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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3期|阿尼苏:黑山牧铺
来源:《芙蓉》2024年第3期 | 阿尼苏  2024年08月07日08:41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7月末还是8月初了,在牧铺待久了,时间就像静止的山峦,没有什么变化。那天夜里下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止的雨。雨势时大时小,毡房外一片漆黑,栅栏里的羊群躁动一阵后安静下来了。我在铁炉内生起牛粪火,驱赶阴冷的湿气。小黑狗蜷缩在哈那下,雨声一变大,它就抬头看向紧闭的木门。我把收音机塞到枕头底下,然后找出一瓶白酒,就着奶豆腐和芥菜疙瘩喝起来。不知不觉间大半瓶酒进肚,肉皮挤出一身汗,我感到浑身畅快,就光着膀子小声哼唱没有歌词的乌尔汀哆来。在这样一个又一个寂寞难熬的漫漫长夜里,除了听收音机、喝酒、唱歌,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从三十岁那年夏天离开家乡到如今,已经在山地草原上的多个牧铺间游走了二十年。我的雇主换了一个又一个。现在的雇主去年被他侄子接到镇上,舍不得转让牧场,也舍不得卖掉羊群,便找到了我。他预付了一个夏季的工钱,还留下了两匹苍灰色的马。这种马越来越罕见,他叮嘱我要好好照料。我居无定所,孤身一人,除了两年前收养的一条流浪狗外,只剩一个亚麻布行李包。好多人曾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但我没什么可悲叹的,于我而言,人生不过是个过场,尤其年龄大了,这种体会更深。

临近半夜,雨势减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小黑狗突然叫起来,随即传来一阵沉闷的敲门声。这样的天气,偶尔会有走夜路的牧民进来避雨,并不奇怪。可那天进来的人不像牧民。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子,很瘦,皮肤白嫩,尖脸上戴一副黑边眼镜。他明显在路上摔倒过,手背有刮伤,西裤和格子衬衫还破了几处,不过他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没有穿雨衣,浑身湿透,鞋子上沾满泥浆。我赶紧让他坐到铁炉边烤火。小黑狗停止了叫唤。我拿给他消炎药,又煮了一锅奶茶,里面放了一大勺黄油和足够多的炒米、奶豆腐、肉干,又给他倒了一杯白酒。他没有喝酒。他吃完时,身上的衣服也干了大半。蓬松起来的头发和乱长的胡子,使他看起来有些落魄。我问他的情况,他低头不语。蜡烛快要烧到底部时,我擅自做主,拿出雇主家的一张毛毯,递给他,说:“年轻人,先睡一觉吧。”盖上毛毯,他很快就睡着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毡房,去看了看羊群和两匹马。小黑狗跟着我。毡房、羊圈和马棚搭建的位置地势稍高,雨水已经顺着斜坡流进不远处的河道。此时的天空布满了星星,从西北边的山谷里吹来凉爽的风。草原的夜格外宁静,清透的空气令我神清气爽。我回到毡房时,小伙子睡得死死的,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小伙子说:“我想再住些天,帮您牧羊。”我说:“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做事?像昨晚的情况,谁都会帮你的,不用放在心上。”他先是向远处的土路望了望,然后收回目光,说:“我叫……敖其尔,在市里做文职工作。”

他轻咬着嘴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三十岁时的自己。那时的我,因为一场意外,陷入绝望不能自拔。那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地上满是黑泥和积水,我去快建完的砖房做检查时,怀胎四个月的妻子也跟着来了。她说想活动活动,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没有制止。我们正在砖房内有说有笑时,一根横梁突然掉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脑袋上……

妻子和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两个生命在我眼前没了。我就是凶手。我所有的欢乐、幸福和憧憬瞬间化为乌有。后来,我卖掉房子和牲畜,开始四处游荡。妻子半睁的眼睛和搭在肚子上的手,在我日渐麻木的记忆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发生在昨天,我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我常常从噩梦中醒来,然后茫然地对着黑夜叹息。

我赶紧从回忆中拽出自己。我问敖其尔:“你会骑马吗?”他一下子振作精神,用力点点头。我给两匹马架上了鞍桥,又给他找了顶草帽。他微微撑开双臂,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摆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架势,脸上浮出不自然的笑容。百余只羊在山地草原上缓缓前行。雨后的阳光更加毒辣,被雨水浸润过的青草,干透后泛着白光。适应一阵后,敖其尔很快摸透了灰马的脾气,他那一声声“驾”“吁”,弄得有模有样。我们没有什么交流的话题,我对他市里的生活不感兴趣,他也对眼前的景色只感慨不多言。

走了一段路。敖其尔眯着眼指着远处,问:“那座山怎么是黑色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原因,总之那座山远远望去像一块乌云,但走近了就会看到最绿的草,这里的牧民称之为黑山。”他问:“这座山还有其他特别之处吗?”我说:“这是一座圣山,牧民不让畜群吃黑山上的草,山顶有一个敖包,像一块白云。”他没再说什么。

当我们穿过两座山后,就到了黑山脚下。我的雇主走前祭拜过山顶的敖包。我因为时刻盯着羊群,还未曾上去过。敖其尔下马将马绳递给我,说:“我上去看看。”这座山不高,他很快就爬上去了。羊群在山脚吃草。我把他的马绳钉在山脚,两匹马一起望向山顶,它们的眼睛清澈明亮。我骑上自己的马,领着小黑狗继续向前方牧羊。天上没有云。等我走到另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时,远远看见敖其尔像拴马桩似的戳在敖包前,一动不动。写满经文的彩带在风中翻飞,我仿佛听到了来自远古的声音。他站了很久,直到我折向另一个方向时,他才骑马赶来。这里的山布局疏朗,从山顶能望向很远的地方。回来后的敖其尔连连叹气,不过比之前似乎少了点愁绪。虽然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但是能理解他的心境。成长中的年轻人需要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需要面对各种压力。我希望辽阔的草原能消解他心头的苦闷。于是,我再次唱起没有歌词的乌尔汀哆。他也跟着唱起来。我们自编自唱,悠长的旋律逐渐融到一起。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磁性的中音诉说着某种隐秘的哀愁。但他就是放不开,处处拘谨。我大声说:“小伙子,啥也别在乎,放开唱吧。”他受到鼓励,握紧马绳,仰脖唱。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股没有解开的心结和一丝愤怒。

敖其尔在牧铺住下,没说什么时候走。白天每次路过黑山时,他都会爬上山顶,然后面朝敖包伫立良久,看不出是在忏悔,还是在希冀着什么。他晒黑了,也结实了。我拍着他的臂膀,笑着说:“你越来越像牧民了。”他说:“如果真能成为牧民就好了。”他这话说得很干脆,也很硬,我听来不是滋味。我越来越欣赏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了。在我的指导和鼓励下,他放牧、唱歌、喝酒都与牧民别无两样。牧羊时,我总是勒住马缰,让他先骑过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产生一种幻觉,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无论我的孩子是男是女,肯定会像他这样在我前方骑着马,时不时回头叫我一声“阿爸”,而身边的妻子则会向我投来温柔的目光。我的心被无形而奇怪的东西戳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敖其尔就是我的儿子,直到眼睛被烈日灼疼,才回到现实,仿佛刚才做了场短暂的梦,或是走进了另一个空间。

夜里,敖其尔跟我听收音机,当乌力格尔里的英雄倒下时,他会随着哀婉、沉静的低音四胡声发出长长的叹息。他虽然很迷恋眼前的生活,但他终究不是牧人,他有他的生活。当他的脸上展露出某种坚定的笑容时,也就意味着他将要离开。那天,他没有跟着我放牧,留在毡房洗衣服。他说衣服干了就回去。我有些难过,但更多是替他高兴。我下午在河边饮羊群时,故意磨蹭。我不想尝到面对面离别的滋味,那很不好受。这时,我看见一只半个身子陷进河边泥地里的野兔。它不断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我牵马走过去,蹲下身,一只手握紧马绳,一只手伸过去抓住野兔的耳朵向外拽。野兔被我成功救下,它蹦跶几下,便消失在草丛中。而我的一只脚被泥底的几块石头夹住,无法抽回。灰马着急地向后拉我,这不仅无济于事,还让我更加疼痛难忍。我也没法叫人。这片牧区,只有爬到山顶手机才有信号。我的脚脖被夹得动弹不得。小黑狗狂吠一阵后,突然向远处奔去。羊群在河边散开,灰马不断点头跺脚……

黄昏时分,敖其尔骑着另一匹灰马,跟着小黑狗来了。他重回毡房,取来铁锹,撸起袖子挖了很久,终于把我拉了出来。他干净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我们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大声笑。我的脚脖肿得像碗口般粗,好在骨头没事。他先把我扶上马背,送到毡房,然后出去把羊群弄回来了。

我在脚脖上抹了一层红药水,对敖其尔说:“孩子啊,你明天就回去吧,我睡一觉就能康复。”他指着木柜上叠好的几件袍子,问:“我可以穿吗?”我说:“都是旧袍子,你不嫌弃就随便穿。”第二天,他早早起身,打水、焖米饭、炖羊肉,然后穿着我多年未穿的一件蓝袍子,神气活现地放牧去了。

过了半个月,我才骑上马背。这期间,每天黄昏来临前,敖其尔踏着晚霞归来,他把白天放牧的情况说给我听。恍惚中,我觉得他是我的儿子,他似乎也在叫我“阿爸”。我再次想起德巴占里的妻子和孩子,不禁老泪纵横。二十年前哭过一场后,我再也没哭过了。敖其尔没有问我哭泣的原因,领着小黑狗转身走出了毡房。我放声大哭,甚至几度哽咽,仿佛二十年来默默咀嚼着的苦味,瞬间在心里爆炸开来。哭累了我便倒头睡着了。

敖其尔又住了几天。那天,我们一起放牧到黑山脚下,他说:“今天您不用等我,我自己回毡房。”我能感觉到,这回他真的要走了。我莫名地悲伤。他夜里才回来。吃完饭,他一口干掉了一杯白酒,呛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也许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吧,但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他抬头盯着哈那上跳动的烛光出神,眼神里透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和无助。过了许久,他收回目光,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您说,用坏人的方式来惩罚坏人,这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另一个坏人呢?”我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些年我见过的人越来越少,已经辨不清人的好坏。我反问他:“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他似乎被我问住了,又干了一杯白酒,脸色像烧红的铁片。我们陷入了沉默。

那天晚上,从套脑不断吹下来阵阵凉风,一时有种秋季到来的错觉。我把小黑狗抱在怀里。敖其尔披着毛毯。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想给您讲讲我的往事。”

敖其尔读初二那年夏天,他的阿爸正在牧羊时,天上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惊雷,他的阿爸从受惊的马背上摔下来,腰部被马蹄狠狠跺了一脚。等送到医院时,他的阿爸已经昏迷不醒。镇上的大夫说,得转到市里的大医院治疗。市里大医院的大夫说,得准备很多钱。敖其尔在医院陪床,他的额吉回家向所有亲戚朋友借钱。额吉借到了不少钱。她在出发的前一晚,去邻居家感谢帮忙照料牲畜,也就半个钟头时间,等她回到家里,发现柜门被撬开,一包钱不翼而飞。警察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线索。这件事后来成了一桩悬案,不了了之。

敖其尔永远无法忘记,额吉空空的双手和绝望的眼神。他的阿爸因为交不起医药费不得不放弃治疗,没几天就离世了。他的额吉因为过度悲伤和自责长期失眠焦虑,憔悴不堪。那年冬天打水时,他的额吉在井口的冰面上滑倒,后脑撞在冻硬的冰面上,当场身亡。此后敖其尔借宿在姑姑家继续读书,姑姑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把他培养为大学生,后来他还在市里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看起来,事情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过去的不幸和绝望转变为某种深刻的力量,激励着敖其尔,使他逐渐成为真正的蒙古汉子。我烧了几块干牛粪,又煮了一锅奶茶。我们继续喝酒。他干掉第三杯酒后干呕几声,便出去吐了。等他再进来时,脸色刷白,双目失神。他还想喝酒,我夺过他的酒杯,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这颗孤独、迷惘的心被他催生出更多感慨。我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想听到更多更好的消息,于是收起酒杯,以茶代酒。他咕咚咕咚喝掉一碗奶茶,长舒一口气,继续讲述。

那是敖其尔读大三那年的寒假,他说了确切时间,但我忘了是大年初几。他回家乡看望亲戚,在村里的商店买礼品时,碰到了同村的小学同学斯琴图。这个爱占便宜的斯琴图没有接他递过去的香烟,眼神躲闪,啥也没买就匆匆走了。敖其尔猛然间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有一天晚上异常闷热,没有月亮、星星,也没有风。他和斯琴图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路边商店亮着灯,一辆小货车停在商店门口。斯琴图让敖其尔先走一步,到水泥桥下等他,自己则向商店走去。不一会儿,斯琴图抱着一个书桌抽屉大小的纸盒跑来,并示意敖其尔不要作声。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斯琴图把纸盒打开,从里面倒出了各种各样的雪糕。敖其尔骂他一句小偷,便转身跑回了家。

也是那年夏天,敖其尔顶着晌午的烈日,昏沉沉地走在村里的小路上。突然,从旁边的土墙内翻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他是斯琴图,两边的裤兜被什么东西塞得鼓鼓囊囊。看到敖其尔,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红色的牙齿。他没有说话,转身跑了。这时,从土墙内传来大人的声音:“谁家小崽子,竟敢偷草莓?”敖其尔感到害怕,抄另一条路跑,直跑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

我长叹一声,问敖其尔:“难道没人管斯琴图吗?”他说:“他的阿爸和额吉长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瘸腿的爷爷。”我说:“按照你的推断……你是怀疑……当年是斯琴图偷了救命钱?”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说:“看望亲戚那天,我在村里的饭馆碰到了好几个小学同学,斯琴图也在。他看到我就找各种理由要离开,但被同学们生拉硬拽着留下了。我们喝了很多酒,比现在喝的还多。我凑到他身边,故意跟他干杯,说,我已经知道当年偷钱的人是谁了。他送到嘴边的酒杯抖了一下,随即一口干掉,干咳几声,头歪向另一边,看着天花板说,那几年有几伙人经常流窜作案。我说,不是他们。他掏出香烟,夹在口中,乱摸口袋,我从餐桌上抓过一支打火机给他点烟,他的手在轻微地抖动。我定定地看着他,他没看我。他说,他喝多了,头昏脑涨,得回去睡觉。饭馆里乱哄哄的,喝酒的、唱歌的、猜拳的、吼叫的、哭的、笑的……他叼着半截香烟走了。”

敖其尔沉默了一阵,接着说:“我以前没有怀疑过斯琴图,他骨子里胆小,顶多干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不会冒着坐牢的风险入室偷窃。但我想错了,我突然脊背发凉。那天,斯琴图走后,我自己又干了一杯酒,接着也走出了饭馆。斯琴图正沿着不远处长长的土墙往北走。他似乎发现我了,走得越来越快。我像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地跟着。我们逐渐拉开距离,他最终变成一个黑影,然后消失不见。我这才发现,我早已走出村庄。从那以后,直到上个月,我才见到斯琴图,其间怎么也找不到他。”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该说什么好。敖其尔说有点冷,想抱抱小黑狗。这三天,小黑狗完全接纳了敖其尔。小黑狗在他怀里很安静。

小黑狗睡着后,我说:“报过警吗?”敖其尔苦笑一声,摇摇头说:“这事过去多年,而且没有任何证据。”

我们沉默地抽了好几根香烟。风停了,白色烟雾向套脑飘出去。敖其尔接着说:“去年冬季,我认识了其木格。她是个温柔、体贴、心善的姑娘,我们本打算今年结婚……”讲到这里,他开始颤抖,并无声地流泪。

敖其尔的阿爸、额吉的事过去多年,在他心上结了厚厚的痂,他常常感受到痛苦,在风雨交加的孤独的夜里尤为强烈,却也因此逐渐学会了坚强。可当他重新拥抱生活时,生活再次给他惨痛的打击。

敖其尔第一次去其木格打工的饭店吃饭时已是深夜,饭店已经打烊,其木格一个人在打扫卫生。敖其尔站在门口望望星空,要转身离开时,其木格说:“如果你不是为了喝酒,只是饿了,那就稍等一下,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很快,一盘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摆在敖其尔眼前。敖其尔好多年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米饭了。吃完,他就看着空盘子发呆。敖其尔说:“如果不是其木格提醒,我可能一直坐到天亮。”他们就这样认识,然后逐渐开始交往。其木格在市里打工,主要是为了学习经营饭店。她打算过几年在镇上开新式蒙餐馆,再把阿爸、额吉接到镇上生活。牧区的冬季让两个有风湿的老人越来越难熬。其木格接纳并消解了敖其尔的心伤,敖其尔也把所有的爱给了离乡背井的其木格。他们经常望着夜晚的星空,憧憬美好的未来。

上月初,其木格的阿爸和额吉因事外出,其木格独自回老家,在牧铺待了几天。等她的阿爸和额吉回来后,发现女儿和羊群都不见了踪影。三天后,在河边的淤泥里找到其木格的尸体。那个现场,很像放牧时不小心掉进河里,然后被水冲到河边的样子。那天敖其尔冒着雨去其木格老家,所有人在巨大的悲伤中沉默。雨一直下个不停,雨水把真相揉进了泥土。其木格下葬那天,敖其尔从其木格家走出来,没有坐车,沿着土路走,路过老家的村庄时也没有停留。穿过一片树林,在一个拐弯的路口,他突然迎面撞见斯琴图。斯琴图神色慌张地站在原地,表情凝固,不知所措。敖其尔上去一拳把斯琴图打倒在地,随后他们扭打在一起。缠斗中,敖其尔摸到一块石头,高高举起来,就要砸向斯琴图的头部。这时,天上响起一声惊雷。敖其尔像定格的画面一样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把石头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发疯似的跑起来。

敖其尔跑进了夜色。雨越下越大,他精疲力竭,他很绝望,他不知该往何处去,觉得哪里都与他无关。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黑夜的草原上,冥冥中听到羊群的声音,便循着声音来到了牧铺。

听到这里,我跟着敖其尔悲伤地哭起来。这二十年来,我把自己当成了牲畜,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我本就一无所有,是我的妻子给了我世间的温情,她没了,我也就没了。而此刻的敖其尔承受着跟我一样的痛苦。小黑狗醒来,不停地舔着他的手。

两匹苍灰色的马在鸣叫,黎明快要来了。我没有打开羊圈门。曙光中,我和敖其尔骑马来到了黑山脚下。我把蓝袍子送给了他。我们一起祭拜敖包。无论何时,有风没风,写满经文的彩带都在飞舞。他擦掉眼泪,木然地望着敖包,嘴里嘟囔了几句我听不清的话。

我们下山后,向着柏油路方向骑行,小黑狗不知疲倦地跟在后面。到了路边,我轻拍着敖其尔的胳膊,说:“你在这里等着就好,路过的车会把你载到镇上。”他点点头,然后跟我重重地握了握手,接着跟两匹马和小黑狗作别。

我骑马返回时,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但我没再回头,两匹苍灰色的马和小黑狗向着黑山奔跑。

敖其尔走后,我突然恢复了记忆力,已经很少在脑子里反复地想“大概”“应该”“差不多”“可能”之类的词语。每次路过黑山时,我都会向着山顶的敖包伫立良久。白色的敖包有时会飘起来,像一片白云,不言不语,泰然自若,宛若仙境,有时像苍灰色的马,无论疾驰还是静止都在山上、草上、空中。夜里,我也常常站在牧铺前,向黑山方向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什么都看到了。人生不过是个过场。可我无论活成了什么样子,心却依旧能真切地感受到爱与恨,获得与失去带来的震颤。也因如此,我无法在牧铺继续待下去了,走出的念头与日俱增。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转眼到了秋季。我给雇主找好另一个牧羊人后,背着行李包,领着小黑狗来到了柏油路边。小黑狗始终在我身边十几米范围内走动,它早已是我最忠实的伙伴,不用下口令就能懂我的想法。我没有向驶过的车辆招手。我向东望了很久,那是去小镇的方向,也是去市里的方向。眼下我害怕遇到更多人,小镇和城市让我感到陌生和胆怯。我向西迈开了步伐,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往前走,让我去敖其尔老家看看。

我跟小黑狗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走了一上午,才走到敖其尔老家的村庄。这座村庄与我老家的村庄相差无几。我在几棵白杨树边,看到了一个破旧的砖房,院门紧闭,院内长满没膝长的杂草。晌午的村庄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声音。我给敖其尔打电话,说:“此刻,我正站在你家老家的房前。”他沉默了,但我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不嫌弃,您可以住下,以后我想和您喝酒、骑马。”他的话给了我力量,我想回到二十年前的家。

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走出村庄,朝着老家方向走。我在村外的一片草地上碰到了一个老牧人,他只有几头牛。我恍恍惚惚地停下脚步,问老人:“老哥……见过斯琴图吗?”老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问那个浑蛋干什么?他整天偷鸡摸狗没个正行,还喜欢骚扰小姑娘,村里人都烦透他了。”我问:“多久没见到了?”老人想了想,说:“一个月,两个月……想不起来了,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进进出出的,有时在村里,有时去镇上,有时去市里,总之夏天见过他一回。”

我跟老牧人一起吃了些炒米、肉干,喝了几口烈酒、清水,又喂了小黑狗。看着茫茫的原野和远处起伏的山峦,我感到莫名惆怅。我重回村庄,继续询问斯琴图的情况,可人们给出的回答跟老牧人一样,都不知道斯琴图在哪里,却都说夏天见过。我再次走出村庄,沿着村边的一条河流继续向北走。根据敖其尔曾经的描述,这是去其木格老家的方向。我先打消回自己老家的念头,转向其木格家。小黑狗跟着我。这是另一条无形而陌生的线,它牵着我走。

今年雨水充足,这条季节性河流像个盛满水的水槽,溢出来的地方形成大小不一的黑泥潭。走到一片泥潭前,我看到一只站着死掉的绵羊,四条腿和半个肚子陷进泥里,后背和尖脸露在外面,在午后的烈日下散发着恶臭。小黑狗伏在草地上,对着死掉的绵羊呜呜叫。我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山下有个简易的牧铺,像一团飘落下来的浑浊的云朵。我领着小黑狗朝牧铺走。这时,在另一个山头,隐约出现一个黑影,又很快消失不见。

当晚,我在牧铺住下,这是一座空空荡荡的毡房。我沉沉睡去,夜里又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第二天,我把行李留在牧铺,再次来到黑泥潭,死掉的绵羊在雨后的空气中,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恶臭。这只绵羊的脸,让我想起敖其尔。他们,或者它们的脸型有着相似的轮廓,闭眼的神态更是像极了。我坐在潮湿的草地上,一会儿看看绵羊,一会儿看看河流,一会儿又看看天空。小黑狗没再叫,而是警觉地望着昨天的山头。黑影再次出现在山头,消失得比昨天还快。我朝着黑影的方向走过去。小黑狗想先追上去,但是被我叫住了。旷野上吹来阵阵凉风,微微发黄的草原显得寂寥而萧条。当我爬上山顶后,那个黑影居然在背面的山脚。这回,黑影显得很慌张,转身向另一个山脚加速走。我继续跟着黑影走,小黑狗紧跟我左右。黑影没再爬山,而是从一个个山脚走去。

我虽然年龄大了,可还没步入老年,加上长年放牧的经历,使我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而且不觉得疲惫。我和小黑狗始终与黑影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我们就这样走了一整天。夕阳快要下山前,我们走进了我放牧过的牧区。我远远地看到了两匹苍灰色的马。黑影的速度慢下来了,但没有停下,继续走。天色渐暗,但是还能看清一切。前方出现了黑山,山顶的敖包在昏暗的景色中格外凸显白色。黑影终于停下脚步,我也快走不动了。黑影似乎正朝着黑山望去,又似乎朝着另一个方向望去,就那样来回徘徊一阵,最后朝着黑山走去。我咬牙跟了过去。

【作者简介:阿尼苏,本名赵文,80后,蒙古族。写作、翻译。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文汇报》《作品》《草原》《绿洲》等报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散文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已出版散文集《寻根草》、短篇小说集《西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