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写作要有生命的冲力
想象力
小说说到底就是一种技巧,当然我们在这里说技巧的时候,也不能忘了作家是一个特例,作家的风格也是一个特例,当你成为特例的时候,你才能在文学上站住,你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否则你的出现对文学没有意义。
我们之所以有共同的语言,是因为虚构成为了我们的文字。可见虚构是我们大家共同使用的一种工具,优秀的虚构者成为了小说家。为什么作家对于人类的精神生活很重要?因为虚构代表的是人类的想象力。艺术的源头是神话,神话就是我们祖先想象力的结晶,而我们人类的想象力如今是退化的、沉睡的、丧失的,作家的工作就是要唤醒和激活人类的想象力,而作家走在前头,变成了人类最具有想象力的一群人。
莫言说到了写作的死穴,说当今作家主要缺想象力。就算是如今让你什么都能写,没有任何禁忌,你没有想象力也是白瞎。小说家凭想象力和虚构能力吃饭,可当今小说家大多缺想象力,特别是大想象力。有想象力和打开想象力是两码事,神灵胀满的想象力和循规蹈矩的想象力是两码事,怪力乱神的想象力和高大上的想象力是两码事,花坛漫步的想象力和悬崖跑马的想象力是两码事。
帕慕克说,小说是第二生活,他说的第二生活我理解就是真实生活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文学就是以虚构重建真实,虚构不是说谎,是人类想象力的胜利。想象力是关键,想象力统领所有写作。能够在真实和虚构的边界上飞翔的作家才是好作家,好作家的能力就是以实写虚的能力。
写作的个人症候
文学不再是一次群体性事件,文学写作是纯粹的个人才华的狂欢。文学从来没有鼎盛时代和没落时代,你写出来了,文学就存在了;你写不出来,文学就死亡了。所有时代都是文学的好时代,文学只记住有“个人症候”非常鲜明和强大的作家,不要被文学大军所淹没,你要挖掘你存在的个体依据,你存在的正当性、特殊性,你一辈子的工作就是把你从文学大军中拔出来,让你一个人从旁门左道上单打独行,孤云独去。
所谓个人症候,就是有强烈的自我辨识度。如果你只有来自某种正规渠道的暗示和刺激反应,奉行的写作原则和写作动机是见风使舵,见机行事,很难有独立的精神和与众不同的表达。
一个好作家要有自己的精神场域,一个好作家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一个好作家要有自己的语言系统。精神场域指你思考的空间是独特的、个人的,比如我的精神场域在神农架的自然山水和生态中,这个场域是形而上的。而生活空间是形而下的,是及物的,是各种生活的细节,可以书写和叙述的东西太多太多,吃的,穿的,劳动的,房子的,风景的,季节的,环境的,人群的,所有的书写都与众不同,那么,你的语言系统就完全与人不同了,使用的词汇也与人区别开来了,而你小说的叙说方式、结构章法、排列组合,都能够一眼与别人区别开来,你的语言感觉、节奏、运思轨迹都是不同的。
美国作家马拉默德说:作家应当摧毁读者的心灵。这话怎么解释?我们无法去迎合各种读者,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先摧毁他们的心灵,再重建他们的审美系统和心灵。让他们相信,你给他们的才是文学,才是真正的小说的模样。这就是霸气的个人症候,你才是为文学命名的人。你告诉他们,什么是好小说。
小说是靠写的
叙事文学的主要特点就是讲故事。现在我们的大多小说不是讲,是编,编造,胡编乱造。小说是靠写的,而不是靠编的,好的小说、好的小说故事是在写的途中偶遇的,而不是你给它先设置一个故事和终点,先设置一个多个矛盾。假如一篇小说既不叙事也无矛盾,它是不是小说?是的,可能还很好。欧洲有个钢琴家说我讨厌钢琴发出钢琴的声音,同理小说也不能太像小说。在现代白话小说实践已经超过一百年的今天,我们的叙事文学显出它的老态龙钟,失去进取,面临着很多需要创新的地方。我们在叙述故事的时候,过分强调故事,不太讲究语言,特别是语感、句法的选择和临场发挥。这包括语言的精彩和语言表达的方式。词语的贫乏无趣,甚至造成了词汇的紧张,造成了公文语言、官场语言、学术语言和新闻语言对文学语言的入侵和替代,文学语言便失去了它的真诚、天趣、对真理表述的尊严和庄重,显得轻佻、虚伪、文过饰非、毫无魅力。但事实上中国的文言文小说和半口语半文言的明清小说我们能从中读到语言的丰沛和美艳。有些笔记小说十分精彩,如《聊斋志异》《夜雨秋灯录》。还有一些存在于古代文言散文中的叙事类作品如人物传记,在描摹人物的传奇性方面,都使用了各种各样的表现方法,比方说奇幻的、神幻的、魔幻的、浪漫的方法等等,然而我们现在的小说把这些优良的传统都基本上割断了,没有把它们继承。看看我们现在的一些小说,在阅读的体验上非常地乏味、单调、直白。现在很多作家在语言上是没有过关的,并不具备当作家的素质。但我们古代的文人包括小说家散文家诗人,大多是语言的天才,至少天分很高,文字绚烂多彩。所谓文章的文,就是纹饰的纹,所谓斑斓文章,锦绣文章。我们现在的文章都是灰不溜秋的土布,我们许多作家估计就掌握了两千多个常用字,一些简单成语,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写作家当。不会用几个生僻字,不会用一些古词古语,没有古文的功底特别是文言文的功底。
我的写作体会,一是在表现手法上尽量远离所谓的现实主义,因为现在一些现实主义的小说成为了一种毫无看点的模式,让读者产生了一种厌倦情绪。二是现代小说不仅仅是讲故事,因为现代小说的很多作家进行过散文、诗歌写作的历练,我就是这样,写过十年诗,后来又钻研过古文,对散文也十分喜爱,所以写作就脱开了单一讲故事的模式。讲故事对当下知识积累很宽、鉴赏水平很高的读者的智商是一种侮辱。我们要把其他艺术门类积累的大量表达经验,运用到小说写作里面来。我们的叙事文学必须具有抒情的、哲理的、象征的各种各样的可能。让小说像诗一样精练厚实,像散文一样优雅讲究。在语言上面小说家要掌握更多的文字、语法、章法,学会语感的趣味,使我们的表现更加丰富,使我们印出来的小说有汉语言的丰美,有它的密度,有它的形式美、形体美、排列美。三是我在小说中比较多的使用一些外来的技巧像西方的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等。要结合自己的写作方式、写作对象、自己的生活阅历、自己的写作地域和技术累积,不断地探索和融合。我的神农架系列小说和近几年的长篇如《豹》《还魂记》《森林沉默》,还加入了我们中国地道的、传统的浪漫主义。我认为浪漫主义这么优秀高级的写作方法,我们时代的作家竟忘得干干净净。浪漫主义诞生在湖北,屈原是开山祖师。用魔幻现实主义再加入浪漫主义的方法叙述故事,这给我们的小说增加了表现手法的丰富性,拓展了小说的疆域和边界,而且整个的叙述活跃起来。因为要大量的风景描写,我又使用了大量诗歌的表现方法,甚至将诗歌压进去,小说叙事特别是现实主义叙事的许多缝隙要靠诗歌来填满。这就让小说更加凝练,跳跃,灵动,读者有审美的陌生化效果,也扩充了小说的能量,让读者有新奇的感觉和体验。继承和创新是小说的使命,唯一不需要的是因袭成风,陈词滥调。这让一本小说和一百本小说,一个作家和一百个作家无法区分,在语言、节奏甚至叙述腔调上都严重同质化。
生命冲力
张炜说,写作训练是漫长的。通常讲,如果没有五六百万字以上的训练,一支笔是不会听话的……而比技术更难的东西还有很多,它们更需要解决。比如感悟力、思想力、情感敏锐度、性格反抗性,不同的生命冲力,这些东西会在更大程度上决定着一部作品的品质……放弃艺术原则,其实就是放弃对真理的追求。真理不仅仅是社会层面的,也是艺术层面的。真理是普遍的,是全方位的。优秀的小说家既然热爱真理,满腔正义,却又热衷于粗糙的文字和思想,会给人一种两面人的感觉。
张炜讲的忠于艺术原则也是忠于真理,你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全是粗糙的黯然无光的文字,有啥用?另外,没有五六百万字的训练,真的不用写了,技术的光彩都是靠长年打磨的。也有写了几十年,你看他现在的作品几乎跟三十年前他的写法一样,连句式、布局、开始和结尾的尺寸和边界都一样,这种人是无救的。
张炜用“生命冲力”来讲所达到的艺术品质,“生命冲力”,是非常准确的表述。有的纯粹是个写家,有的硬着头皮搞一些文字,有的在梦游,有的把自己与各种现实动员绑在一起,有的自嗨,特别无趣的是误入文圈惯性操作,生命冲力真是太好的提醒。
生命冲力应包括你生命中有多少次爆发力,有多大的摧毁和重建能量,有多大的倾诉欲望,有没有使暗劲的功夫;二是你准备向你书写的对象投入多大的热情和感情,有没有征服对方的决心。要心手都有力量,要听使唤,要有抵达目的的亢奋与狂热,说白了,要有拼劲。
小说就是克制
小说是克制的艺术,为什么叫小说,就是小小地说,加一笔就是少说。小说是限制语言泛滥的技巧,有可讲不可讲之分。可讲的是为不可讲的,哪些可讲哪些打死也不能讲。小说如果是故事,必定是两个故事,一个是明故事,一个是暗故事;小说藏着两个结构,一个是明结构,一个是暗结构;小说有两条线,一条是明线,一条是暗线;情绪也有明情绪,暗情绪;有明指,也有暗指。我说过,小说人物不是人物,故事不是故事,寓言不是寓言,象征不是象征,小说是另外的东西。小说包括散文、诗歌有一种称为的“秘密的语言”,怎么解释?就是另有所指,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唐代司空图提出的,他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谈)哉?”其实是你不说,不是不可谈的。古人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孔子说:圣人立象以尽意。就是把不能说的,不可言说的,用象立起来就表达了意。在天为象,在地为形。好作家是欲言又止者,是顾左右而言他者。
小说的一半是留给读者的,你以为你很聪明,越俎代庖,把所有意思都表达清楚了,小说完蛋了。你给评论家和读者留了一点说话的机会没有?留给他们发挥的空间没有?作家和读者是一次同谋,是一场共同完成的阴谋。为什么写小说和读小说是共同的计谋?因为你有一半的小说在读者那里,还有一半在你自己心里,是打死也不会说的。《红楼梦》开篇第一回就说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每读《红楼梦》觉得曹雪芹还有一部不会说的《红楼梦》在他心里,带给了无限的永恒的历史,将它埋藏在了时间深处,就是让世代的读者去品味、去揣摩的,所以永远有“红学”存在,他把不可说的,留给了永恒。
是的,留给读者,就是留给了时间和永恒。如果没有这个空间,读者会很失望。读者是甘愿跟你猜谜的,如果这个读者很高兴,读完了感叹道:这家伙写的!他看起来恍然大悟,实则呢?因为你遵崇了永远不可说的秘密,你想说的,读者其实永远不会知道。有时候,你也不知道。小说是空间和时间的艺术,小说的最高妙技巧就是留白。给读者留一条路,留一块地,不要抢读者的饭碗。古语说,路经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处,减三分让人尝。这是做人的道德。不抢读者饭碗,是写作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