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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4年第6期 | 杨逍:镜身
来源:《飞天》2024年第6期 | 杨逍  2024年08月06日08:03

在要不要见他这件事上,我纠结了一夜。前半夜失眠,后半夜又做了几个小时的糊涂梦,早上起来,头昏脑胀,颈椎病也犯了,状态极不好。也真是奇怪,到这个年龄了心里竟然一点儿藏不住事。二十多岁的时候想着等上了点年纪,日子自然就平顺了,人就能活得通透一点儿,可等到了四十多岁,回头去看,却发现年轻时候才是让人羡慕的日子。年轻时候睡不醒的瞌睡,到了中年就再也补不回来了。人心上有点事,看湛蓝的天空也就不再湛蓝,看清澈的泉水也就不再清澈。我一直在想,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该不会是私生子吧?亚兰在餐桌上喝着醪糟问了这么一句。我刚剥开的鸡蛋一下子就从我的手里蹦蹦跳跳地滚到了酒柜前。我望着亚兰,她又说,看看,心虚了吧。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她,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觉得没必要。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的人突然来找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她翻看了我的手机,这是我望着她而又心里十分愤怒的原因,但我不会溢于言表,像这种事,我早已懒得和她争吵。亚兰会理直气壮地将她的手机拿给我,咄咄逼人地说,你看呀,你看呀,放心放胆地看好了,但我从没看过她的手机,看不看其实没什么区别。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不管她有多么微小的变化,我都能体察到,但我从不会说出来。就像亚兰,她会要求我而不会要求自己。我们早就过了需要争吵来解决问题的年纪。

说不定是个女人。她将最后一口汤喝完,跑进卧室又慌慌忙忙地出来,急匆匆到门口穿鞋,说这年头,站在你面前的都不一定能分出公母,万一是个女人呢?我抽着烟望着亚兰,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半碗醪糟快要凉了。桌上一片狼藉,我在想,做早餐需要二十分钟,收拾碗筷大概又得二十分钟了。

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说,也不必非得见吧?

下午我倒要一起去看看是个什么人。出门的时候她又说。

门被关上的一刻,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听见她的高跟鞋碰着台阶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拼尽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但随即又听见高跟鞋上楼的声音,我只好将吸入的气憋在胸口。亚兰敲了敲门,在门外说,床头的衣服都要手洗,还有两双鞋子和那只包,别弄坏了。还有,昨天的人参果分一些给爸妈带过去。她像读讲话稿一样将事件的核心部分念完,又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我在林业局干了十七年,由站所到办公室,给我当过领导的人都说我是单位的顶梁柱,好像缺了我天就能塌下来半片。好多年里,我对领导们的夸赞深信不疑,也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每天惦念着他们画的饼口舌生津。一茬一茬的领导们在临走的时候都对我说,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我也相信我年轻,也相信来日方长。当我突然有一天不再相信他们的话时,他们说我超龄了,现在的干部队伍需要年轻化,领导给我找了个台阶,让我哪儿来的哪儿去,我才发现我依然是果树站的一员。而与我同龄的,职称早已经到了高级。站长是个三十刚过的新提拔的年轻人,不忍心糟践我,就让我回家去做个课题,也好为职称做准备。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拿着工资的无业者。有人羡慕我年纪轻轻就成了离休人员,但这个不尴不尬只有我明白其中的滋味。

学视觉传达专业的女儿建议我学着画画或是练练书法,假期的时候,她给我买了字帖和芥子园画谱,毛笔买了一大把,水彩也买了好几盒。她说,你喜欢哪样就学哪样,打发时间喽。也对,时间真是个麻烦。我干办公室主任的八年里,时间比金钱还贵,不是早上加班,就是中午加班,晚上熬个通宵的次数更是家常便饭。亚兰曾说全世界就好像只有我一个在工作。她说不加班天塌不下来,但我知道,一份材料写不完,天就能塌下来。我给每一任领导都惯了一个好习惯,开会不念稿子他们就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上一届的毛局长还说,他就是个傀儡,不过是我的传声筒而已,所有的话都是我写出来的。我为此还沾沾自喜了几天,差点就把自己真当成局长了。一点儿也不意外,我赋闲在家,林业局的工作照样正常运转。天还是那个天,时而清澈,时而混沌。可现在,我有大把的时间,却不知道要干什么。画过一阵画,又写过一阵毛笔字,但有什么用呢?课题也没什么好做的,无非是个幌子而已,狗屁都不懂的人照样混到了副高。一起喝过几年酒的老葛说,时间是自己的,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想吃了吃,想睡了睡,工作干傻了吧,还能为时间发愁?我确实过过一阵这样的日子,但亚兰下班回来,免不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给我甩脸子,就差没说出来我是废物的话了,好像这么多年都是她养着我。当然,真像废物一样在家混吃等死比熬夜加班更让人难受,不到一月,我自己就先受不住了。也曾想过旅游,想过实现一下年轻时候的梦想,但这样的话只能在酒局上被别人逼急了才能说出来,一回家我就将那样的激情当作酒后失言对待了。我们一边供着女儿上大学,最期望的是她能考上研究生,再考个博士,如果这样的期望成真,那将是一段漫长的供养之路;而另一边,我们在亚兰的宏观调控下,又在市区按揭了一套超出我们预算的房子,我们的月供还要持续无比漫长的二十四年。我不知道买那样一套房子有什么意义,亚兰其实也不知道意义何在,但她的理由充分得让人没法拒绝,她说,你看看,我们认识的人都在市区买了房子,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买。亚兰掐着指头将我们熟悉的人齐齐过了一遍,还真像她说的那样,绝大多数人都买了,我也提出了几个没买的,可亚兰拦头就说,和那些烂泥不上墙的人比有个什么劲。她说得铿锵有力,让我心服口服。这个家没有我操心,指望你能把日子过好吗?她问得振聋发聩,也让我心服口服。在我无所事事的这段日子里,我仔细回顾了一下,我从来没有为这个家锦上添花,更多的时候都是扯了亚兰的后腿。有一次,女儿打来电话,我很认真地问她,你觉得爸爸怎么样?女儿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我的严肃性,她笑着说,爸爸好,可妈妈更好。这个回答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二十岁的女儿在回答这个无趣的问题上套用了三岁时早就说过的话,可我知道,任何一句玩笑后面都有不经意的认真。我无法猜测女儿对我的看法。其实我并不是要知道她的看法,而是想得到她的肯定,这么多年,我得到过无数肯定,但现在我觉得那些肯定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而女儿却用一句玩笑提醒了我长期以来对她的亏欠和疏忽。

越是安静的时候,我就越是深陷于这种自我怀疑中,企图通过一次次的梳理来找出我二十多年来努力奋斗的意义。可任何微小的意义都会被我现在所拥有的毫无意义的时间所击败。问题又恰恰在于,我拥有无数可以大量挥霍的时间,但亚兰总在想方设法利用和侵占我的时间,或者将我的时间撕成碎片,时间又不属于我,就像我身上的零钱一样随时都会被她拿走。在赋闲的这半年里,我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无意义的人。

天刚亮的时候下过一场雨,街道上急匆匆赶着上班的人,一个一个从楼下经过,我几乎全认识他们,有些叫不上名字,但我熟悉他们的面孔,他们是我生活的主要部分,这扇窗户将我与他们隔开之后,我不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要命的是,我更不能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混同于他们,他们早就把我与他们分开了,我就像是砧板上一小块瘦肉,再也不能与整个牛身融为一体,面对挑剔的顾客发出的“这一小块是不是这头牛的一部分”的质疑,我几乎无法证明自己曾经属于这头牛,而且是牛的重要部分,然而现在,我却更像那头牛褪下的半片牛皮,被搁置在这间屋子里,我时常能听见他们戏谑的语气——“歇下来,多好啊!”“这就功成身退了呀?”“天要塌了的啊!”……我尚且不能像刺猬一样将自己包裹起来,也不能伸出那样的硬刺来对待他们。

县城真是小得可怕啊。一出门到处都是熟人,可我又得躲着他们。我们这么僻远的小地方,那他又怎么找到我的呢?我是说那个神秘的年轻人,从遥远的广西柳州千里迢迢奔赴而来执意要见我一面,我们素不相识,他究竟要干什么呢?

该是到了睡回笼觉的时候了,尽管呵欠连连,可我却不愿回到床上去。

在潮湿温润的清晨重新躺回到床上,时间属于自己,房间属于自己,在整个世界的忙碌中独享一份清静,这是我多年来的奢望。可当这一天突然降临的时候,我发现我并没有做好独享的准备,或者说这无声的时间并不知道要在我这样一个长久忙碌的人身上刻出怎样的印痕。我总在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做饭、洗衣、擦地板,这样的事你如果较起真来,你就根本不会有一刻的清闲,但越是这样人反而越是不知疲累。你不知道世界的另一端正在发生什么,空荡荡的胸腔总有无法压制的愤懑之气,就像冬天的一缸咸菜,总得有个石头压着,但合适的石头却是个难题。

阳光照在被子上,床头柜上堆着亚兰的两件内衣,窗帘的角落里竟然挂着一缕灰串,我想到餐桌上放着的那碗我还没有喝完的醪糟,洗衣机的转轴松动,洗脸台的底部正在渗水,卫生间的水龙头已经坏了三个月之久,鞋子在阳台上,门吸垂到了地板上……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亚兰真的要和我一起去见他吗?我突然觉得我完全被这时间利用了,纵使我一丝不苟地对待生活的每一处细节,而时间总在伤害我,它追着我,撵着我,让我慢慢困于一隅。

去他妈的。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荡了两个来回。一股巨大的烦躁将我猛然从床上推起来,书架前的拖把吧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事像咒语一样完全左右了我,他已经像亚兰一样占用了我的时间。他说我是他的镜身,他找了我整整三年,天南地北跑遍了才终于找到我。这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但他还说,当然喽,我也是你的镜身。我问他什么是镜身?他说这事儿非得我们见面后他才能给我讲明白。我当时就断定他要么是个诈骗犯,要么就是个不称职的推销员。我拒绝与他见面。但他已经缠上我了,两天时间里给我打了二十三个电话,发了十四条信息,他态度谦卑,言辞恳切。为了消除亚兰对我不必要的猜疑,我只好将这件事向亚兰和盘托出,可正如我料想的那样,亚兰的猜疑反而越发加重了。亚兰说,你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不他怎会千里迢迢来寻你?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自己倒先心虚了起来。

我打开窗子,空气清新,淡淡的阳光从百草山的顶上露出来,浓重的雾气缠在了半山腰,锦绣园的八角塔隐在雾中,油香果子的香味从窗外飘进来。甜醅,甜醅了……老买尖细的声音也从窗外飘了进来。老买抬头看我,我向他摆摆手,老买冲我笑笑,低头又喊着甜醅了……我突然决定见见他,我觉得很有必要在亚兰之前弄明白这个年轻人究竟要干什么?我给他打了电话,我说,现在,落落茶餐厅。听得出来他有点儿慌乱,我不待他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就挂了电话。

落落在街亭路的拐角,是亚兰的小姐妹开的一家做夜间生意的小店。那里原是供销社的仓库,废弃了多年,突然新修了三排仿古的木质建筑,一个巨大的铁质拱门上悬挂着由本县最知名的书法家题写的“关山文化园”的木质牌匾,而两边的墙上却挂着鱼目混杂的各色招牌,不乏书画社、艺术交流中心,还有两个全是生僻字的古玩店,另外还有几家烧烤店、小酒吧,落落的小木头牌子挂在一家书画社的上面。我其实是故意刁难他,但又觉得无关紧要,想着他能从遥远的柳州找到这儿,就一定能找到落落。

我八点四十出门。向西是上班的方向,我昔日的同类们都已经坐在了办公室里,有人埋头写材料,有人喝茶吃锅盔,他们不是在讨论国际局势,就是在讨论刚刚公示的提拔名单。而我偏偏向东,迎着轻淡的晨光,迎着已经迟到而又悠闲走着的熟人们走向了县城的内部。内部是红灯时横穿马路者,是早市还没散尽的余晖,是长途车站的拉客者,是城管哇哩哇啦含混不清的怒吼,是超市店庆的促销,是建筑工地的电机轰鸣,是蛮横的城里老人和怯懦的乡下小媳妇擦肩而过的眼神碰撞……我从他们身边慢慢走过,我在想,这个年轻人真是瞎了狗眼。

我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先我一步到了。他像一只失群的麻雀孤单地坐在最后一排院子中央的石凳上。石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蓝色旅行包。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冲锋衣和蓝色牛仔裤。单薄而不安,两只手交在一起,大拇指急促地转动着。他看见我,马上站起来。他说,我是徐志远。

他伸过手来,我淡漠地握了一下,发现他满手是汗。他有一个大鼻子,两颗大门牙,双眉之间有一竖道和我一样的深沟,还有和我一样的小眼睛,说话的时候满脸通红。他拿出手机看了大约一分钟,又将手机放在石桌上。他应该是急于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做开场白,脸反而更加红了。我倒是不急于表态,抽了颗烟递过去,他讪讪一笑,摆摆手,我就坐下自己抽起来。时间又显得极为漫长,我望着他,想起我与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见到生人也是这样的局促,那时候我也不抽烟。直觉告诉我,我不喜欢这个年轻人。

我觉得应该尽地主之谊启发他一下。我说,早餐吃了老米家的锅盔还是老马家的羊肉泡,或者是老刘家的油香果子?徐志远说,没来得及呢。他犹豫了片刻接着说,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突然这么说的时候,太过激动,身子离开了石凳。我心里很是不悦,我被人叫了多年的于主任,他开始称我于老师,我虽不适应,却也觉得新鲜,但现在他又改了称呼,我不喜欢被人这样叫。

我说,为什么?

他说,呃——我只想找到你。

我说,找到又能怎样?

他说,不一样,怎么会不一样呢!

我说,什么不一样?

怎么会呢?怎么会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呢。他喃喃自语,摇着头,眼睛看着脚下。

那就说明找错了。我吐了口气。

可他说,但现在我确定那个人就是你。

哪个人?

唔,我确定。徐志远的眉头紧锁起来,郑重而严肃。可随即,他又自言自语道,但确实与我的想象不一样啊。他双手捂住脸,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有点后悔启发了他。我们压根不能在同一个层面上像正常人一样交流,在我这个年纪,我已懒于做这样艰涩的谈话。

我们加个微信吧,我发一些我的资料你看看。说着徐志远就将手机伸过来。

这时候我完全确定他就是一个外地推销员。看了看他放置于另一张石凳上的旅行包,我想准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做办公室主任的那会儿时常有外地的年轻人躲开门卫的盘查混进来和我套近乎,他们的背包里总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新产品,只要你不把他们往外轰,他们定会有让大家购买的能力。

什么东西?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又是林业局的办公室主任了,竟有点好奇。

你扫我吧。他说的是微信。

我觉得自己吃准了他的身份,想着加就加呗,大不了过后一删了之。随后他推过来一个关于他的新闻报道。是一家教培机构公众号上的宣传信息,时间显示是三年前的内容。那时候他更年轻些,也比现在更加单薄一些,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比下面坐着的学生更加稚嫩。信息对他的教学做了一个简单而较全面的介绍,对他发明的螺旋式教学方法大加称赞。他画在黑板上的函数图像歪歪扭扭,整个版面像他的人一样有一种戏谑的潦草。他毕业于一所我个人认为特别棒的学校。这时候他已是有五年教龄的成熟教师了。而且还担任了数学教研组长。最后一张图片是他获得的各种奖项,都是与教培机构有关的东西。我也有类似于这样的一大堆奖状,但当我离开岗位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其实就是一堆废纸。

我承认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年轻人,也确定他不是一个优秀的推销员。

徐志远说,这是我自写自编的一条信息,也是我在那儿的最后一节课。

干不下去了?

不,我就是在那一天才下定决心,我要去找一个与我冥冥相关的人。

这很重要吗?

他并不回答我,冲我笑笑,随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我。说你先看看。

资料的题目是《关于镜身的故事》。讲一个叫帕克罗斯的美国社会学家在德克萨斯州进行田野调查的时候,发现当地的土著居民都相信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与之匹配的前世或来生。有个叫沃克的年轻人根据族人的特定算法,用了十年时间周游世界,最后在津巴布韦找到了与他面貌极为接近的未来之身,那是一个与死神搏斗的老人,两个人在病房里见了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老人用三天时间为沃克讲述了他平凡而又精彩的一生,年过四十的沃克发现,老人的生命历程与他已经经历过的大致相似,他们都在几乎同样的年龄经过了基本接近的生命节点。沃克用十年时间寻找这位老人,而老人却用了六年时间寻找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在病房里见了他母亲最后一面。老人告诫沃克,在他四十岁之后的生命中,他有过两次极为错误的抉择,希望他能引以为戒。

帕克罗斯后来在那里居住了下来,对他们这一族人跟踪调查研究了十八年,而事实证明,沃克后来遇到了那位老人同样的困境,他也谨记了老人的告诫,但在选择的时候,他仍然选择了同样的错误,落入了与老人相似的窠臼。帕克罗斯晚年将他的研究结果整理成书稿,取名叫《镜身》,但遗憾的是,书稿却在一场大火中毁灭,帕克罗斯也在大火中身亡。他的女助手戴斯凭印象撰写了关于镜身的文章,但由于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无法引起世人的关注,而沃克一族也不再接受外人对他们的跟踪调查,使得这一现象成了人们想象的悬疑。

帕克罗斯说,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两个互为镜身的人一定会时常产生心灵共鸣,从而相信另一个人是自己的过往或是未来。这毫无办法,就像是先天注定的轨迹,难以改变。

我觉得徐志远太可笑了,我说,你竟然相信这样的鬼话?我不管你信不信,但我不信。徐志远说,你可能误会了,以为这是虚幻,假象或是寄托,但这都是由算法决定的……我说,不管怎样的算法,我都不信。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觉得这一场闹剧现在可以收场了,我站起来,打算离开。徐志远这时候着急了,他抓住我的胳膊,带着哭腔说,我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就像沃克一样,他的族人尽管也相信这个,但他们并不强烈,也不在意,而我在意,我无法控制寻找镜身的意念。

我笑着问,你觉得你是中国的沃克?

我只是我自己。他说。

你凭什么证明我就是你的镜身?

我的叔叔也有一套完备但没经过证明的算法。

你是为了证明那套算法?

不不不,是为了安稳我的那种强烈的无人体会的嘈杂之感。怎么说呢,就像是磁场干扰,或是真空中的呼吸,或者就像千军万马中的金戈相击,我讲不清,但我觉得你能理解我,对吗?

我从他焦急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我虽然不能理解他口中的嘈杂之感,但我却能理解他在精神层面的困厄——曾有一段时间,或者就是现在,我也被这种焦急困扰着,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压抑常让我无所适从,我曾给亚兰讲过,也给女儿讲过,但她们都认为我是太闲了,闲得无忧无虑,闲得一无是处。尤其是亚兰,她甚至觉得我这样过日子简直就是拉低了我们共同的生活水准,拉低了我们的社会地位。她们都企图以占用我的时间来维持她们生活的意义。而这适得其反。我知道她们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理解我的处境,可现在,我却能理解徐志远。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心灵共鸣,但此刻我却愿意坐下来听听他的故事。

我一直长到十三岁的时候,才知道我不是妈妈亲生的。那时候我已经在镇上读初中了。那一天刚下了一场雨,我带着妹妹去猫娃山摘蘑菇,妹妹比我小一岁,但个头却比我高,平日里她一直让我叫她姐姐。我俩常常为此拌嘴。我们很快就将两个小背篓摘满了,下山的时候妹妹非让我给她摘一束花,我不小心就滚了下来,跌断了左腿。妹妹抱着我嚎啕大哭。后来还是我安慰她才住了声,她背着我从青石板上一阶一阶往下走,才说,将来你要给我做男人呢,若是残废了,我可怎么活。我被她的话惊得连疼痛都忘了,我说你胡说什么呀,我是你哥哥呢。妹妹说,我可没胡说,你是爸爸从外面的医院抱来的。我从她的背上挣脱下来,抓着她的领子问,谁说的?妹妹说,是爸爸妈妈夜间说话我听到的。

我如电击一般瘫倒在石板上,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此后,不管爸爸妈妈对我多好,我都觉得我是个外人。我开始叛逆,就像爸爸说的,我就是一只养不顺的白眼狼。我一直很孤独,要不是妹妹陪着,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那段昏暗的少年时代。但我读书很好,初中的时候就在镇上的中学住校,自己做饭吃,每个周三,妹妹都来给我送一回干粮和菜。我们同学见到我妹妹的时候总开玩笑,说我的小媳妇来了,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后来我也懒得解释,由着他们去了。我妹妹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她看起来比我们的同学都成熟一些,长得比我们班的女同学都俊,她来了就把我们宿舍六个人的饭全包了,将我们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

我到县城上高中,也是住校。妹妹去了深圳打工,她写信给我,每封信里都把她的生活说得清清楚楚,有时候还会寄一张照片过来。我上高中的生活条件比初中的时候要更差一些,宿舍是之前的大教室隔开的,窗户上的玻璃总会被县城的学生打碎,夜间常有镇上的混子踹门而入。那些狗娘养的,最坏的是会往我们做好的饭里灌沙子。那真是一段至暗的日子。

妹妹三年没回家,直到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她才回来了一趟。她穿着一身月白的裙子,我在村口接她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美丽的女子就是我的妹妹。她仍然比我高出半个头,尽管我看过她不少照片,但我真不能确信那就是她。她大大方方地过来抱了抱我,我闻到了再也不会忘记的少女的气息,我没出息地哭了。

我对城市最早的记忆都源自妹妹,在那短暂的半个多月里,她倾尽所能将她见识到的外面的世界悉数说给我听,包括她所有的照片,她都一一详尽地给我讲了,妹妹像个导师一样,将我从长久的封闭和愚蠢中拔了出来,我喜欢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说话,喜欢凑近她闻独属于妹妹的特有气息。

我发现我爱上了她,现在看来,或许是崇拜、是仰慕,但那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这让我十分痛苦。多年来,我一直被妹妹说的那句魔咒禁锢着,但我始终心存排斥,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僭越,而那个暑假,我快要被逼疯了。

在我远走城市上大学的前一个晚上,我终于问她,你真愿意嫁给我?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但她笑着笑着就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哭了,她说,我配不上你了。

我的大学是妹妹供养的。她给的钱向来很富足,可到大学我就后悔了,后悔那天晚上问了她那句话。我找了新的女朋友,我不敢把这一切告诉她。

大四那年的寒假,爸爸妈妈坐农用车去县城,车翻了,他俩从山上滚了下去,等人们找到他们的时候,早就没气了。

徐志远神情黯然,咬了咬嘴唇。他的两个大拇指急速地转动着。他勾下头停下了讲述。

我浑身起了一层冷汗,如果不是他讲述中的某些情节有所出入,我几乎就认为他在我身上做足了工夫——一些隐秘细小的、我从未对外人提及过的秘密,他都了如指掌,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透明人一样摆在他面前,他讲的其实就是我自己的经历。我听得心惊胆战。区别就在于,徐志远讲的是他的妹妹,而我同样经历的对象却是表妹。

我的姑姑在生了两个儿子后,姑父从苏州的工厂抱养了表妹。我上高一那年的冬天,姑父患肝癌去世,第二年,姑姑又得了脑溢血突然离开了我们。表妹从此就生活在我们家。其余的故事,我和徐志远几乎同出一辙。最大的区分是我的父母直到近五年才先后过世。

我一时搞不懂徐志远所说的镜身到底是真是假,但警惕性告诉我,不排除他对我做过详细调查这种可能。我倒怀疑,他所说的某种算法是一种歪门邪道。

妹妹成了我唯一的亲人,徐志远接着说,我的父母从未告知过我有关身世的真相。妹妹劝我考研,但我还是放弃了。我有愧于她,再不想让她为我付出太多。毕业后我进了教培机构工作,薪资可观,也先后有过两个女朋友,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就打了退堂鼓。我连给妹妹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她也不主动联系我,但我知道,她从没找过男朋友。我们就像两个仇人,既不温顺和解,又不猛烈对战,可不管我做什么事,她的影子都好像在我眼前如影随形,一言不发却让我畏首畏尾。

她仍然单身?

是的。

你不知道怎么办了?

是的。

你不爱她了?

唔,不不不,她是我的妹妹。

你觉得辜负了她?

也许吧,我搞不懂。

你希望她尽快结婚,你就能从中解脱了?

唔,是的。

你想找你的镜身,想看看他怎么做这个选择,对吧?

唔,对。

徐志远第一次直视着我。

你确定我就是那个与你冥冥相关的人?你确定你们那个算法就是正确的?或者说,你确定真有镜身这回事?

他的目光开始闪烁,但他还是固执地说,我确定。

我说,你不确定。

徐志远打开他的背包,取出一个笔记本电脑,忙了一阵子,又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写写算算。我不知道他在算什么,但从他写出的信息中大约可以看出时间、地点、天气、环境等各种元素。

我不知道该如何将我三十岁之后的故事告诉他,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我该怎么说呢?告诉他我是一个背叛者?或者告诉他,我为此背负了深重的心理负担?而我知道,不管我怎样说出真相,对他都于事无补。

我在大学毕业后,进入弗如镇中学教书,我在那个镇上待了五年,我原以为我会一辈子待在那里。为了躲避父母催婚,我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周末和寒暑假我就住在县城。我很少回家,我的父母也骂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们可能早已觉察到我和表妹的事,但他们坚决反对,他们说她不配我。他们早就忘了那些年里是表妹供养我上的大学。而重要的是,我和徐志远一样,我们都觉得她们是我们的妹妹而不能僭越。但我知道,徐志远没有说实话,在我们所处的真实环境中,我们都觉得那样一个妹妹确实和我们不相匹配,但我们都把自己内心的自私隐藏了起来。

我在县城认识了亚兰,并不是她的美貌超过了表妹,而是她和她的家庭所拥有的资源吸引了我。亚兰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我认识她的时候他们还在清算婚姻的债务。我追求了她。他们离婚后我们很快就结婚了。这让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我是第三者上位。而事实上,正是因为和亚兰结婚我才很快就调到了县城,进了林业局上班。我们结婚半年后,我才将结婚的事告诉了表妹。她倒是平静得令我惊讶,但我隐隐觉得一定会有一些什么事将要发生。我女儿出生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表妹的死讯。乌斯图的警方告诉我们那确实是一场意外,一辆疾驰的煤车将她卷进了轮子下。三年后,我的岳父死于脑梗,那时候他刚刚以代局长的身份管理着一个上百人的单位还不到半年,升任一把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惜他命不好,他的死,到现在仍然是我们这个地方政界的一项重要谈资。从此,我就在林业局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一直坐到了赋闲在家。

这十七年里,我的生活毫无波澜,像极了这座小城的静默,我们在一些日常的琐碎里消磨了我们最为重要的年华。但这么多年,表妹的身影一直紧随着我,在我和亚兰拥抱的时候出现,在我和女儿做游戏的时候出现,在我醉酒、走路、打牌、睡觉的时候冷不丁地出现,这种干扰让我变得既温顺又暴戾,既谦谨又粗鲁,温顺和谦谨是在亚兰和单位的同事、好朋友面前,而暴戾和粗鲁则都统统撒给我的父母和别的亲人,我成了一个完全两面的人,及至到现在,我已经无法将我的分裂合二为一,可我又多么想合二为一啊。

……80%,徐志远说,相似度是80%,我确定你就是我的镜身。他将电脑推给我,我看见了一幅类似于心电图一样的画面,确实是80%。徐志远说,根据叔叔对镜身的理解,两个互为镜身的人,生命中重要的节点不一定就发生在恰好的年龄段上,这么说吧,你四十岁时发生的事或许会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出现,而我二十岁时发生的事或许直到你死亡的那天才会发生。也就是说,在我们两个完整的生命历程中,我们所有的经历只有时间的交错,而故事的面貌不会发生大的改变。事件细节的出入只是生活环境不同而造成的。

一定是我?

对,不会错。

那又怎么样呢?我知道,即使我们弄明白了镜身,或者相信了镜身,可又能怎么办呢?就像我和徐志远,我们其实真的无法相互帮助。我说,我不信。

徐志远说,现在不管你信不信,都不影响算法的结论。

狗屁算法。我被他惹恼了,我说,你知道吗,年轻人,我讨厌你这个家伙。

那你讨厌的就是三十岁的你,徐志远说,我也不喜欢你,我讨厌十多年后变成你这个样子。

我说,我不会是你,你也不会是我。

我也希望是这样,徐志远说,但事实证明,我终将会变成现在的你。貌似和善,却又冲动易怒,傲慢无礼又多疑成性,你自己肯定也不喜欢现在的你,你讨厌你自己。

我无力辩驳,怒气憋在胸腔里却无法释放出来,就像面对亚兰,我把自己最坏的一面都隐藏了起来,这种隐忍又成了一块压在我心里的石头,让我看不见我。而十多年前,我也像徐志远一样有自己的坚硬和锐利,可生活抹去了一切,我成了生活的局外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徐志远说。我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却接着说,其实不是为了验证算法,尽管寻找镜身的意念强烈到我无法控制的地步,但确定镜身不是我的目的,我就是想看一看,我的镜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现在我看到了“枯死之身”,但我不愿意多年后变成你这个样子,我要打破这种窠臼,我要摧毁严丝合缝的算法,我要让我的叔叔和族人们相信,两个互为镜身的人,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改变命运的轨迹,所以,你明白吗,当你试着改变自己的时候,其实就是在改变我,而我所有的努力,都会成为改变你的动力,我觉得这才是镜身的真意。

我送他离开的时候,阳光洒满了百草山,也洒满了文化园,照在徐志远的眼上,我从徐志远的目光中看不见我昔日的样子,此刻,他拥有着独属于他的年轻的气息,我想,我确实应该为我,或者为我们的未来做一点什么了。

杨逍,本名杨来江,生于20世纪80年代,甘肃张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五届、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红豆文学奖,第二届麦积山文艺奖,第二十六届梁斌文学奖,第九届华语原创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