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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庆采风小辑 《山花》2024年第7期 | 舒飞廉:余庆两日
来源:《山花》2024年第7期 | 舒飞廉  2024年08月13日08:20

舒飞廉,1974年生,湖北孝感人,现居武汉。出版有《飞廉的村庄》(2004年)、《绿林记》(2010年)、《草木一村》(2012年,系《飞廉的村庄》增订版)、《云梦出草记》(2019年)、《阮途记》(2021年,系《绿林记》增订版第一册)、《云梦泽唉》(2023年)、《团圆酒》(2024年)等作品。

去年八月底,被《山花》杂志邀至贵州。先是在贵阳碰面,我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们,一个人去参访了修文县的阳明洞,也算是有所知,有所行。当日下午,大家的研学地点转向遵义市的余庆县,贵州中部我之前未曾听闻过的一个区域,印象既深,我来试着记记两日的行程。

由贵阳出发,由银百高速转江黔高速,在夏日乍阴乍晴的天气里,大概是两个多小时车程,正如近年网上小视频里所表扬的,沥青公路被一列列高架桥举起来,越野车穿行在山岭中间,好像是上云端,腾云驾雾,飞驰在排排钢琴的琴键之上。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这是以前予贵州的抱怨,现在青山依旧,却有了高速路平,来黔地旅行的客人,于阴晴不定的天气里,更见景观的繁复与变化,心里会是愉快的。我祖父是一名抗战老兵,年轻时来过贵州。他工种是通讯兵,在崇山峻岭间接通电话线,我想他定是跋山涉水,晒得黢黑,浑身冒汗。他行路的速度比诸猪八戒的“爬云”的话,我们现在大概是可比孙悟空的“筋斗云”了。祖父那时候是二十二三岁,王阳明去龙场是三十六岁,而我与同车的末未老师,都已经五十挂零了。

车拐入余庆县城,往北慢慢穿过20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世纪的当下,一层一层洋葱般积累起来的城区。我们投宿到城边一个名叫“都市第三地”的酒店,一幢幢天蓝色带阁楼的木头楼房连接成长长的街区,绵延在绿树与鲜花间,在晚照里特别好看。餐厅里晚饭,剔骨鸭、酸汤鱼,都名不虚传,非常好吃。晚饭后暮色来临,大伙分成几拨,往东南西北各条道路试探着散步,与我结伴的,是北京首都师范大学的翻译家刘文飞、广州中山大学的诗人冯娜与贵阳市文联的奚婧三位老师,我们沿着往东的笔直水泥路鼓腹而游,路两边是密植着苦丁茶的茶园。余庆小叶苦丁茶是名产,其茶树并非一般山茶科的绿茶,也并非冬青科的大叶苦丁,而是木樨科女贞中的一种,刚才晚饭前上过这道茶,青绿微苦,回甘爽口。

走过苦丁茶园,在晚霞里亮起来的路灯尽头,是一条自南向北流的河流,首尾出没于围绕住县城的群山里,河岸边是健身的步道,河上贯穿有一座铁桥,交错纵横的几何图形铸铁构件,颇有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业风。我们坐在桥边的石凳上,文飞老师精通俄国文学,谈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契诃夫,津津有味。我百度了桥下河流的名字,原来它就是余庆河,乌江流经本县,所收纳的支流。我还发现,这一座铁桥也赫赫有声名,它名叫下里铁桥。1971年,一列火车经过贵州省贵定县大关坡隧道口,惊吓到正在穿过铁轨的两匹驮马,守卫隧道的解放军战士邹前方推开惊马时,被卷入了铁轮。邹前方烈士的家乡在余庆县白泥镇,政府询问邹前方父亲邹兆伦有何需求,邹父说:“我哪样都不需要,就是想给村前的余庆河上修座桥。”牺牲在铁轮下的烈士,遂化身成为家乡的铁桥。铁桥往下三百余米,又有一座新修的水泥公路桥,我看百度地图,名字是前方大桥,依旧与烈士有关。

第二天上午,是去大乌江镇、松烟镇与飞龙湖。大巴车由险峻的山路盘旋而下,一直将我们送到乌江边的回龙场渡口。1935年1月,中央红军强渡乌江,红一军团与红九军团即是由此扎竹筏架浮桥,突破天险,进军遵义,展开休整与会议的。乌江长达一千余公里,八百公里在贵州,两百公里在重庆,海拔落差近一千八百米,现在被开发水电站的工程师们青睐,分段筑坝积蓄水库,所以江面看起来碧蓝、宽阔、平静,水面上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八九十年前,它展现在红军战士们眼底时,不会是这个温和的样子,而会是一条暴躁而狠厉的恶龙,可是这样的恶龙,遇到“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天兵神将”们,又算得了什么?

松烟镇的名字多好听,我们经过镇区,沿着新修的柏油公路深入它的茶山,在一处茶山顶上打望,群山散落在河流与水库间,据说春天这里樱花桃花开放,会更加好看,我还特别想起之前看过的陆庆屹的《四个春天》,肖江虹的《百鸟朝凤》,这两个了不起的作品,写的就是贵州群山中的人与事,又朴素又美好,松烟般令人惆怅。肖江虹兄即在我们此行的团队里。

飞龙湖是构皮滩水电站建成后形成的人工湖,演漾天光,据说由空中向下俯瞰,水域的形状即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本地人为开发文旅,果然在湖边修筑了一条长约九百九十九米的龙形走廊,壮硕的龙头俯望湖面,神气活现,呼之欲出。我们一行人探观光长廊,登龙王宝阁,听导游讲解当地流传的苗乡故事。初秋细雨纷纷,湖绿山翠,故事已无法考据,却仍充满了热力与情感。我自己在小广场上漫步,最惊讶的还是铺设在龙王阁下的一块块大理石地砖,板材黑亮晶莹,每一块表面,都可看到离奇变化的古生物化石图像,飘逸空灵,好像是由龙宫的地面取来,封存着当日龙宫的消息。看样子网上传闻的贵阳机场洗手间里的化石地砖绝非空穴来风,在经历了沧海桑田的贵州,古生物的化石石材,的确是触手可及。

由飞龙湖回来,《山花》杂志社的老师们在余庆县图书馆作会,颁出此次的“山花奖”,我以一篇名叫《团圆酒》的中篇小说获奖,但最高兴的,还是能与《流俗地》的作者黎紫书老师,以及刘文飞老师、张定浩老师等一起得到荣誉。夜里大家又相约出门,在酒店门口的小街上吃烧烤,大家都很高兴,唱歌的唱歌,念诗的念诗——肖江虹老师的摇滚,刘文飞老师的俄语诗朗诵,末未老师的方言诗朗诵,都令人印象深刻,我们的作家与诗人,其实也有浪漫的一面,只是需要一点触动,才能将这些深藏不露的情怀激发出来。

之前余庆县文旅局的骆科艳老师对我说,本县的高中名叫他山中学,连续好几年,都有华中师范大学派来的支教小组。她打电话来说和学校那边联系了,要约我一起去看一看小组的几位同学,我赶忙离席,坐着骆老师的车往县中去。六七位由华师各院系出身的同学已在教研室里等我,其中有文学院的周旺章、张艺卉,张艺卉同学还听过我的写作课。在明亮的灯光下与他们座谈讨论,在他们展开的支教旗帜前,与他们一起拍照。我说,飞龙湖很有意思,你们来到这里实习,支教,就像是“乾卦”的“九四”爻,或跃在渊,无咎,来国家西南的山川中锻炼自己,青春之歌,多好。骆老师载我出校门时,我心里特别喜悦,不仅是因为文学的活动将我与这个小城连接起来,还有我作为老师,我们的课堂也与这座小城有着奇妙的关联,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说的是“家”,文学与教育,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也会有“余庆”。

由余庆回来已经有近半年,不曾忘记这一次愉快而完满的旅行,这也是我第一次到贵州去,虽然四十余年前,祖父在世时,就常常与我讲到他年轻时去过的贵州。我打开微信,翻看余庆县的朋友们发出来的朋友圈,正好看到张艺卉同学拍的一条“异乡人代言余庆”的视频正在刷屏中。她以东北话介绍西南山地的山川花海,现身说法,比我以上这几段“走马观花”要好太多,余庆余庆,不仅值得游客们将她记到余生依次探访的小城名录里,也特别值得年轻人来到这里,飞龙在天,激发出青春的光彩——当年的红军战士,我年轻的祖父,那位推马的解放军战士,修筑水电站的工程师们,还有来此支教的大学生,皆可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