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4年第4期|陈谦:清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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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随夫姓的资深麻醉师威尔逊医生,被急召前往救治震惊全美雪崩事故的危重华裔富商。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从伤员信息中发现他正是分开二十多年的前夫。身为兼职纹身师的她,跟医疗团队隐瞒了这一实情。此刻,她尤其想知道前夫有没有施行当年的承诺——洗去她亲手给他刺上的身体隐秘处爱的纪念。作者以手术刀般的犀利笔触,在从容有致的叙述中,以其独有的视角探微人物灵魂深处,揭示他们不为人知的疼痛与人生困境,呈现其强劲的自省精神与自我救赎,从而构建出一个更为广阔的人性世界。
清 空
□ 陈 谦
救护车呼啸着拐进通往太浩湖地区湖滨医院的水岸小道时,完玉——被急召而来的麻醉师,已在急诊室入口处的圆形车道边等着了。她想象过无数次与勤威的邂逅,却始终不曾想过的,是在这加州和内华达边境山谷深处的林海雪原里,已经离婚二十五年的前夫勤威,会作为眼下震惊全美的雪崩事故危重病人之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急诊室的自动门频频开合,雪花跟着冷风席卷而入。保洁员就是不停地清理,还是很难跟上风雪的脚步,只好搁起一块块“当心地滑,小心摔倒”的牌子,给急诊室平添几分紧张气氛。媒体的车辆和人员一波波地冲来又被迅速引走。接待台的收音机里,不断更新着今晨发生雪崩事故的金森谷雪场救援情况的进展,播音员那紧张急速的语气,让人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完玉很想去摁掉那个开关,却又能理解他们这也有以毒攻毒的意思,让人们的注意力有所转移。
金森谷雪场是这个曾举办过冬季奥运会的太浩湖地区难度最高的雪场,多年来一直吸引着世界各地勇于挑战和真正享受高山滑雪的顶尖滑雪者们。今天是本年度滑雪季首开之日,金森谷雪场的主雪道就发生了雪崩这样的重大事故。目前已有一死数人受伤,还有两位失踪。这不幸的消息伴着突发的狂风呼啸,大雪纷飞般地传遍四方。内华达州州长已宣布全州进入紧急状态。
完玉一米五五的小个子穿梭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过道里,像一只低空飞行躲过了所有雷达的飞行器,毫不起眼。她已换上一套天蓝色的手术室工作服,将整齐的波纹短发塞进同色的帽子里,戴上了严实的口罩。露在外面的两只不大却特别圆的眼睛非常警醒。她在腰间端端正正地别好自己的随身器械包,又在胸前挂上 Angela Wilson,MD / Department of Anesthesia (安吉拉·威尔逊医生 / 麻醉科)的身份牌。
她此时对自己二十年前在天寒地冻的明尼苏达大学城嫁给生物化学家威尔逊教授时,作出随夫姓的决定感到特别庆幸。在一眼可扫到的档案里,她现在是 Dr. Angela Wilson(安吉拉·威尔逊医生), 已看不出跟那个叫完玉的中国女子有任何关系,这让她有卸下重负的轻松感。
完美无瑕啊——从小到大,人们一听她报上“完玉”这个名字时,都会夸张地恭维,而他们脸上的笑意,却总让她感到心虚。她相信自己这个名字,是她那不甘寂寞的母亲在生下她这个五官平平的长女时,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挑衅。
勤威却还是勤威。他名字里那个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国人都会念错的Qin,果然按他的意思一直保留了下来,作为对他们的挑战。
他们早已不联系。完玉还是从哥大的学长们口中知道,勤威已是排名全美前五的大型基建工程公司“塔发工程”的资深副总,主管着公司在密西西比河西边大半个美国地区的基建项目开发,名利双收。早年听说过他最爱满世界打高尔夫球,想来他成为滑雪高手,应该是近年的事了。
完玉在急救车还没从雪场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勤威的伤势。现在湖滨医院当班的神经外科医生强森已研判开颅手术是当务之急,只是手术的具体部位要看MRI(核磁共振)结果。完玉已确定静脉注射用的全麻诱导药物丙泊酚和相关镇静药物已经准备好了。
自家中老二埃米莉高中毕业去了芝加哥大学念书,完玉就开始按照自己的人生愿望清单安排起生活。她首先辞去了在明尼苏达大学医学中心任麻醉师的工作,加入合同制医疗团队游走于全美各地。这是她多年的理想。这种团队的医生主要是到比较偏僻地区的医院担任合同制工作,任期通常是三个月左右,目的是能更好地帮助偏远地区的人们。
美国跟世界上其他国家一样,发达地区和大城市里的医疗资源过剩,而边远地区虽不至缺医少药,却也存在着医护人员短缺的现象,近年这种短缺还愈发严重起来。再说,这类合同制工作的薪水比固定工作的同等职位人员的薪水至少高出百分之二十至三十,对不少医护人员很有吸引力。
在美国过了半辈子一直往前冲的日子,完玉觉得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工作,正是她的“诗和远方”。她因此走了不少过去想去而没有机会去的地方,对美国的了解更深入了。完玉一般一年会做三期,只在夏天休假,陪先生和孩子们去旅行,享受家庭生活。她更远的计划是等先生退休后,夫妻俩一起去非洲做义工。
完玉之前在春秋两季来过太浩湖地区,都是在这最繁忙的湖滨医院工作,与上上下下的医生护士们合作得很好。院里甚至多次探问过她是否有留下来长期工作的意愿,“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和内华达大学雷诺分校都不远啊”——他们帮她的教授先生都想了出路,可完玉要的就是不固定和更远方啊。大家表示理解,只好说,欢迎常来。这不,她今年新年一过,就又来了。
这里紧靠太浩湖水边,风景如画。作为体量巨大的高山湖,冬天哪怕四周白雪皑皑,太浩湖也不会结冰。天暖时沿着水岸住满了来太浩湖爬山玩水的人们,天冷时这一带则是滑雪爱好者的天堂。在冬天无比漫长的明尼苏达生活多年,完玉喜欢玩玩越野滑雪。若在冬天不值班时,她偶尔也会在太浩湖地区找些难度不大的林间雪道玩玩越野滑,很是享受。
今日轮休的完玉接到医院的紧急呼叫时,刚到达湖畔镇美体中心纹身坊,正准备开始工作。这是她在一周前就接受的预约,这天上午有三单除纹身的活儿。太浩湖这类度假胜地,人们一去通常都会住个三五天以上的。休假的人们除爱做按摩水疗之外,纹身相关的生意也很旺,连带除纹身的需求也不少。完玉从来没跟人提过,作为自幼的中国水墨画爱好者,来美国后为挣取支持自己报考医生资格的补习班学费,她曾在纽约中城一家韩国人办的纹身工作室里学过纹身,当过纹身师助理。
一年前,完玉作为麻醉师加入了新泽西一个小型生物化学药剂厂推广使用他们研发的用麻药混合带酸性碱金属氯化物水溶液,与优选配制的绿色药用植物霜剂混合注射除纹身的临床实验计划,业余为愿意参加临床实验的人们做注射除纹身服务。
完玉愿意加入这个实验计划是因为喜欢这产品的绿色效应。虽然它起效时间稍长,可比起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化学消除法和激光去除法对身体和皮肤的损耗,这绿色药剂无论是经济还是健康环保的效果都很突出。她喜欢新泽西药厂这款产品的另一个原因,是它可以轻松抹掉人因一念之差犯下的错,风险又比较低,一经推广就很受欢迎。
相比这个工作本身,完玉更喜欢的是听顾客讲自己的纹身故事。人们通常不喜欢告诉他人刺上那些跟自己融为一体的纹身的理由,但在决定将那些纹身抹掉时,都显得特别享受那充满解脱和清空的快感和欢欣,总是滔滔不绝,有问必答,令完玉感到特别治愈。虽然她知道,有些纹身可能是永远也抹不掉的。比如她在纽约遇到过的那个越战老兵。他挑了她画的一大幅漓江水岸,“简直就跟我们在越南见过的一样”。他要求在自己前胸中和双臂纹上热带丛林中为他挡子弹而死的战友的故事。纹得那么深,色彩那么浓,真的是生死与共了。
完玉通常在业余时间里会给有需要的顾客按预约提供服务。生意不多也不少。她从来没有跟人提过她业余在做这个工作,就像从来没有跟人提过她曾经当过纹身师那样,更没跟人说过她对帮人除纹身有一种执念和快意。
完玉与湖滨医院急诊室通完电话,立刻取消了当日在纹身坊的预约,提起装着三副除纹身药物针剂的滚轮双肩包,一路小跑,冲进自己四轮驱动的林肯SUV,冒着漫天大雪向医院急驶而去。
重伤员Tan, Qin Wei 的信息,跟着车窗外呼啸的风雪在完玉的手机里跳出来。这将是她的病人。Tan,Qin Wei, 这样的拼法,让完玉愣了一下,能判断十有八九是中国大陆背景人士没错,可她并未能一眼将前夫认出。
伤员已从滑雪场运下来,急救人员已施行初步的抢救措施,救护车将开往湖滨医院抢救。目前伤员进入半昏迷状态。想到金森谷雪场那几乎垂直的一个个陡坡,完玉的心一沉。
雪越下越大。电台里的消息在说,这场大风雪是因为内华达山脉另一边加州的天气突变所导致。目前已确定雪崩造成了一人死亡、三人重伤。好消息是之前报失踪的两位滑雪者已经找到,五六名轻伤者的情况稳定。
完玉刚将车子转入通往医院的坡路,听得手机又是“叮咚”一声。待车子稍稳下来,她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伤员的出生日期—— 08/15/1969 ,身高1.78米。这两项数据,令她瞪圆了双眼。姓名、年龄和身高的组合,十有八九已可锁定这位重伤员是她的前夫谭勤威了。她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好在此时前后和对面都没车,SUV只滑了一下。完玉小心地往前开着,默念着“镇定,镇定”,却感到车子在飘,好在很快就看到一个临时停车点,便马上将车子开进去停了下来。
完玉的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去报告。这个伤员非常可能是她的前夫——只要报上这个理由,因涉及直接利益冲突,按职业规范和要求,她就要回避参与对勤威的抢救。可作为一个久经沙场、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医生,她有这么脆弱吗?特别是在这个时刻,在本来医疗资源就紧张的大湖地区突发如此紧急状况的时刻,她不想添乱。更深的一层原因,是她想参与对勤威的抢救。完玉接着往下看伤势初步报告,因伤员意识模糊,暂时不清楚内伤的程度。完玉刚嘘出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句就让她眼睛一阵模糊:脑部有外伤,右边前额有可见的约 3厘米×4.3 厘米的创伤,可能是雪崩时击中坡面山石引起的,已引发前额鼓出一个肿块包。伤员初始有诉严重头痛,怀疑有颅内损伤,可能还有身体骨折骨裂。已上氧气罩。等待尽快做MRI……
完玉决定接收这个病人,开始加速。所有知道她故事的人,都会说她哪里是什么玉,只是勤威甩开的一块垫脚石。虽然她告诉过他们,当年成为那块石头是她自主的选择,可谁又愿意相信?可这些还重要吗?按美国人的说法,前任就是已经脱下的衣裳。她将那个裹着这件旧衣裳的包袱甩掉了很多年,怎能再捡起扛上。现在,他只是一个需要她救死扶伤的病人,她只需要记牢这点。
完玉强势的母亲自己没有当成医生,从此一生努力的结果就是让自己的三个儿女都成了医生。现在,这三个孩子阴差阳错地又都到美国做了医生。作为母亲这位广西师大化学教授的长女,从幼儿园起就最爱画水墨画,还拿过华南地区儿童水墨画大赛金奖的完玉,当然没能例外。她十八岁考入广西医学院,按母亲的意愿学习做一名医生,只是寒暑假回桂林时,最享受的还是跟以前少年宫绘画班的同学和老师一起到桂林郊外的山村写生画画。
她就是那年毕业实习完后,回桂林等待分配时,又背了干粮去阳朔写生,为躲一场暴雨,撞进了漓江边那幢房前屋后都是橘园的矮茅屋,遇到了回家乡探望病重母亲的土木工程系毕业生勤威。勤威那惊人的相貌被穷苦苍凉的茅屋衬出的巨大反差,让完玉流下了泪水。
后来她跟着勤威从桂林到南宁,到广州,再到纽约,一路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难以略过勤威那简直可以说是带着高贵气质的相貌身型时,她总会想起勤威家那摇摇欲坠的茅屋,那泥地上的火塘,火塘里烤焦的红薯和勤威身上的那件白汗衫,脚上的人字拖。完玉的黯淡和矮小,让她总被挤在那一个个围在勤威身边转的美女圈外。她甚至要踮起脚来,才及勤威的肩头,但她肯定地知道,自己才是最心疼他的人。
她看过他的底牌:年幼丧父,家境贫寒。姐弟俩靠寡母在公社砖厂里烧窑搬砖拉扯大,好在他们姐弟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姐姐念的是学费全免的师范,勤威也因家庭生活困难拿到了最高等级的助学金。那个漓江边暴雨中的邂逅,还让她听到了他的心声:虽然自己凭天资和努力拼到了省建筑设计院,还是觉得在社会上升的通道里没有安全感,他想换一种活法。
他给她看了自己堆在矮凳上的那些当年地下流通的TOFEL和GRE备考书籍。完玉浅浅一笑,这些正是她按母亲的意愿从大四就在攻读的,她甚至已经考完了这两个考试。那个国门刚开的时代,到美国去,是一代人的人生方向。勤威小心翼翼地说出想远去美国的打算,完玉一点没有觉得奇怪。
只是勤威坐在几乎要矮到尘埃里去的木凳上,说起他的美国梦时,说的是“那可是一个全世界的垃圾人都可以重新洗牌的地方”,完玉对“垃圾人”这样的形容词很不以为意,但对勤威那样急切的梦想上心了。她在那个夜晚,认真地给母亲写去了确认自己希望尽快去美国留学的信。在这之前,正在加大圣地亚戈分校化学系进修的母亲,一直在为劝不动完玉去美国留学而头疼。
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完玉拿到去美国的学生签证的第二个星期,就跟勤威在南宁登记结婚。他们容颜身高的差别,让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大姐在恭喜他们时都忍不住好奇地盘问起来。喜上眉梢的完玉和勤威脱口而出的回答都是“幸运呗”。
勤威果然顺利地梦想成真,很快就拿着陪读签证登陆美国。没有人怀疑勤威凭自己的努力也可以去美国,但也无人怀疑,以他的出身背景,正走反走,都会是一条漫长而风险难以确定的道路。
到了今天,完玉从母亲那儿学会了一个新词,叫“凤凰男”。勤威当年是连完玉那个严肃得罕有笑容的母亲都忍不住会用“这孩子真是人家说的笔笔中锋啊”来描述的人。是完玉选择了成就那样一个“凤凰男”的。她说过她不会在意的,哪怕勤威会像所有人预言的那样最终甩了她。
那就是爱了。更不要说,她现在是安吉拉·威尔逊医生了,来龙去脉都已经消融,她已修成正果。嫁给威尔逊教授时,她刚完成在明尼苏达大学医学院的住院医实习,正要上岗。谈到结婚是否要改姓,威尔逊教授笑眯眯地说,你是现代女性,结婚可以改姓,也可以不改的,你完全有选择的自由。他知道有过一次婚姻的她一直保持着自己娘家的姓,这回也有理由不改的。
完是满族人的姓,她虽然生在南疆,曾祖辈却是从北方南下的。威尔逊教授又说,特别是你已经有很多喜爱你的病人——完玉穿着白大卦微笑着的照片,作为最受欢迎的医护人员,已经在医院大厅的公告屏上连续出现了三个月,这也是她获留用的重要原因。当然,完玉决定留在这大半年都是冬天的明尼苏达,是因为她要嫁给温文睿智的威尔逊教授。她郑重地冠上了教授的姓。
现在想,这个名字改得真好。眼下,她就是一个跟病人在私人感情上完全切割清楚的医生。完玉给急诊中心回了信息:正在赶去医院的路上。
载着勤威的救护车鸣着笛转过急诊室前的圆盘时,雪小了下来。前面已到达的两辆载有轻伤员的救护车挪到旁边,让出了主道。
车子一停稳,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立刻过去跟急救人员交接。完玉跟马上要进入手术室的神经外科的强森医生、医生助理莉莎和手术护士杰克,以及手术室护士吉娜一起,一边听着急救队的汇报,一边开始工作。完玉知道自己会是第一个动手的人。
急救车上的活动床架已经被移下来,完玉站到了床头,一眼看到休克中的勤威,身子轻轻晃了一下。是他了。头发还是那么多,头发的鬓角剪得很整齐,愣愣地直往上冲,就是鬓角上有些灰白了。皮肤是青黑的,有几道划痕,脸上的雪泥还没有清洗过,混着血迹。认真修剪过的浓眉微微皱着,表情很痛苦。完玉不得不承认,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年过半百的勤威五官的线条还很清晰,仍然当得起“笔笔中锋”这样的赞美。
忽然,完玉发现勤威的右眼开着,眼球突出来,双眼皮很深,有点肿。她一惊,俯下脸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但那眼球并没有转动。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勤威前额的外伤和眼部四周的局部受损造成的水肿,以致眼睑无法合上。他因为已没意识,看不到她的。当然,就算他有意识,他也不会认得出全副武装的她了。
为抢时间,将勤威送去MRI之前,要先去拍X光片看是否有骨损伤。杰克和莉莎围过来,看到勤威那套昂贵的灰蓝色始祖鸟滑雪服,犹豫起来,尝试着要帮他小心地退下。强森医生走过来,说,在这节骨眼上,时间就是生命。杰克和莉莎就动手开剪起来,待全部剪开后,杰克给勤威盖上了轻薄的手术被单。体高壮硕的杰克年近三十,总是说自己的理想是当脱口秀演员,这时的表情却凝重得像个悲剧演员。
完玉过来一把握住勤威的手臂,去找静脉,立刻就感到他结实的肌肉。完玉抬眼瞄去,一眼就能看出他坚实的腹肌。勤威在最困苦的时期,都不会忘记肌肉和体能训练,果然到了今天仍有这么年轻的体征。完玉记得他说过从小就爱光着脚在漓江两岸跑长跑,那样练出的一双腿,对他成了敢滑金森谷最高峰道的人,肯定很有帮助。
完玉轻轻地叹出一口气,顺利地将一管丙泊酚注入勤威的静脉。这时的剂量只是浅度麻醉。完玉用手指轻轻地按摩了一下勤威的眼皮,他的眼皮合上一些了,但还没完全闭上,她只能松开手。杰克他们等会儿会用透明胶带将他的眼睛封上的,以免虹膜发干。她寻到消毒液,认真地擦洗着自己的双手,忽然意识到,与上次触摸到勤威的身体,已隔了二十五年以上的时光,她的鼻子一酸。
完玉在MRI等待室看到了那个她当年亲手给勤威刺上的纹身。
湖滨医院的MRI机器安放在一个由大货车改建出来的屋里。X光片的结果显示勤威的两根右肋骨有骨折,胸椎骨有骨裂。在杰克和MRI室的工作人员将勤威的病床推入升降机前,工作室人员拿来了一条窄小单薄的布单,示意他们要给勤威换上。站在活动单架边的完玉心下一动,有点紧张起来。只见杰克一把掀开勤威身上盖着的大被单,守在边上的完玉一眼就看见了勤威下体左边腹部深处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纹身——一个花体的 J 和穿在 J 微斜的直杠上的那颗深瑰红的心,一点都没有褪色,干干净净地贴在他腹股沟与耻骨之间,像是退潮后大海留在沙滩上的遗物。只是那 J 底部的那一钩,被漫上海岸的水草若隐若现地遮住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一把抓牢了床架,待杰克轻轻拍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了手。杰克和MRI的工作人员一起将勤威的担架推上去安放好后,转身回来,听完玉轻声为刚才的失态道歉,才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很轻地说,你还好吗?完玉仍愣在那儿,没有回应。杰克耸耸肩,低声说,比这更奇葩的玩意儿你肯定没少见过吧,一边敏捷地用透明胶带将勤威开着的右眼贴合上了。
当年签下离婚文件时,他们没有什么值得瓜分的家产。完玉唯一的要求是让勤威抹掉他身上这个早时她按他的意志刺下的纹身。这是勤威在哥大拿到博士学位,要去芝加哥那家大型工程公司实习前,完玉按勤威的心意送给他的礼物。在勤威的设计中,J 代表作为 Jade(玉)的她。一块完美无瑕的美玉,他强调说。而那纹身图案,乍看上去,很容易联想到是一根系着红心的手杖。可按勤威的意思,系在直杠中下部的那颗红心,将代表勤威的 “ I ” 和下面代表完玉的 “J ” 连接起来了。只有他们知道它的寓意。完玉喜欢勤威的这个巧思,而且图案不复杂,适合她的纹身水平。
在完玉给勤威做纹身的夜晚,他们小小的公寓里燃了通宵的香烛。勤威那好听的男中音在完玉的耳边低低地轰鸣:那颗心将我们在我的肌肤上牢牢扣紧,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弄丢。按“男左女右”的俗例,勤威让完玉将那个图案纹在他左边腹股沟附近。你真是一块美玉,没有你,不会有我的今天,更不要说未来了,勤威说着,好像声音都变了。完玉摇头,这个就夸张了,她只是给他在想往高走的一个小小关口上,用自己作为小石子给他垫了一脚,看他后来自己用双脚踏出的大道,就知道那一脚不值一提的。当然,她还是要谢谢他的记得。完玉调出了特别的瑰红,将那颗连接他们的心刺得立体而轻灵。这是不是有点像古时候给女人锁上的贞洁带啊,勤威就着床头的红酒,还说出了这样的话。两人相拥着,都笑出了眼泪。
勤威后来说,在那个时刻,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真的是想给自己烙上一个被完玉定义的印记。可惜,人生的剧本偏偏不是这样写的。拿着陪读签证追随完玉先去到圣地亚哥的勤威,很快就申请到了哥大的奖学金去纽约攻读博士学位。到了这时,完玉已经有了考美国医生资格的心思,她和勤威的角色来了个大调转——她跟着勤威去到纽约,成了陪读夫人,同时备考美国医生资格。完玉去做备考咨询时,专家告诉她,因为没有受过美国医学院的基础教育,以她当时的专业英语水平,要考下美国医生资格是充满挑战的,她需要到专业补习学校接受至少三年的全职备考训练。完玉听了点点头,说不管多少年,我都要考下去,总能考上的。听得专家一愣,没再说话。
勤威的奖学金只够两人对付简单的生活起居,完玉上医生资格考试补习学校的昂贵学费就要另想办法了。因着会画一手好水墨,她经人介绍进了一个韩裔办的纹身中心做艺术设计。当过医生的她,又会画画,跟着看了不久,也去考下了执照,给老板当起助理。在中城这样的纹身坊里做事,收入比在中餐馆里端盘子好多了。
勤威在哥大博士毕业那年,他们都是三十岁。他们就像两个相互搀扶着一起爬山的人,交替着使力,一起往上走,很快就看到了好风景。勤威在芝加哥那家大公司工作的师兄给他介绍了公司里六个月的实习工作。完玉后来复盘,想如果她当时跟勤威去了芝加哥,也许就没有这后面的这一切?那她现在就还是谭太太吗?
也未必的。勤威一直都是天平上低低沉下去的那一头,她除了能带他早点来美国,其他的一切都是不能作数的。勤威从来没骗过她。她也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天平的不平衡,可她愿意接受挑战。爱就是舍得,不是吗?连她那么精明的母亲都觉得“曾经拥有”就很好了。所以她放了他。
果然,实习过了五个月的时候,勤威就拿到了芝加哥公司的工作。他专程回纽约告诉她:令人无法拒绝的薪水,公司还帮办绿卡。还有,他不可救药地遇到了一个会弹竖琴的苏州女孩,那琴艺精湛到能进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水准。出入在省建筑设计院前那条浓荫蔽日的长街上,勤威遇到过多少寻来的色艺双馨的女孩子,她们连正眼都懒得看完玉一眼的。完玉早已习惯了,她一直稳稳地站着,直到现在,顶在她身后的那根支柱自己倒下。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四期)
陈谦,女,海外华语作家。生长于广西南宁。 曾长期供职于芯片设计业界。现居美国硅谷。作品有《无穷镜》《爱在无爱的硅谷》《繁枝》《特蕾莎的流氓犯》等。 作品曾二度获人民文学奖,并获郁达夫小说奖、中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