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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黄昏》:现代闺怨的异域想象与书写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梁贝  2024年08月05日08:34

作为中国文学界一家重要的文学期刊,自1957年创刊以来,《收获》始终坚持“好作品”为先的办刊方针。面对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影响力的作者,无论你是文坛名宿,还是才露尖尖角的新荷,只要写的好,都会受到一视同仁的关注。尤其引人瞩目的是,从2014年开始,《收获》正式设立“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每年第四期,都会集中推出一批青年作家的优秀小说作品。即使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小说创作的未来肯定在年轻人身上,但单纯地从对未来的着力营造这一点来看,《收获》鼎力发现并推举青年作家小说的举措,实属难能可贵。2024年第4期集中推出的八个中短篇小说作品中,傅悬中篇小说《吃黄昏》,是我比较感兴趣的一篇。

饭可以吃,酒可以喝,“黄昏”也可以吃吗?这是我看到这个不无几分怪异色彩标题时的第一反应,也正是这个标题,激发了我迫不及待一探究竟的阅读兴趣。却原来,所谓“吃黄昏”,在女主人公美琪的家乡临海一带的方言中,也就是晚饭的意思:“妈妈说,今日没有别的物什可吃的,格就是黄昏头饭。什么是黄昏头饭?早饭是吃天光,点心是吃接力,晚饭就是吃黄昏。”认真读完全篇之后,我们方才发现,“吃黄昏”也即晚饭问题的如何解决,的确是中篇小说《吃黄昏》中带有艺术凝聚力的一个核心事件。围绕着“吃黄昏”,作者傅悬通过双线并置的叙事结构,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现代闺怨的异域想象图景。

表层来看,作品所集中讲述的,是一个颇具戏剧性或偶然性的因饮食不当而致人死亡的悲剧故事。故事的发生地,是美国纽约。疫情结束后那年独立日的那一天下午,年仅三十四岁的全职太太美琪,突然接到丈夫罗望的电话,说要带师弟何一凡他们一家三口回家里吃晚饭。尽管说罗望在当时只是客气地邀请了一下,没想到师弟那位印度裔太太何蔓薇,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这样一来,难题自然也就摆在了只有不到两小时准备时间的美琪面前。正因为如此,罗望也才曾经生出一种文化隔膜的感慨:“如果是华人夫妇,自然能立马掂量出这轻飘飘半句邀请的分量,也不至于让人这样骑虎难下了。”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何蔓薇已经接受了邀请,那美琪即使再怎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得勉力把这一突然冒出来的家庭晚宴应付下来。好在美琪也还真是拥有某种非同寻常的应变能力,短短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在被迫征用了半成品和料理包的基础上,等到丈夫带着客人进门的时候,一桌由土豆泥、炸物拼盘、蔬菜沙拉、烤羊肋、西红柿炒鸡蛋,以及酱红色的左公鸡这样一些菜品组构而成的晚宴餐品已经“琳琅满目”地摆放在了餐桌上。不出所料的一点是,如此一桌匆忙拼凑出来的菜品,肯定不会令就食者感到满意。也因此,这场晚宴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注定是一场尴尬的晚宴。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尴尬的晚餐最后竟引出了一场人命。也恰好是在这一天,美琪从老乡也即家和超市的老板娘那里买到了一瓶新鲜姜汁,并用姜汁做了一道家乡的甜品姜汁核桃炖蛋。由于端在手里的这道甜品不仅迎来了何一凡继子丹的热切关注,而且他还主动表示想要品尝一下,美琪便“最先剜出一块给丹”。这一给不要紧,没想到的是,因为丹是一种严重的过敏体质,虽然只是一小块姜汁炖蛋,所引发的后果却不堪设想。先是丹被911紧急送往医院救治,然而,仅仅只是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从昏睡中醒来的美琪,就在手机上看到了三个小时前的一条短信:“休克引起急性肺炎并发症,丹尼尔刚刚走了。”就这样,一场因美琪的无心之失所导致的生命悲剧,因为多种因素的偶合便酿成了。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一死亡悲剧的罪魁祸首,似乎是那道被称之为姜汁炖蛋的甜品,但只要细加参详,就不难发现,真正应该为这一悲剧承担责任的,其实是美琪的丈夫罗望。这一点从以下几处叙述性话语中便可得到证实。一处是:“何一凡率先拿到绿卡,是同龄人里的成功者,卖掉创业公司,遥遥领先,但罗望很聪明,一定能从昔日不如自己的师弟身上找到失败之处,比如婚姻。”再一处则是:“那她是什么呢?美琪立刻想出了答案,是躺倒的奖杯吧。她和自己偷偷玩这种纤细而无用的修辞游戏:或者也可以是砝码,她的丈夫需要一位好太太来增加生活的重量。”将以上两段叙述话语所传递的信息整合在一起,就不难得出这样的一种结论:罗望之所以在和师弟何一凡刚刚重逢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要邀请他们一家三口到家里做客,潜意识里恐怕正是要借助于对美琪的炫耀来为自己“增加生活的重量”。由此,傅悬的《吃黄昏》自然也就获得了一种精神分析学的心理深度。

然而,这只是《吃黄昏》所讲述的表层故事,从深层来看,傅悬所试图书写表达的,其实是置身于美国这样的异域空间当中现代女性美琪的闺怨故事。说到闺怨,顾名思义,作为古代一种诗歌类型,闺怨诗所主要抒写表达的,乃是弃妇和思妇(包括征妇、商妇、游子妇等)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忧伤,或者是少女怀春,或者是思念远人。其中代表性的名作有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但由此而引发的一个疑问就是,既然已经置身于美国这样一个典型不过的现代社会,美琪怎么还会形成所谓的闺怨呢?我们不妨先来看一下傅悬的相关描述。来到美国之后,美琪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先是签证问题,而后引产,休养了很久,疫情之后她再没想过这件事。”美琪之所以会放弃找工作,除了签证问题,身体原因和疫情影响之外,一方面是因为身为名校老公的罗望,单凭他一个人的工作就足以支撑俩人的日常生活用度,另一方面则是罗望有着一只格外娇嫩的胃(“罗望的胃不好,很少吃外食,极恋家,读博最后一年几乎每顿饭都会家里吃”),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的日常生活格局:“美琪找工作的心思渐渐熄灭,因为她明白了,何必去找工作,丈夫就是她的雇主,照顾他就是她在这片大陆上的新工作。”因为在外辛苦工作的罗望每晚都要赶回家“吃黄昏”,所以晚饭到底应该吃什么也就成为了美琪日常生活中最为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只要活着,只要睁眼,整个宇宙摆在她面前最要紧最幽深的问题就是‘晚饭吃什么’。”“从那以后,美琪的时间只分为‘晚饭前’和‘晚饭后’,以及‘罗望回家吃饭的日子’和‘可以完整休息的日子’。”一开始还不要紧,时间一长,同样身为现代知识分子的美琪,当然也就会强烈意识到自我失落问题的严重性。正因为她已经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了丈夫罗望所雇请的菲佣,所以才会以想要回国几个月的方式试图加以反抗。没想到的是,即使是她如此一种已经足够卑微的愿望,也并不被罗望理解:“美琪没有解释,只重复说:‘我想回国几个月,我很累。’罗望真正诧异了:‘你累?’你为什么累,我出门上班,你在家休息,你为什么会累?他不知道,挂在悬崖上的人抓住一根树藤,一动不动地保持静止就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如果说古代的闺怨或者是少女思春,或者是思妇怀念身在远处的丈夫,那么,到了傅悬的《吃黄昏》里,这闺怨,就变成了美琪因为依附于丈夫罗望所导致的自我失落。从“美琪穿戴整齐,走出门去”这一结尾来判断,明确意识到自我失落之后的美琪,已经在不经意之间变身为一位觉醒后的娜拉。只是美琪这位身处美国这样一个现代化异域空间中的知识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之后,能否真正地摆脱对丈夫罗望的依附,仍然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行将结束本文之前,需要指出一点叙述上的瑕疵:“一切如此寻常,以至于很多年以后美琪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就像沙滩上狂欢的人群被流星击中那样毫无预兆。”由于小说已经明确标示出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是疫情结束后那一年的美国独立日,而疫情结束到现在为止也不过短短两年时间,所以,这段表述中的“很多年之后”无疑是一种违背时间常识的错误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