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6期|邓倩倩:西部食徒
上海没有森林
十三号线真北路站,出口拐角处的全家便利店,是我每日早餐的坐标。速冻包子、煎饺、烤肉串、饭团、自热米饭、酸辣粉、汉堡、火腿肠、罐头等速食品团团围攻我的舌尖,以方便和飘香的特质扰乱我心智,我不知道它们营养不营养,但吃准没错,只求解燃眉之急。
这日,我像往常一样,咬了一口干制的蔬菜包,其过量的咸让我停顿了半晌。我感到口渴,但这个渴只能被曲折于巫峡一畔的龙船河所滋润。我走到天桥上,神情一阵恍惚,眼前好似有一位头戴绘制八部大神像的五凤冠,身着对胸开衩的红布长衫的梯玛朝我摇晃而来。眉心上擦了一点鸡血的他左手挥舞着司刀,驱散着肉身看不见的邪气,然后用右手举起肃穆的牛角号,朝西方嘟嘟地吹了几声。
在他呜咽般的歌调中,我好似被蛊惑,相信神巫与咒怨的存在,眼前上海的高楼大厦被拔地而起的森林所摧毁,直至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形似半岛的山体,上面溶洞遍布。在赤黑二穴里,走出来一位身披树叶、腰系茎草、身材魁梧的汉子,他背着岩盐而归,打算腌制野猪肉,过些时候送给盐水女神。他叫廪君,巴族祖先之一,他带领几人来挖岩盐,把大块晶莹的岩块收入囊中,想着到时候把腌制的野肉和鲜菇、青菜一同放在灶上慢火熬煮,定能讨盐水欢心,到时候还要问问她,武落钟离山的盐和盐阳的盐谁更入味。
一群红嘴长尾鹊掠过天空,划走了千年。
骡马队驮着货物,把石板踩得深浅不一。这条茶马古道两旁皆是清一色的梭门柜台,悬挂着生漆刷成的招牌。太爷爷卸下一箩筐棕皮和盐,随机选了顺眼的客栈,来到堂屋后的火塘。他和来往的生意人相谈甚欢,随后把吊在火塘上的竹筒梭钩往下降一点,取下烧茶的铜壶,给每个土碗上灌满。大家一饮而尽,再将土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碎片飞溅,颤声脆亮,祝愿货物卖个好价钱。
我伸出舌尖,试图舔一舔林海里的咸味。一撮白塔似的盐,在水中延展开来,在烹煮炒蒸中唤醒热腾腾的内容,迎接被腌制的命运。
每逢开学的前夜,奶奶就在火坑旁扔好几个饱满的洋芋和玉米,然后用火钳在土灰里把它们刨来刨去,不一会儿就烤熟了它们。她颤颤巍巍走到我跟前,慈爱地说:“可以吃哒。”我知道那种熟,这得归功于爷爷,他天刚亮就穿着草鞋,扛着镰刀,勒红双肩,刮伤小腿,从河边砍来的几捆柴。这来回十里山路,他走得火辣辣又酸溜溜,但想着要给孙女燃起一堆火,他只是埋头行走,风雨无阻。
我顾不得烫手,边拍边剥,呵哧地咬上几口。奶奶见状,边拍我背边说:“慢点吃撒,招呼吃成了黑嘴巴。”并递给我一碟蘸料,“莫急,蘸点霉豆腐唦,几有味儿。”绵软的洋芋与辛辣的霉豆腐混合在一起,口感丰富细腻。我用筷子轻轻挑起一小块鲜红的霉豆腐,凝视着它表面浮着的细碎辣椒,不禁感叹黄豆的蜕变史。
奶奶把清洗并浸泡后的黄豆一勺一勺地放入石磨孔里,接着润滑乳白的豆浆缓缓地流入木桶里。我憋红了脸要去推磨盘,没有奏效,突然感受到背后有一股推力,把我高高地举起,让我张开双臂,推动着石磨,又恍如在环形飞行。过滤好豆浆后,奶奶变魔术般地用石膏粉把烧开的豆浆变成豆腐脑,然后用木板压成豆腐。这些豆腐被放置在簸箕上,被一层稻草覆盖,等它们长霉后,又会被酒淋一遍,再被装入瓦罐里腌制。辣椒、八角、胡椒、甘草与桂皮在盐的号令下,齐刷刷地密封着霉豆腐,让它吸附自己身上的所有味道。
山珍野味、就地取材、烟熏火燎、好咸喜酸,如此一连串的四字词语圈定了这一带人的饮食习俗,并不断地传承给后辈。奶奶用铝制饭盒装好了咸菜干和折耳根,放进我的书包,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幺妹儿啊,路上饿了就舀点吃。多吃点,以后就能长高个子,去外面上好学校。”林间的一声火车鸣笛,惊扰了栖息的鸟群,也改变了我的入口食物。我开始追逐梯玛的身影,想找他问个明白,于是我旁若无人地在天桥上奔跑起来,好像只要抓到梯玛,我就能回到武陵山区。
梯玛似乎预知了我的心事,只是淡然一笑,紧接着挥一挥肥大的衣袖,忽然,所有景色都在纷纷碎裂,不似先前模样。廪君为了振兴氏族,去富庶之地开拓疆域,便一箭射向盐水女神,怨她为何引导漫天飞虫让天地昏暗,以至于族人无法启程,不辨东西;太爷爷爬百步梯时,他的腿被草蛇咬伤,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还碰上了劫匪盗货物,致使他终身失去挑盐的工作;奶奶让我多吃农家菜,读圣贤书,把我推向远方,等我回身,长路浩荡,也无土家菜可食。
恩施张关合渣
当机身缓缓下落,我用余光瞥向窗外。苍翠欲滴的绿意正在丰富着人的眼眸,宛如上好的绸缎,缠绕在古朴的居民房周围。等着陆后,哗啦啦的树林涛声,迫不及待地飘荡而来,我抬头一看,看到“许家坪机场”几个字样,就明了游子归乡了。
舟车劳顿后,我迷迷糊糊地在酒店睡了一夜。俟第二天,大概早上六点钟的样子,光着膀子的老汉已经在扯着嗓子,卖着锅盔。我倒没有觉得吵闹,反而披衣在街巷里转转。老汉把涂满辣油调料的面饼放在钢碳灶壁内围成一圈,直至它们烘烤成熟,乍一看,酥脆又绵实。
老街并不宽敞,路面上时而有做生意的小篷车,时而有造房用的砖块瓦砾,我侧身而过,又目不暇接地盯着多年未见过的店铺,弹棉花、做刻章与编背篓等。我越逛越起劲,打算步行去兰兰推荐的“张关合渣”饭店。我自诩对合渣了如指掌,“吃不过面饭懒豆腐(即合渣),穿不过草鞋家绩布”,夏天可以喝一碗冰淡合渣,清凉解暑;还可以把它放置几天,变成酸合渣,口味更劲爽;当然,重口味的老人家更热衷于煮浓稠的合渣,并在锅里添上刚切碎的青菜。我在恩施生活的时候,从不会专门去合渣店吃饭,想着是这次和高中朋友相聚,便答应下来。
饭店附近翠竹环生,中间隔有一道篱笆,不远处还有开阔的田畴。饭店的迎客的墙面上挂了一幅白虎图,猛虎下山,阴风飒飒。旁边还有几栏字迹,大抵是介绍张关合渣的历史。我扫了一眼,居然发现贺龙将军也曾品尝过,并赞不绝口。它原本起源于宣恩县的张关村,是村妇的拿手好戏,后来在革命烈士子女黄凤仪的革新下,打响了这门菜品的口碑。
当兰兰到店时,我们商量点了常规的合渣,另带腊肉烧烟熏笋的干锅。不一会儿,店员便端上了几碟配菜,烧青椒拌皮蛋、酸辣土豆丝、青椒洋芋粉皮、白萝卜炖骨头等都是免费的。桌上正中央是两个火锅,其中之一便是肉末合渣。快六年了,我已经没有吃到过它,不由自主地舀了一勺,配上洋芋饭,感叹黄豆可以做大文章。合渣的白、鸡蛋的黄、青菜的绿、肉末的红以及佐料的亮,在沸腾中融合在一起,散发出别样的豆香。小时候的肌肉记忆让我没有多想,指引我一碗接着一碗地扒饭吃,差点忘了吃腊肉。
腊肉是食客的偏爱,却也是我奶奶的隐痛。小时候我被寄养在奶奶家,在奶奶耳濡目染的影响下,我成了帮她喂猪的一把手。我帮奶奶收集马齿苋、车前子、苦苦菜、地瓜秧等野菜,奶奶则用刀咔咔咔地把它们切碎,并拌上麦麸或米糠,搅合在一起,便送到猪槽里,让肥猪们拱过来,脑袋一颠一颠的,吃得不亦乐乎。这些地道多汁的食材,也保证了猪肉的鲜美纯正。
等杀猪那天,奶奶闭门不见任何人,等腌腊肉那天,她才恍惚现身。用上食盐、生姜、料酒等配料后,奶奶和家里其他女人用樟木或柏木等木材对腊肉进行熏烤,把色香味一一顾及,也让生活多了富足温馨的意味。我后来在陈元靓的《事林广记》中发现,古人做腊肉和我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每岁腊日,取猪肉随意裁片。每一斤用盐一两,擦腌三五宿许。再酒浸入醋同腌,又约三两宿许,悬干”,不知吃起来是否也是瘦不塞牙,肥不腻口呢?
我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腊肉,看了一眼其金黄明亮的肉质,忍不住大口地吃起来,油而不腻,软而不绵。有意思的是,膘油浸入新鲜的竹笋里,竟是难得的清爽开胃,辛辣的香味随即渗透到我的五脏六腑里。我向店员招了招手,喊道:“叔,能给我们两份冰合渣吗?我们大老远专门跑过来的呢!现在口干得不行哦!”店员回身一笑,冲我们应道:“要得嘛!只管你们吃饱喝好!”
吃完后,兰兰送我到火车站,两人叽里呱啦地说着彼此的近况,我也享受难得说方言的片刻。我转身望向天边,云霞游荡,梯玛在树影间现身,呜呜然地喊着魂:“早晨去的晚上回,牛路去的马路回,阴路去的阳路回,窍路去的直路回,回家得到,转家得回……”末了,他瞥了我一眼,念着我的名字,“你的魂回来没得?”
重庆红油火锅
受朋友邀约,我坐上火车,穿过漫长幽邃的隧道,抵达重庆。
重庆是一个巨大的红油火锅,我在李子坝站这么笃定地想着。
通常情况下,轻轨窗外都是扁平单一的城市景观,但是重庆不一样,山是重峦叠嶂的,河是纵横贯通的,楼是交相辉映的,灯是七弯八拐的,外面的景色是参差错落的。火锅店就在立体的画卷里见缝插针,在热浪滔天的气候下,点燃了半山头,火红一大片。轻轨刺入城市的腹地,让游客享受着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快感,放眼一望,串串火锅、九宫格火锅、麻辣火锅、清汤火锅、甲鱼火锅、药膳火锅、毛肚火锅、素食火锅、火鸡裹等的招牌在夜色里熠熠生辉,连缀起来,日日夜夜。而食材是上天入地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树上结的,凡可入口食材,皆可入锅烫煮。
我为地铁里漫天飞舞的广告感到目眩神迷,海报上还有五颜六色的花体字,在醒目的位置竞相攫取路人的目光,无声胜有声,比扩音器里传来的吆喝声更令人驻足。图上毛血旺和黄豆芽在噼啪作响的热锅里沸腾,麻得过瘾,辣得地道,巴适得很!而这样的饮食习惯似乎与风土人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重庆人身上散发着热情浑厚的气息。身边坐着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重庆嬢嬢,见我赏景正起劲,情不自禁地扯着我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她把暗紫色的小卷别在耳后,沉浸在怀旧的语调中:“妹妹之前来过重庆没得啊?你一定要看看这里起雾的景色,那才是壮观,铺天盖地的雾,很强势地占领着每一个犄角旮旯。它让人找不到家,这不夸张哈,有时候船都不能出海,船夫只能望洋兴叹。”嬢嬢说罢,便双手比画起来,给我形容雾是怎样的渺无边际。
估摸着我还要半个小时到站,嬢嬢递给我一个枇杷,边吃边和我继续聊:“妹妹,你看现在停的站口,对面有家金海洋舞厅,是旧厂房改造成的。我和朋友以前还过来跳慢四的莎莎舞,等灯猛然一黑,我和朋友大声尖叫,那十几块买来的刺激,真让人怀念啊。”舞池里搂搂抱抱,低头耳语,男男女女,若隐若现,酒后告白,酒醒分散,缘起缘灭,构成了一幅现代浮世绘。十几年前的嬢嬢,身穿亮片吊带裙,踩着细高跟鞋,微醺地倚靠在陌生人的肩头,聆听着醉人的情话。眼前倏忽起了一阵晚风,吹得走廊里晕红的灯笼来回摆荡,宛如未散尽的余情。
到了杨家坪站,我拖着行李箱在曲折的街道上忽上忽下,累到气喘吁吁,连忙让黄桷树下的“棒棒”帮我扛到我朋友家。我坐在它裸露的根系上,捡起一个芭蕉叶,朝脸庞急速扇风。鼻孔却已经跟着空中弥漫的爆炒之味跑到了爪哇国,不听我使唤,一个劲儿地猛嗅。这里是美食的竞技场,每个摊儿来不及招呼来客,于是下定决心只管做饭,以正宗的味道拴住行人的步伐。
在重庆的两天,朋友每天必带我吃串串火锅,我们去的火锅店的布局,基本上都有外摆设计。人坐在藤编座椅上,端着搪瓷碗,赏着古树老房,就很舒服。我和朋友开玩笑,顺着山势而建的楼层还在不断叠加与新建,好像要把地面上修脚刮痧与茶肆菜市的店面压垮了,但它们还是顽强地撑住这个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势头。朋友带我去自助的区域选串串,我对牛肉的种类感到十分震惊,大概有三十种,香菜牛肉、薄荷牛肉、竹笋牛肉、菠萝牛肉、糖醋牛肉、茴香牛肉等,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我怀着猎奇的心理,挑选了几个稀奇的荤素签,准备一起烫煮。
在等饭菜的工夫,朋友给我讲述了她的打工史,刚开始她和朋友在解放碑那块做小生意,后来搬到了观音桥,最后还是选择在九龙坡落脚,老城区到底还是有烟火气些。她说她们这个小团体已经摸清了这个行业的基本状况,也打算以后自己自立门户,其实在刚出来比较拮据的时刻,她想过回家,但是舍不得,也习惯了在重庆的生活,还是决定咬牙坚持。以后无论搬去哪里,这几个女生团结在一起,想着出了意外,还能彼此照应着。那个时候,她们省下钱,一起吃火锅,在热气腾腾中吃得涕泗横流,也释放了心灵。
那一顿顿串串火锅,串联了她在重庆负笈与漂泊的五年,沉淀着她的爱与愁。而这打拼的历史和串串火锅的发展历程又何其相似啊!很久以前,那些小贩们骑着三轮车,带着一口锅、一个煤炉和几筐食材,走街串巷,在电影院、录像厅、商城与广场附近停下来。他们临街摆放起桌椅,招呼过路人打牙祭,于是串串火锅的雏形便形成了,不过当时也没人预想到十几年后它已蔚然大观了。
朋友告诉我,最好在蘸料里倒点香油,这样会吸火锅的油,吃起来也不会那么辣。然后她又给我点了杨梅冰汤圆,以甜品减轻麻辣之感。汤面上已经烟雾弥漫,还有层层叠叠的辣椒干漂浮其上。我捞起煮熟的牛肉,放进辣椒面、熟芝麻、碎花生、味精与香油混合而成的佐料里,将其来回蘸取,便送入口中。我先狠狠地吮吸肉上的汁水,然后把肉嚼得嘎嘣脆,辣得汗在背脊处滚落。我又挖了一勺杨梅冰汤圆,口腔里冰火两重天,并回味着混杂着姜、蒜、花椒、海椒的牛油。
所有吃吃喝喝,都已不是今日。我躺坐在十平方米的出租房里,透过窗外,眺望着对面的商圈,彼此相连的空中过道,人来人往,手臂上都挎着巨大的购物袋。这时,想象为我张开一片结界,它告诉我,那是横悬空岩的古树,但它不细说那是枫香树或是木瓜子树,抑或是五贝子树,所以我只能进入睡梦里,人躺在石椅上,无垠天地,皆属于我。
【邓倩倩,1999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有作品见于《草原》《中国校园文学》《创作》《黄河》《青春》《延河》《太行文学》《都市》等刊物,有评论见于《新民晚报》《新民艺评》和《收获》微信公众号。曾获2023年“新南方·鼓浪杯”文学创作与评论大赛研究生文学创作组三等奖。作品入选上海市作家协会青年写作者“光焰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