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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诗学——读陈世旭《表叔》
来源:《北京文学》 | 徐刚  2024年08月05日08:35

在陈世旭的小说《表叔》里,表叔家所在的上水巷里,犹如世俗世界的一块“飞地”,这是战争的硝烟未曾侵袭的地方,亦如世外桃源一般为“我”一家提供了庇护。是的,在那万分危急的时刻,表叔收留了叫花子一般无家可归的我们。他的恩情自然无须多言,但小说更重要的是,借此呈现出表叔作为医馆坐堂郎中的独特生活,以及生活背后的观念世界,我们姑且称之为“自然的诗学”。这种独特的生活哲学,固然显示出非凡的现实意义,但也同样值得我们细细思索。

作为医馆的坐堂郎中,表叔姓甚名谁,小说并未交代,故事只是以“我”的儿童视角悄然切入。表叔,显然是一个能勾连起人们独特情感记忆的朴素称谓。在中国传统的人伦秩序中,相对于直系亲属间的亲密关系而言,一个“表”字便意味着旁系亲属间相对疏远的情感联结。但也正是如此,显示了小说中“表叔”之于我们的难能可贵的情感价值。

关于表叔的形象刻画,小说一句“好像是从画上传下来的”,就暗暗指出了他的超凡脱俗和与现实世界的格格不入。表叔从事的工作,蕴涵着一种道法自然的神秘性。小说用生动的事例,交代了他高超的医术。而在医术之外,他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不辞劳苦地将古代医书没有记载却灵验的民间药方抄写成册,这里所积攒的毋宁说正是民间智慧的结晶。

在表现中医的神秘之外,小说更多诉诸的是所谓医道和医理的提炼。这里的医道并不神秘,正是所谓的自然之道,或为人处世之道。比如,所谓“明病救人”的道理,最好的医生在于“治已病不如治未病”,以及有关“良医”的朴素想象,其实正是民间伦理和人生智慧的生动体现。此外,“知母”的故事也试图阐明,所谓“采药的本份”在于治病救人,而非以此发财。而近乎童话的“人参娃娃”,则意在体现人性中朴素的善恶。无论是车前草和灵芝,还是鱼腥草与丁香,这些自然的故事,都包含着人间的道理,也都暗含出天人合一的传统哲学观念。

小说同样值得关注的是,它要借表叔所实践的医道和医理,来热情歌颂一种为人处世的人格理想和道德情怀。小说中,表叔并不自夸于他高明的医术,相反,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谨小慎微”的低调和谦虚。而更为重要的是,面对不再兴旺的医馆,以及有钱人都去了洋医院的事实,表叔并不为名利所动,“来找表叔的病人,少见穿金戴银、描眉画眼的,多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有的人用瓜菜鱼虾抵医药费,有的人实在两手空空,表叔就‘哦’一声了事。”看得出来,他自觉扮演了民间守护神的重要角色。

小说也由此试图表明,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能抵达真正的幸福。对于小说中的“我”来说,寄住在表叔家的快乐,正是体现在一种道法自然的随性与洒脱上。它超越了世俗的功利,而获得了某种自然的神性。小说正是要寄予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以独特的理想和意义。

小说最后,安置抗战失散官兵,重新给了父亲希望,时来运转的世俗想象让他激动不已。在重返顺境之后,他也试图将这种功利之心传递给表叔,然而后者的一句“时事纷纭,天道莫测”,就将此婉言拒绝,其洒脱之情溢于言表。确实如此,与父亲截然相反的是,在表叔的晚年生活中,那种不为世俗所动的执着和笃定更是无以复加。他草屋蛰居,山里行医,布衣草鞋,粗茶淡饭,小说由此将他定格为一个隐现在红尘之外的“颠簸身影”。这种自我选择的独特生活,包含着一种弥漫的神性。也正是这种神性,使之当之无愧地被“视为一方僻壤之幸”。甚至直到他最后去世,墙上画中那位“神色劳苦心事重重的老人”,也顺理成章地化作了令人敬仰的神祇。正所谓,“门外人声嘈杂闹哄哄,门内古炉香烟静如海。”将人物及其德行神圣化,将自然的神性与世俗的污浊相对立,这是由来已久的文学命题。然而这里值得追问的是,执意隐身于市井闾巷的非凡之人,究竟是脱俗还是埋没?

在《诚与真》里,特里林对“真诚”与“真实”的关系有着精彩的辨析,他也试图由此触摸世俗与纯真的关系命题。特里林借助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高贵意识”与“卑贱意识”等概念,来分析《拉摩的侄儿》《少年维特的烦恼》等作品。在他那里,“公开表示的感情与实际感情的一致性”,就叫作“真诚”,反之则是“真实”。简而言之,“真诚”就是我们常说的无所顾忌,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即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授权的主体性”。然而黑格尔认为,我们习惯上高看一眼的“真诚”,其实并不值得尊敬。黑格尔虽然将个体意识与外部权力的一致称为“高贵意识”,将因不一致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意识称为“卑贱意识”,但在他那里,从“高贵意识”向“卑贱意识”的蜕变并不是一种退步,而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进步。也就是说,从“诚实的灵魂”向“分裂的意识”的蜕变,恰恰是自我意识向更深层次发展的证明。换言之,自我要发展出真正的、完全的自由,分裂就是必要的,这也是他所说的“卑贱意识”其实更加高贵的原因所在。

最后再回到《表叔》,表叔那超凡脱俗而又令人敬仰的形象,虽寄予了崇高的人格理想和道德情怀,并由此指认一种道法自然的独特生活方式。但不可否认,这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理想,其所呈现的“自然的诗学”之中,也包含着某种“真诚”的虚妄。换言之,这种“自我授权的主体性”,或者说某种“不负责任的自我”所允诺的“真诚”,其实暗藏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的决绝。这种决绝既令人感念,又略显庸俗。在表叔这里,那些超脱世俗的理想,其实有着逃避“真实”的嫌疑,甚至存在沦为廉价励志传奇的危险。这也是我们在为表叔扼腕叹息,为之莫名感动之余,需要认真思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