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2024年第4期|厉彦林:口福(外一篇)
厉彦林,山东莒南人,当代作家、诗人。出版《灼热乡情》《享受春雨》《春天住在我的村庄》《赤脚走在田野上》《地气》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齐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长征文艺奖、人民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多篇散文入选各类语文、思想品德教材和教辅,部分作品被翻译至国外。
口 福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吃排第一,可见“口福”是人一生最大的福分。
舌尖上居住着美好的记忆、人类最顽固的乡愁。如果有人胃口好,吃饭没什么忌口,“吃么么香”,或者上了年纪,还牙口好,能随心吃可口的饭菜,我们都会夸“有口福”。
“煎饼卷大葱”,这是山东人的口福。山东是华东地区最北端的省份,这里山丘面积大,四季分明,适合玉米、小麦、小米、地瓜等农作物种植,因而煎饼成了耐储存、便携带的传统美食。山东人的口味偏咸,喜欢用酱油、盐、辣椒、花椒、八角等配料。大葱在山东既是一种常见的蔬菜,又可称经济作物。家家户户菜园、自留地和房前屋后都种着一排排、一垄垄、一沟沟的大葱,煎饼的芳香与葱的天然清香卷在一起,从颜色到味道,都让人觉得香甜、爽口,咬起来也劲道。当然,它在味道浓重、程序严格、赋予儒家礼数的“鲁菜”之中,属于山野土菜。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生活水平和饮食品质也提高了,口味更加刁钻,但“煎饼卷大葱”在山东却作为传统美食保留着,被广大百姓喜欢着。“一张煎饼,席卷天下。”煎饼不仅可以卷大葱,也可以卷肉片、卷蒜薹、卷黄瓜、卷生菜、卷油条、卷芝麻盐,许多吃食都可用煎饼卷起来。眼下,山东煎饼多产于泰沂山脉及周边地区,大葱以济南章丘大葱最为有名。海内外来山东的游客,大都要亲口尝尝山东的“煎饼卷大葱”。现代社会,山东人吃大葱也开始节制,主要因为吃完大葱嘴里有味,待人接物不文明。即使吃大葱也得把握得体,如有接待或聚会,就早早禁吃葱蒜,或者刷牙、漱口,嚼嚼口香糖、喷喷口气清新剂。
我国是个农耕文明的国家,长期以来农业一直占主导地位,吃饭始终是第一位的问题。也可以说,我们历代祖先都在为吃饱饭而忙碌着。即使封建社会那些所谓“盛世”,也从未真正让人民吃饱穿暖,口福也没有条件实现。2020年,中国历史性地完成脱贫任务,终结了困扰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几千年的绝对贫困问题,所有中国人都能吃上饱饭了,这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值得歌颂和铭记。
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生在沂蒙山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那正是生活困难时期,农村普遍穷,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大人孩子围着锅台转,就连大人也嘴馋。虽然日子穷,但生活还挺讲究,努力让“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过年时,家家都得想方设法添衣帽、买鞭炮、贴对联,盼望着买鱼割肉解解馋,重头戏是吃顿水饺;过中秋节,能吃上个含有花生仁、葵花仁、核桃仁、青红丝、黑芝麻,又酥又香的“五仁月饼”,更觉大有口福。我母亲千方百计让我们吃饱饭,地瓜秧、花生皮也能上饭桌,当然也有能解馋的,譬如红烧排骨、猪肉水饺、家常豆腐、海砂子面……有这些好饭时,我们都是吃得锅干碗净,几乎一点残渣不留。娘烙的菜煎饼也是口感极好的美食。春天烙煎饼时,把事先切好的韭菜摊在热鏊子上,打上个鸡蛋,再撒点盐或酱等作料,上边再盖上一张新烙的煎饼,等菜熟了,煎饼外皮脆黄,直接用铲子在鏊子上叠好切开,就可趁热品尝了。捧在手里还烫人,轻轻吹一口,再轻轻咬一口,满嘴热气,满口飘香,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收成好,肚子饱”,从大处讲,粮食丰,社稷稳,天下安。过去,老百姓日子紧巴,饭菜油水少,因而瘦人多,“瘦成猴”“瘦成麻秆”的不少,大家希望“心宽体胖”。我曾听说过一个“抹嘴肉”的笑话。说一对夫妻生了仨孩子,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可男主人挺爱面子,担心别人笑话他家穷,于是就割了一块猪肉,每天饭后出门前,就用猪肉把嘴唇抹一下。一段时间里,不少人夸他家富裕、生活好,因为都见他嘴上油光光的。有一天,他刚迈出家门,他儿子就匆匆追上来:“爹——爹——快追呀,你抹嘴的那块肉被猫叼走了!”
当下,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早已跨越了温饱,对于食物,人们也开始从单纯追求填饱肚子向追求绿色、优质、富含营养转变。从饭桌到衣柜,衣食住行样样都有大变化,一桩桩看得见、摸得着的大事、喜事都能感觉到,不费劲就能身体发福了。肥胖问题越来越严重,纷至沓来的各种疾病,正恶魔一般威胁着我们的生命与健康。“口福”有时也会生祸。
人们越来越讲究绿色与营养、新鲜与品味、优质与高档。鸡鱼肉蛋很平常,山珍海味也不足为奇,甚至要那深山老林的飞禽猛兽,深海里的大龙虾、帝王蟹、金枪鱼、鲟龙鱼,才能吊起某些人的胃口。最让我心里发怵的是所谓的饕餮盛宴,那些带血的烤牛排、鹿肉、蛇胆、蛇血,以及那刚剥去外壳、白嫩的肉还在颤动的大龙虾……这种生吞活剥的食用方式,倒是能满足某些人的心理猎奇,助力虚假的养生,但也会引发食物中毒和肝炎等疾病,甚至导致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熟食是人类摆脱动物属性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人类文明的重要体现。“享口福”不能回到原始人茹毛饮血的生活方式,这种所谓的大饱“口福”不是社会进步,也不是“福”。
如今,到处举办农民丰收节暨农耕文化节,粮食、蔬果、花卉等优质农产品闪亮登场,人们既饱口福,又饱眼福。田间新鲜的粮食和蔬菜被热气腾腾地端上千家万户的餐桌,每一位耕作者都能劳有所得、心有所享。时兴的农文旅产业,特别是各类瓜果的采摘游,不仅是一饱眼福的美事,更有一饱口福的享受,因而越来越红火,前景光明。
就个人和家庭而言,日子贫困时端一碗热菜汤,抓住一块杂面干粮就是一顿饭;富足时即使天天鸡鸭鱼肉,甚至顿顿山珍海味,也不过一日三餐。人胖起来容易,想瘦下来难。现在生活越来越好,可口的食物越来越多,人们既关注吃饱,更讲究吃好。这些年,我们身边患上糖尿病、肥胖病、心血管病、高血压病的人以惊人的速度增加,大都是因为生活条件改善、“大饱口福”留下的祸根,因贪恋“口福”蚕食了自己的健康。当然也要看到,物质生活富足了,天天酒足饭饱,最可怕的是精神空虚,苦、乐、悲、喜无处倾诉,相互之间少了理解、尊重和温暖,感觉生活平淡无味,活得不精彩。
人生酸甜苦辣,连同舌尖上的味道,早已镌刻进我们的记忆。我每次回故乡,返程时总是带回一捆老家菜园里的蔬菜,那是一缕值得细嚼慢咽的家乡味道、灼热乡情。
菜 豆 腐
各地都有独具特色的地方名吃、小吃,在沂蒙山区,有一种小吃叫菜豆腐,也叫“渣豆腐”“豆沫子儿”,让我念念不忘。
它是用做豆腐过滤出来的豆渣加上白菜、萝卜等蔬菜制成的食品,在沂蒙山区的农村很常见,风味和口感也很独特。
“渣豆腐香,菜豆腐甜,吃上一碗管半天……”沂蒙山的渣豆腐兴起于何年,我没发现相关记载。听老人们讲,在革命战争年代,沂蒙山人用渣豆腐和煎饼养育革命战士和伤员。那时候生活极其贫困,老百姓日子艰苦。无论野菜、薯秧还是榆树叶,只要加上点黄豆面或花生饼渣就能做成吃的东西。尽管没有什么营养,但能撑饱肚子,给人冲锋陷阵的力量。
从白山黑水的东北,到赤石红礁的南疆,从黄沙漫天的西部大漠,到碧海晴空的东部海岸,均可见豆腐的影子。陆游《渭南文集》中记录过南宋大臣谢谔的早餐习惯:“晨兴,烹豆腐菜羹一釜,偶有肉,则缕切投其中。客至,亦不问何人,辄共食。”早上起来,炖一锅豆腐汤,如果有肉,就切成细丝下锅里,与豆腐同煮。客人到访时,谢谔也不加菜,就用这锅豆腐肉丝汤待客。可见豆腐的随和与宽容。
我的家乡在沂蒙山区东部,也是个小山村,百姓的日子一直很清苦。这菜豆腐也不是能经常吃到的。在生活极度困难的岁月,家家户户经常缺炊断粮,野菜、薯秧、树叶……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能做出一锅菜豆腐。家里没黄豆就去豆腐房里买点豆腐渣。秋天,地瓜还没到刨的时候,嫩地瓜叶早早被采摘,做成菜豆腐吃了。到过春节时,家家才想方设法做锅豆腐,既有谐音“兜福”之意,又能冲淡过年缺鱼少肉的尴尬。能吃到用自家豆腐渣做的菜豆腐,也是一件美事。
用水把黄豆泡透、用石磨磨碎成糊状,用细纱布过滤出做豆腐的豆浆,剩下的豆渣就是做菜豆腐的主要原料。如果先用锅把豆渣炒熟,再把白菜叶、萝卜丝、萝卜缨、芸豆、豆角等任何一种蔬菜倒入,边炒边搅拌,直炒到汤汁减少,炒出黄豆的香气,再加上食盐和作料,就是“渣豆腐”。如果先把白菜叶、萝卜丝、萝卜缨、野菜等洗净剁碎,加上豆渣和水一起焖煮,等豆香与菜香完全融合,上桌前再加上食盐和作料,就是带汤的“菜豆腐。”
我娘喜欢做“菜豆腐”,她说“汤汤水水的养人”。刚出锅的“菜豆腐”,再配刚下鏊的煎饼,加上一盘辣椒、大葱、香菜切碎后与酱油、醋、香油一起调好的拌食,这真是农家餐饮的“黄金搭档”,让人“爱不释口”。
时光变迁,越来越多的农村人离开家乡,进城务工经商,渐渐喜欢上了大鱼大肉,做菜豆腐、吃菜豆腐就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有那些游子回到家乡时,才会惦记起孩童时吃过的菜豆腐。
我在外工作四十多年,母亲和岳母都知道我喜欢吃她们做的菜豆腐,每次回老家,这顿菜豆腐成了必备的大餐。由于生活条件好了,磨回来的黄豆糊可以做出豆腐、豆腐脑,豆渣做菜豆腐,“一豆三吃”;或者干脆黄豆糊子也不再浆渣分离,而是直接倒入青菜做菜豆腐。黄豆的营养一点没流失,颜色白里透绿,味道清香,质地嫩滑,口感细腻。
做顿可口的菜豆腐,工序复杂。记得早年间,天不亮,娘就把泡好的黄豆放到石磨里磨。伴随磨盘的转动,乳白色的豆浆源源不断地流进水桶里。等过滤出做豆腐用的豆浆,豆渣就成为做菜豆腐的原料。做菜豆腐的菜,主要是时令菜,春天是小白菜和野菜,冬天的主角是萝卜和大白菜,往往用的是大白菜外层的老叶子。不管哪种菜,先用开水焯一下,滤除苦味儿,再将其攥成菜团,挤干多余的水分,切碎备用。豆渣倒入锅里煮开,加入切好的蔬菜,豆子的醇香和清新的菜香混合在一起,掀开锅盖,香气扑面而来,激活胃里的馋虫。
2013年清明节,我带上妻儿回到老家看望父母。第二天一早,娘就为我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豆腐”。头一天夜里就挑拣好了黄豆,放在瓷盆里用水泡着。把黄豆选好、泡好、磨好这是第一步。为了吃个新鲜,天刚亮,父亲就去自家菜园拔回了一筐带着露珠的青枝绿叶的小白菜。娘安排晚辈到邻村磨了黄豆糊子,就忙着择菜、洗菜、切菜,几个盆倒腾着,叮当响。煮的时候需要细心盯紧,掌握好火候,防止豆沫溢锅。娘一会儿往灶膛里续柴火,一会儿掀起锅盖观察,有时还用勺子舀起来看看。吃早餐时,我们围桌而坐,一人一碗香气四溢的菜豆腐,还有辣炒豆腐,一人一个刚买的新小麦煎饼。大家吃得很香甜。吃到一半时,我刚把一口菜豆腐填进嘴里,突然发现碗里的菜豆腐上有半只青虫。那样子是被刀剁断的,虫子身体的颜色和菜色基本一样,只有虫子的头是黑的。虽然虫子还在碗里,但仿佛已经被我吃到了嘴里,我一阵恶心。但是,我还是使劲忍住了,没说这个事。如果说了,就破坏了娘的一片盛情和美意,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也就没了。娘为这顿菜豆腐忙活了快两天,如果让娘知道我吃到虫子,娘肯定很懊悔、很自责,就枉费了娘长久没见我、想让我吃顿可口饭菜的苦心。娘一定还会记着,甚至腌臜一辈子。再说,娘年龄越来越大了,择菜漏掉了菜叶上的虫子很正常。娘的视力大不如从前,我虽然年轻力壮、眼力好,却没去帮助娘干活,只等着吃,没有资格埋怨娘,更不能让娘难堪。望望娘满意的笑容,还有额前的那一缕白发和那双日夜为我们操劳的手,我不忍心破坏这浓浓的亲情。那口菜豆腐在我嘴里转了几个圈,还是被我硬硬地咽进了肚子里,我又悄悄把那半条虫子挑出来扔到了地上。我的这个动作,还是被娘发现了。
“菜里有东西吗?”娘放下手里的筷子,问我。
我赶忙说:“没,没有,不小心被菜噎了一下。”
娘没有再回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责道:“我老了,不中用了。”
“今天这豆沫味道很鲜!”我知道聪明的娘已猜到我吃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赶忙回应道。
我和娘的对话,大家谁也没注意,谈笑中,话题很快就被岔开。
那碗菜豆腐,我是在狼吞虎咽中吃完的,也令我终生难忘。如果我吃慢了,娘肯定会发现其中的端倪。在吃饭的过程中,我几次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直在想:在苦水里泡大的娘,省吃俭用,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千方百计让一家老少吃饱穿暖,这是多么了不起。这种能观察到、能享受到但又难以言明的品德,真是令人高山仰止。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立业了,娘依然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我们偶尔回家一趟,娘总是想方设法做每个孩子最爱吃的饭菜,这份恩情我们怎么也报答不了。我最朴素的想法就是,说啥也要让娘高兴、不给娘心里添堵,这是最基本的道德水准,也是最为高尚的人性表达。我一直庆幸我当时没有顺口告诉娘,没说破我吃出半截青虫的事。吃这一碗菜豆腐,吃的是心中美好的记忆,品的是一家老少团聚的美好时光,尝的是一缕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我妻子知道我喜欢吃菜豆腐,也慢慢学会了自己做。我不时能吃上用新鲜蔬菜做的菜豆腐。先喝一口菜豆腐的清汤,嗨,真是清爽的美味呀,没了菜的生涩或青苦,只有菜的清香、豆香的醇厚和热汤的温暖。我妻子还找到了保存菜豆腐的新办法,当顿吃的放盐;第二顿吃的,到吃时再放盐,能保持菜的色泽不变;如果长时间保存的话,就干脆放冰箱冷冻起来,颜色和味道不变。菜豆腐,早已超越了温饱,成为滋养精神的美食,承载着诗与远方的遐思。
童年总会消失,梦想不能幻灭。在异地他乡,吃到家乡的味道是一种福分,有遇到知音般的欣喜,那是鲜活乡愁的一缕“地气”,一股“人间烟火气”。
每次看到菜豆腐,我便会想起当年娘做的那一碗,那菜豆腐的滋味更稠、更鲜、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