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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刘玉栋:冬游普照寺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7期 | 刘玉栋  2024年08月07日08:20

环山路北侧,有一通山路口,松柏特别翠绿,路角处竖一巨石,上面刻“普照寺”三字,字迹敦厚庄重。我多次乘车路过,却无缘进访。后有幸拜读作家柳萍女士的散文集《在泰山逐云而行》,里面有一篇《古禅寺听雪》,写的正是雪后的普照寺,我被文章中的大美意境深深感染,更是心向往之。

癸卯年小寒节气,我再次来到泰山脚下。深冬的泰山通透多了,少了一些神秘,更多了一份厚重。这次,我是专门来访普照寺的。普照寺位于泰山西麓凌汉峰下,也是我第一次深入到此。我知道这里还有几处神往之地,比如五贤祠、三阳观。

话说回来,这是我跟泰山缘分最深的一年,三次爬泰山,两次住在山顶的神憩宾馆,山顶的日出日落,都已落目入心。泰山美如斯。那俊美的时刻,让我深悟先辈名篇佳作中的灵韵,也让我感受到人们面对泰山时的敬重之心。泰山处处皆美景,且有深厚的人文底蕴,所以爬泰山次数越多,越觉得需要了解的景观多。因此,泰山西麓的吸引力,便成了我的“心病”。

中午的阳光特别明媚,又有一碗牛肉面打底,尽管是小寒节气,身上还是暖烘烘的。我最羡慕傍山而居的泰安市民,沿着环山路,挑一上山小路随意一拐,便可深入泰山怀抱,只需几步,尘嚣尽抛身后。拐上通寺院的山路,右侧的大片松柏特别深绿,往里面走数十步,原来在翠柏深处,是范明枢墓。这位在民族危亡之际,为抗日救国奔走呼告的“革命老人”,如今长眠于此,时代与社会无论如何变化发展,这位教育家的精神意志永远普照在这片土地上。

离开范老墓,沿石板路向里走,见路边横卧的岩石上刻有“三笑处”,不由驻足遐想。想而不得,忙掏出手机查阅,没想到版本这么多,有孔子来泰山遇到隐士荣启期的故事,有三老人论长寿之道的故事,还有几个惩恶刺贪的传说。我发现,这些版本故事非常生动,共同之处是代表了民间百姓的心声。普照寺外的“三笑处”题刻,自有其妙意,又何必在意其故事的真假。

脚下石头光洁,是时光打磨的痕迹。阳光穿过松柏,洒在褐色的路面上,斑驳陆离闪闪烁烁。前方两块巨石分卧山路的两侧,右侧的石头上刻着“云门”两字,顿觉此处确实像一道门,而这个“云”字最是绝妙。过“云门”前行,抬头隐约见到寺院灰瓦红墙的一角,一股幽深的气息扑面而来,心倏忽一下便静下来。回头再望云门,感觉那更是一道门了,是佛门,也是“心之门”。里面是净地,门外乃红尘,一旁的“界尘”刻石,正是此意吧。

此刻,站在子午桥上,四下望去,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高耸的凌汉峰下,古老的禅寺被正午的阳光包裹着,清寂而澄明。由于是深冬,寺院游客不多,阳光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也照耀着我的前胸后背。看着不远处寺院的山门,心底也感到一丝清澈和安宁。

普照寺传为六朝古刹,扩建于唐代,是历史悠久的著名禅寺,位于泰山之阳,依山势而建,三进院落,一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筛月亭、摩松楼依次坐落在由南及北的中轴线上。普照寺兴盛到今日,有两位僧人厥功至伟,一位是明代高丽僧人满空禅师,一位是清代名僧元玉。明宣德三年(1428)满空和尚登泰山、访古刹,建竹林寺于黑虎潭之上,又见普照寺凋敝衰败,就在泰山驻锡禁足 20 多年,“鼎建佛殿、山门、僧堂,伽蓝焕然一新,寓内庄严,绀像金碧交辉”,普照寺拓建一新,由乏人问津到僧众数千人,兴盛一时。如今,寺院内的主要建筑依然还是那时的格局。清代住持普照寺的元玉禅师博学多才,能诗善文,与数位名士结社,性情率真豁达,自号“石堂老人”,寺院东为荷花荡原址,元玉曾在此“包崖筑台,开池伐石,种竹载莲”,建“石堂十二景”,让普照寺成为儒释相融诗文唱和的雅集之地,使得寺院再度兴盛。如今石堂已废,但石壁上还留有元玉题写的《石堂铭》及“十二景”题诗。

来之前做了些功课,大脑中已存有寺院的轮廓,但站在山门前,感觉还是跟想象的大不同。站在台阶下面的两只石狮子中间,读山门两侧的楹联:“长松筛月不辨今古,黑豆未芽何分儒佛。”寺院的信念和主张似乎尽在这副楹联里。进山门,入院内,钟鼓楼分列东西两侧,还未在二山门西侧的碑墙前立足,脚步直接被一旁的竹园吸引,不自觉便走了进去。惊讶!想不到在万木萧条的深冬季节,北方泰山脚下的普照寺内,竟有这么一片翠绿的竹林,且每一棵竹子都有碗口粗壮,一棵棵青绿的竹干深入天空,风吹竹叶,沙沙作响,阳光也被折射成碎银一般。仔细想来,普照寺好似跟竹渊源颇深,当年满空禅师先建竹林寺,再拓普照寺,想必那时便在寺院内植上了竹子;元玉禅师对竹更是喜爱有加,寺内的菊林院是他居住的禅房,门上的楹联是他亲笔写的:“松曰好青,竹曰好绿;天吾一瓦,地吾一砖。”作家柳萍在《古禅寺听雪》中提到,在荷花荡玲珑岩上还有元玉的题刻:“竹竹竹,汝得我亦非孤独;竹竹竹,我得汝亦非孤独。”筛月亭柱上刻有四副楹联,其中有两副提到竹,“引泉种竹开三径,援释归儒近五贤”“曲径云深宜种竹,空亭月朗正当楼”。也许,中空外直、翠绿饱满的竹子契合了这座寺院的佛法信念。

移步走出浓绿的竹园,复回到碑墙前,墙面上镶嵌着“讲书堂”“投书涧”“五贤祠碑记”等多块碑石。我不知道这些碑石是什么时候从五贤祠移过来的,但我觉得这肯定是有心而为。五贤祠又叫泰山书院,是“宋初三先生”孙复、石介、胡瑗,加上后来的宋焘、赵国麟读书、讲学之处,他们弘扬儒家理学精神,形成影响深远的泰山学派。把五贤祠的碑石移到普照寺,正合元玉禅师的心意。元玉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援儒归佛正是他的信念,“引泉种竹开三径,援释归儒近五贤”,他认为儒家的仁厚之德就是佛家所言的慈悲之心,他力图把出世的佛教变成浓厚儒家色彩的世俗宗教。一路走来,皆为此意。

过二山门,院内静寂且干净。大雄宝殿前,两棵银杏树高耸,零星的枯叶依然能让人联想到昔日的金黄,油松深绿,柿子树油黑的枝桠上还挂有几颗红柿子。殿内供着释迦牟尼佛像。殿后便是六朝古松和筛月亭。拾级而上,走进筛月亭,观六朝古松。也许我来的季节不对,但见古松周围藤蔓缠绕,树干虽粗壮,但树皮颜色发黑,枝杈稀少无光泽,期待来年春到,古松再发青绿。在亭内的石墩上坐下来,面前是一块方形的石桌,石面不平却光滑,这定是五音石了。伸手轻击一掌,确有金属质感的声音,于是加大力度,在不同的部位又接连击了几掌,这次声音清晰,每一个部位发出的声音皆不同,语音绵长且有乐感。禁不住抚摩了一把光滑的石面,可怜的石头,不知道有多少巴掌拍在上面。

摩松楼东的石堂院没有开放,折身来到摩松楼西的菊林院。菊林院是元玉居住的禅房,现为高僧满空禅师纪念堂。院内的一品大夫松颇有特点,两棵松树如弟兄一般依靠呵护,又名师弟松。清代植树的理修和尚曾撰佛偈一首:“僧栽树,树荫僧,你我相度如同生;松也僧,僧也松,依佛门,论弟兄。”看似通俗易懂,却意味深长。离师弟松不远有一株蜡梅,黄色的花朵迎着寒风绽放,我走上前,闻了闻,香气浓郁。午后的阳光依然清澈明朗,照在菊林院里,到处蓬勃鲜亮。

满空和元玉两位禅师卓锡于此,拓建寺院,弘扬佛法,兴盛一时,但泰山却无法被称为一座佛山,面对强大的儒家和道家,他们只能通过智慧来站稳脚跟。即便如此,泰山深处的寺院还是在兴废间跌宕。元玉和尚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主张,“以佛修心,以道养身,以儒治世”,又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呢?

不论是什么教,总得回到个体的生命和精神上来。哲学家李泽厚曾写道:“佛知空而执空,道知空而戏空,儒知空却执有,一无所靠而奋力自强。深知人生的荒凉、虚幻、谬误却珍惜此生,投入世界,让情感本体使虚无消失,所以虽心空万物却执着顽强,洒脱空灵却进退有度。”

一个人,现实总得面对,关键是如何面对。

很遗憾,冬游普照寺没能遇上一场雪。在灿烂阳光下游普照寺,也许少了雪后的意境之美,却能让内心更加澄明。出山门,回首告别这座古刹,又见山门两侧的那副楹联,便想到满空禅师圆寂前的那首佛偈:“吾年七十五,万物悉归土;光芒照万丈,无今亦无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