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余庆采风小辑 《山花》2024年第7期 | 冯娜:余庆,苦丁茶之味
来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2024年08月12日08:16

冯娜,出生于云南丽江,白族。一级作家、诗人,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等诗文集、译著十余部,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语、日语、韩语等多国文字译介到海外。参加29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曾获中国少数民族骏马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等多个文学奖。

山路变得崎岖,茶园就越来越近了。即使是高海拔的西南山地,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也为余庆带来了丰沛的雨量。这不,雨丝越来越密,周遭的植物似乎已经习惯了夏秋之交的绵密雨水,静静吐纳,野地的气息铺展着,向山巅蔓延。一行人撑开手中伞,走在茶山旁边的栈道,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菌从木栈道缝隙中探出头来,舍不得踩踏这些圆圆滚滚的山野小精灵,落脚便更加小心了。

采茶的最佳季节已过,而岁时却仍有“余庆”。茶树蓊郁,可以想象在春日,它们被一双双上下翻飞的手采摘过,吮吸过清明前露水的尖嫩细芽,每掐下一簇就升起快要冒出水的生腥味。很快,它们就要被叠放在竹筐里运往茶厂,杀青、脱水、揉捻、几炒几落……一边呼吸着身边的植物香气,一边脑补着一芽茶叶的旅程——几年前的早春,我在岭南某个茶园体验了一把采茶生活,兴致勃勃却铩羽而归。首先,为了拍照耍帅,我穿了露胳膊的长裙、戴墨镜而没戴头巾和遮阳帽;另外,我贸然欢快下场,认为以我这种敲键盘的手速迅速摘满一个小小竹背篓那是不在话下的。放眼望去,旁边一垄地里的采茶大姐们则是全副武装,头巾裹脸,还戴着竹笠,手袖覆住了胳膊,凡是能包裹住的地方都裹得严严实实,我心想,这得多热啊。事实证明,热得冒烟的是我,几分钟后胳膊被晒得发红,抹了防晒霜的脸啊我的汗和泪!继而蚊虫在我身边兴奋嘤嗡。奋力摘啊摘……怎么回事?这么卖力,竹背篓的底还看得清呢。一叶芽是茶树最金贵的部分,赶早趟的茶园才能成为每年春茶的赢家,所以采茶阿姐们天刚亮就下地了,她们的手比我的语速还快,芽尖们也仿佛已经准备好了被她们的手带走,仰着脸,在日光下格外鲜绿。当日头更上一尺,我顶不住晒脱皮的风险落荒而逃,噢,多少还是要称一称我的收成吧。一叶芽,三两,按下午茶商的批量收购价,最高二十元一斤,还不够我当天的喝茶钱。哎,辛苦了大半晌,又渴又乏,上岸先牛饮一番。

罢了,罢了,还是做一个赏茶人吧。游走在贵州余庆的茶山里,我断然没有了做一个采茶人的念想,一心琢磨着这西南山地的云雾升腾,乌江绕山而过,这里的小叶苦丁应该是茶中极品。用我采不了茶叶的手指翻翻书,便可知早在唐代,陆羽的《茶经》中便有过这样的记载:“黔中: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其恩、播、费、夷、鄂、袁、吉、福、建、、韶、象十一州未详,往往得之,其味极佳”。这古时候的黔中茶是否是今天的余庆小叶苦丁茶不得而知,但适宜的地理条件决定了茶叶的品相。《余庆县志》上还记载了茶树的风姿:“距松烟铺百七里,地名火煤塘。路旁有山王庙,庙后有苦茶树一株。树身弯曲至地,另生根茎。弯处宛若门形。茶倒置,犹复生气勃勃,其颠末去地四、五尺,枝叶下荫。盛夏,行人往来均憩息其下”。由此可见,这古茶树是“茶王”级别了,不仅可采茶,还是当地的标志性景观。我们站在茶山峰顶俯瞰,山下的村落一览无余。乌江的支流余庆河盘桓而过,撒下了一个马蹄般的半月形。扑进眼眶的水色让我们默然,一种突如其来的隔绝,平静的江水将身后的县城推远了,两岸的村庄仿若在凝固的、静态的时间中一片不沉底的小叶苦丁茶。轻盈、淡然,飘忽如风雨即将散去的云团。一阵风吹过来,眼前的风景才有了真实的触感。我趴在山顶的观景栏上,询问同行的一位小说家,如果能选岸边一处房屋小住,他愿意选哪一家?我们津津有味地对散落在山谷岸边的每一户人家的地理优势、交通便利程度、饮水用电问题等等品头论足起来,仿佛马上就要拎包搬进某一户理想的院落。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地势相对高一些的一户人家适合居住,盖因地势较高,不会因暴雨江水上涨而忧心,门前还有平坦的道路可供人往来,最关键是还可以在屋后大树底下的空地置大大的露天茶台一张,闲时饮茶待客,满目尽是茶山和河中景致。果然,江山风月,闲者就是主人,我们能如此自娱自乐幻想一番,说明此刻胸中空旷,凡俗之事已统统抛诸脑后。当然,有这等闲情逸致的,必然也只是过客;而长居于山下的屋主怕是这茶山真正的主人,他们种茶、养茶、采茶、制茶、卖茶,每一年每一季都得耗费大量的心血,上山下山,风起云落。一杯苦丁茶来到我们眼前,当思来之不易。

下山前,云雾早已散尽。西南山地的天气多变,却层次清晰,雨时润湿、晴时清爽,就如杯中的苦丁茶,入口微苦,细品回甘。不用多说,午餐前待客的茶水便是今年的明前新茶了,芽尖在玻璃杯中旋转,浸泡在煮沸的山泉水中仿佛又回到了茶山间的春雨淅沥时。蜷缩的叶脉张开,香气中释放着我们没有听见的鸟鸣、山涧的落石、夜半的露水、江中的浪涛……停留在舌尖的触感并不浓郁,它不是乌江的汛期,它只是阵雨掀起一点点潮汐便褪去。去如春梦不多时,一缕余味,唇齿间的咏叹,就是古典的情致了,不必浓墨重彩,只在翩然回眸中含蓄地留白。饮茶之道,在中国人的世界中可谓蔚为大观,各种茶艺、茶学、茶文化,种种繁文缛节汪洋恣肆,常常淹得人不知如何是好;更有甚者把饮茶一事渲染得神乎其神,现代商业浪潮来势汹汹,更把茶叶炒至天价,让人咂舌。精美昂贵的包装胜于实质的茶叶,早已脱离了日常生活。然而,茶水本应是中国人最普通最日常的饮品,旧时农人的野茶之乐,劳作一天后搪瓷缸里泡粗茶,干活疲惫时摘一把茶叶嚼来解乏,皆是茶之真味,并非不登大雅之堂。

再往苦丁茶中注入清水,不记得是第几泡了,口感愈发清淡,即将消失的雨水还残留在叶片上,却使我想起昨日傍晚天色黯淡下去时的天光,渐变的色泽上滚动着细细密密的颗粒,却不粗糙,只是让人感到它不是扁平的,可以轻轻触抚。或者说,是苦丁茶触抚着我的味蕾,辨别着我曾经怎样对待自己的身体、怎样理解饮食之欲。想来,我已不再年少,不再为烈火烹油的热闹而目眩,倒是一盏淡茶的午后让我流连。

喝完茶又该上路,恋恋不舍地望向延绵的茶山,脑海中冒出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一句诗,“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此刻,风带着雨后的沁凉,乌江上想必也鲜有渡船。这里曾经跑马飞石,处处战火烽烟,遥想当年储粮屯军、乌江竞渡……千百年,像一次次山洪冲刷着这片土地,塑造着西南山地的喀斯特地貌。当洪水退去,“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信念让一代代人留下来,在此地种茶、盖屋。只要茶山还在,家就在这里,只要春风不倦地吹醒山谷,茶叶就慰藉着人们的辛劳。人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就像一泡苦丁茶,虽有苦涩,解渴之余还可以消炎解毒,治疗肝风、牙痛等症。风雨和顺,苦丁茶能够年年生长,就是人们最朴素的愿景。

离开余庆的早上,当地的友人们依然为我们泡好了温热的茶水。白露已至,天气一日日渐凉,山上的茶树将要进入储藏的时令,以待明年早早发芽。一期一会吧,我带着这样的心情饮下了离别之茶。而每每饮下苦丁茶,总带着余庆的细雨和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