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采风小辑 《山花》2024年第7期 | 冉正万:山水岂无灵
冉正万,贵州人。主要作品有《银鱼来》《天眼》《纸房》《白毫光》等长篇小说,《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唤醒》《鲤鱼巷》等中短篇小说集。曾获第二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第七届西部文学奖。
十八岁离开余庆,离开乌江边上那个偏远落寞的乡间坝子,却又感觉从未离开,不仅仅因为亲人还在那里,也因为一草一木、一土一石都在心头刻下密纹,不用检索,不用翻阅,它们会自动跑出来抚慰心灵,对受伤的心灵进行清理和修补,并以此为原点,逐渐扩大关注圈层,从关注乡间坝子里的一切到关注乡镇里的一切,从乡镇里的一切到整个黔北的一切,从黔北的一切到贵州的一切。哪有一切,行文方便而已。
这一切中最核心的是人。活着的人,死去的人。他们大多是农民,我对他们的熟悉程度超过他们自己。死去的人在我的小说里活过来,活着的人还在我的小说里活着。文化人并非没有,只是比较少,了解他们远比了解农民困难,知识教会了他们如何隐身。最近几年,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他们的故事不如其他身份的人精彩,但他们对这块土地的意义更大。这其中最重要的是龙家小学的创始人李光斗,一位活跃在晚清至民国年间的余庆籍诗人、散文家,民国《余庆县志》的编纂者。
我不止一次在写作中引用李光斗先生的诗文,对他的名字却很少提及。因为小说创作要避免引文繁琐。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白毫光》,最后一段再次引用了他。“写这本书的人每次回老家上坟,都会顺便拐上山给韩先生烧炷香,化几张纸钱。他不相信韩先生能得到他敬献的香和纸,但他非常喜欢韩先生墓碑上的对联:老境逼人,尘世光阴留几许;浮生若梦,夜台鼾睡醒何时。”烧香化纸确实做过,不过小说中的韩先生不是李光斗,只是用了他生前为自己生圹亲自撰写的联语而已。在最近发表的中篇小说《两座桥》中,我行文不再避讳,直接以李光斗作小说人物名,并且极力想把这位晚清拔贡呈现给读者,借李光斗指认历代乡绅对乡土中国的塑造和意义。这种塑造已不再有,无疑是乡土中国巨大的损失。不过,光斗先生若读了这篇小说,一定会说:
“小子,你写的不是我。”
也惭愧,也心虚。似可辩解,亦无须赘言。确实如此,作者对人物的叙述是作者对人物的理解,这种理解是主观的,甚至是一鳞半爪的。写作者无法描述人物全貌,至少不可能是人物的全部。我所理解的李光斗与真实的李光斗之间的距离,恰恰是写作的乐趣。以句子架桥,一步步走到虚构的人物面前,其实是走到自己面前。
李光斗原名李梦星,号筱庚,咸丰五年生于龙场(龙家坝,现龙家镇),民国二十二年去世。宣统三年被委以四川涪州知州,因辛亥革命爆发未到任,同年与友人在龙场创办初、高两级学堂,自任堂长。民国十六年,两级学堂分开,高级学堂迁到敖溪,初级学堂留在原地,是为今日龙家小学前身。这是余庆境内现代教育之始,国文之外开设历史、算术等课程,光斗先生功不可没。
我知道李光斗这个名字时只有八岁。正月里,去先锋给亲戚拜年。一个人去看先锋桥,看见桥头石壁上有字,当时大为惊讶,隐约感觉石壁上的字与石碑上的字大不相同。故乡文化并不发达,人们一生精力耗费在吃穿住用上,很少有人提笔写诗。我已上小学三年级,用手指肚把石壁上的字摸了一遍,认得的字极少,但它们的神性深深地打动了我。别的孩子最感兴趣的是挂在桥下的宝剑,我却喜欢石壁上的字。回家告诉母亲,她说那是李先生写的。具体内容她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受过几年私塾教育,对李先生敬慕有加,石壁上的内容却没认真去读过。她没见过李先生,李先生去世第二年她才出生,在街上摆摊卖布的外公不时说起,让她知道李先生很了不起。记忆最深的故事,是李先生割肉给父亲做药引子。先生的父亲常年生病,他效仿古人割股疗亲,期望父亲彻底痊愈。母亲赞叹李先生的孝道时我在想,她和父亲生病,我要不要割肉给他们?结论是可以不割,应该多赚钱,送他们看最好的医生。父母真生病时,我根本没法请最好的医生,只能带他们去普通医院看病。
李先生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拔贡。拔贡是清代选拔人才的制度,清初初定六年一次,乾隆七年改为每十二年(即逢酉岁)一次,由各省学政选拔文行兼优的生员,贡入京师,称为拔贡生,简称拔贡。同时,经朝考合格,入选者一等任七品京官,二等任知县,三等任教职;更下者罢归,谓之废贡。祖父和父亲都没做过官,李光斗被任命知州,应是通过了朝考。直隶知州相当于知府,涪州知州相当于知县。世事难料,刚接到任命就爆发辛亥革命,李光斗未能赴任。
李先生没能做官,但他依然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自然有文化人的活法,教书育人,参与地方性事务,写诗作文,编写地方志,一天天从未空过。光绪十一年,先生以自己教私塾所积银两,襄助修建八仙桥,是当年乌江以北最大的一座桥,时称巨桥。
地名当时叫杨先锋,桥叫八仙桥;现在地名叫先锋,桥叫先锋桥。在某支军队担任过先锋的杨姓军人何时落脚于此已不可考。以人名作地名,亦见当年之洪荒。石壁上的诗文,我在《贵州黔北古近代文学概观》里第一次读到全部内容,《咏杨先锋八仙桥》二题——
其一:
仙锋山下水东流,一线虹拖浪影浮。气接余湄通鸟道,诗成风雪话驴头。受书景仰兴王佐,题柱盱衡壮士游。吾忆当年司事者,偶来凭眺数春秋。
其二:
万山丛杂一溪横,雁齿排空两岸平。春水不忧人灭顶,银河浑渡鹊无声。气凌霄汉犹龙卧,迹印寒霜快马行。三十年前诸父老,关怀利济福苍生。
“受书景仰兴王佐,题柱盱衡壮士游”用了两个典故。受书乃“张良受书”:有一天,张良慢悠悠走在下邳一座桥上,一个老者走过来,故意将鞋丢到桥下,叫张良给他捡上来。张良很吃惊,想揍他,又觉得人家年纪大,忍气吞声把鞋捡上来。老者抬起脚叫他穿上。捡都捡上来了,穿就穿呗。老者穿上鞋后大笑而去。张良觉得怪异,紧紧地看着老者背影。老者走了一阵倒回来,对张良说,你还行,五天之后来这里见我。张良五天后来到桥上,老者早就到了,斥责张良不尊重老人,比老人还来得晚。又过了五天,张良鸡刚叫就来到桥上,老者还是比他先到。又过了五天,张良半夜就来等老者。老者来到后,给了他一卷书,说你呀,读了这卷书可以给帝王当老师呢。张良辅佐刘邦,果然做到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题柱”则是司马相如的故事:当年,司马相如离开成都去长安,在城北升仙桥桥柱上题写“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我司马相如求不到功名,就再也不回来了。盱衡是睁大眼睛看。光斗先生之意是建功立业,是“兴王佐”。我对以羞辱的方式试探一个人是否值得传授秘籍颇不以为然,相似的故事却非常多。
先生一生作有大量诗文,可惜地处偏远,未能广泛传播。其诗与文少部分吟咏家山风貌,大部分是实写,与他参与的事务有关。八仙桥是他参与修建的三座拱桥之一。这座桥连通余庆、湄潭两县驿道,让思南、风冈、余庆北部的人上贵阳近了四五十里。先生和历朝历代知识分子一样,修桥、办学是自发的,这是深入骨髓的教养和文化。由有功名的人倡议,乡绅、财主才会踊跃捐款。
李光斗的朋友、印江人周兆熊在先生的生圹石柱上写下“李君筱庚先生,龙场硕儒,经史外旁及地理星辰之学,是能得个中三昧者”等语。可见先生兴趣并不止于读书赶考,还想窥探宇宙的秘密。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以为老家山水没什么灵气,几百年来未出现什么“人物”。那些出现在书籍里,口头文学里的人物都在别处。从理性上,我当然知道与这片土地开化迟,教育落后有关。康熙五十五年,时任贵州布政使的白潢感叹:“盖以重山密箐,惟苗犵是见,柳子厚以为非人所居。”余庆于万历年间设县,至今不过四百余年。设县之初,据《余庆县志》(陈志)所述,“余庆地瘠民贫,兼之苗、汉杂处,声教不通,虽旧设白泥、余庆两土司辖制,然俱为播州属地,自应龙叛乱后,人民日渐贫弱。”看了这些记载,更觉得余庆落后,开化太迟。
这当然是一种偏见,或许和我自卑的天性有关。当我在夜阑人静时思考这件事,发现不完全是自卑,还与自己对这片土地了解的深度和广度不够有关。敖溪与龙家两个镇相距五公里,时分时合,隶属关系也多次变化。余庆设县迟,这只是行政管理上的问题,早在唐僖宗乾符二年,就有平定播州有功之臣毛若霖入黔并在敖溪定居。类似的外来者给这片土地注入新风。在整个清朝两百七十六年中,余庆有功名者三百余人,其中进士六人。由于设县比较迟,这些数据要在其他方志上才能看到。
李先生研究星辰地理,与我的狭隘思维大不相同。“受书景仰兴王佐,题柱盱衡壮士游”表达的是家国情怀。并且先生明确表示:“山水岂无灵,天地生成人偶得。”这一句刻在先生的墓柱上。他在生前为自己修好生圹,和朋友一起撰写了墓柱上的联语和附注。他朋友写的是:“两地订知音,结文字因缘,晨夕聚谈诗律细;一丘藏伟骨,有鬼神呵护,江山都为福人留。”生圹修好后二十五年,先生才去世。
事实证明,不是山川有没有灵气,而是教育付出的多寡和方法。在一些聚会上,对余庆多少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提及梅宏院士。以梅宏今日成就,确实足以让余庆人自豪。不过“余庆人厉害,聪明、好学。”这话听着舒服,我却不敢承认,我一直以笨出名。梅宏当然是聪明好学的。他在余庆上高中时,我在敖溪上初中,其父梅应林是敖溪中学校长。不知多少次,我看见胖胖的梅校长坐在门前藤椅里,表情严肃,两个儿子(梅宏和他弟梅炯)站在他面前背英语。我不但不羡慕,还暗自得意:他们好辛苦哦,而我好安逸好自由。
《镜花缘》有句:“古人云‘人杰地灵’,人不杰,地安得灵。”
梅校长不仅培育了两个优秀的儿子,他任敖溪中学校长期间,高考成绩也可以和县一中比肩,而生源和师资,是一中挑剩后留给敖中的。他洪亮略尖的嗓门让人至今难忘。偶尔代一节物理课,整个教室鸦雀无声,不是因为威望,而是确实讲得好。
昨天是今天的序,今天是明天的序,明天是未来的序。从“刀耕火种之俗渐知农桑”到“荜门椎髻之人颇晓诵读”,确实漫长。至今不仅有梅宏院士,亦有各行各业佼佼者。
每次回去,无论走哪条路,只要进入余庆县,情绪会莫名高涨。那种轻松愉快是游子返乡,是就要回到母亲身旁。层山叠叠,很多山都没上去过,却并不觉得陌生。这些山不险峻,却很高大,只要愿意,肯定可以爬上去。有些山坡上还有住户,甚至还是亲戚。以前走山路,现在公路已能去任何一户人家。高山上的姑爹姑妈已去世,他们家小米鲊的香甜、腊肉的咸香还在舌尖回旋。李光斗于一九一一年创办的龙家小学还在,梅校长曾经任职的中学也在。两个学校的毕业生已有几十万人,虽然多数人毕业后没能进一步深造,只能在家务农,但本科、硕士、博士也有不少,并且遍及国内外。
山川灵气藏在何处?是山岚?是青山绿水?是山巅上的白云?那些住在沙漠里的人,一样感觉山川有灵呀。那么,应是情感,是感恩,是感怀。天地生成人偶得,情感越深,灵气越足。江山胜意,并非具象回馈,而是要靠智慧、天赋、激情识性明悟,以及本方本土自开化以来,读书人前赴后继的努力。他们的努力不单是对自己命运的改变,也让山水之灵有了载体,让山川之灵得以显现,从而也改变了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