。

他周年祭日,妻子难抑失爱之痛,又一次回到了他的出生地。群山深处的道路旁,石块砌成的高墙上,赫然书写着他的名字,后面连着一排红底白边大字:“故乡人民怀念你!”妻子望一眼而泪奔。一年又一年,这个不是标语的标语,还在明月清风中默默诉说人民的深情。

不独出生地,省内外很多地方都在怀念,在深情地呼唤他,称为恩人。何恩之有?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也!

家乡人终是明白了,他不光属于一村一乡,也不光属于一县一省;他的家乡很大很大,是中国,也是世界。要不然,他为何会在晚年策杖扶贫,匍匐在天下百姓面前,“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直至最后一刻?要不然,他何以感召不同肤色者?白宫一位智囊还认真地说,先生若生在美国,必以总统推选。很长一段时间,在世界看来,他的名字与中国的改革开放、与共产党的公仆等同起来。

他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老家,究竟有多少爱呢?

他离职多年后,一位家乡的省领导赴京看望,他情深意切地说:“我是家乡水土养育的儿子,当年作为省委书记,不能给家乡吃‘偏饭’,我虽不后悔,但这份情和债是要还的。既然省委给了你挂钩扶贫任务,我就拜托你多做点事,多指导和帮助县里发展。”

带着他的嘱托,带着对老区人民的热爱,这位领导明白了自己的努力方向,连续八年真抓实干。他后来也调到了北京,退休后还回过那里两次,欣慰地看到老书记念兹在兹的家乡通高速公路了,机场通航了,火车也通了,动车也梦想成真了。“老书记生前的预见和希望,一一得到实现,我们可以告慰他了!”他在某个纪念会上脱稿发言,声情并茂,眼噙热泪,引来唏嘘一片。

何为生前身后名?但看民意闲谈时。他生前身后都深受百姓爱戴,作古多年仍名列中国“改革八贤”。任谁都知道,正是因为有他和当时一批先驱者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才势如长虹,光耀寰宇。他们将自己的身子匍匐下去,成为滚滚历史车轮的铺路石,他们的背影已然鲜活地留在文字里,刻在历史的时空。他和他的父亲,两代英豪,一道构成了中国革命和改革开放大潮红色祭坛上的神圣奉献。

对了,你知道他的名字——项南,知道他曾担任过的职务——福建省委书记、中国扶贫基金会创会会长,知道习近平总书记对他的评价——“长者风范,公仆榜样”;或许还知道他的革命父亲——项与年;知道他们的家乡——福建省连城县。家乡因优秀的儿女而更显珍贵,山区小县连城因他们而“价值连城”。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是他参加革命时的座右铭;“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是他身居高位时的镜鉴;“一颗心似火,三寸笔如枪。流言真笑料,豪气自文章。”是他录赠友人的句子;“还我青山绿水,富我老区人民。”是他晚年白手起家创办中国扶贫基金会,俯首为百姓“还债”的自励……对他愈了解,就愈觉失敬,就愈是喜欢他那山清水秀的家乡,愈是喜欢名噪东南的冠豸山——此山相传由古代一位刚正不阿、廉洁守法的法官化身而来——天若有灵,有此精神的他能不“托体同山阿”?!

他一瞑二十七载,海内外很多很多人,循其足迹,络绎不绝地来他的祖国和家乡凭吊。这里留下了他那比山还高、比星辰还光明、比水晶还俊美的灵魂,这里洋溢着天地清气。

这样的背影,怎能不令人谛视,“退将复修吾初服”?哪怕很难成为像他那样的人,能多几个人望其项背,他那样的人便有望成为更多人的人生楷模,山河万里挹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