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4年第7期 | 宋长征:丰收图
脚下一滑,他顺势坐在路边的秋草上,摸了摸衣兜,才想起早在几年前就戒了烟。野草已经出现衰败的迹象,半枯的叶片上串起晶莹的露珠,在月光下滚动,就像田鼠或麻雀的眼睛。每到收获季节,麻雀从屋檐下、树梢上赶来,在谷穗上啄食谷粒,在玉米绽开的缨穗上啄食虫子和青嫩的玉米粒。田鼠这时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从寂寞的地下涌出,呼朋引伴,把玉米、黄豆、花生运进地下的谷仓中。他能想象出它们的欢乐,收获的欢乐。在曲径通幽的地下,有卧室,有粮仓,甚至有一间通风通光的休息室,正午的阳光斜射进去,照射在一只鼠柔软的皮毛上,想想就感觉惬意。
他也有这样惬意的时刻,每天草草吃过午饭,就躺卧在老院中央的一架藤椅上。手里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顺便扑打蚊蝇,眯上一觉。秋风越过低矮的土墙,墙角的一株花椒树上结满青里透红的花椒,风一吹,麻酥酥的滋味儿钻进鼻孔。起先这滋味儿还缥缥缈缈,后来就浓重了一些,仔细分辨,有桂皮,有香叶,有八角……十几种佐料熬煮出来的肉香。也是夜晚,整个村庄都是寂静的,唯独那座高墙围砌的院落时而传出说话、调笑的声音。熟了,长生你尝尝,是女人的声音。怕是主任想尝的不是狗肉,是你身上的那两坨坨,是男声,随后附和着一阵狂乱的笑。少年李甲勒了勒裤腰带,找来一根断木,脚踩在上面,手指抠住墙边,眼神透过狭窄的砖缝往院子里瞧。锅灶下的火焰熊熊,豆秸的噼啪声,混合着刺槐木裂开的声音,以及荡笑的人声,在院子里无头苍蝇样窜来窜去。锅盖的缝隙处冒出蒸腾的白雾,白雾拧着腰身,像是蒋小兰在夜色中扭来晃去,一会儿钻进活动室,一会儿又出现在主任长生别有意味的眼神中。
不知怎么就惊动了高墙里的人,一条黑影在主人的唆使下跃起一人多高,正好和少年李甲的眼神相遇。他看得真真的,一条鲜红的舌头,伸出半尺多长,尖利的獠牙,在落地后发出惊恐嘶吼。再一次蹿起。这次更高,李甲能看见从那张撕裂的狗嘴里流出的涎水,闪着绿光的眼睛。他从断木上跌落下来,脚上的一只鞋也掉了。顾不上捡鞋,李甲绕过红砖围墙,开始向一条通往田野的路上奔跑。脚下的风声扫起初秋的落叶,所过之处虫鸣寂灭下去,接着传来铁门哐啷打开的声响,接着是一群人的脚步声,和那条黑狗低吼的声音。夜空在旋转,路旁的钻天杨、苦楝树、梧桐树在旋转,星星在旋转,赤脚跑过小桥的河水在旋转——很多次了,李甲以为过了这个桥段,就能跑出人和狗追击的范围。他知道,再有两分钟,前面就是一条狭窄的沟渠,以沟渠为界,是两个县地面的交界处。因为是两不管地界,很长时间以来也没人出面修建一座像样的小桥,为了赶集方便,有人在上面搭了一根方木方便通行。他想,只要我能踏过沟渠一步,我就抽下上面的方木,让你们人狗都不能通行。
很可惜,这次大概率仍然不会逃脱被捕捉的命运,李甲所面对的是一场一生无数次的梦中奔逃。汗涔涔的,他从老院的藤椅上醒来。一只鸡为了啄食爬上手臂的菜青虫,让李甲从梦中伸延而来的撕裂感传遍全身,一想起那条张开血红色大嘴的黑狗,疼痛便沿着脊骨触电般上升。夜空、星星、梧桐树、钻天杨、苦楝树,停止了旋转。是下沉,每一次下沉都有坠入深渊的感觉。李甲必须自己咬紧牙关,趁着夜空尚未散去的微光爬上来,爬上来。就如现在,他条件反射般勒了勒裤腰带,要去做对他来说此生必不可少的事情。
他从木架上取下几根玉米穗,胡乱搓下的玉米散落一地,一群鸡,象征性地扑扇了几下翅膀,跌跌撞撞过来抢食玉米。几只鸭,从午后的睡梦中醒来,一扭一拐,围了上来,捡拾落在外圈的玉米粒。墙角处的羊圈里只剩下一只羊,挣了一下没能挣脱系在脖颈里的绳套,无奈地“咩”了两声,空嚼着嘴唇,将眼神望向八月的天空。天空蓝汪汪的,午间下了一阵小雨,云彩渐渐散开,阳光懒散地落在院落的上空。李甲检视了一下被杂物、草垛、谷物堆满的院落,戴上那只折了帽檐的鸭舌帽,从门后抽出一只蛇皮袋子,叠一下,再叠一下,夹进敞开的暗黑色夹克衫里。夹了夹胳膊,确认蛇皮袋还在,吱呀打开老樗树做的木门,关上、落锁,眼睛瞅了瞅四面八方,把钥匙丢进土墙边一只躺倒的罐头瓶里,用脚扫了几片落叶覆在上面,这才慢悠悠向村前走去。
他家的院子在路东,一条南北小路将院落和村庄隔离开来,就像他这个人也和村庄被虚无的空间隔开那样,彼此缺少对话,缺少应有的交流。他的影子在日光中矮小,却如何也矮不过李甲本人。破旧的鸭舌帽下面露出花白的鬓角,他的眼睛努力睁着,看上去却只开了一条狭小的缝隙。三角脸,褶子从嘴角处上升,抵达额头,堆积在一起。脚上是一双脚跟处断裂的黄胶鞋,露出皴裂、不辨颜色的粗糙皮肤,走一下口子撕开一些,直到渗出细小的血粒,瞬间凝结。李甲的小腿骨曾经断裂,十七岁时的那个夜晚过后,他的身子出现偏沉,左腿和左胸,好像失去了某些原本应该存在的支撑,让他一走路就要小心,以免出现往一侧歪倒的情况。走过一片空地,是几株很多年前的老梨树,李甲抬起头,透过逐渐变黄的卵状树叶,看见越来越高的天空。枣儿,他嘴里似乎喊出一个名字,儿子李枣就出现在梨树的枝杈上。空中没有回声。名字叫李枣的孩子扭过脸去,对着难以触及的一只梨子发呆。清早上学时,身材臃肿的妻子坐在院子里哭泣。咱别干那事了,女人说。嗯,李甲模糊地应了一声,把编织袋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有沾着泥土的花生,有豆荚鼓鼓绿色的毛豆,还有几只青玉米。把花生晾上,毛豆煮锅里,等枣儿下学回来吃,把玉米也顺手煮上,李甲说。李枣气鼓鼓地转头走出门外,风箱就咕哒咕哒地响了起来,烟囱里就冒出袅袅的烟雾,上升,上升,盘旋在梨树林上空。
李甲把眼神从天空收回,感觉眼前又旋转起来,只是一瞬,梦中的场景再次出现。他试图接续上某些片段,就像电影中出现的前奏。那年他十七岁,枯瘦的身体里像是藏了一头饥饿的野狗,傍晚吃的玉米糊糊和咸菜在肚子里翻腾那么一阵就渺无踪迹了,变成一泡尿对着墙根滋了出去。空空的回声,那只野狗在瘪下去的肚子里无望地嚎叫,渐弱而渐强,渐强又渐弱。他要搞到一点吃食,秋天到了啊,一整个田野弥漫着谷物的香气。有人在巡逻,高墙大院里时不时会走出几个人,拿着手电筒在田间小路上晃来晃去,还会传来几声不明所以的口号。他想,劳动是每个人的,粮食是属于所有人的,土地是生产队的,而我是其中的一分子,那么从土地里拿上那么一点吃食也不算过分。他尽量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在一片滩涂上拔下几根瘦弱的红萝卜,在胳肢窝里搓了两下,嘎嘣,咬在嘴里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让肚子里那条生性敏感的野狗暂时消停下来。又趁着黄昏微弱的亮光,用指肚抹下一点滩涂上薄薄的盐碱面儿,抿在舌尖上,有点咸,有点微微的苦涩。如此之后,少年李甲满足地躺在一片茂盛的茅草从中,从东到西,数起了星星。
也该是贪心所致,那天少年李甲从微润的风中醒来,想着拔一些萝卜带回家里,好应对那只藏匿在身体某处的野狗。他把腰带撕分出两条,扎住裤腿,把摘去缨子的胡萝卜顺着裤管装了进去,凉丝丝的感觉透过肌肤,萝卜在裤管中冲撞、竖立,像几只不怎么安分的兔子。夜很深了,北斗在夜空中隐隐约约指引着时间的方向,少年李甲眯着眼睛也能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回家。但就在此时,噼啪的炸裂声在夜色中弹响,一股带着钩尖的浓香在风中弥漫,他努力在空无中嗅了一下,以确定声音与味道的来源。他爬上了河堤,在树木的浓荫中看见那座掩映在村后的高墙大院。眼前像是出现一根细微到无影无形的丝线,是浓香的丝线、诱惑的丝线,是一如命运般在风中在夜色中弹拨的丝弦,一旦被无意抚弄,就会弹奏起某种哀伤的序曲。
有人从田野上归来,开着一辆突突冒烟的拖拉机,野兽般在路上行驶,他走进路边房屋的暗影里,不小心脚下打了一个趔趄。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啊。拖拉机上装着一车玉米,金色的光芒刺痛他努力睁开的眼睛,一个妇人,头上顶着罩帕,一只黑而康健的手捉住一穗因颠簸即将掉下来的玉米,紧紧握了,连同双手一起放在腿间。他似乎闪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从逐渐绽开的褶子里能隐约看出。而趔趄又让他明显感觉到左边肢体的空洞,他踢开脚下的那个砖块,扶着一棵瘦弱的小树,从暗影中走了出来。
老方坐在自家院落的大门口,这是通向田野的必经之路。门前是一株高大的刺槐树,有两只上了年纪的斑鸠在树枝上做巢,养育出一窝又一窝小斑鸠,小斑鸠长大了飞出去在别处做了巢穴,很少回来。老方的儿子也是,学没上成,托在县城的亲戚找了临时工作,平常很少回来,只在节假日才会带着孙子回来看看老方。老槐树上的窝是后改的,孙子小力说,那窝也没个屋顶,到了冬天斑鸠会不会很冷,爷爷你帮他们做个窝吧,带屋顶的那种。老方是个老木匠,做个鸟窝还不简单,几块方板,拼成一个微缩版屋子的形状,前面开了一个孔洞,就当是斑鸠的家门,挂在稍微低一些的地方,且在底板上放了一只酒盅,当作是水碗。两只老斑鸠从空中飞来,扑啦啦落在小木屋顶上,咕咕、咕咕地叫着。老方瞥见李甲的影子闪过来,无言地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意思很明确——停下来坐坐。李甲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牵引着,在墙根的那条朽了的木梁上坐下。
老方的眼睛很亮,是那种木匠单吊眼的亮,好像能顺着李甲狭小的眼缝看进他的心里,也能看见那件斑驳了皮的夹克下面夹着的蛇皮编织袋。嗯,又去干那事啊。老方说。言辞间既无埋怨也无劝阻,就像明明知道一个人怀揣尖刀要去杀人,也不做无谓的阻拦。嗯,李甲的眼皮耷拉下来,嗫嚅着嘴唇再不肯吐出第二个字。身子骨要紧,沟啊壕啊的,遇上注意点,此间比不得往常,你那腿还疼不?李甲的身子紧跟着抽搐了一下,一种被忘记的疼痛一旦被唤醒,就像千万只小虫子沿着小腿骨向上爬,爬到胯骨、尾骨,进而占据了整条脊骨,又分布在各条肋骨上。尤其左胸部位,有一架从未愈合的断桥,虫子们挤作一团,在桥的两端唧唧私语,呼号,却总不能跨越过去,进而会合。不抽烟,喝口茶水吧,时间还早着。老方推过来他那只沾满茶锈的大号塑料茶杯,一些花叶在浓酽的茶水中摇荡,沉落在杯底。苦而涩。李甲嘬了一口,嚼着喝进嘴里的一片茶叶。两个人眼睛同时眯上,老槐树上的斑鸠咕咕、咕咕落寞地叫着。
河水流过村落,清亮的河水能照见树的影子、房屋的影子,也能照见一个人的面孔。很多人从桥上走过,不免在桥上驻足。水流平缓,人的思绪也跟着平缓起来。河水像一面镜子,相貌还算可以的,眼看着日头在西方落下,微微荡开的波纹提醒了风华正茂的往年,那时浑身透着一股子虎劲儿,像是拔节生长的小树,一天天长高,一天天成熟,身体的某处像是注入了某种来历不明却又神奇的力量。相貌差些的,也会回想起小时候,人和动物在幼小时都是纯真的、可爱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灰尘,不知未来,也不知困扰,单等年岁一点点过去,才知道自己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尊容。自卑是一个胆小的怪物,让人在人前惊惊怯怯,眼神中流露出茫然与无奈,乃至原本熟悉的某个动作也会变得生涩起来。
李甲的身体里藏了一只小小的怪物,单从容貌而论,他从来不占什么先机。个子矮而瘦,腿像麻秆一样在地上不自然地划着一成不变的轨迹。他上学时会被人欺辱,像一条狗那样被个子壮实的孩子骑着,他在家的时候也没人找他玩耍,很多孩子一窝蜂跑上街头喊着高亢嘹亮的口号,他只能独自待在角落,想要张开的嘴唇又紧紧合上。他看见过,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都见了。自从辍学之后他时常在田野上晃荡,他熟悉田野上的每一种庄稼、每一种野草,甚至一种很难见的乡下人叫作扁担鸟的鸟儿他也见过。那天麦田里传来吱嘎吱嘎的声响,没有那么响,但传得悠远,就像虚空里走来一个担着扁担的老人,步子不紧不慢。他先从田垄上俯下身来,一时还不确定吱嘎吱嘎的声音从哪个方位传来。少年李甲在田垄上蛇形前进,灌浆的麦子青绿的芒尖直直地戳向五月的天空。他知道叶片比麦子更为狭长的叫看麦娘,一株株和麦子长在一起,如母亲看着娃儿。他知道结着三角形果荚的叫荠菜,和荠菜有些相似但果荚细长的叫离子草,荚果成熟时,炸裂出无数细小的果实,落进泥土,等待来年再次萌发。吱嘎吱嘎的叫声由远而近。蛇形在麦田中央的李甲,透过密密匝匝的麦子看见一只羽毛柴棕色的鸟儿惊慌跑开,细长的腿脚,细小的头颅,在脖子上灵巧转动,看周围没了动静,接着发出吱嘎吱嘎的扁担声。
扁担鸟的声音并未持续多久,少年李甲本来还想试着能不能抓住那只鸟,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让鸟鸣声戛然而止。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个矮壮的男人,接着数不清的麦芒里又伸出一个有着长长头发的人头,是女人。他几乎叫出声来,那个名字在嘴里咕噜了一圈又咽了进去。如果没有后来的再次相遇,少年李甲相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说出这个名字,当然,另外那个人他也知道是谁。他处于两难境地,扁担鸟已经消失在密密匝匝的麦子纵深,而李甲不能,身形再矮小也会被发现。那个男人俯下身来,看样是顺手帮那个女人理理凌乱的头发,低低地咳了一声,说了一句什么李甲并未听清。他只能冒险隐退,蛇行着向后倒了几步,猛然从田垄上站起,不顾麦子的攀缠,在田垄上撒脚奔跑。他似乎听见男人的厉声呵斥,也听见那个凌乱头发的女人“啊”了一声,耳朵里除了灌进来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风从河面上掠过,几只野鸭从水草丛中惊起,暂未舒展的翅膀扑打着河水,脚爪还在水面上滑行。原本平缓的水面出现散乱的波纹,向四周荡了开去。年纪大了,有些记忆已经化作碎片,就像眼前凌乱的水波,无论怎样拼接也很难再次复原。
那个奔跑着的少年的身影在凌乱的思绪中奔跑,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变作李枣的样子。枣儿听话,自从生下来就让人省心。妻子吴小翠本来身体矮胖,走不上几步路就发出风箱般的喘息。去看过医生,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怕是先天性心脏病,只要别累着不剧烈运动就没大事儿。所以一家人的担子就落在李甲身上。一段时期以来,李甲昼伏夜出,像一只辛勤的田鼠在田野与谷仓之间来回奔跑。就如现在,迎着黄昏的落日走出家门,身体里的某处一遍遍提醒:庄稼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土地是属于所有人的,当然我拿的只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而李枣在慢慢长大,长成少年后的李枣耳朵里经常会灌进其他孩子嘴里吐出的那些话。别去干那事了,孩子大了。坐在藤椅上的妻子说完,叹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李甲看靠在门框上双眼通红的儿子。噢,李甲转过脸去看了看儿子,门框上标记个子的刻度在慢慢上升,已然超过了自己。少年李枣的眼中有刀,直直地射向父亲,让李甲心中一凛。孩子是长大了哇,嘴唇上的茸毛在夕光中稀疏着,气鼓鼓的胸膛起起伏伏,白净的小脸憋得通红。不去了啊,不去了,我去河滩上割些猪草,李甲说。李枣明显不信,将书包重重地掷在地上,一阵风样跑出家门。李甲颠着身子出来,李枣的影子已消失在蒙蒙的夜色中。
李甲从地上站了起来,被压倒的秋草渐渐舒展开来,北斗星的指向偏移,即便闭上眼睛,李甲也熟悉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收获之后的地块空空荡荡,偶或一只野兔从空地上跑过,钻入旁边尚未收获的玉米田里,很快消失了动静。他喜欢这样的时刻,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田野上游荡,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他尽量不去想自己到底是谁,又因何来到夜幕下田野的中央。在夏天,他只知道遍野的麦子熟了,别人收获,他也要去收获,谁家的地块并不重要。自从十七岁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明白了很多道理,后来一双父母渐次老去,让他更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可指摘,尽管是夜晚,尽管是如田鼠般将饱盈的颗粒运回那个属于自己的谷仓。有时皓月当空,李甲的镰刀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像是一片片凌乱的月光闪烁,闪烁之后,那些沉甸甸的麦穗落入蛇皮编织袋内,就像身体的某处也渐渐被填充,胸口的空荡也开始充盈,那双即便努力也很难睁开的眼睛发出莹润的光泽。
那种光泽,只有妻子吴小翠能够理解。李枣渐渐长大,身上穿的,去学校带的,都需要用粮食换成钱,才能满足一个少年的所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枣的眼睛再也不跟李甲对视,即便是要钱,或者需要买什么东西,枣儿只跟妻子说,很简单的一句,娘,我要钱。吴小翠便摸摸索索从粮仓的角落取出一只手工缝制的花布袋,把卷皱的钱交给儿子。李甲和妻子也很少对话,和儿子不同,他们只需要通过眼神,就能知道彼此想说什么。夜渐深,吴小翠会默默递上来一只蛇皮口袋,镰刀已经磨好,李甲在月光下用指肚试了试刀锋,很锋利。月光的碎银洒满田野,挥舞的镰刀很快就能将蛇皮袋子装满麦穗。很晚的时候,有人能听见他家传出捶打舂捣的声音,不用说,大家都明白,这家人在干什么。一开始,还有人出来制止,去找村主任长生,说李甲这事出来管管吧,好像天底下的庄稼都是他家种的,谁家的都弄。长生也老了,举了下夹着一支烟卷的右手,左手又把掉下肩膀的中山装周正了一下。他能弄多少啊,一个倒霉的半瘫人。慢慢,人们也就习惯了,往常躺在床上合不上的眼睛,也就安心地闭上了。他们心里清楚,春天的瓜菜,夏天的麦子,冬天的花生地瓜玉米黄豆,肯定有一部分沿着夜色走进了村东的那座院落。
李甲的动作有些缓慢,想要举起的手臂费了很大劲儿,才落在一只玉米上,左手拄在玉米秆上。他并不急着将玉米装进蛇皮袋子,而是慢腾腾扒开那层薄如细纸的玉米皮,一层,一层,像是脱下女人身上的衣衫。他的手指是激动的,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直到看见那些金黄的颗粒,一粒粒一行行,整齐地排列,多么像时间凝集而成,一个时辰摞着一个时辰,一天摞着一天,就这样走到了现在。
就在适才,一个时辰之前,李甲从老方家院墙外的木梁上起身,身影孑孓,一个人走在寂静的暮色中。他从流水中看见了自己往日的身影,也在夜幕骤然闭合时颤抖了一下。那个地方就是他十七岁时风一样路过的地方,那条路就是他从少年时奔逃此生从未逃过的路径。身后的光柱在晃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是在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犬吠声低沉、凶猛,像是电影中轰隆隆前行的装甲车,一点点逼近,一点点将他内心的堡垒击破。快了,再快一些就能跑到那条作为县界的沟渠,他就能迅速从方木上通过,然后站在胜利的彼岸,蔑视地望着追逐而来的人声,犬吠和光柱织成的罗网。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是傍晚喝下的玉米糊糊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泡尿滋了出去,还是后来吃进去的胡萝卜在作怪,双腿间夹藏的几只萝卜荡来荡去,冲撞,竖立,几乎就在他看见河沟上的方木时,终于被脚下的一根树枝绊倒,头磕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上。
醒来后的李甲,发现躺在自己家床上,那个弯腰驼背的赤脚医生叮嘱了几句,留下一些药片就走了。听爹说,他是被去县城给村里拉煤的张强山发现的。张强山赶着驴车,从河沟远处的一座桥上绕过来,从架方木的地方拐弯通向村里时,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李甲。张强山把意识恍惚的少年李甲抱到煤车上,脱下身上的夹袄给他盖在身上。李甲试图回忆发生的一切,奔跑,高墙,旋转的庄稼、天空和树,低吼的狗叫声,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些错乱的事物组合在一起。甚至说起事情的缘起时,无论父亲怎么追问,也没能完整说出。他睁着那双眯着的眼睛,只看见夜空中的星星旋转,无数颗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在眼前划出流线型轨迹,仿佛一场瑰丽的流星雨。
李长生也来过,带了两包点心放在少年李甲的床头,父亲也多次阻让,还是收下了这难得一遇的慰问。长生粗壮的身体站在床边,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抚摸李甲的额头,嘴角处的血渍已干,半边脸肿得几乎让眼睛消失不见。好好休养,有啥困难找村里,长生说。不敢,不敢,是娃儿调皮,过些时日就好了,父亲说。几个月后,少年李甲终于能从床上下来走路,拄着拐,一条腿像是少了半截,一挨地,疼痛就会沿着脚趾尖向上辐射,一群蠕动的虫子开始行动,从小腿向上,到胯骨,到尾椎,迅速占领一整条脊梁骨,在各个肋骨间散开,肆意活动。时间长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左边向上第四或者第五条肋骨成了一座断桥,一根肋骨的两个断面被崭新的骨膜包合,再也不能相接、重合。
有人说他是废人,或许待父母老去他也会在疼痛的折磨中很快死去。每当想起诸如此类的话来,李甲就禁不住在夜色中冷笑。他看见漫野的庄稼生长,他看见金黄色的谷物在大地上流淌,他看见那些辛勤劳作的人们——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讲,莫不是为了他李甲而耕耘种植,而他,只需要在谷物成熟的夜晚出现,将麦子、玉米、地瓜、花生、黄豆,大地上生长的一切收获回家。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欢乐,那些圆滚滚饱盈盈的谷物可以果腹,可以换钱,可以让他养活自己,乃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一家人。一段时间,有人会追着李甲诺诺地说上几句好话:你看哈今年我们家的田也薄日子也薄,还有几张嘴在家等着,您就高抬贵手。还有人趁离家出门时拎来一只鸡:你看哈被黄皮子咬死的褪好毛了给他婶子补补身子。李甲有时会笑出声来,任凭分田到户后自家的田地长满了野草,他想,荒着就荒着吧,不行来年栽上些杨树梧桐树。那些杨树梧桐树后来都变成了儿子上高中上大学的学费——他不能,不能再将自己经营一生的事情传给孩子。那样,妻子吴小翠也不答应。
他不能背负太多,时间的流转让他深知自己已经走到节气的暮年。他甚至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好了,枣儿他爹,够了,你也吃不了多少,用不了多少。妻子的坟墓就在不远处的一片洼地里。自从吴小翠走后,他很少走得更远。深夜里的陪伴让他更觉得真实,风吹过田野,吹过春天的麦花香,吹过夏天的槐花落,而此时,更多的则是孤寂,徒留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田野间。不知从何时起,他几乎将干那事当成了一种仪式,他的心中竖起了一个神,土地神还是谷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模糊的身影曾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能下床之后,少年李甲好像变了一个人,看着年迈的父母,而自己几乎成了别人眼中的废人。他第一次来到田间,第一次站在月光下金色的麦浪中,他的双腿在颤抖,他的心跳急剧跳动,他并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合法性,更多的则是藏在心底的那头怪物开始怂恿:你看你活成了什么样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再看看别人,白天在田野上人欢马叫,夜黑里在自家床上折腾半宿。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你就是一个活在村庄里的怪物,就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风,这片土地上多你不多少你不少,这般没用还不如一头栽进那条河里也省得别人看见扎眼。
少年李甲活了下来,他用自己偏沉的躯体在村庄与田野之间来来去去。二十八岁娶了身材臃肿看起来虚弱无力的吴小翠,三十五岁有了儿子李枣,三十七岁上又添了女儿梨子。每每想起这些,李甲的心里是满足的,尽管儿子很少和他说话,他还是每次放学回家讨好地问他,还要啥,爹给你买。儿子也争气,上中学,上大学,后来在县城的一个重要部门任职,在城里买了房子。李甲曾经陪吴小翠去过儿子在县城的家,八楼,站在电梯里一如梦幻般就走进儿子家宽敞的房屋里。儿媳打扮入时,孙子胖嘟嘟,没有请保姆,亲家母买菜做饭看孩子一个人独自包揽。他觉着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在宽敞的房间游荡像是失了魂。走在灯火通明的县城大街上,陌生的人来来往往,花草树木,像是没有生命的塑料制品,徒有光鲜的外表。哪儿有庄稼可人呢,一株麦子仿佛知道一个农人的心思,远远地垂下麦穗,等待被一双粗糙的手掐下,装进蛇皮口袋,带回家,在有着温度的石臼里舂捣,顺风扬走麦皮和尘土,现出莹润的色泽。哪如姑娘般腰身挺直的玉米呢,站在风里雨里长大,吐穗,灌浆,生出金色的光芒。他习惯在每天回家之后的夜色中将收获来的玉米,辫结在一起,然后挂在土墙上,挂在木架上,挂在门口那株低矮的刺槐树上。这就是收获啊,一个土生土长的人此生最大的渴盼无非是漫野的庄稼丰收,在一次又一次的收获中,将生命的年轮写进泥土,而他的收获不仅于此,长大后的女儿梨子尽管没有他哥哥李枣出息,却也嫁了一个好人家,后来跟随性格憨直的丈夫去了据说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新疆。妻子死后,女儿一度让父亲去新疆看看,看看那里的棉花、葡萄,和用卡车装载的西红柿。他拒绝了,他的心中有一片更大的土地,或者更小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有他需要陪伴的人,和在此之后也会继续留在夜色中攀谈的人。他说:小翠,我有时会觉着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像是亏欠了所有的人,但我知道有些人我不能亏欠,就连自己也不能。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妻子放下手中的玉米凝神看着,眼神又看向更远的夜空,星星在闪烁,月亮在云层中穿行。
就如眼下,当李甲重重地在吴小翠的墓前坐下,将两只扒好皮的玉米放在串了露珠的乱草中,月光穿过黑暗的云层,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田野上,投射在空荡荡或者尚未收获的玉米地棉田上。是有些凉了,寒霜未至,但梦中的那场劫难仍在继续,仍然在遥遥的虚空中寻找一个合适的接洽,以便将破碎的记忆重组,复原此生的欢乐与痛楚、奔跑与止息。
少年李甲在明灭的光柱中看见那条横亘在面前的沟壑,他只需将最后的两分钟删除,就能站在时间的对岸。但没有,当他从绊倒的树根上立起身子时,那只凶猛的大狗已经站在面前。两只绿色的眼睛发出饿狼般的低吼,张开的大嘴,仿佛一口就能把他吞噬殆尽。三个人或五个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从密密匝匝的麦芒中站起的男人。还有那个头发长长的女人。长生,是他,女人说。嗯,就是这个小崽子,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看看偷了队里的啥,男人说。萝卜,裤腿里的胡萝卜兔子般跳了出来,乖乖地散落在地。一个巴掌凌空劈下,少年李甲的耳朵里放起了烟花,满眼都是星星。他试图从地上站起,努着嘴不让嘴里的血流出来,倔强地说,我认识你们。打,看这小崽子还敢嘴硬,女人说。接着是抽在身体上的皮带声,是落在护着头部胳膊上的棍棒声,是一脚踹在胸口的沉闷声,是棍棒折断之后的哀号声……一切过去之后短暂的沉寂,田野深处又传来起起伏伏秋虫的鸣声。
他颤巍巍从墓旁站起,在天空搜索着北斗七星的指向。多少年了,他已经将回家的路谙熟于胸,就像这片熟悉的田野,哪里有沟壑哪里有土丘,他闭着眼睛也能走过。但现在已不是少年时,那时的李甲每装满一次蛇皮口袋,身体里失去的力量就会增多一些。力量的火苗沿着指尖游走,抵达臂膀、胸膛、四肢百骸,直至躯体的每个角角落落。他站在收获后的院子里,挂满山墙和刺槐树的玉米,晒干的花生和黄豆,还有——在深深的地下,他将泥土挖开,真的像一只田鼠那样挖出一个深深的洞穴,将萝卜白菜和地瓜储藏起来,这样就有了足够过冬的粮食,这样他空荡荡的胸膛就不至于在冬天苍凉而荒芜。很多个日子他钻进形似田鼠谷仓的洞穴,阳光从遮盖的木板缝隙中透过来,像把时间分割成很多块,他就是那个填充空格的人,填充时间的空格,也填充自己身体里的空格。但分明还是老了啊,那些原本积聚起来的力量在一点点散失,先是女儿的出嫁,再是妻子吴小翠的死——绷在身子里的那根弦终于还是断了,那颗原本孱弱的心脏在李甲一次外出田野时出现状况。他看见吴小翠倚着那根刻满李枣身高刻度的门框倒下来,嘴唇发紫,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抓住李甲的手说,我这就走了,你好好活人。
这不好好活着呢,李甲扛着沉重的蛇皮袋——其实连半袋都没装满,沿着一条河边的小路往回走着。河水还是远年的河水,将夜空倒映在平缓的水面上,枯黄的茅草在水边随风摇动,老方家的那两只老斑鸠在夜色中咕咕叫了几声,让静寂的夜色更加沉寂。小路有一条被水冲开的浅沟,来的时候李甲从旁边菜地里绕了过去,或是他判错了方向,摸索着踩着枯萎的秋草向前迈了下去。河岸上有一株被折断的苦楝树,黄昏时李甲还瞄了一眼鲜亮的茬口,怕是被谁家顽皮的孩子折断了去,当作挥舞的哨棒。他感到身体猛地倾斜了一下,身体里钻进一股刺骨的寒凉。
意识在苏醒,意识在混沌中让疼痛渐渐远离,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他从冷冷的秋风中醒来,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他想喊,徒劳地张开嘴,灌进一缕风。他想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无论怎样努力,原本灵活的身体也不听使唤。他感觉到疼痛过后的放逐与自由,身体前倾,双眼紧紧地盯住平静的水面。这次,李甲终于能喊出声音了,他依次喊出李枣、梨子和妻子的名字,他们从水中聚拢而来,脸上带着笑意。他看见水波让开一条宽敞明亮的道路,那条路越走越宽阔,面前逐渐展开一片秋日金黄的田野,种满了麦子、玉米、棉花、地瓜、黄豆和金灿灿的向日葵。他感到无力的腿脚注满力气,那些喧嚣的虫子沿着腿骨胯骨尾骨脊梁上升,在胸膛里渐渐散开,断裂的肋骨愈合,眯着的双眼张开,脸上的皱纹舒展而平滑,皴裂的脚后跟和手掌回复到一如婴孩般的小时候。他在丰收的田野上奔跑着,脚下是暖暖的风,他在上升,在月光下,在云朵上,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中,冉冉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