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艳:致小镇做题家
他还年轻,十八岁,小镇已经老了。
十八岁离家时,他回望了一眼这生他养他的镇子,觉得它又瘦又小,又迟钝又颟顸。他心里渗着极复杂的情感,虽然并没有想留下的冲动,但到底是离开了故土,那把他甩出去的命运的离心力,叫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不过这一切都短暂得很,等到他回过头,泪早就干了。或许根本未曾流下来,那泪意只是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这地方以前叫锅店子,不知道多少年前留下的一口倒扣的锅底样的地皮,周围都是汪洋,看起来像是一座孤岛。实际上多少年来,确是一座孤岛,若不是后来修了一座钢铁架子的大桥,这里的人和外面的人全凭几条小小的渡船来往。
桥是他十一岁那年修建的,他因此能到更远一点儿的地方去上中学。至于读小学那几年,锅店子仅有的一座小学校,三五个自己也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老师,把他们教得识了字。仅此而已。到他满十二岁这年,锅店子和外面已经通了车,秋天的时候爸送他去县里读初中,坐的是门脸和屁股上都印着大红的“县城—郭店”字样的中巴车。
爸也没进过几回县城,在锅店子过日子,什么都不缺。衣食住行都简单,全是自给自足。这里的日子是圆满的,和它那倒扣的锅底似的地貌一样,边缘齐齐整整,没有什么棱角。爸说其实外面跟锅店子差不多的,都是三餐一宿。他没答话。他心里想的是,那不一样的,锅店子没有天安门,书里说的那些都没有。他没见过天安门,当然爸也没见过,但是他想去看看,爸呢,想也没想过,这是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爸把他送到县一中的门口,挥挥手,剩下的路,他得自己走了。
他怯怯地仰头看看县一中那宏伟的门楼,比周家祠堂还高哩。整个锅店子,没有高过周家祠堂的建筑,因此他认为周家祠堂是个神圣的地方。现在他晓得了,县一中的神圣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咽了口唾沫,紧了紧身上的尼龙背包,像个战士那样迈着勇往直前的步伐走进县一中。
其实他还是个孩子,但他已经处处拿大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了,比如宁可吃亏,不占别人的便宜,不和人争强好胜,遇事先想一想,切记祸从口出。他后来想想自己这一生,十几岁已经活了几十岁似的,起点蛮高的。
从锅店子来的学生,除了他,还有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三个人都有相仿的童年,彼此还叫得上小名儿,关系自然亲近些。到了周末,一起坐上门脸和屁股上都印着大红的“县城—郭店”字样的中巴车回家去,爸和妈都说,挺好,有个照应。
他年纪不算最长,但俨然在三人中间坐了大哥的位置,弟妹都由他照应。男同学理科好,女同学文科好,他文理兼备,就凭这一点,两人都服气。他对男同学说,多读书;又对女同学说,多做题。两人问他,你又读书又做题,时间够用不?他说,够的,吃饭的时候可以读书;少睡一点儿觉,就能多做一套题。他们都笑,男同学说,我吃饭的时候不能看书,要不影响消化;女同学说,我得按时睡觉,不然老得快。他们都佩服他老成持重,天生有一种近乎可怕的自律精神。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他都是别人吃饭时读书,别人睡觉时做题。
那个年代读书不花几个钱,只要肯下功夫。他不比别人聪明,但比别人坐得住。有时候他想,读书就像种地一样,收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好得很哩。他比农人更吃苦耐劳。
到了高考那一年,男同学已经不念书了。男同学偏科厉害,凡要背的书,一律背不出,因此主动退出了。他劝男同学再熬一年,男同学说浪费一年的时间背书,还不如出去挣钱。他有点痛心疾首,想说男同学鼠目寸光,但他的老成持重终于还是让他略过那些惹人不快的逆耳忠言,只和男同学作了沉痛的告别。
炎夏时分,他们经历了最难熬的那一段。空调冷气是没有的,连电风扇也奢侈,家里仅有的一台摇头扇,妈把它搬到他的书桌旁。最好的冷饮,是井水里冰一个西瓜。他却不敢多吃,怕跑肚拉稀,脚软了,还怎么上考场?说到底,十几年寒窗苦读,就为了上考场。那是赌上一辈子的事,可不敢大意。
那段对所有参加过高考的人来说,大抵都是这辈子最难忘的经历。他的思路一直是清晰的,读书,做题;做题,读书,从来没改变过。但不晓得为什么,到了发榜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考得没有想象中那样好——终究是运气差了一点儿,他后来这样安慰自己。
爸和妈倒是很高兴,因为他达线了,锅店子还从来没出过大学生呢,他是第一个。
他晓得那位女同学落榜了,但没好意思去她家说些安慰的话,怕人家怪他看笑话。并且因为是“第一个”,他也没有勇气说不去念这所差强人意的大学,只得拿着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了。
这回是从县城走到省城,眼界又大不一样。
可是等到一年之后,他听说那位女同学复读考上了北大,一下子就懊悔得直拍大腿。唉,他要是坚定一点儿,再复读一年,说不定也考上了北大。他有这个实力的。他不信他的分数比那位女同学差。
但既然已经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总不能辜负自己这些年读过的书和做过的题。他从来是个踏踏实实的人,并且以后是要教书育人的。
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大学生活很充实,他很少再想到锅店子。爸和妈都以他为傲,他毕业后留在省城,当了中学老师。此后的生活平静无波,每届学生都差不多,三年一轮,像是种果树,播种,浇水,施肥,摘果子。他摘的最大的果子,是考到清北的学生。学生们离校时都感谢他的辛勤栽培,他也很满足,但心底深处仍有那么一块小小的缺口,总也填补不上。他告诉自己,矫情了,一晃几十年,还有什么是放不开的?那个上了北大的女同学,后来不也分到省城,在一家报社当副刊编辑而已。
偶尔他们也见面,看不出彼此有什么大的不同,他叫她的小名儿,她也叫他的小名儿,和在锅店子时一样。他说,都老了,再过两年就要退休啦。她说可不是,一晃都这个岁数了。她笑他这些年也没混个校长当当。他就笑眯眯地说,他是特级教师,退休也不比校长拿得少哩。她点点头,自嘲道,肯定拿得比她多。她所在的报社苟延残喘,这个时代似乎已经不需要纸媒了,再也不复几十年前的辉煌。学校嘛,总归是要办下去的,她说他选这行选对了。他又笑笑,其实不是他选的,是命运选择了他。
命运是很吊诡的,人说不明白。比如多年前放弃高考的那个男同学,现在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没上过大学的他,手底下有一大帮大学生、研究生。据说他家祖坟的风水好。女同学说起那个男同学的时候,口气里有一点儿涩,有一点儿酸。他后知后觉地想,那时候女同学和男同学大概有点意思,只不过他整天埋头读书、做题,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人哪,说不明白的。他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通透些。
其实也不是通透,是见得多了,变得有点沧桑,有点麻木,有点孤独。
他现在看什么都慈祥。
他还老想着锅店子。
奇怪,那巴掌大的一点儿地方,他小时候觉得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总也走不完似的。后来到县城读中学,他就觉出锅店子的小来。等到来省城,锅店子就小成记忆里的一个点了。可是,现在他越来越喜欢在那个小小的记忆点里寻找故事。他已经写了一大本回忆录,全是小时候的事。
他问女同学,还记得那时候的摆渡船吗?
怎么不记得?澡盆底的小木船,坐三五个人也嫌挤得慌。女同学说,那时候她妈带她回姥姥家,总是坐半天船,再坐半天车,她以为姥姥家在天边哩。
那个男同学的父亲,就每天撑一条澡盆底的小木船,接送两岸的人。男人瘦瘦高高的,和他手里的篙一般细长。
印象中,大约是叫老七?
是哩,是叫老七。
他的船撑了多少年?
总有二三十年吧,钢架子大桥修起来,他还撑了好几年哩。没有客人,他自己撑船去钓鱼,一钓一整天,雪天也不落下。
独钓寒江雪,好意境。
他想起来,男同学就是在那个叫老七的男人不再钓鱼的第二个年头离开学校的。老七得了病,没熬过那年冬天。
想到这儿,他又有点感慨命运了。说不明白的。
周末他自己开车回锅店子,那么远的路,不过两个小时。他边开车,边摇头笑,当年到省城来,先是坐半天车,再坐半天船,上岸又坐半天车——虽说锅店子到县城的路通了,县城到省城却还是辗转,过江要坐轮渡的。他来省城,也以为到了天边,甚至滑稽地想,天安门大概是天外面了,那考进北大的女同学是孙猴子,翻个筋斗,竟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等到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地修起来,他再回锅店子,一下就开到了家门口。
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微微仰着头,眼睛半睁半闭,很惬意的样子。他心里暖暖的,妈还在,家还在,这就是他每个周末都要回一趟锅店子的理由。
爸是十年前走的,不算高寿,但也七十多岁的人了,一觉睡过去,算是有福气的。他送走了爸,打算把妈接到省城去,可妈不愿意。他怎么劝也劝不下。妈说人老了,啥也不图,就图个自在,她在锅店子比在哪儿都自在。于是他每到周末都回来,像当年在县一中读书的时候一样。妈说,挺好。
他和妈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唠嗑。
媳妇还好?
好着呢,又跟闺蜜旅游去了。
儿子还好?
也好,听说又做了一单大生意。
那就好。妈的眼睛半睁半闭,很惬意的样子。
妈。
嗯。
我问个事。
啥事?
当年老七得的啥病?
你说老七呀……
妈的眼睛微微张开了些,在遥远的记忆里搜寻起那个瘦瘦高高的,和他手中的篙竿一样细长的男人。
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再说锅店子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大当回事。按老辈儿的说法,一辈子没进过衙门和医院,这是修来的福气,等到阎王来接驾的时候,跟着走就是了。人的命,天注定。妈是这么说的。爸在世的时候,也这么说。因此老七在壮年时暴病而亡,这事叫人心里怪难受的。
妈说老七的病快得很,他本来就瘦,后来简直像骷髅架子。要说什么病,也没人晓得,只是吃不下饭,渐渐地没力气,后来下不了床啦,前后没两个月,人就没了。
老七过世后,那条澡盆底的小木船就卖掉了,他儿子也不上学了,说是上学没用,不如出去挣钱。这也是没办法。妈叹道,谁家的孩子做父母的不心疼呢,小小年纪出去打工,要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哦。
他点点头,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男同学的告别,心里依旧沉重。只是这一回,他没底气说男同学鼠目寸光了。命运的齿轮转动到哪里,哪里就发出钢牙铁齿咬合的声音,咬牙走下去是唯一的选择。人走路,没办法瞻前顾后,况且即使是深思熟虑,也未必比顺着命运的河流蹚出一条路来更合适。多少年后,他忽然觉得惭愧,他一辈子老成持重,这不是什么优点,当然也算不上缺点,而是——怎么说呢,算是一个可笑的特点吧。
他现在对锅店子的一切都感兴趣,这个古老的小镇,他在它的身体里出生、长大,可是他和它一体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它有什么值得眷念和书写的地方。等到他也老了,才晓得一个小镇衰老的光阴里有那么多故事。这些故事如果不记述下来,就会被汹涌的时间的洪流所淹没,最后连海马体那个小小的记忆点也不存在了。
他开始写回忆录,从集体的记忆开始,锅店子是怎么来的?有点像神话故事,黑暗中带来火种,他那最原始的细胞还保存着先人对于生命的某种来自远古的回响。
妈说过,爸也说过,再往前,爷爷奶奶也说过,锅店子以前不叫锅店子。这是肯定的,一个地方,就像一个人一样,最初是没有名字的,必须有人给他命名。
给这个地方命名的人姓周,所以周家祠堂是这里最宏伟的建筑。他小时候就知道,周家是大姓,这里的人十有八九姓周,就算不姓周,也和周家有拐弯抹角的关系。老周,姑且这么叫吧,他把那个给锅店子命名的人称作老周,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人。有一年大旱,颗粒无收,老周饿得前心贴后背。当然和老周同年代的人都饿,饿极了什么都吃,易子而食的事,书里记载过,他可以想象。好在老周是个有底线的人,饿狠了也不是什么都吃。
这天晴天霹雳,一个旱雷把一条龙从天上劈了下来。大家可高兴了,这下有龙肉吃了,而且那么大一个家伙,可以吃好一阵子哩。老周看大家欢天喜地,心里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龙王爷是行云布雨的,吃龙肉是犯大忌,难道以后这地方都要赤地千里?
人家吃龙肉,他不敢吃,劝了几句,没人听他的,也就罢了。老周饿着肚子回家,蜷起身子躺下,因他听他爸说过,“人是一盘磨,躺下就不饿”——老周爸爸发明了不少谚语,这部分应当算是锅店子的史前记忆。其时老周爸爸已经过世了,老周一个人过日子,因此他一个人躺下,全家都不饿。别人家可没法儿比,大家割了龙肉呼儿唤女地吃了,没人管老周。老周就一觉睡了个饱。
半夜老周到底饿醒了,睁眼一看,那条被吃掉的龙盘在他家屋里。老周刚要喊,龙开口说,闭嘴,听我说。老周惊掉了下巴,自然说不出话。就听龙说,这里的人良心都坏了,我打算今夜行云布雨,把这地方淹掉。你赶紧走吧。老周一手按着脑袋,一手按着下颌,用力把嘴合上,哆哆嗦嗦地问,我走哪儿去?龙嫌弃地说,随你,走到哪儿算哪儿。老周不放心地说,要是我还没走远,水就淹过来咋办?龙说,你把你家那口锅带上,到时候扣在头上,雨下得再大,淹不了你。
老周立马扛上他家的那口锅出发了。事实上那口锅也是他家唯一值钱的家当,他很感激龙的善解人意。
没走两步,果然下起瓢泼大雨。老周赶紧把锅倒扣在头上,顶着这口锅一气儿跑起来。
到天亮,雨过天晴,老周一看不得了,自己脚下就是波涛,再往前一步也是不能。刚想着龙王爷戏弄他哩,回过头才发现,刚才顶着锅一路跑过来的地方还是陆地。他又惊又喜地拿脚量了个来回,原来这块陆地像一口倒扣的锅,直径刚好是他半夜里没头没脑瞎跑一气踏出来的这段路。老周吁口气,心有余悸地想想,就叫这地方锅店子吧。
这故事在锅店子口口相传,不论从哪个方向,似乎总能听到远古先人惊魂不定的号叫声,他小时候就听得烂熟,但是锅店子以外的人,并不熟悉。等到钢架子大桥修起来,县里给大桥命名“郭店大桥”,锅店子外面的人都以为这地方大约叫郭店。自然也没人去纠正,叫来叫去,锅店子在地图上被纳入县里正式的行政区划,就叫郭店。他以为这是个很严重的讹误,或许编地图的人姓郭?总归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就算想正本清源,也有不小的难度。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他找到县志办的老X。在县一中读书时他和老X同级不同班,两人一块儿打过篮球,也说得上话。老X负责修县志,但厚厚一本县志,关于郭店的部分只有半页纸,一是这地方太小,二是这地方没什么值得写的。老X说郭店划归本县的时候,我们也没想要,是硬塞进来的。他哭笑不得,倒是很意外地发现,那位同是出生在锅店子的男同学的名字,堂皇地出现在县志里,因为他是本县所在地市的人大代表,他的企业作为纳税大户深受地市领导重视,但说到底他来自郭店,并不来自锅店子。
他还是建议老X了解一下锅店子的历史文化,下次修志的时候可以作补充。老X说全县那么多乡、镇、村,了解不过来,我们只认有文字记载的,空口无凭。他想了想说,咱念初二的时候,有次语文考试的阅读理解就写到了锅店子的由来。老X完全没印象,大概他们班没考过。也难怪,那时候的试卷都靠油印,若是勤奋敬业的老师,给本班学生加个小灶多印一份卷子也是有的。
他回到家,仔细回想那份油印的语文试卷。
卷子散发着墨香,也有说是墨臭的,就看喜欢不喜欢,往卷子上写字的时候得特别当心,一抹一手油印。考试的时候老师沿着课桌间的缝隙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教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敲到桌子上了。审题,审题!老师横眉立目地说,恨不得把答案塞到学生脑袋里。可学生就是不开窍,干瞪眼,不会做的还是不会做,做错的也依旧做错。
他算老师的得意门生,可有时候遇到稀奇古怪的题也抓瞎。
按理说,考关于锅店子的阅读理解,他比别人有优势。可那天ABCD四个答案,他怎么选也没把握。
一个传说,老周,或许不叫老周,他费劲地想了想,主角大概应该叫“周生”之类。周生和龙对话,龙要行云布雨,叫周生赶紧跑。龙会说话,活灵活现的,完全是人格化的角色。阅读理解原文有这么一句,“龙像个受到侮辱的战士那样激愤地说道”,以下是对话,问:原文使用了什么修辞手法?A、拟人;B、比喻;C、拟人加比喻;D、既不是拟人也不是比喻。他揣摩半天,选了B。他理解龙就是人,人就是龙,所以用不着再拟人。但是老师的教鞭突然就敲到他桌子上,他一下子蒙了。
这么多年,他也还蒙着。
他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那个老师突然调走了,连卷子也没时间讲。新来的老师有自己的讲法,所以那张卷子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过去,连当年的课本都弄丢了,何况小县城的老师自己油印的半吊子试卷。他没办法拿出文字材料来证明自己空口“有”凭,也就没办法说服老X修县志的时候补充锅店子的历史文化。
他苦恼极了,就请老X喝酒。
老X爱喝两杯,一喝酒,没办法的事或许能想出一点儿办法。
果然,老X喝了两杯酒之后开始面授机宜,你自己也是文化人,没有文字材料,你自己整点就是了。
他一拍脑袋,于是他个人的回忆录,就和锅店子融为一体了。他写锅店子的山——那倒扣的一口锅;写锅店子的水——那锅沿边的一片汪洋;写小时候爬上隆起的锅底上最高的那棵树去捉鸟;还写和小伙伴们一起坐在锅沿上唱着小曲儿洗脚……那小曲儿也是锅店子特有的,由母亲从母亲的母亲那里传下来。若往上追溯,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也一定会哼唱,只是不知道是哪位母亲第一个唱起了它。他想,也许是老周的母亲,姑且是老周的母亲吧。
他算不上桃李满天下,但教了几十年书,学生里面也不乏有出息的年青人。有个学生在出版社工作,看了他的书稿,击节赞道有市场的,传说,乡愁,中国故事,这些都是卖点。首印五千册,他喜出望外,县志也印不了那么多哩。
这下也不用找老X了,老X倒过来找他,一下子成了畅销书作家,可以进县志了。那位在报社的女同学给他发了个书评,用原型批评的方法,重点介绍了神话原型这一最初的文学样式对他笔下的“锅店子文学”的影响。虽说是副刊,到底是省级媒体,有分量的,老X认为这下材料充分了,下次修县志,锅店子这一章可以不惜版面。郭店,锅店子,不过是个地名,一个符号罢了,他像当年的老周一样,给郭店命名,叫它锅店子。想起来也荒唐,他忽然冒出个念头,或许锅店子以前真就叫郭店也未可知。
女同学有点嫉妒,说他作为文化名人进县志了,当年那个男同学,作为当地企业家代表也进了县志,就她这个北大毕业的还没进县志。他笑笑,说那的确不应该,要和老X说说,哪能光写锅店子的儿子,不该忘了锅店子的女儿呀。
周末,他又回锅店子看妈,妈还是眼睛半睁半闭,惬意地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和妈唠嗑,说到新出版的书,妈说,挺好。妈不识字的,所以看不了他的书,他也没打算拿给妈看。他觉得妈这一辈子读过的书大,那书是田野,是江河,是天空,是大地;而他读的书小,每本都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摞一块儿,不过几寸的光阴。他当学生的时候,总想多读点书,等到他教学生,也认真地叫他们多读书,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若论格局,他们读的那些书还是小。
妈说锅店子有自己的志,县志算什么呢,当年立县的时候,锅店子已经是锅店子了,用不着县志来承认锅店子的历史。他觉得有道理,但锅店子志没人见过,老辈儿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就像闲话,风一吹就没了。妈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一阵风吹过来,把他们头上的桃花吹落了。
院子里的桃树,还是爸生前种植的,年年开花,但是从不结果。他没吃过这棵桃树上的桃儿,起先还觉得遗憾,后来也就作罢了,明知道未必比超市里的水蜜桃好吃。
他问妈,老七的坟还在锅店子吗?
在哩。都说风水好,迁不得。
老七那会儿还是棺葬,到他爸下葬的时候就是火化了,因此从占地面积上看,老七的宅子比他爸的宅子大得多。但据说以后都要推行节地生态葬了,骨灰撒到地里,栽花栽树,或是撒到海里,喂鱼喂虾。也就是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莫名就想到自己的身后事,没有墓地,没有碑文,当然也谈不上风水。他的后代,会记得他吗?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最好是不记得。
他又不是神话,凭什么让人记得?
但后人心里若有一座碑,也挺好。纪念他,或者他们,几个字就足够了——
小镇做题家。
这是一个变异的原型母题,他想起那些年读过的书,做过的题,想起这些年走过的路,看过的人,觉得自己被时间辜负了。他身体里有一个锅店子,十八岁离家的时候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想到命运的离心力。现在,命运把他又送回来了,他抬手,把停在妈雪白头发上的一瓣落红掸下。妈笑笑,半睁半闭的眼睛眯得更窄了,窄成一条缝,淡淡地扫过轻飘飘的时间。
嘿,时间,好像是唯一永恒的东西。唯其轻飘,才得以永恒,似乎这一路所有追求分量的东西都消失了,因为那不是常态。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秋天,爸送他去县城读书的路上说过的话。爸说其实外面跟锅店子差不多的,都是三餐一宿。他那时心里想的是天安门,还笑话他爸没见识哩。现在想想,的确如此。不过那时若没有走出锅店子,他还是不肯信。正如那些源源不断从锅店子走出来的孩子,走出来了,再看,其实外面跟锅店子是差不多的。
一阵风吹过,又是一片落红。桃花飞了满头,他看着它们笑话一般散落地上,轻叹一声,真好。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青山依旧在》、小说集《雪落西门》《鲜花岭上》、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被中国作协评为“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先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