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4年第6期|俞胜:爱情无须拐弯抹角
太阳像一位即将进入衰老期的帝王在十月的城市上空巡视,它把那不甘、尚带有几分岁月余威的手胡乱地一扯,就把天空中飘荡的几块絮状的白云扯成几缕更薄的轻纱。
早上十点刚过,锦天饭店广场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今天这里有三对新人举行婚礼,各路嘉宾云集,却井然有序,喜气洋洋地奔向各自的目标。
郭雅玲校长轻施粉黛,带着她一贯优雅的笑容,立在写有自己女儿名字的气球拱门前,不时热情地跟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前来参加女儿婚礼的亲友打着招呼。刘向东也是笑容可掬地立在一旁。这一对早已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在宾客们的眼中仍然是一对举案齐眉的模范夫妻。
此刻,郭雅玲表面气定神闲、举止娴雅,内心却有些焦急,怎么还不见爸妈的影子呢?说好了都要早点儿到达婚礼现场的呀!昨晚就不该让弟弟郭毅臣在外面应酬。这个念头就像浪花一样,刚冒出来立刻被另一朵浪花盖下去,这应酬实在太重要了。咋就没有提醒他别喝酒或者少喝酒呢?咋就没有嘱咐同在那个局上的王东一声呢?今天就不该安排毅臣去接爸妈呀。郭雅玲想,这婚礼的方案还是设计得不够细致,百密一疏。至少早晨出门时就该给毅臣打电话,如果他昨晚醉酒了,得及时安排别人接送爸妈呀。昨晚自己没休息好,脑子有些发木,唉,怎么没有想到这个细节?
一大早迎接新娘的队伍就来了,做新娘的女儿刚被接走,来接自己的女儿的同事吴丽莉就来了。吴丽莉性格外向,一见面就嘘寒问暖,一张小嘴就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没个完,郭雅玲就更加忘记给弟弟打电话了。毅臣昨晚一定喝多了酒,毅臣啥时候能长大呢?郭雅玲越想越沉不住气,掏出了手机。对于她这个弟弟,她甚至都做好了电话拨不通的思想准备。拨不通也得拨,她首先得和弟弟确认一下,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电话一下子就通了,郭雅玲紧张起来的心舒缓了些,说:“老弟,接上爸妈了没?现在到哪儿了?”
电话那头的语调比她沉稳,语速不疾不徐:“老姐,接到爸妈了呀。再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
郭雅玲的那颗心彻底舒缓了,她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老姐不是担心你昨晚高兴,喝大了嘛!车慢点开,我在饭店门口等着爸妈。”
刘向东凑近一步,带着讨好的语气说:“毅臣——那么大的老总,他办事你还有啥不放心的?”郭雅玲嘴角往上一翘,给他扮了一个笑脸。
母亲孟庆雯挽着父亲郭迎九的胳膊来了。刘向东先看见的,企图像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郭雅玲姿势仍然优雅,然而十分坚决地拂开了刘向东伸过来的手,快步迎到父母的跟前。
刘向东上前挽着岳母孟庆雯的胳膊,郭雅玲挽着父亲的胳膊,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喜气洋洋的笑。在外人眼里,这是多么幸福、和谐、美满的一家。
孟庆雯老花眼,仔细地看了看气球拱门上外孙女的名字,念了一遍,打趣道:“好嘛,就连外甥女都结婚了,他这做舅舅的还在称孤道寡呢。”
郭雅玲关心地问:“妈,毅臣昨晚回来,也没跟您透露点儿啥?”
孟庆雯慢条斯理地说:“醉醺醺地回来,倒头就睡,鞋还是我帮着脱的。今儿早起,看样子倒是兴高采烈的,你觉得有戏?”
郭迎九摇头说:“这才见一面呢,你以为爱情就是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呀?”
孟庆雯不服,说:“你别说,这缘分一到还真就像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她对女儿说,“雅玲,这回毅臣的婚事要是成了,你这个当姐的功不可没。”
刘向东抢话道:“嘿,妈,都是自家人还说客气话干啥?我俩都盼着毅臣好,为毅臣做啥事都是应该的。”
孟庆雯拍拍女婿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意味深长地对走在自己前面的女儿说:“雅玲呀,我和你爸也都盼着你和向东好呀!”
郭雅玲没吭声,挽着父亲的胳膊进了饭店的大堂。
郭毅臣在苏州经营一家名叫“苏州毅臣有机食品有限公司”的企业。认识他的人,无论是否有业务往来,都喜欢称呼他为“郭总”。今年是郭总在苏州发展的第八个年头,在郭总今年的日程安排上,原本没有国庆期间回到沈阳这一项。
女儿的婚礼日期是八月末才定下来的。刚确定好日期,学校就要开学了,郭雅玲校长手头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她计划忙完手头的紧急事务,再通知她这边需要邀请的亲友。从时间上来看,一周后通知来得及。
亲友都是按照计划的时间通知的,但弟弟郭毅臣是自家人,郭毅臣是在日期确定后的第二天晚上就收到了通知。
那晚,郭雅玲十点钟才回到家,是女儿给她开的门,丈夫又出差了。女儿刚沐浴过,小脸儿红扑扑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迫不及待地向母亲投诉:“妈,我舅咋又寄来一大箱蔬菜呢?你老人家业务缠身,我只好大汗淋漓地扛回家。我哪里扛得动呀?亏得有洋洋帮忙。”
“洋洋呢?”郭雅玲问。
“早回家了。妈,拜托你和我舅商量一下呗,那啥的莴笋、花菜、牛心菜、西葫芦和黄瓜,别再寄这么多了,或是干脆就别寄了。咱家又没开饭店,往沈阳邮走的还是航空物流。我舅咋就这样不心疼钱呢?”
郭雅玲附和着女儿,也埋怨起弟弟来:“你舅真是的,前几天寄来的一箱都浪费了一大半,今儿咋又邮来一大箱呢?谁家有那么大冰柜呀?咱家又不是开冷库的。”
“娘。”女儿从小到大撒娇时就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我舅是不是不知道他这个当校长的姐姐在家用餐的概率跟中彩一样呢?娘,你实在做不通我舅的思想工作,就拜托他修改一下收件人的手机号呗,或者干脆就寄到你们学校,捐给你们学校食堂吧,就当我舅为教育事业献爱心呗。”
郭雅玲故意瞪了女儿一眼,可是那眼神满满的都是慈爱。即使母亲真生气了,女儿也不在意。女儿一边用毛巾拨弄着头发一边走进盥洗室,随即就响起了吹风机的嗡嗡声。
女儿的话在郭雅玲的脑海里盘旋,郭雅玲立即拨通了弟弟的电话。毅臣的声音有些嘶哑,听筒隐隐约约地传来丝竹之音。“姐,大晚上的,啥吩咐呀?”
“毅臣,搁哪儿呢?现在说话方便吗?”郭雅玲试探地问。
“方便,咋不方便呢?”丝竹之音没有了,毅臣刚才一定是在应酬。应酬、应酬……应酬仿佛成了他们生意人的战场,一切都要通过应酬来见分晓。郭雅玲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至少现在还是名义上的丈夫,心头瞬间涌上些许焦躁。
丝竹之音没有了,也许是暂停了,也许是毅臣走到了包厢门外。弟弟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人了,他不主动交代自己此刻究竟身居何处,做姐姐的自然也不便深问。
“姐,啥吩咐呀?”毅臣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了,也许刚才他在抽烟?郭雅玲不着边际地想。
“啥吩咐也没有,大老远的,干吗总要往沈阳寄菜呀?上次就跟你说过,咱沈阳现在啥都不缺。你苏州能买到的,咱沈阳一样能买到。你说你干吗为航空物流作贡献呀?你花在航空物流上的费用,都够我们在沈阳买一堆菜了。”郭雅玲责备道。
“姐,我当是啥事呢。”弟弟笑嘻嘻地说,“我走的是大宗物流,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贵。”
“那也不要邮!”姐姐斩钉截铁地说,“毅臣,你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我们很少在家做饭了。说句大伤你心的话,你这一箱一箱地邮来纯粹就是浪费。”
“姐,没事。”弟弟大大咧咧地说,“就算是浪费还能浪费到哪里去?咱毅臣公司家大业大,啥时候在乎过一箱蔬菜呀?再说,老弟我种的是有机蔬菜,老姐都品尝不到,老弟我也良心不安呀!”
“你别胡吹海侃了。”姐姐嗔怪道,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却触到了她柔软的心肠,姐姐收了责备的语气,转而心疼地问,“老弟,你现在手头还紧吗?姐给你转十万元过去?”
姐姐说了这一句又后悔,担心弟弟大手大脚惯了,转给他十万元一下子都打了水漂,又特意强调一句:“老弟,老姐可是工薪阶层啊,不像你们做老总的,老姐这十万元可不是一下子就能蹦出来的。”
“姐,现在不用了,先存你那儿吧,现在……收了一些回款,不像春天那阵子了。”弟弟大概是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有急需,老姐,到时我再向你开口。”
弟弟这吞吞吐吐的声音成了尖利的指甲,在姐姐的心尖上掐了一把,掐得姐姐的心酸溜溜地疼。郭雅玲觉得鼻腔潮乎乎的,吸了一下鼻子说:“老弟,你国庆回沈阳吧,爸和妈天天都念叨着你呢。”
“老姐,这个国庆我回不去呀。公司一大堆事要处理呢。”弟弟又像个大老板似的说,“不如你们都来苏州吧,一切我都精心安排好。”
“现在爸和妈的腿脚都不太方便了,把他们折腾到苏州,你忍心?”姐姐嗔怪道。
弟弟没吭声。数秒之后,姐姐不容争辩地给弟弟下了命令:“老弟,老姐不管你公司的业务多么忙,也不管你的日程是咋安排的,就是有天大的事,这个国庆你都必须给我回沈阳!”
“为啥?”弟弟大惑不解地问。
“也不为啥,倩倩的婚礼就定在国庆那天。”姐姐的语气很严肃。
毅臣是九月三十日那天中午的航班,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抵达沈阳桃仙机场时已是下午两点半。他没有让任何人来接,打了辆出租车回到了父母的家——百合家园北园,位于地铁北二路站附近。
父亲郭迎九今年七十八岁,患有多年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医生嘱咐他要“三不坐”——不久坐、不坐矮板凳、不坐软沙发。毅臣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坐在客厅的一把藤椅上,刷着抖音,一个段子手开的二人转视频号,正把父亲逗得开怀大笑。
母亲给儿子开门。孟庆雯看着手表,计算着儿子到家的时间,心里正合计应该差不多了,门铃就响了起来。孟庆雯高兴地把儿子迎进门,递上一双早已准备好的拖鞋,心疼地打量着儿子说:“毅臣呀,你可比视频中的黑瘦多了,你是视频时开了美颜吧?”
儿子笑嘻嘻地说:“视频还有开美颜的?我还不会用呢,哪里黑瘦了?即使黑瘦了也正常,南方的紫外线强一些嘛。爸,看啥把您老人家乐成这样呢?”
父亲当然知道儿子回来了,但出于一贯在儿子面前保持的威严,再加上内心深处的确对这个儿子不太满意,所以就坐在藤椅上没动。听见儿子这么问自己,父亲也就把目光从手机上挪开,一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父亲展开笑颜,语含讥讽地说:“哟,我们家的大老总回来了,有失远迎呀!咋了,只带回来这么一只小箱子,那大小也装不下三十万人民币呀。”——去年毅臣的公司资金流出了些问题,他张口向父亲借了三十万元,到现在快一年了,这三十万元还没还回来。
听了父亲的话,儿子并不恼,呵呵地笑了两下。他心想,父亲退休前做到区一级的干部,视金钱如粪土,清正廉洁,生怕沾染上铜臭味。没想到老了却成了一个财迷,他还迷上了炒股,总是惦记着要用这三十万元补仓呢。
孟庆雯含笑瞪了老伴儿一眼,对儿子说:“毅臣啊,这次回来,能待多少天呀?妈可跟你说好了,不许像上回似的,没待半天就走了啊。”
儿子瞅了父亲一眼,油腔滑调地说:“妈,我也想多待几天啊,可谁让您儿子是公司老总呢!我得抓紧把我爸的三十万元连本带息赚回来呀!”又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倩倩的婚礼结束后我就得走。”
母亲又失望了,说:“这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说破天也得过完国庆长假再走。”
儿子只好敷衍地说:“妈,这回我就听您的。”
母亲就当了真,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毅臣啊,饿坏了吧?妈知道你回来,特意买来你爱吃的杨家吊炉饼,还有他们家的鸡蛋糕——用元蘑、海米、肉末打卤的,一准是你小时候的味道。”
儿子说:“妈,我现在还不饿,午餐在飞机上吃过了。”
父亲站了起来,手还摁着藤椅的背,哼了一声问:“飞机上的那点东西,够不够塞牙缝?”
母亲说:“就是嘛!”说话间,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进了厨房,给儿子端出了杨家吊炉饼和鸡蛋糕。
儿子一见,勾起了味蕾的记忆,进洗手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到餐桌旁,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
这杨家吊炉饼是沈阳的传统小吃,在烤前,用筷子挑起烙好的饼心,挑成一圈一圈的条形状。烤熟后,吊炉饼带着圈纹,外黄里暄,又酥软又油润,沈阳人都爱吃。不只是沈阳人,外地人来到沈阳,品尝后也都会喜欢上,武汉姑娘萧青荷就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年,也是九月末。在毅臣的记忆里,那天的太阳白花花的,把城市照射成老照片那样的黑白两种颜色。毅臣领着萧青荷特意跑到南五马路中兴街附近的杨家吊炉饼老店——大家都说这家的吊炉饼是最正宗的。
萧青荷爱吃辣,她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两大勺红油辣椒,和鸡蛋糕搅拌在一起,然后再一勺一勺地吃,吃得她那玲珑、纤巧的鼻尖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天是他见到萧青荷最开心的一天。饭后他俩肩并肩地往小南天主教堂走时,萧青荷还踮起脚尖,轻盈地跳起来,把温润、甜蜜的嘴唇往他的腮帮子上贴了一下,这是萧青荷第一次主动。那时候,谭雪还是他的妻子。萧青荷那一吻,吓了他一跳。他仔细地在身前身后扫视了一圈,确认安全后,心头才涌上那份甜蜜。
后来他和萧青荷分手了,谭雪也不是他的妻子了。他成了外人眼里的“钻石王老五”。有一天,他从苏州回沈阳,不明所以地来到南五马路,吊炉饼的回忆撞入脑海,可是那家老店已经不见了。毅臣回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千方百计地博得萧青荷的欢心,他懂得想让一个女人喜欢上,首先要从味蕾上迷住她。如果没有从味蕾上迷住萧青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那天,他还走到小南天主教堂,但是没有走进去。教堂前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他想起那年萧青荷说的,将来要和他在这里举行一个西式的婚礼。分手对于他来说,仿佛是心上被扎了一刀。故地重游,想起以往与萧青荷的点滴,这伤口又被撕开了,血往下滴滴答答地流……
他吃着母亲端来的吊炉饼,不争气地想起五年前的这些往事,内心还有些隐痛,这种痛让他的眼睛和鼻腔都湿漉漉起来。咋这样没出息呢?他暗骂了自己一句,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察觉到自己的窘态,如果母亲问起他窘态的缘由,他立马打好了腹稿——吸溜鼻子是因为自己患了过敏性鼻炎。
“毅臣呀,其实你该早回来两天。”母亲竟然忽视了他的窘态,喜滋滋地说,“谭雪打听你好几回了,我估摸着人家还是有复婚的意思。谭雪是个好儿媳妇,至今见到我还是叫‘妈’,当初是你对不起人家。”
“妈,谭雪的事就别提了。我的态度很鲜明——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俩缘分已经到头了。”儿子目光坚毅地说。
“那你就一直单着?连你的外甥女都要结婚了。”母亲忧心忡忡地说。
“妈,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毅臣烦闷地扯着衬衣领口的扣子说。
父亲围绕着藤椅踱了几步又慢腾腾地坐进椅子里,他也是有生气的意思,连讥带讽地对老伴儿说:“你也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家的郭总,那么大的老总啥样的姑娘没见过?啥样的姑娘没追求过?用得着你瞎操心吗?”
“去去去!没事看你的抖音、研究你的股票去。”孟庆雯不耐烦地挥挥手,看见儿子搁了筷子,急忙慈爱地问,“毅臣,这干吗还剩一个吊炉饼啊?一遭儿都吃了嘛。”
“妈,我这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毅臣笑了笑。
“还吃不下呢,一共就两个吊炉饼。有一回,你一口气吃了五个,你还记得不记得?”母亲问。
“那是啥时候的事?恐怕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儿子又笑了笑,那一个吊炉饼依然躺在盘子里。
母亲见儿子起身离开了餐桌,就不再坚持,来收拾碗筷。一年前,母亲做过一次成功的肝囊肿开窗引流手术,术后也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后遗症,但儿子感觉到,似乎是这次手术加速了母亲衰老的进程,眼前母亲的举手投足都给他一种颤巍巍的感觉。
今年四十四岁的毅臣,二十一年前毕业于沈阳农业大学,学的是农学专业,被分配到省农业科学院工作。毅臣二十八岁结的婚,妻子谭雪在省歌舞团当舞蹈演员。他们离婚时,毅臣三十五岁,谭雪三十三岁,两个人差三个月才迎来“七年之痒”。离婚的原因是夫妻感情不和,感情不和的深层次原因是事业心很强的谭雪不愿意怀孩子。对于毅臣来说,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认识了比自己小六岁的萧青荷。这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等离婚后,“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毅臣追随着萧青荷南下苏州,谭雪才察出了端倪。可是察觉了又能如何?谭雪已经成了前妻。
毅臣离婚时,萧青荷还在读大四,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二人初识的时间还要往前追溯,当时萧青荷还在读大二。一次朋友聚会,是谁带萧青荷来的,毅臣已记不清了。毅臣只记得萧青荷看向自己时自己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南方女子的沉静优雅加上美术学院女生的自信、新潮、淡泊而又雍容的气质一下子迷住了他,让他瞬间就感受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由一个人的试探到相互试探,两颗心越试探越怦怦地往一起撞,最终撞出一场激烈、璀璨的火花,于是开始约会,在沈阳的街头上演了一幕幕的浪漫。
经历了世纪末阵痛的沈阳,在二十一世纪初,经济仍在低谷盘桓,不少工厂仍在苦苦寻找破茧成蝶之路。学服装设计的萧青荷一时难以在沈阳找到称心如意的用武之地,而此时南方沿海城市的经济大潮正一浪高过一浪。萧青荷有个师兄去了深圳,两年的时间就做到了一家装饰公司设计部的经理。师兄也是学服装设计专业的,跨界搞起了室内装饰设计,做得得心应手。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师兄招兵买马、广揽人才,读书时就对师妹颇有好感的师兄给师妹带来春天的信息。萧青荷反反复复地权衡,终于和毅臣商定,她只身离开沈阳南下,先去深圳那边看看,如果不合适,就会立即打道回府;如果合适,就先在那边落下脚,毅臣随后也会过去。
萧青荷是八月份离开沈阳的,走的时候下着小雨,火车是夜车,毅臣给萧青荷买的是软卧票。萧青荷坐车到北京,换乘去武汉的车先回家看父母,然后再南下。
那年“中华”牌出租车在沈阳街头流行,毅臣叫了一辆红色的“中华”。那年,城市堵车现象也不像现在这样严重,但路况也没有现在的好,出租车从农科院宿舍到沈阳站,还是花了半个小时。
在毅臣的记忆里,那夜沈阳站的背景只幻化成月台穹顶上的几盏昏黄的灯,成为朦胧的虚景,衬托着穿着一身青灰色棉麻套装的萧青荷。她偏分发型,在头顶偏右一侧露出一道青青的头皮,秀发自然地垂下来,打着自然波浪卷儿的发梢,拂在衣领遮不住的如新剥的荔枝肉一般闪着釉彩的香肩上。毅臣感觉到发梢拂到他的心尖上。明明知道是短暂的分别,两个人却像生离死别似的相拥在月台,直到发车的最后一刻,直到萧青荷上了车,直到列车的车轮开始哐当哐当响动,直到雨中的风飘过月台,毅臣才感到胸前的一片凉意,原来是萧青荷的眼泪已经洇湿了他的衣襟。那一晚,毅臣发誓,自己今生一定不会辜负一个肯为他痛哭流涕的女孩。父亲和母亲的反对又算得了什么?!父亲和母亲反对他的一切,他从小到大,他的成长过程似乎就是和父母抗争的过程,包括他和谭雪的离婚。所以离婚后的他特意搬进了农科院的宿舍里。
萧青荷是一条鱼,一下子跃进深圳这片宽广的海洋里。在师兄的提携下,她两个月的收入就相当于毅臣一年的工资。她的适应能力特别强,不到半年工夫,就养成了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喜欢煲汤,硬着舌头说话,即使是冬天也要一天洗一次澡。与毅臣通话时,如果提到沈阳,如果把沈阳也比作海,那在萧青荷的嘴里,沈阳就是一片苦海,她和他简直就生活在两个世界。相思加上来自南方的诱惑,让他的那一颗已经不算年轻的心一次次地飞到了南方、飞到了深圳。
毅臣的心可以飞走,但人要飞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二十一世纪初的毅臣,在省农科院已经有了五年中级职称的经历,副高职称开始向他招手,他还没有下辞去工作的决心——也不是没想过,他想等这一两年评上副高职称后辞职。他很在乎这职称——副研究员呢。另外他也有所忌惮,他和萧青荷不一样,他又不是学艺术设计的,他一个学农学的,而深圳那座高度现代化的城市,连市区和郊区之分都没有,是全国首个无农村无农民的城市。假如他辞掉工作去了,他能干什么?他没有专业优势呀。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靠着萧青荷过日子吧?
毅臣下决心辞掉工作是在二〇一一年下半年。这一年,萧青荷到了苏州发展,她在深圳发展了两年,成为那家公司驻苏州分公司的负责人。
生活在沈阳的毅臣敏锐地感觉到,来到苏州后的萧青荷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些微的变化。二〇一一年,微信语音功能尚不完善,视频功能更是要到三年之后才开发出来。毅臣初心不改,一到晚上就要和萧青荷煲电话粥,萧青荷那糯糯软软的声音已经内化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经须臾不能丢失。毅臣察觉出,现在的萧青荷有时不接他的电话;有时她的电话占线,并且要占很长的时间;有时和他说着话却哈欠连天……每次萧青荷都会有合理的解释。
毅臣知道自己再不下破釜沉舟的决心,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就要渐行渐远了。有时候,这一部分其实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的全部活力,他的全部精气神。
这天,毅臣在电话中郑重地向她说了自己的打算。萧青荷大吃一惊,说道:“毅臣,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你……你……你这也太突然了……你不等副高职称啦?”
“等不起!”毅臣说,“咋是开玩笑呢?是慎重的选择。你觉得我一个学农业的去苏州能干啥呢?青荷,我当然不会跟着你搞设计,我有自己的职业规划,我仍然做农业,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
萧青荷喜极而泣,可是她又担心他将来会后悔。“毅臣,这可是大事,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头脑发热哟。那——伯父伯母同意你的打算吗?”她知道毅臣的父母不喜欢自己,“伯父伯母”这两个词仿佛带着滚烫的热度,从她的舌尖上飞速地滚过。
下了决心的毅臣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事情我做主!”
此刻的她很冷静,说:“毅臣,我还是有些担心……”
“你担心啥?”
“你生在沈阳长在沈阳,读书和工作都在沈阳……我担心你把到苏州来发展想得过于理想化了。如果……万一,我是说如果有万一,到时,我可……我可承受不起啊!”说着说着,青荷的声音就急促了起来。
毅臣直爽爽地说:“青荷,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没有万一。如果和万一有关,就是万一你并不希望我去。你如果不希望我去就不妨直接说出来……”
萧青荷气鼓鼓地说:“谁不希望你来了?人家可是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呢,没良心的,我还不是担心你来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事业发展不顺利,你后悔起来的话,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郭毅臣转怒为喜,说道:“一张小乌鸦嘴,就不能说些吉利话吗?青荷,我决定去苏州发展可不是心血来潮,我是认真地做了调查研究、做足了功课的。做农业的哪有亏本的?自古民以食为天嘛,也许就发财了呢。最关键的是,苏州不是有我们的明天吗?”
接下来的电话粥就煲得格外香甜,香得馥郁,甜得诱人。毅臣就在这种馥郁又诱人的气息里,义无反顾地递交了辞职报告。报告还没批下来呢,毅臣已登上了南下的火车——连父母都没告诉。对于毅臣的壮举,父亲比毅臣和谭雪离婚一事还要生气,发誓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姐姐郭雅玲怒气冲冲的电话追到火车上来,震得毅臣的耳膜都生疼。姐姐最后撂下的是“好自为之”这个词。这个词带有强烈的威胁意味,但是对于毅臣来说,不好使了。
毅臣在苏州已经待了八年。回过头来看,这八年还可以分为前三年和后五年两个阶段。前三年主要是当倒爷,把辽宁的特产,什么耿庄大蒜、喀左陈醋、丹东草莓、大连樱桃、盘锦大米、秋白梨、南果梨等往苏州倒,什么应季做什么,自己没有一家门店,主要当二道贩子。二道贩子利润薄,挣钱只有靠走量。可惜毅臣贩卖的量也没有走起来,辛辛苦苦,几乎没挣到什么钱。用萧青荷的话说,郭毅臣白干了三年。
可是这三年的时光,却拂掉了萧青荷身上的青涩。她长袖善舞,事业上如有神助,三年的时光把她塑造成了装饰界的一姐,简直可以称得上在业界呼风唤雨。
发展的差异使得两个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首先看问题的方式就不能同频。譬如在家庭生活和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具体到萧青荷需不需要那么多的应酬,需不需要为了某单业务就向某个男人献媚,毫无血缘关系的某个男人需不需要成为她热情呼唤的“哥”或“叔”。两个不能同频的人,又都希望把对方的思想拉到自己的频道上来。可是他们偏偏又执拗,谁也不肯迁就,拉来拉去只剩下了争执——徒劳的争执。
毅臣来到苏州一年后,那个声称要和他断绝关系的父亲已经原谅了他,曾经对萧青荷深恶痛绝的爸妈甚至表示愿意接受萧青荷。爸妈已经为儿子义无反顾、火焰般炽热的爱情所感动。他们都在纳闷,自己的儿子身上究竟遗传了谁的爱情基因,咋一点儿都不像自己。
但在萧青荷的人生规划里,却没有一丝一毫要和他结婚的打算。不结婚也就罢了,萧青荷也不愿意以未婚妻的身份回沈阳见一次未来的公婆。萧青荷虽然是企业的老总,但骨子里还是搞艺术的,搞艺术的人大都喜爱自由奔放的生活,她不能忍受生活中出现的各种各样有形和无形的束缚。所以在苏州时,毅臣和青荷的关系,只能算同居关系——两个人连结婚证都没领。不是毅臣不想领,是青荷不想领。也许青荷并不是不想结婚,只是她觉得毅臣还不是她生命中的真命天子。但要是割断这段感情,她又于心不忍,于是就这样维持着现状。
共同生活了三年,当年煲电话粥的那份香甜早已如阳光下苏州河的雾气一般消散。徒劳的争执后又伴生了冷战,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有一天终于达到了爆炸的临界点——事业有成的那位师兄出现了。
师兄是早就存在的,师兄是萧青荷事业的引路人。之前的师兄只存在于青荷的口中,在毅臣的眼前从没出现过,自然也包括在沈阳读书时。这回师兄的出现,并不是活生生地出现在毅臣的眼前,出现在毅臣眼前的只是师兄的一张张照片。
二〇一四年元月六日,再过两天就是腊八,这一年的除夕是在元月三十日。六日那天,毅臣代理的一家盘锦米业公司来苏州催款。毅臣已代理了两年他家的大米,双方已经建立了高度的信任。付款方式是一批押一批,即卖完了第一批大米,来了第二批后付第一批的款,无限循环,两年没有出过差错。但二〇一三年的秋天,毅臣倒腾秋白梨、南果梨时亏了。赔本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南方的水果品种本来就比北方更加丰富,秋白梨、南果梨来了卖不上好价钱。一是没有事先联系好冷库,这年秋老虎余威不减,摊贩消化量又不如预期中理想,再加上毅臣没有做好销售不好的预判,以为各家冷库都是虚室以待,结果却是货满为患。几天后货物才能进冷库,秋白梨、南果梨已经烂了大半。秋白梨、南果梨是应季水果,付款方式可不像大米那样,而是现钱买现货。发了一车果,本想赚一笔,这下赔了,毅臣只得拆东墙补西墙,现金流就断了。第二批大米都差不多销售完了,还没有付上一批大米的款。那家米业公司不大,老总担心毅臣会跑路,情急之下亲自跑到苏州来催款。毅臣实在拿不出这笔款,但好歹没有跑路的迹象,米业公司的老总就勉强同意签下还款计划书。晚上毅臣宴请米业公司老总,好吃好喝地招待,还饱受了老总一番指桑骂槐。毅臣的心情很不爽。
打发走米业公司老总,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毅臣垂头丧气地回到他们租来的房子里。青荷还没回来,所有的窗户都敞着,窗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苏州的冬天没有供暖,而青荷在再寒冷的天气也要开窗通风。屋子里冷成一座冰窖。毅臣瑟缩着脖子,心情憋闷地关上所有窗户,他打开空调的制热功能。过了一会儿屋子里暖和了,毅臣懒得洗漱,一下子躺到床上。他由米业公司老总的嘴脸,想到自己来到苏州三年了,事业上却无一点儿起色。毅臣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当初是不是迈出的第一步就果真迈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就意味着全盘皆输。来到苏州,他得到了什么?得到了青荷?其实也没得到,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半了,青荷还是踪迹全无。
毅臣本想打电话问问青荷在哪里,需不需要自己去接她,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瞬间他就气哼哼地改变了主意。他突然起身,疑窦丛生地从衣柜上层隔板上找出一串钥匙——他知道这串钥匙存放的位置,青荷从未避讳过他,但他也从未取出这串钥匙,因为这串钥匙只属于青荷。试到第三把钥匙,他打开了青荷那侧床头柜的抽屉。一些属于女人的零碎下面,有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捏起来里面不像是钱。挑开信封的口,师兄的形象就一下子直接地、活生生地跳到他的眼前。
师兄长着很高的颧骨,一张大嘴,身材倒是不胖不瘦,像女人一样绾着发髻。照片上的季节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应该就是今年,没错,那个季节,有那么几天,青荷彻夜不归。归来后,因为他小心翼翼地打探,青荷和他整整冷战了一周,结局以他的道歉而告终。现在一切都大白于天下,青荷当初的过分激动原来都是欲盖弥彰。照片上的青荷和师兄去了桃花坞——唐伯虎写有“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的那个著名的地方。两个人还去了拙政园、留园、沧浪亭、虎丘和山塘……一张张照片都写满了他们的缱绻,也写满了毅臣的愤怒和奇耻大辱。
房门一响,青荷携带着一身冷风进来。萧青荷突然闯进来,以至于毅臣来不及思考如何处理手头的这些照片,愤怒已经使他丧失了理智。他举着这些照片满面讥讽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的慌张和各种错乱。如果她痛哭流涕地哀求他、向他保证,没准他也会原谅她一次。没想到,是真的没有想到,萧青荷居然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她看他的眼神比寒冰还冷。她二话不说,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把不想要的东西抛得满屋都是。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拿起自己的行李箱时,浑身还在神经质地发抖。毅臣拽住了她伸向门把的手,她轻蔑地低吼:“别碰我!”
这声低吼,使毅臣感到了奇耻大辱,他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我走!”他们曾经煲过那么多的电话粥,那么多絮絮叨叨、缠缠绵绵的话,最终只化成了“我走”这两个字。那一刻,他的脑子清醒得很,他明白这套单元房是萧青荷租的,该走的应该是他。
毅臣走得匆忙了些,连行李都没顾上拿。他气冲冲地走出了楼道,出了小区的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座座石桥和一道道河港都被他抛在身后,寒风像萧青荷的目光一般狠毒,割着他的耳朵、刺着他的面颊。他突然思念起室内温暖如春的沈阳,思念起谭雪。他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呀?他想起第一眼见到萧青荷时的情景,那一双清澈、纯净得勾人的媚眼,把他的心呼啦一下吸进去,心就融化在她的眼波里,一点儿踪迹都寻觅不到?此刻,他感觉那清澈、纯净其实都是表象,下面涌动的却是邪恶的源泉——像盐酸一样的东西,把他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他怎么就让自己的人生毁在萧青荷这个狐狸精手里,并且这样一败涂地?
这个夜晚,他像一个孤魂野鬼在苏州街头游荡,肿胀的腿、麻木的脸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也不知游荡了多久,一家东北小吃馆的灯光吸引了他,更准确点说,是“东北”两个字吸引了他,并且让他感觉到了饥饿和寒冷。
小吃馆靠近苏州火车站,深夜已经没有了客人。年轻的老板娘正准备打烊,忙碌了一天的亲自兼任大厨的老板已经到后厨旁边的隔间休息去了。毅臣就这么不合时宜地走了进来。
年轻的老板娘带着浅浅的笑,亲自下厨,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牛肉胡萝卜馅的水饺。小吃馆里也卖杨家吊炉饼,贴在墙上的菜单上写着,但老板娘说今天的吊炉饼已经卖完了,明天一早她老公起来再做。其实,老板娘说的应该是昨天的吊炉饼卖完了,因为那时已经是凌晨了。
饺子蘸醋吃。苏州的醋酸味儿足,这酸味简直就是毅臣过往的浓缩,一下子就窜进了他的泪腺深处。那眼泪呀,就止不住,一串串地往外滚,桌上的纸巾压根儿就擦不尽。
老板娘本来就好奇地注视着这个怪异的顾客,这会儿见他如此,就问:“咋的了?大兄弟,遇上啥糟心的事了?”她地道的乡音,让毅臣感到格外亲切。
毅臣吸溜着鼻子说:“没啥!”可是眼泪不会说谎,“没啥”其实就是欲盖弥彰,他又吸溜了一下鼻子解释,“做生意亏了本,亏得一塌糊涂。”
老板娘松了一口气,“嗐”了一声说:“我当是遇到啥糟心事呢,做生意亏本算啥?做生意不就是有赔有赚嘛!哎,大兄弟,没啥,男子汉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老板娘长得白净,身材丰满,眉眼俊俏。她的口音和沈阳的还有细微的差别,大概是铁岭或者吉林、四平那一带的人。
老板不放心地披衣出来。老板也是一个年轻人,国字脸,板寸头,一双浓黑的眉毛像用墨汁画过。
老板娘心疼丈夫,说:“你出来干啥?赶紧回屋眯两小时,天一亮又得早起。”
高大壮实的老板居然有些羞怯地说:“我不困,你去眯一会儿吧。”
老板娘泼辣辣地说:“不困啥呀?别给我磨叽了,赶紧回屋去。这位大兄弟没啥。你说,做生意亏了点儿本算啥?”
“那你也麻利点儿,我瞅你眼皮都打架了。”老板心疼老板娘。
毅臣匆匆忙忙地扒了几口,告辞出来。
他来到火车站,天亮时,买了一张到沈阳的火车票。所以腊八和春节他都是在沈阳过的。回到沈阳的毅臣又成了郭总。郭总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这个冬天在苏州的遭遇。因为自尊,有些伤痛永远不想为他人所知。
父母见他一个人回来,竟然都没有问起萧青荷——这一年,他们曾那么迫切地希望见到这个未来儿媳妇。而现在父母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萧青荷的名字,反而不时有意无意地提起谭雪,父母似乎都有一双知晓儿子一切的眼睛。
那夜在苏州,“谭雪”这两个字简直等同于温柔,而此刻回到父母的身边,毅臣怎么也找不出这种感觉来。
姐姐郭雅玲却不知深浅地问:“不是说青荷今年要和你一起回沈阳吗?青荷都有好几年没回沈阳了吧?”
毅臣掩饰着回答:“她忙,忙呗。”
姐姐盯着他问:“是不是你俩闹矛盾了?”
毅臣矢口否认。他能承认什么?他曾经那样地“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姐姐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弟弟的表情。
毅臣回沈阳一看,发小王东的儿子都上幼儿园大班了。当年与他同时进农科院的同事没有一个没评上副研究员的,其中一个还做到了果木所的副所长。当初那么义无反顾地辞职去苏州,“我得到什么没有?”毅臣一遍遍地在内心问自己,答案是“什么也没有”。可是遍体鳞伤、跌跌撞撞回到沈阳的毅臣又不甘心成为这样的失败者,他还要做大家心目中的郭总。
而郭总的事业在苏州,“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这句从苏州站附近东北小吃馆老板娘的嘴中吐出来的话,仿佛魔咒一般牵扯着他的命运。
这年的春节刚过,毅臣又买了一张火车票,身上揣着从姐夫刘向东那里借来的二十万元。那天沈阳在下雪,雪纷纷扬扬,月台墨绿色的穹顶和昏黄的灯光在雪帘中退隐,像毅臣无可奈何的心境。
这之后,毅臣又在苏州待了五年。前两年倒卖盘锦大米和大连海鲜。有赔有赚,渐渐赚得多赔得少,手头就有了一定的积蓄。他离开了姑苏区,在吴中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一回,他不可遏止地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夜晚,又去了苏州站附近,可是那家东北小吃馆已经没有了。
最近这两年,毅臣把目光投向了时令蔬菜的经营,跑到常熟租种了两百亩地,种植一些莴笋、花菜、牛心菜、西葫芦和黄瓜,成立毅臣有机食品有限公司,聘请盐城一个姑娘做公司的销售部经理。
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就希望有强健的身体,对有机食品的需求日益增大。毅臣对有机食品市场前景的分析无疑是正确的。可是,毅臣能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所以做有机食品的企业就多了起来,不只是本土的企业,还有一些大企业的总部虽然不在苏州,但人家有能力建连锁店,或者在苏州的大商场、大超市设自己的专卖店。
而毅臣的企业在苏州市吴中区也只能算是一家微型企业,根本无力与大企业抗衡。为了打开销路,毅臣和他的销售团队绞尽脑汁,从去年开始尝试把蔬菜送到苏州乃至周边城市的社区,免费让社区的居民试吃。仅此一项推广费就花了将近三百六十万元。除了推广费外,还要承担租赁、种植、管理、收获等各个环节的费用。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下来,三百六十万元推广费为公司积累了一千二百个客户,毅臣对未来的事业充满了信心。
忙起来的时候,毅臣就疏于和父母联系,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上个月,姐姐回家看父母,问起弟弟的近况。母亲自嘲道:“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我记得有好几个月都没和家里联系了呢。”
父亲不高兴地说:“哪有几个月啦?是五月八日那晚视频的。我为啥记得这么清楚呀?他打视频准没好事,张口就是向我借三十万元。他不和家里联系反而好呢,联系了准没好事。”
“毅臣又借钱?爸你借给他了?”姐姐问。
父亲皱着眉头说:“不借能咋整?你妈在一旁又是抹鼻涕又是抹眼泪的,连做梦都梦见毅臣丢了好几回……”
母亲向女儿解释道:“梦里你老弟还很小,五六岁的样子。我领着他到中街大悦城去玩。我明明拉着他的手,可一转身手就松开了,人咋就不见了呢?急得我出了一身汗……雅玲,我咋做这样的梦呢?毅臣小的时候,中街哪有大悦城呀?”
父亲说:“借是借了,可我也事先向他声明了,这三十万元可是我和你妈的养老钱,借一天我得跟他要一天的利息。”
郭雅玲既心疼父母,又心疼弟弟,皱眉道:“唉!毅臣也是心气高,到如今这个地步了,还要一个人在苏州闯,非要搞啥有机农业啊,咋劝都不听。”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可不是咋的,说到底都是被那个狐狸精害的。两个人起初交往我就不同意,他被那个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看看咋样,现在人财两空了吧。”
父亲揉着腰说:“起初谁同意了?我还声明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呢。但有啥用?说说气话而已。我们这些当爹当娘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现在的毅臣就活在脸面上,活在他一个人假想的世界里,走不出来了。他跟向东借的二十万元还了没?”
“这个不急,我们现在又没有花钱的地方。”郭雅玲心里对弟弟也是恨铁不成钢,可嘴上还得安慰父母,“毅臣现在也是处在爬坡阶段,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没准您投的就是一只绩优股呢。没准哪一天咱家就真的出了一个大老板,说不定就是上市公司的老总。”
父亲“哎哟”了一声,说:“啥大老板不大老板的,我现在就盼着他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你说过咱普通人的生活又有啥不好?”
母亲翻起旧账,埋怨道:“当初就不该让他学农。你说咱们家是工人家庭,你咋让他报了‘沈农’呢?如果没上‘沈农’,现在也不会想着到苏州种啥蔬菜呀。”
郭雅玲向着父亲说:“妈,这事可一点儿也怨不得我爸。当初填志愿是为了能上一所好点儿的大学,又不出沈阳嘛。第一志愿填的是‘辽大’,第四志愿填的才是‘沈农’。谁承想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妈,当初也是您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离开沈阳的,您忘了?我现在就联系毅臣,浑小子,再忙也不能忘记问候爸妈呀,我非得批评他一下不可。”
视频申请拨过去,毅臣马上接了。他的身后是一片碧绿的田野,一排排洁白的温室大棚横列在那里。毅臣白色的T恤,理着板寸头,身旁还有一辆黑色的小车。视频中他还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塑料大棚,像和什么人挥了一下手,转过头满面春风地说:“姐,我正想找你呢,你说你的视频就来了,咱姐弟俩咋这么心有灵犀呀?”
姐姐哼了一声:“你忙得连爸妈都顾不上了,还想着找我?咋的,郭总的现金流又断啦?”
弟弟的脸上立刻堆上谦卑的笑,语气激动地说:“姐,你真是我的亲姐。公司运转的确遇到了一点儿困难。你帮老弟我整二十万元,帮老弟我渡过难关。这一定是最后一个难关了,过了这个难关,前面就是坦途,就是康庄大道……”
视频时,母亲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看儿子。父亲却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坐在藤椅上,耳朵却像雷达一般竖立着捕捉视频中的风吹草动。
母亲一听儿子又要借钱,生气地说:“雅玲,别借给他,有钱也别借给他,说啥都别借给他。”一把抢过手机,痛心疾首地说,“毅臣,我咋觉得你不是在办公司,而是在凿一个无底洞呢!你以为你爸你妈你姐都是开银行的?你在苏州当老总,当了好几年了,不见你往沈阳拿回一分钱,光见你从沈阳往苏州拿钱。你这是为苏州创造GDP呀!你就是为苏州创造GDP,也不该这么创造嘛。”
儿子不恼,嬉皮笑脸地说:“妈,你是我的亲妈吗?办公司哪有白捡钱的?没有投入哪有产出?再说,借我姐的钱,又不是白借,利息我按照银行同期利息支付,绝不让我姐吃一点儿亏。”
姐姐也是气鼓鼓地说:“老弟,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你姐是工薪阶层,又不像你们当老板的发大财,哪能一下子就拿出二十万元?谁身边放着二十万元的闲钱呀?老弟,不是姐说你,那种菜得亲自吃住在田间地头,你看你打扮得像个大老板似的,雇的工人能和你一条心吗?可别你不在的时候,工人尽磨洋工骗你的钱了。”
毅臣严肃地说:“姐,你别觉得我打扮得像大老板不对,我这个有机食品公司不只是种植呀,还要销售呢,我得谈业务呀,我还得应酬呢。”
父亲坐在藤椅上气咻咻地喊:“你告诉他,别漂在苏州了,浪子回头十年不晚。”
母亲急赤白脸地对父亲吼道:“毅臣已经在苏州漂八年了,你的意思还让他再漂两年呗?”
儿子听见父母生气了,就说:“爸,妈,啥浪子不浪子的?我在创业,合着我成浪子了?有急事,视频先撂了啊。”毅臣挂断了视频。
郭雅玲又陪父母说了一会儿闲话,话题自然都离不开弟弟。郭雅玲提起自己有一天在中街遇到谭雪,谭雪已经不做舞蹈演员了,在一家有外资背景的艺术培训机构做教练,钱也不少赚,关键是谭雪还问起了毅臣,说明情分还在。人家至今还单着呢。
母亲叹了口气,说:“谭雪当初要是有个孩子,一准就把毅臣拴住了,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呀。”
父亲不同意这个说法,气哼哼地说:“他呀,就是魔怔了,谭雪生两个孩子都拴不住他。”
母亲灵光一闪,说道:“如果谭雪愿意复婚,兴许毅臣还能回到沈阳。”
姐姐点头,说:“也没准儿。”
说好了不借钱给毅臣,回到家,姐姐又心疼起弟弟,用手机银行给他转过去十万元,强调说:“手头真的只有这点闲钱,倩倩马上要结婚了,我这当妈的还不得给她准备一些啊?”
“啊,倩倩都要结婚啦,日期定下来了吗?”弟弟吃惊地问。
“还没有,定好日期还不得告诉你呀?”姐姐说,“你这个当舅的必须参加呀。”
“必须的呀!”弟弟说。
通知了弟弟婚礼日期后,有一天,姐姐回家,和父母商量,这个国庆得想个办法把毅臣留在沈阳。他都四十四岁了,漂在苏州,靠举债当老总,爸妈心里不好受,当姐姐的也常常寝食难安。
父亲是当领导出身的,任何事都习惯既往事物的正面看,也往事物的反面看。一看到事物的反面,他就觉得要把儿子留在沈阳很棘手,他说:“毅臣太好面子了,如果他在苏州事业有成了,让他风风光光地回来反而好办些。现在他欠着一屁股的债,回到沈阳不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过往吗?他一定不同意。”
母亲心里刚萌生出的希望,一下子就被父亲掐灭了,他偷偷地抹起了眼泪。“也不知在我死前,还能不能见到他留在沈阳。”母亲做了一次肝囊肿开窗引流手术后,就觉得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了,和女儿聊天,一下子就触到了死亡这样沉重的话题。
郭雅玲心中也犯难,却寻觅着安慰父母的话:“要是毅臣在沈阳成个家就好了……”说完,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在眉飞色舞。对啊,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毅臣毁于爱情,也一定会成于爱情。这件事就得这么办。毅臣在沈阳有了自己的家,心被拴住了,即使人在天涯,心却近在咫尺。
郭雅玲校长做事雷厉风行,说行动就行动。刘向东的弟妹朱瑞虹是医院的护士长,护士长也没啥,关键是瑞虹热心肠,交际广能办事,这事交给瑞虹最靠谱。经她一说,瑞虹一口答应,说这事就包在她身上。
瑞虹做事很靠谱,没两天就张罗到了一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合适,三十七岁,因为一心扑到事业上,所以错过了恋爱季。自身条件优秀,自然不愿降低身段,随便把自己嫁了。
郭雅玲高兴,说:“瑞虹你啥话都说得对,就是错过恋爱季说错了。这人与人的恋爱季和自然物候不一样,兴许人家的恋爱季本来就来得晚呢。”
瑞虹听了咯咯地笑,说:“嫂子,你这是拿北方的春天和南方的春天作比呀。”又说,“嫂子,女孩的长相是没得挑了,又有事业,名字也取得好,叫任慧杰,有智慧又杰出,就是人中女杰。就是不知道人家能否看上你弟弟,难不成你还担心你弟弟看不上她?”
郭雅玲说:“瑞虹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放心了,都有了成功一半的感觉。”
女孩经营大连长海的海鲜,做超市连锁店的生意。郭雅玲有些担心地问:“瑞虹,你说咋为毅臣介绍个对象都绕不过销售这一行?你说一个家庭,夫妻俩事业心都强,会不会阴阳失衡呀?”
瑞虹反驳道:“嫂子,你和大哥事业心都强,你的家庭阴阳失衡了吗?亏你还是个当校长的。”
郭雅玲没吭声,她不想把自己婚姻的不幸流露出来,她用不着别人的同情。
瑞虹说:“毅臣其实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你家人咋能说人家是浪子呢?人家在苏州吃喝嫖赌了?人家也是想干一番自己的事业。我向小任介绍毅臣的情况,小任问他咋不回沈阳搞有机食品。人家苏州本地人办有机食品公司,有自己的土地或流转来的土地,成本上就有优势。本地企业能雇到更加贴心的工人,况且身边还有亲友可以借力,得天时地利人和,你能竞争过人家才怪呢。现在咱沈阳的经济已经回暖了,咱沈阳人也追求生活的品位,餐桌上也一样需要有机食品。”瑞虹边说边啧啧赞叹道,“嫂子,你看人家小任多有思想,如果两个人真要成了,毅臣回沈阳还搞有机蔬菜,销售就可以完全交给小任去做,这叫啥?这就叫强强联合。”
瑞虹说话像发连珠炮一顿猛轰,居然把郭雅玲也轰乐了。郭雅玲心里合计,小任姑娘如果真像瑞虹说的那样,那还真不错。
弟弟的事,当姐姐的义不容辞。这天在朱瑞虹的安排下,郭雅玲还特意到太原街一家超市连锁店那里和小任姑娘见了个面。小任是土生土长的沈阳姑娘,身材纤巧,眉目清秀得能把南方的姑娘比下去。郭雅玲走进超市时,小任姑娘正在向客户介绍野生的海参与养殖的海参、长海的海参与其他地方海参的区别。小任姑娘讲得头头是道,言语和举止都透着清爽利落。郭雅玲一见,心里就喜欢。
小任姑娘的客户满意地走了,郭雅玲上前一步,刚要介绍自己,小任姑娘冲她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郭老师,我认识你。你是冻龄,好多年过去了,你模样儿一点都没变。”
郭雅玲惊讶地问:“你咋认识我呢?我们在哪儿见过面?我这脑子咋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呢?”
任慧杰眼里都是笑,说:“郭老师,我就是你现在当校长的那个学校毕业的呀。只不过那时你还没有当校长,还是语文老师呢。你是名师嘛,虽然没教过我,但我也认识你。”
郭雅玲“哎呀呀”地叫起来,拉住小任姑娘的手说:“小任,咱姐俩这么有缘啊!”郭雅玲越看小任姑娘越觉得稀罕,又说,“真希望十一那天,你和毅臣一起来参加倩倩的婚礼。”
小任姑娘落落大方地说:“那就看我俩有没有缘分喽。”
郭雅玲回家对父母一说,父母都很高兴。父亲说:“雅玲,我看你这个校长没白当,关键时刻就是有办法,办法总是比困难多。毅臣真要是回沈阳发展,我那三十万元的利息都给他免了。”
女儿逗父亲:“爸,那本金呢?”
父亲说:“本金可不能免。”
母亲嗔怪一声道:“老财迷!”又喜滋滋地和女儿商量,“雅玲,那嘱咐毅臣早两天回来,好安排他们见个面呀。”
郭雅玲想得仔细些,说:“见面当然要见面,只是毅臣自尊心极强——越失败的人,自尊心就越强。如果是以介绍对象的名义,他一听准会拒绝。”
父亲点头说:“那个混账东西是这德行,还是听听雅玲的意见。”
郭雅玲深思一番后说:“见面还得见面,不见面咋能来电呢?我看这种见面的安排设计得巧妙一些,对于小任姑娘,咱们现在都装着不知道。”
母亲乐了,说:“这还搞得跟保密工作似的。”
父亲赞同女儿的办法,说:“依我看,要想让浪子回头,可以试试这个办法。”
九月三十日,毅臣回家,吃罢母亲精心准备的吊炉饼,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毅臣在苏州一年不回来一两次,但他的房间,母亲可是天天都打扫,地板收拾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都散发着新鲜阳光的味道。毅臣爱看的书依旧摊开在书桌上的台灯跟前,仿佛他昨天才刚刚离去。看着这熟悉又有点陌生的一切,毅臣的心一阵酸楚。
刚躺到床上,苏州那边电话追过来了:“郭总,往无锡荡口送货的物流公司怎么也不肯发货呀,要求结算完上个月的运费才肯发货。”
“那就结算呀。”毅臣生气地说。电话是他公司的销售部经理打来的,一个让他感到不是很得力的盐城姑娘,可一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财务老陶说账上没钱了。”盐城姑娘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有一阵,毅臣对她有好感,她却有别的想法,对毅臣的试探她常常顾左右而言他。等她转过来对毅臣有想法的时候,毅臣对她却没有了感觉。毅臣清楚自己当初对她的好感,只是源于自己的情感孤独。
“咋会没钱呢?前天不是刚收回来一笔款吗?我马上和老陶说。”毅臣拨通了财务经理老陶的电话。
老陶是安徽人,做了一辈子财务,他慢条斯理地说:“郭总,您说的一点儿没错。前天的确收回了一笔款,可您别忘了种植基地工人有两个月的工资没发了。如果再不发,基地的工人立马就要甩手不干了。能眼看着那些蔬菜烂在地里吗?”老陶的语气听起来像带着一种幸灾乐祸。
毅臣气急败坏地说:“老陶,你先把物流公司的运费付了,工资的问题国庆假期后就解决,我不会欠他们一分钱。”
本想小睡一会儿,现在睡意全无。门外传来母亲拖沓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父亲苍老迟缓的说话声。毅臣心情烦躁,下床拉开了窗帘,看着太阳的光线一点点地从窗框边沿爬进来,像一只蠕动的虫子蠕行到他的床上。光线带着折角,像一道永恒的闪电。
电话响了起来,好朋友东哥说:“郭总,咋悄悄地回来,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呢?”是发小王东。两个人同一年出生,但王东比毅臣大四十六天,毅臣一直喊他东哥。
毅臣嘿嘿笑着说:“东哥,现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明天外甥女结婚,参加完她的婚礼就立刻回苏州。时间这么短,就寻思不打扰你呗。”
“少和我扯这些没用的犊子。那啥,晚上一起吃个饭,就在塔湾那家关东大院。”东哥不容置疑地说。
“改日吧,东哥,我这前脚刚进家门,也不好后脚就迈出去呀,再说明天是大事。”苏州追过来的电话,搅得毅臣实在没有了好心情。
“哟,看来我这分公司的老总是当不上啦。”东哥一本正经地说。
“啥分公司呀?”毅臣没有反应过来。
“毅臣有机食品有限公司沈阳分公司呀。”
“东哥咋也学会贫嘴了?”毅臣豁然醒悟,心底也透进来阳光,开起了玩笑,“那等着东哥交加盟费呗。”
“加盟费随郭总开口,你东哥不缺钱,一会儿见!”东哥霸道地挂了电话。
关东大院做的是地道的东北菜,毅臣刚进门就看见一头小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腐。这些年,沈阳人的营销意识明显提高,善于通过这种现做现卖的方式抓住顾客追求货真价实的心理。毅臣也推出了在种植基地现采现摘现卖的项目,可是同行们都在上这个项目,毅臣的公司规模小,所以到现在仍然收效甚微。
东哥已经在包间里等候了,包间里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女人是东哥的夫人。毅臣叫一声嫂子。每回见嫂子,毅臣都感觉她比上一回又胖了一圈。另外一个女人年轻漂亮,身材苗条,打扮得也比嫂子精致些。毅臣刚进来时,还愣了一下,以为是萧青荷回来了。但他明白,萧青荷是不会回来的,仔细一看,果然不是,毅臣就自嘲地笑了笑。
东哥向毅臣介绍道:“她是任慧杰。郭总你别看人家身材娇小,娇小的身材里蕴含的可全是无穷无尽的智慧和杰出,要不人家咋做成咱沈阳连锁店行业的大姐大呢?”
小任姑娘的眼睛就笑了起来,像清晨迷雾中突然清晰闪现的两颗星星。他又想起了萧青荷,这八年来,萧青荷并没有从他的心头彻底抹去。只是在苏州时他们都没有联系对方,也没有联系对方的必要。三年前,萧青荷离开苏州又去了深圳。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当时还嘲笑了自己一番,自己想在苏州出人头地,难道真的没有给萧青荷瞧瞧的意思?他还是自作多情了,他的心底没有彻底抹去萧青荷,可人家早就把他抹去了。但感情这东西,哪能做到像卖商品一样锱铢必较呢?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甚至还知道去了深圳的萧青荷并没有和师兄结婚。也许是师兄也不想结婚,两个搞艺术的人只追求心灵的契合,不追求外在的束缚人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他终于知道在萧青荷的心底也没有彻底抹去他。他正在和客户觥筹交错时,突然接到了萧青荷的电话,她说她明天要飞回苏州,如果有可能,她还想和他见一面。毅臣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再加上客户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就哼哼哈哈地应付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但这个夜晚毅臣再也无法入眠。他在原谅和不原谅之间想了一宿,到天明时仍然选择了原谅,爱是不能忘记的,只要她肯洗心革面,他还是愿意和她重新开始。他冲动起来,迫不及待地给她去了电话。这是早晨五点半,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青荷,谁一大早闲得蛋疼呀?”是一个男人慵懒的声音。毅臣刚想说:“对不起,拨错了。”萧青荷的声音传来:“一个疯子!”说这话时,她的嘴应该是偏离了手机,或者是想用手捂住手机,但没有捂住,声音虽然微小却异常清晰。毅臣立即彻底地删除了萧青荷的联系方式,再也不肯让她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一点儿蛛丝马迹。
面前的小任姑娘,虽然眉眼清秀,带有南方女子小巧玲珑的特征,但她的言谈举止带有一种嘎嘣脆的爽快气质,迥异于浑不吝的萧青荷。
小任姑娘落落大方地注视着他说:“郭总,你千万别听东哥瞎吹啊。哎呀,我还是咱沈阳连锁店行业的大姐大呢?我连海鲜连锁店的大姐大都称不上。”
东哥和嫂子异口同声地说:“现在不是,将来就是了。”
小任姑娘调皮地说:“我也不想当什么大姐大呀。”
东哥和嫂子又异口同声地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大家笑哈哈地落座。东哥向小任姑娘介绍毅臣:“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郭总,我俩是发小。发小是发小,长大了差距可就大了,人家现在是苏州有机食品行业的龙头老大,看我在沈阳混不上台面,就考虑在沈阳设立分公司,让我做老总,我东哥也能成王总了。”
“郭总好!”小任姑娘大方地向毅臣伸出纤巧的手。毅臣握一下手,是柔弱无骨的感觉,他笑着说:“任总千万别听东哥瞎说。”
“咋的?咱沈阳人的餐桌就不需要有机食品呀?”东哥说,“郭总你说你是土生土长的沈阳人,咋不想回报沈阳的高天厚土,只想着为苏州人造福呢?”
嫂子故意拍了东哥一下,说:“你不是说郭总正计划着反哺咱沈阳吗?咋颠三倒四的,一见着郭总就找不着北啦?”
包间里的氛围更加融洽了。东哥带了两瓶沈阳产的老龙口白酒。嫂子不喝酒,强调一会儿自己要开车接孩子。孩子明年小升初,沈阳的小学现在也是“内卷”得厉害。
东哥调侃老婆一句:“是‘内卷’呀,看把孩子妈都卷瘦了。”
嫂子柳眉倒竖地踢了东哥一脚,说:“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不如拿去给猫喝。”说着就举起酒瓶给小任姑娘倒酒,惹得东哥一阵哈哈地笑。出于礼貌,毅臣忍住没有笑。
小任姑娘有些矜持地说:“嫂子,我还是陪你喝饮料吧。”
东哥说:“这哪行?任总你是女中豪杰呀,你不喝酒哪行?再说今晚你可不是代表你自己,你是代表咱们沈阳所有的女同胞敬苏州来的郭总啊!”
嫂子跟着忽悠道:“你如果不代表沈阳女同胞敬苏州郭总的话,咱沈阳培养出来的优秀男人真就永远流进外人田了。”
东哥急不可待地点题:“放心,这回有了任总,肥水流不了外人田。”
小任姑娘听得一张脸就像盛开的桃花,她故意装作听不懂,爽快地端起酒杯说:“好,那我今晚就舍命陪君子,不辜负东哥和嫂子托付的使命。”
四个人边喝边聊。东哥半真半假地建议毅臣:“你真的应该早点在沈阳开设分公司,沈阳周边的土地好租。沈阳也不缺有机食品公司,和生态游、生态采摘结合起来的都有,不要总提苏州,这些在咱沈阳都不是啥新鲜事了。现在赶紧下手的话,还有一些机会。但这机会也不是说永远都在等着你,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能不能抓住就得看郭总自己了。就好比眼前的小任姑娘,能不能抓住也得看郭总自己了。”
毅臣明白了东哥的心意,他感激地看了东哥和嫂子一眼。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还是盐城姑娘打来的。明天就是国庆节了,能有啥事?毅臣毫不犹豫地摁了拒接键。少顷,盐城姑娘的短信发来了:“郭总,销售部的张进祥提出辞职。”
辞呗,毅臣带着几分恼怒想。东哥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回到沈阳就是回到了自个儿的家。家是啥?是温暖,是身心休憩的港湾呀,可是苏州的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呀。
抬眼,对面的小任姑娘一张粉脸红扑扑的,娇羞得可人,关键是她的那双眼里仿佛隐藏着一双能勾人魂魄的钩子。也不是钩子,而是一潭让人心无芥蒂的秋水,让人越来越想一探水底的秘密。小任姑娘,她真的是单身吗?
一瓶老龙口已经见底,嫂子冲东哥使了使眼色。东哥起身抱歉地说:“我和你嫂子要去接孩子,账我已经结了。这回只好失陪一步,期待下次再共同把酒言欢。”
小任姑娘也要离开,毅臣舍不得她走,邀请道:“再小坐一会儿嘛。我还想跟你取点儿销售方面的经呢。”
嫂子大大咧咧地对小任姑娘说:“你替我俩陪陪郭总,你又不用接孩子。”
小任姑娘笑嘻嘻地骂了嫂子一句,就留了下来。
眼前的小任姑娘像美玉一般完美无瑕,毅臣直觉得自己的心怦怦怦地跳起来,初恋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小任姑娘却说:“郭总,东哥和嫂子都走了,咱俩稍坐一会儿也走吧。”
毅臣有些失望,但真诚地说:“任总,东哥张罗这场局的意思,我想,我们两个人都明白了吧。”
小任姑娘调皮地说:“欢迎郭总回沈阳呀。”
“大概不是这么简单吧。”毅臣也不愿意戳穿她的伪装,“我老大不小了,你还小……”
小任姑娘轻声地笑起来。
“成年人的爱情不需要拐弯抹角。”毅臣的目光里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如果你喜欢我,我就考虑回沈阳发展。”
“郭总,这么突然?”小任姑娘的睫毛垂下了,瞬间又张开了,暗夜中两颗最明亮的星星闪烁起迷人的光芒,“你总得给我一点儿思考的时间吧,郭总。”
“那是,那是。”毅臣立即说。
“郭总,我还是觉得有点太突然。”任慧杰调皮地看了毅臣一眼说。
“那我给你考虑的时间。”毅臣热切地说,“一个晚上够不够?”
小任姑娘的脸上泛起潮红,她笑而不语。
毅臣是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说:“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去参加我外甥女倩倩的婚礼,好吗?”
“那如果明天我没去参加你外甥女的婚礼,就意味着咱俩没有戏?”小任姑娘笑吟吟地反问。
“参加完婚礼,我就立刻回苏州。”毅臣补充道,“如果你不参加。”
泊好车,毅臣坐直行梯上了三楼泰山厅。到泰山厅参加婚宴的亲友已经到了不少。毅臣在里面转了一圈,和几个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他在搜寻着任慧杰的身影,可是没有找到。东哥和嫂子也还没有来。东哥和嫂子来不来都无所谓,关键是小任姑娘不能不来呀。如果小任姑娘真的不来,那他还是回苏州好了。
毅臣突然明白,此刻的小任姑娘就是在苏州遍体鳞伤的他冠冕堂皇地回到沈阳的一个理由。他有了要给任慧杰打个电话或者发微信的冲动,但人到中年的他忍住了。
毅臣焦躁不安,仿佛泰山厅的空气都让他感到憋闷,他进了通往大堂的直行梯,要到酒店门口呼吸一口更新鲜的空气。他其实是期盼着在酒店门口突然出现任慧杰的身影,他望眼欲穿,可是仍然没有。毅臣又觉得酒店门口的空气憋闷,于是乘坐直行梯,回到三楼。
三楼,郭雅玲和弟妹朱瑞虹在欣赏倩倩的婚纱照海报。朱瑞虹悄悄地拉了拉郭雅玲的胳膊,悄声说:“嫂子,看来昨晚有戏呀!”
郭雅玲没反应过来问道:“啥有戏?有啥戏呀,瑞虹。”
瑞虹朝毅臣的方向努努嘴,悄声说:“你弟弟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没看出来?”
郭雅玲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透,也悄声问:“毅臣是在等慧杰?”
“没有错!”瑞虹肯定地说。
“能有这么快?昨晚才见了一面呢。”郭雅玲喜上眉梢,但她不敢相信。
“你以为还是咱们那个时代?”瑞虹反问了一句。
应该是起了风,窗外那几缕轻纱似的云,一缕追逐着一缕,莫非今天的天空也在举行一场婚礼?
俞胜,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莱卡》《在纽瓦克机场》《寻找朱三五先生》《城里的月亮》,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散文连续十年入选年度散文选本。作品曾获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第八届中国煤矿乌金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