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4年第7期|周燊:深水港之南(节选)
刘明建作为第一批在“深水港大潮”中下海的东北商人,如今已登上当地富豪排行榜的榜首。他看着印有自己肖像的R国经济期刊,回想起了与金发碧眼美女记者共度过的那个难以忘怀的春宵。办公桌的中间摆着一尊闪耀金光的小型北极熊雕塑,骑在它背上的是西装革履的刘明建,趾高气昂,不,是威风凛凛。
前几天酒桌上,秘书递给他一本某知名作家的新书,说是以刘总您为原型创作的传记。微醺时刻,刘明建翻开书的扉页,上面签着大作家的名字且盖了印章。合上书,封面赫然排列着各文化名士推荐该书的理由,“当东北人成为‘超新南方’群体,他们的故事该如何讲述?”“全球气候变暖,东北三省联合为自治域,经济复苏的东北人怎样‘后北上’?”“‘闯关东’时代一去不返——看关东人闯R国的后现代记忆”等妙语,惹得他忍俊不禁。两千万人民币的订单本来还有一百万左右的零息,刘明建大手一挥,说算了,友谊万岁。
做植树造林生意,使刘明建从一个打工仔摇身一变成为了身价上亿的总裁。刚满十八岁那年,他跟随两个同乡来到惠州,帮人打理水产生意,没学历但有点脑子,这是父亲对他的中肯评价。惠州港是一座深水港,水上运输的货船和出海打鱼的渔船星罗棋布,刘明建驾驶一艘玻璃钢快艇,他得抢在所有船前头捕获最新鲜的石蜐和龙虾。每到年前,水产批发市场的经理都会把几个精明的伙计叫过来小酌,给大家讲生意经,但是他的为商之道,大多数都是酩酊大醉后在KTV里唱出来的。他一边唱二人转,一边对大家说,你以为我怎么养活你们这帮猫捉老鼠狗看门的,我要是豁牙子啃西瓜,你们早罗锅上山——钱(前)紧了。
后来,经理被人举报走私毒品,离水产批发市场不远处有个小仓库,里面有各种东西的血,鱼或者人的,刘明建每次想起那扑面而来的腥臭味都会从骨髓中泛起一种寒冷,他想,东北的冬天也许就是这种冷,又冽又腥,叫人连哆嗦都来不及打。他听说在牢里,经理试图自杀,后来被人救回了半条命,打那之后此人便成为了一个木头人,每天直直地站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有听到二人转才会点点头。
“深水港大潮”是媒体的一种宣传话语,半个世纪以前人们还想不到随着北冰洋持续融化,R国拥有了深水港以后,世界经济格局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21世纪头20年,刘明建的父亲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时候有本事的东北人才有机会去广东发展,老刘跟随时代步伐,靠着一身设计电脑芯片的本事,在广州安了家。可是轮到刘明建该立业的时候,老刘执意要回到东北,他说落叶归根。刘明建不同意,硬是把父亲葬在了惠州的公墓。没过多久,儿子身体出现了异常,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有人说也许北方的哈拉哈河能治好他,也正是在这条不冻河的沁润下,儿子的病奇迹般好转,上蹦下跳像一只灵活的小猴。那年春节格外热,刘明建揣着心中无处蹿跃的一团火焰,开车带全家来到哈尔滨“避暑”,这是父亲的祖籍,有些未曾谋面的家人就生活在这片土地。
刘明建按照父亲告诉他的地址走进了一户人家,据说这里是他姑姑的住处,向两位老人说明来意,老爷爷说你们先坐,慢慢说。刘明建不知从何说起,老奶奶便急着送客,说你们找的应该是这房子的原主人。刘明建问他们现在在哪里,对方说就死在这个客厅里,还好被人发现得及时,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走的,也算是善终。刘明建不相信他的姑姑和姑父会是这般下场,他说,临终关怀组织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南方,从来没有空巢老人因为没人照顾死在家里。这时候老爷爷和老奶奶都不高兴了,说我们的年轻人都在一线搞生产、搞建设,钢铁森林看重尊严和力气,没人需要被照顾。
刘明建按照老人指的方向来到姑姑生前所在的船舶制造厂。工人们捧出一位女士的近身照,说她是劳模,她造的船最大吃水15.77米,载货量就可以达到23万吨,她不仅是东北的传奇,也是中国的骄傲,她去R国出差的时候,乌苏里江这头夹道欢送,另一头那是热烈欢迎。你是她侄子,想必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工程师。
刘明建十分尴尬,将话题转移,说我们全家想去她的坟前拜拜。
工人们说我们早就不讲究那套了,遵从你姑姑和姑父的遗愿,和我们厂的锅炉融为一体了。你们广东人殡葬规矩多,那是因为你们不是共和国长子,做老大的就该有老大的风范,你知道现在哈尔滨的年轻人都流行一句话,叫生为重工,死如轻纺,不用整那些虚的,我们就想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把毕生心血献给国家,然后鸟儿悄地“走人”。
刘明建离开时,偷偷撕下了厂子里被人随手贴在墙上的一张广告,上面说R国招聘集装箱货轮船长,这正是他在惠州港打鱼时没有实现的心愿。
R国位于中国之北,曾经没有深水港,仅仅50年,随着北冰洋不断融化,该国便得以开拓深水港经济,深水港的吞吐能力为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效益。对方招募中国船长,主要原因是中国出口到欧洲的商货已经从大西洋、太平洋等地转为直接从R国走。中国船长,最好是中国东北的船长,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通商,他们豪爽的性格也常常推动了利润的最大化。刘明建对儿子说,爸爸去给你开疆辟土,以后咱们不回广东了,你永远都健康快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磁极偏转,南北方气温倒挂,湿寒的广东和温热的东北,为了儿子的风湿病,他自然知晓如何选择。
“李建明作为船长,第一次航行途中便遭遇了海盗,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海盗皆为穷凶极恶之徒,有些人在冰冷的海面上打着赤膊,露出强壮的肌肉和熊熊燃烧的瞳孔……”秘书为刘明建读了一段,刘明建说别念了,哪有这回事。
这不是纪实文学,小说是需要虚构的。刘总,书里面您姓李,名字也反过来了,叫李建明。
书里面是不是说我们战胜了海盗,拼死保护了物资?
是的刘总,您是大英雄。
刘明建脊背发凉。那一年他的确遇到了海盗,他们知道他是一名新船长,第一次远航,他们要立威。船上也有他们的人,用枪指着自己,像是伐木工人拎着电锯坐在一棵冷杉树下休息。刘明建说,我只是个开船的,在开船之前是个卖鱼的。咱们都是出来混饭吃的,有事好商量。船上的货你们自己上来拿,不要伤及无辜。
海盗上船后,刘明建将他们一网打尽,原来船上早就埋伏了特警。事后,刘明建因此成名,成为了令整片海域闻风丧胆的明星船长。
因为他的航道最安全,有些富商因此找上门来,请刘明建帮忙“捎”一些值钱的东西。每到这个时候,水产经理的话就会在耳畔响起——豁牙子啃西瓜,入不敷出。赚钱是刻在骨子里的欲望,父亲活着的时候总说刘明建贪财,一心钻到钱眼里,但一网捞上来的鱼,最后算在自己头上的却没多少利。
不知道你究竟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父亲说,哪边的人都得凭本事和脑子吃饭。刘明建答应帮人“捎”东西,但一切有毒的除外。几单下来,他和船员们大赚了不少,大家开始神化他,尊称他为乃呵船长,相传乃呵是《契丹国志》中记载的一名奇人,长相可怕,有震慑一方的威严。刘明建不想成为明星船长,也不想追求江湖地位,只想多赚钱,这点他不像父亲和姑姑,喜欢搞科研、搞建设,他的母亲也对钱没有太大兴趣,只有他自己,钱就像高高扬起的帆,竖立在不远的头顶,直教人忍不住伸手去够。
有一回,他们将一批文艺复兴时期的古董——盔甲、风琴、钟表、银器、弓弩等,藏在轮船最隐秘的位置,可到达目的地后,价值连城的古董却全部从船上消失。刘明建一日之间不知道还可以信任谁,按规矩,他的半条命需要偿还给收件人。
“李建明船长率领船员与黑恶势力发生了激烈的枪战,身负重伤,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掌舵向大雨的边缘驶去。那是一条由笔直渐渐变为弯曲的灰色的线,上面长着许多高低错落的刺,像一只背着许多枯萎的花儿拒绝前行的刺猬,在海的中央哭泣。”秘书继续念书给刘明建听,这位作家形容那片联结着北冰洋的大陆,竟然如此幼稚。显然他没有经历过腥风血雨,不知道R国深水港这一新的淘金圣地对全球时局真正的影响。那些张牙舞爪试图阻止一条巨龙的人,现在正在巨龙的凝视中屏住呼吸,自乱阵脚。
这不是一个以诗来歌颂英雄的时代,在英雄面前,任何语言都不值一提。不断融化的冰川像迅速蔓延的山火,所有人都在它的脚下匍匐,无处可逃。如果非要用一种语言来形容自己,刘明建认为应该用巴比伦塔建成之前世界上所有人共同说的那唯一的话。如果用那种语言重新记录一遍世界的历史,哪怕仅仅重新誊抄一遍,人们也不会再沉睡,而是于剧痛中醒来,亲眼目睹火焰般的洪水以永不原谅的愤怒吞噬所有眼里闪着泪的生命。
从明星船长变成乃呵船长,再到事情败露,成为了被R国联合他国通缉的逃犯,刘明建像一只被其他狮子咬掉了半颗头的亚洲狮,一半的脸耷拉着,剩下半颗头用来思考逃命。他本能地想要回到中国东北,这安全的深水港之南,这过去被划分成三个不同的省份,如今合一为同一片自治域的辽阔疆土,这没人胆敢在巨龙头上造次的净地。
刚开始的两年,为了躲避追捕,他孤身一人逃入了兴安岭。深山老林,一栋简陋的木屋本是他过去给自己置办的墓穴,想不到却成为了避难所。在一个下雨的清晨,一头白色的熊出现在了他面前,一条腿负有重伤。兴安岭的猎人曾经以捕杀狗熊为名,专砍熊掌换钱,在这片深不见底的茂林中犯下了重罪。如今他们捕猎北极熊,取熊胆入药,由于出没于兴安岭的野生北极熊极少,一枚熊胆在黑市上比宝石要价还高,因此猎人常设陷阱,专以阴招捕猎北极熊。刘明建不假思索地救了这头落魄的革命家,独自南下,即使流亡也不屈服,这是他与白熊产生亲密联系的精神基础。
初冬,刘明建决定护送痊愈的白熊回到属于它的北方。他带上猎枪,驱赶着这头不愿离去的野兽。在一片由树的残根组成的废墟中,他们遇见了偷伐者。白熊的怒火被点燃,冲上去咬死了其中一个人,其他手握电锯的人将它围堵,试图绞杀。刘明建躲在远处的灌木丛后,将猎枪捂在胸口。他亲眼看到白熊由狂怒一点点变得筋疲力竭,最后它那高贵的头颅被电锯一刀切下,它的躯体和周围的树根一样,冒着热气。他听见一个声音呼唤了一声乃呵船长,苍凉而哀怨。偷伐者抬着死去同伴的尸体离去,刘明建才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慢慢走近身首异处的白熊,将它们重新拼在一起,和一望无际的树的尸体葬在一起。他从没亲手触摸过死于自己眼前的生命。在白熊身上,他终于知道了死亡意味着什么——所有用来记录它的存在、记叙它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沉吟它的美或隐藏它的恶的语言也随着凝固的机体一并降温、冻结,纵使北冰洋不断消融,它们也再不会融化。
巨大的,对北方的恼羞成怒,使得刘明建潜伏回家,接上妻儿,回到了惠州。
粤港澳大湾区数字化产业高度发达,改名换姓的刘明建重新当上了船长,如今他的船上装着机器人。机器人运输成本高,对船长的驾驶技术有严格要求,奉行老带新。老船长陈远的老老祖爷爷曾是伪满时期大连船渠会社的造船工,遭到过日伪的残酷剥削。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劳工拼命劳作,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两个苞米面小窝头配一块臭萝卜咸菜,超负荷的身体和精神重担使陈远的老老祖爷爷被活活累死。老老祖爷爷的儿子为了报血海深仇,投身反法西斯战争,血洒沙场。陈远不比刘明建大多少,但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刚毅面容。他说你既然做了我的徒弟,我不管你以前什么来路,江湖人称为何,在我这里,国家的财产高于你、我和这船上所有人的命。刘明建此前没有惧怕过谁,但在陈远边上,他不敢造次。
每一个机器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原始记忆数据,用来约束它们的道德和行为。这种数据根据不同买家提供的不同环境资料,以算法自动生成,能够使机器人和买家产生深度的思维链接,以便更好地为人类服务。由于买家大多为企业或富商,如果将这种原始记忆数据偷偷刻录出来卖给计算机高手,对方便可以掌握企业或富商的核心技术或商业秘密,所以机器人运输主要防范之对象便是所有上了船的人。刘明建以新的身份成为了惠州港的一名大副,为的就是盗取机器人身上的原始数据卡,和手下兄弟们里应外合,共奔富裕路。但陈远脸上的狠劲和船上那些训练有素的水手,令刘明建一时无从下手。
陈远说,听说你父亲是制造电子芯片的专家。
刘明建点头。
那你肯定比我们这些粗人更懂得怎么保护这些机器人的数据卡。
闷了,就陪它说说话。陈远指着一棵矮小的松树说。
这棵树又矮又健壮,憋着一股劲,好像只要离开花盆就能立马从悬崖中长成一道苍劲的电光。
某日,就在刘明建正要得愿的关键时刻,船长将他捉了个现行。两名壮硕的水手把他绑起来,轮番用拳头捶他的肚子,几下以后,刘明建口喷鲜血。陈远抽着烟,像是看着一条丧家犬。他说即使你现在是一名堂堂大副,我也知道你的底细。今天如果不是看在我老老祖爷爷的面子上,你已经喂鲨鱼了。
刘明建说要死给个痛快,这辈子是个贪财的人,我认了。
陈远说,你没看见盆栽里有个监控器?
刘明建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
你只要给这棵松树浇一次水就能发现,但你一次都没浇。它是海洋中唯一的一点绿,是这艘大船的良心。
陈远将刘明建交给了公安机关,由于表现良好,减刑后蹲了六年大牢。
第五年的时候,陈远拿了一些肉肠来探监,问了刘明建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说,你知道从鸦片战争的时候起,那些欺负过中国的国家,砍了我们多少树,挖了咱们多少资源,让哪些地方如今变成了草木难生的沙漠地带吗?
陈远又问,出去后,你有什么打算?
刘明建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去种树吧,种林子,一片又一片的林子,救救这个世界,别等你我都死了,除了荒漠什么都留不下。
刘明建未曾想,陈远这句不红不白的“风凉话”,往后却成了他安身立命的箴言。
“被李建明检举揭发的陈近出狱后,手下仍有几个忠诚的兄弟愿意继续追随他。虽然有六年的时间身在狱中,但陈近的触手一直在社会上延伸。狱友中有一位话事人,头上纹了一只北极熊,原本在R国经营一家挖掘机车队,该车队名唤‘拿破仑’,百余名司机均有绝技傍身——只有‘拿破仑’挖掘车队能够将R国从冻土层下面采伐的树木迅速、完好地运输到村镇。由于全球气候变暖,R国冻土加速融化,运输路线多半是一米深的泥泞水洼,十分考验司机的车技;‘拿破仑’车队纪律严明,每位司机都训练有素,纵使开价极高,仍是R国伐木市场最抢手的合作对象。”秘书为刘明建继续朗读传记的内容。
刘明建想,这位大作家能放下身段,专门为自己作传,而且刚刚出版便一跃成为畅销书,陈远一定会看到。他现在还是不是那个面容刚毅的船长不得而知,或许他那刚正不阿的性格早就得罪了什么人,搞不好已经进了鲨鱼肚子。刘明建就是要把自己的屈辱史转移到陈远身上——当初盗取机器人原始数据的是他陈远,自己才是那个维护正义的热血男儿。在大作家采访刘明建的时候,他把这段颠倒的历史讲得栩栩如生,一点也不担心陈远读罢抗议,书中他叫陈近,这叫虚构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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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7期)
周燊,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艺术硕士、文学博士,从教于高校创意写作和现当代文艺研究等方向,曾获第六届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复旦大学光华奖等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