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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7期|刘日:废蛋
来源:《西湖》2024年第7期 | 刘日  2024年08月08日08:40

刘日,1993年生于黑龙江。家庭主妇,现居香港。

1

我三十四岁,戒糖,一事无成,即将死无葬身之地。我真希望你能读到这篇东西。我说“希望”,其实我明白这是奢望。这意味着未来有一天,你戴着防毒面具,活生生锯开这栋建筑物上锈的铁门,穿过虫子和灰色的雾,到三楼西侧逃生梯拐角处的“热血铁爪”游戏厅。这里很大,你往里走,小心一点,别踩到地上碎成粉末的避孕套。我就躲在那排游戏机的铁壳里,你左手边第三台。这部机器的屏幕和内部零件都拆干净了。你现在打开手电筒,照照这台机器里面,我在这儿。我应该是一堆白骨。你掀开这堆骨头,往里扒拉一下,你将从这堆白骨下捡到这篇东西。我确定我已经出不去了。这是我的命。没有谁能活着离开这儿。但我相信你们正在读的这页纸,它一定比我活得更久。

我出发前,我爸严肃地指出,当天晚上做土豆炖羊肉,差不多六点出锅,务必准时到家。好不容易回趟老家,不跟他吃饭就是不孝。而且羊肉是他托朋友一大早从旁边蒙古族自治县带回来的,现杀的,新鲜。我当时就该清楚的,我怎么就糊涂了呢。看过那么多电影,出现“务必回家陪家里人吃晚饭”是种经典隐喻,意味着你就硬是吃不上这顿饭了,或者这是你人生最后一顿饭,你得含着眼泪慢慢嚼。我现在回想,当时我听他说完,的确感到不安,好像心口窝被人掏了一拳。这个问题出在“务必”上。世界上没什么是“务必”的。今天干不了,明天干;明天也干不了,那就算了,这事儿你活该干不成。我之前坚信这件事。

直到此刻困在这里,我才明白有些事是“务必”干的。我务必写下我在这颗废蛋里的情况以及我人生的梦想与遗憾。

我对外称自己是写小说的,为了掩盖失业快一年的事实。几天前,我从香港坐了将近九个小时飞机(中间在山东青岛转机),头昏眼花地抵达老家的机场。我老家的机场很小,我刚出出站口,就看到我爸的秃头,安放在松松垮垮的羽绒服上,显得头更秃了。他比我印象中矮了许多。

“爸,你咋矮成这样了?”我问他。他摸摸秃头说:“一个是因为你爸剃头了,另一个是因为你爸老了,从五十五岁开始,每年矬一厘米,你算算吧。”我爸在我印象里是172厘米左右,现在看起来将近167厘米。我目测他说得合理,他的老是从脊柱开始的。但我很担心他再老点儿得成啥样。按照他的理论,他77岁那年将只有一米五。想到这里我特别难过。我刚下飞机实在太饿,所以也只是难过了一下子。

我是真的很饿。失业要找对地方再失,在香港失业实在是个糟糕至极的选择,就像我对外宣称自己在写小说一样糟糕。这一年里,为了节约开支,我只吃一顿饭,早餐和下午茶二选一,取决于我几点起床。因为在这两个时段,全香港的茶餐厅都很便宜,三十多块钱就能吃饱,有碳水有蛋白质还有饮品。要是正常时段,你得花五十多块钱才能吃到肉。如果我十二点多醒了,就硬撑到下午一点五十五,然后眼睛直勾勾地往茶餐厅里冲。我常去旺角上海街上的一家马来西亚茶餐厅。这家餐厅开了有七十多年,听说主打菜叫“马来大餐”,我没点过,但我见别人吃过。满满一桌子,有几种不同颜色的咖喱、烤肉串,飘着红油的罗宋汤,还有杯饮品。没吃到马来大餐,这是我此生的遗憾之一。

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可怜我。我都快死了,你可怜我我也不领情。实际上,我在说一件特别重大和严肃的事情,关于我的人生理想——这是我在茶餐厅里悟到的。有段时间,我热衷于混迹各种独立书店,冷气很足,空气里有木质香薰味,年轻的男孩女孩在里面谈恋爱。现在的书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新了。没有人再看这些像画廊艺术品的东西,它们只是在扮演着氛围的一部分。

这使我想起,我小学时候参加文艺汇报演出,别的同学演小狐狸、小豹子、小蝴蝶,我在那出话剧里演一只蘑菇。我没有戏份和台词,连肢体语言都没给我安排。彩排的半个月里,我只是套上褐色的蘑菇衣服,脸也涂成褐色,呆滞地杵在舞台右下角。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随时要向前倾倒。我想我是某次春雷和暴雨的产物,虽然我的外观是褐色的,但如果有人掰开我,就会发现里面是靛蓝色的肉,还会流出椰奶。我有一些罕见的毒素,医学上没有解药。是否释放毒素取决于我的心情。演小松鼠的周琦来采蘑菇,那蘑菇或许安全无毒。我也给自己安排了一些剧情,比如微风吹拂时,我的脚趾就在鞋套里胡乱地颤抖。射灯扫过头顶,我会站得更直一些,像那些被阳光照耀而挺起脸庞的植物。那些骄傲的小东西。

事实上,没有角色经过我身边,我的位置太偏了。我爸后来说,他当年给老师塞了五十块钱的红包才临时加了蘑菇这个角色,怕伤我自尊,我小时候没跟我说。没有任何人指点我,也没有人说我演得好不好。那半个月里,我像一个在内部快速进化毒素、外表安静乖巧的菌类。我爸来看汇报演出那天,回去跟我说我演得不错,眼神拿捏到位,有一种野生又迷茫的感觉。我信了他的话。有些人也许天生就能演好蘑菇,也只能演蘑菇。许多年后,我在书店里翻到一本崭新的书。我忘了它的名字,但我猜我是唯一摸到它的人。它像极了在舞台右下角演蘑菇的那个孩子。它没有对我释放毒素。

2

我对外称我在写小说,实际上并无发表。即便如此,我不嫉妒任何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然而,当我看到上海街那家茶餐厅的菜单时,我嫉妒到差点掉泪。那是多少双手抚摸过、多少只眼睛仔细阅读过才导致的挂浆——整个菜单外面镀上了一层厚重的油膜。如果用小刀仔细地刮下来,可以制作一瓶质量上乘的固体胶棒。一点五十五出门,我在两点准时抵达茶餐厅。我通常坐在门口第一张有靠椅的桌边,这里视野绝佳,可以观察到每一个踩点进来吃下午茶套餐的人。工作日来吃下午茶的基本都是住附近的老头老太,也有些建筑工人光顾。两点整,店里人不多,午饭时段的人差不多打着饱嗝返工了。两点到两点零五迎来第一个高峰时段。大约十几位老头老太陆续在这五分钟内抵达,都属于故意错过午饭时段来捡便宜的情况,人饿到头昏眼花,走路自然快一点,关门力道很重。店员也都是老头老太,大家索性都老,说话都不饶人。两点两个字(他们管十分叫两个字),店里差不多坐满了,面包咖啡也差不多上齐了。店里没有人大声讲话,都埋头苦吃。我们闷在像小老鼠在橱柜底下吃碎渣那样的咀嚼声里,眼神空洞地望向上海街上欢笑的游客。偶尔有一两个老头抬起头来,呆呆地望向角落电视里播放的午后新闻。

我刚刚提到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在下午两点两个字的时候,茶餐厅里的老头老太,一边啃着高碳水化合物一边像翻菜单那样看我写的东西,把攥住猪扒包残留在手上的油脂抹到那页纸上,久而久之形成那种挂浆的质地。谁需要浆糊粘东西,就来我这页纸上取一点。说实话,我偶尔受够当一个蘑菇了。那些蝴蝶绕着花扇动翅膀,豹子在草原上奔跑追逐猎物,他们生下来就是幸运儿。当我坐在一群衰老的蘑菇里,被悲哀的吞咽声包围时,我想,我们蘑菇也是需要一些东西来打发时间的。

我现在靠在“热血铁爪”游戏机箱的铁板上。左手举着手电筒,右手握着油笔,正在写你看到的东西。手电筒快没电了,灯光非常微弱,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啰里啰嗦地说了这么多废话,不过关于我自己的重要情况基本讲清楚了。总结一下,我的理想是炮制浆糊。我的遗憾是没吃上马来大餐,没喝上微辣的罗宋汤。我不确定我还能写多少字。我渴疯了,肺里吸入了太多灰雾,这直接触发了我体内积累许久的毒素。我刚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儿的空气是有毒的,有股隔夜的屁味儿。我跟他们说了,没人信我。

3

我在巨蛋中心深处。这是一颗孵不出蛋的废蛋。我们走散了。

巨蛋中心在我家对面街上,跨了一道高架桥,当年号称是亚洲第一大商业综合体。商场试营业首日,我爸举着望远镜在阳台看开业典礼,半个身子都拱出去了。商场大门前摆了十个金光灿灿的大盘子,每个盘里有只安详的猪头,猪脑壳上插一根粗壮的香火。我爸举着望远镜,摇摇头。“净整这事儿。请啥仙家都没用,名字就不吉利,‘蛋’字里有个‘虫’。我看这商场的布局像甲虫的背。”

我也接过望远镜,望向高架桥的另一侧。巨蛋中心外面被一层膜覆盖,钢筋结构隐隐透出来,中间一条脊椎凹下去,褐色的钢架从中央向两侧蔓延,果然像虫背裂开的纹。

那年我上初三,放学经常和周琦去巨蛋中心里闲逛,吃喝玩一条龙。刚开业的时候全城人都来了。巨蛋中心说是亚洲第一大,我觉得并不夸张。有一次我去看电影,到门口还有四十分钟开场,没想到进去就绕迷糊了,竟然没赶上电影开头。商场内部有五层,地下是停车场和大型连锁超市。一楼卖珠宝首饰和化妆品,什么大小杂牌都有。五楼是小吃城,有几十家餐厅和电影院。二三四层也非常丰富。从一楼乘扶手梯到二楼,往右拐,再走十分钟,你能看到一家像工厂的琴行,前面有一片空地。过去在这儿,几十个小孩一起上古筝大课,那场面相当壮观。几十台古筝分两组,黑压压地摆在琴行门口,颇有楚河汉界两军交战的磅礴气势。琴行旁边还挤着几家小吃店,卖冰糖葫芦和奶茶,我总能看到戴指甲的小孩在课间举着硕大的冰糖葫芦,伸长舌头嗍着油亮亮的山楂。穿过古筝大军你再往西走三分钟,就到“假日天堂”。我们这儿的人对海有一种近似狂热的崇拜,于是活生生在商场里造了一个假的度假海滩。那时候大家多有钱,说是从印度尼西亚空运的白沙滩,论斤称的话比本地大米还贵。白天每整点有一次人造海浪,持续三分钟。晚上六点后高峰期,每半小时来一次人造海浪。我那时候刚学会漂浮,全身伸直,左手手心叠在右手手背上,像个死尸那样安详地漂着,心里却在为人造海浪倒计时。浪花可以净化我心中的毒素。我戴着泳镜,睁眼看着水中悬浮的白沙慢慢沉底。它们像有生命的小虫,伸展细密的脚,沉默而平缓地下落。水面之下,那群孩子乱拨古筝弦的声音不断传来。他们弹得像屎一样,舌头尖儿还吮着山楂核残留的酸味。一个浪花来了。

我和周琦一般先到三楼游戏厅打拳皇争霸,然后去五楼小吃城吃麻辣烫。一想到漂在汤上掺着奶粉末的红辣油,我仍感到胃里在着火。“热血铁爪”开业时相当气派,正门口齐齐摆放了三十辆摩托车游戏机,都按日系雅马哈的原版车型1∶1仿制而成。油漆也是新刷的,灯光打在上面,有种钢琴漆的光泽。摩托车队左手边是两个迷你舞池大小的跳舞机,搭配84寸高清显示屏。从早到晚,那些逃课的男孩女孩就在这儿排队,每个人都想上台秀几段辣舞。有些老手在原本的基础舞步上改编升级,加入大量肢体动作,扭得比电视里还来劲儿,跟大明星似的。台下的人里有不服的,脸气得像吹气过量的气球,眼珠都冒出来了。也有一些来找孩子的中年男女,杵在跳舞机旁边痴痴地望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一曲结束,台下掌声雷动,台上的年轻女孩捋了捋脑门前出汗的刘海儿,腼腆又得意地笑笑。众人之上,硕大的灯球不断发出变幻的光,映照着每个人汗涔涔的身影。

我对跳舞机不感兴趣。那是小时候演小蝴蝶、小豹子的学生玩的项目,我只喜欢玩拳皇争霸。周琦不在的时候,我就和电脑打单机,一打几个小时,屁股不动地方。玩拳皇也能消除我内部积累的毒素。几年时间里,我攒了一大堆游戏币,亮晶晶的,现在还在我卧室抽屉里,每次拉抽屉都有哗啦啦的声音。这个声音很刺激,很令人飘飘然。对了,请你替我转达我爸,这些币子是我的遗物,别随便卖给捡破烂的。这玩意儿不值钱了,还是放在那抽屉里,想我的时候能听个动静。

“热血铁爪”结业那天,我特意去门口蹓了一圈。大门已经上锁了。我趴在门口的玻璃上往里瞧,他们走得很急,地上散落着塑料瓶、垃圾袋和落尘的游戏币。摩托和跳舞机已经拆除,剩下一些不好搬也不好处理的游戏机仍在里面。我经常玩的拳王争霸机也在其中。这些机器的黑屏都被抠下来卖钱了。偌大的店里只剩下几排方方正正的铁壳,像刚被宰杀、掏了内脏的牲口。我那台游戏机的尸骨,我的老朋友,就那样孤零零地望着我,好像我能救它似的。

现在,它或许可以救我。我躲在它的内部,感觉很舒服,这里的空气比外面的好点儿。它还像当年那样坚固。我有一次输给周琦,狠狠踢了机器一脚。机器左下角也只是浅浅地凹进去一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此刻抚摸着那块冰凉的铁板,还能碰到那处陈旧的凹痕。现在是它救我。我的手电筒越来越暗了。待在这个半封闭的铁壳里,让我暂时忘掉我身处巨蛋中心的深处。外面太大了,太空旷了。你走进来那一刻就能明白巨物带来的恐惧感。

4

“热血铁爪”闭店那天,巨蛋中心除了五层小吃城和电影院外全部停业。这不是戛然而止的过程。商场开业五年内,店铺已经撤走六七成了。许多店遮上黑布,还有大量处理不了的服装模特,被丢在商场附近的垃圾站里,堆成一座座小山。很多小孩儿整天在垃圾站等着,每当新的模特被扔出来,他们就冲过去,捡起一条完好的腿或者一块脖颈,扭头就跑没影儿了。运营方不是没努力过。最开始,当他们发现商铺大规模退租时,某个天才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在商场里养猪。他们迅速引入了小猪崽,在一楼珠宝店围成的空地上盖了一个简易猪圈。有三只小猪住在这儿,每天迷茫地望向玻璃柜里的黄金猪牌,偶尔发出几声吭哧吭哧的声音。这一招起初是奏效的,我也特地来看过这三只小猪。它们皮肤的质感像荷花茎,有层硬撅撅的毛。过了几个月,全城人差不多都摸过小猪了。小猪被无数只手摸得滑溜溜的,小猪的魔法就消失了。此外,三只小猪的排泄物令商场清洁工焦头烂额,索性几个小时也不清理一次。在浓郁的猪粪味中,市民很难选购到心仪的高档珠宝或贵妇化妆品。这间接导致一楼店铺以最快速度关门大吉。崩溃像某种肉眼可见的病毒,从一楼迅速传染到二三四楼。商场在这场保卫战中守住了最后的堡垒:五楼小吃城和电影院。他们也保留了一到五层两部扶手梯的运行。

商场一到四层,大片大片的空地裸露出来。虽然已经断电,但白天依旧有足够的光线进来。不知何时开始,商场变成一处室内遛狗圣地,下雨天有不少人来商场遛狗。到了冬天,室外大风刮在脸上,吹得人头皮发麻。我爸所在的广场舞团也跟风搬到商场里跳舞。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就在二楼假日天堂那块废弃的沙滩上。沙子被清空了,只剩下一点扫不干净的细沙藏在缝儿里。泳池里早就没有水了,他们把音响设备放在池底裸露的蓝色瓷砖上。听我爸说,收音很好,真正实现了立体环绕效果。

他还说,在那里跳舞有种在天堂的感觉。

对于一到四层的市民自发利用现象,商场听之任之。他们实际上乐坏了,因为终于有人来了。有人就有好事,没人就是最坏的事。遛完狗,人饿了,狗也饿了,正好可以上楼买烤冷面吃。跳完舞,出汗了,去五楼买杯奶茶解解渴,再顺便去电影院看个大片。有一段时间,商场甚至乐观地预计,一到四层的商铺有一定概率回流。

五楼小吃城撤走前的三个月,商场运营做了最后一次伟大的尝试。他们把巨蛋中心五楼改造成了一座小动物园。他们根据三只小猪的运营结果推测,引入动物是有效果的,问题出在品种上。这一次,他们引入了猴子、羊驼、孔雀,还有一匹棕色的马。

猴子、羊驼、孔雀各有自己的铁笼,分散在五楼小吃城的几个方位上。每次我嚼着烤冷面的时候,总是正对着孔雀的屁股。那只孔雀在浓烈的地沟油味中发出尖锐的哀鸣。猕猴的笼子在撒尿牛丸面旁边。引入的猴子普遍营养不良,有几只还得了皮肤病,整日无精打采地盯着天花板,乱抓胸前的皮毛,白色的皮屑簌簌地掉下。大人抱着小孩,伸手指着那些身上瘙痒、长满疙瘩的怪猴儿,小孩儿咯咯地笑起来。在最后的三个月,整个商场就笼罩在这种回光返照的氛围里。

我本来不知道他们还养了马。我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确定,我是否真的看见过一匹马。在小吃城和电影院连接的主题广场里,他们打造了一个古风园林区,插了许多假麦穗、假荷花、假草,隔离出数条半密封的小径,几座塑料小桥连接着狭窄的凉亭。我在一条铺着假草地的小径上遇到了那匹棕色的马。我们相遇时,四周都是墙壁般密不透风的假麦穗。没有人牵它,它就从另一侧走来,好像没有看见我那样地,直直地走过了我。它经过我时,我感到它后颈上茂密的马鬃毛擦过了我的皮肤。被鬃毛擦过的手臂凉凉的。而后是一条光缆般的尾巴,轻轻扫在我的脸上。我回头看它,它向左拐进另一条小径,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皮毛扫在我皮肤上的触感,那股滚烫的马的气味,那双雾气腾腾的眼睛……我现在还记得呢。

巨蛋中心的黄金时代,就这样彻底结束了。作为一个投资项目,它的失败太过扎眼,足以写进现代商业教科书。这颗短寿的蛋,它孵不出任何东西。那些孵蛋的老母鸡拼尽全力了。那些哀伤的小猪、小猴子、小孔雀都尽力了。我不知道它们的结局,商场结业后又被送去了哪里。在这座亚洲第一坟场,有生命的都逐渐心死了,假草地、假麦穗这些假的东西,却越来越有生命力,越来越像真的。

5

你不要嫌一个将死的人说话啰唆。既然我的死就在我眼前,我现在只想留下尽可能多的话。尤其我还是写小说的,话能不多吗?这不是什么小说,这是我最后写下的话,所以我务必挑最真诚的、必讲不可的来写。巨蛋中心的黄金时代就是我必讲不可的东西,不仅因为它滋养了我的少年时代,那些海浪和游戏机释放了我体内的毒素,而且我不写的话,大家都忘了它呀!你若不想起它的话,怎么到它里面,发现我的手稿,找到我呢?

我对人类记忆持完全的悲观态度,就像我现在不写的话,你也一定会忘了我的。

我进到这里可能四天了,也可能不到两天。我的通讯设备已经关机,不知道现在是几号几点。从室内光线变化来看,至少经过了一次黑白交替。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时间感是多重要的东西。它关联着人的记忆。我丧失了时间感,然后突然就想起来一切了。我的手电筒光越来越暗,但是过去所有的细节就像被一束强光照亮了似的,我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我甚至看见那些高清记忆上长出了青色霉点。

几天前,我们一行四人于下午两点半,在巨蛋中心集合。是周琦攒的局,有他,有我,还有一对小情侣,黏黏糊糊的,看着像大学生,口音不像本地人。他俩是看到周琦发的“废墟探险”帖子来凑热闹的。我们四个人里,只有周琦算半专业人士。他已经在我老家不少地方探过点,荒废的工厂、医院、烂尾楼、豪宅别墅,去了十几个了吧。他把这些经历发在网上,成了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旅游博主。出门前,我往背包里塞了手电筒、纸笔、充电宝、两瓶水、一包压缩饼干,戴上N95口罩就出门了。临走的时候,我爸正蹲在厨房地上洗羊肉血,淋出一盆盆通红的水。我和周琦快十年没见,我只是偶尔在网上看看他又去哪里探险和摄影了。去巨蛋中心之前,我俩一起在我家小区旁边吃了个午饭。他胖了,黑了,好像也矮了。他结婚又离了。我羡慕他生机勃勃的样子。他明明住在内陆,却好像在海边长大,身体结实又健康,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这种人身体里没有毒素。

巨蛋中心的大门被锁死了。锁链上了锈,门玻璃一片乌黑,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周琦从背包里掏出老虎钳,试图钳断门锁。“这能行吗?”我问。“放心吧,没人管。这都没人了。”他说。他撬门的时候,那对情侣就在旁边看着,也不帮手。女的叫小红,站在远处,使劲嚼风干牛肉,嚼得脸一边肿起来。在消失之前,她全程都在嚼那个破玩意儿。男的搂住她的腰,偶尔低下头,闻一闻小红干枯的头发,看起来很陶醉。男的让我们叫他小赵。我不知道他们的全名。

即将进去之前,周琦示意我们戴上口罩。他领头,然后是我,那对情侣跟在我后面。

一跨进巨蛋中心,我仿佛瞬间回到了它的黄金时代。三只小猪齐齐地趴在栏杆上,后腿奋力蹬起,鼻孔快速扩大,随时要冲进隔壁的珠宝店。游戏厅的币子从老虎机里蹦跳出来,把玩游戏的小孩的眼珠照得发亮。古筝大军也回来了,几十个孩子整齐地弹起《战台风》的第二段,气势磅礴的扫摇好像在对抗狂风巨浪。一切都回来了,全城最闪耀的高跟鞋、人气最旺的假日天堂与人声鼎沸的小吃城,以及那些动物们,它们好像被长久地封锁于巨蛋中心,却在此刻被我们的闯入惊醒了。

6

“你还行吗?”周琦问我。

我痴痴地站在大门边。空气中飘浮着白色的柳絮。我脚底踩着碎玻璃。

“这儿有股怪味,你仔细闻闻。我是不是中午吃得太油了?”我说。

那对情侣经过我,走到我前面去。小红扭过头,瞟了我一眼。

“我们没来过。我们来这座城市之前,这儿就关门了。没想到里面这么大,像热带雨林一样暖和。”小红抬起手,指了指正门口的假棕榈树。这棵假树过去被涂成荧光绿色,现在覆盖了一层白膜。仔细一看,无数细小的蛛网与灰尘挂在树干上。“你们看那树上,在树叶里藏着一只黑鸟,头上有小撮白毛。我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它歪着头看我。然后它就飞走了。”

“我们继续走,争取天黑前离开。”周琦说。他右手持便携摄像设备,左手攥着一把防身用的伸缩棍。

我们往里走,绕过正门口对着的假棕榈树,来到曾经珠宝店林立的商区。空气里有团灰雾,阻碍了视野。虽然是白天,光线也很微弱。为了方便拍摄和照路,周琦打开手电筒,偶尔回头晃我一下,确定我们跟在他身后。我能感觉到脚下有许多昆虫爬行。每当我踩到一块玻璃或者易拉罐(这里有很多捏弯的啤酒罐),就有一大堆黑虫呼啦啦地瞬间散开,以极快的速度爬至最近的缝隙中,转眼就消失不见。商店的大致位置,与我印象里几乎一模一样。透过打碎的玻璃,我瞥见几家店内布局,依稀勾起我关于过去熟悉的记忆。

“这没啥变化,就是有股怪味,酸的,还有点臭。你们闻到了吗?”我问,“会不会有毒啊?”

小赵摇摇头。他转头,问小红闻见没有。

“要说有味儿,是有点。但不是臭的,是香味儿,跟秋天的桂花似的。闻着这个味儿,我还觉得心里酥酥麻麻的。”小红说。

“我怎么闻到一股油烟味呢?咱们小时候那股地沟油味。你记不记得咱们以前开玩笑说,非地沟油不吃。”周琦说。

他的呼吸声透过口罩,有点闷。我猜他说话时在忍住不笑。

“我爸在家做土豆炖羊肉呢,说我务必回家吃晚饭。咱们现在去二楼吧。你们怎么可能闻不到这怪味儿?这么浓烈,像化学实验室的气味一样,酸臭,有种腐蚀的特性。它让我想到蒸发皿上燃烧的白色粉末。燃烧白色粉末释放的化学气体,多半是有毒的。”我说。

“二楼也许没有这个怪味。也许到了二楼,你的鼻子已经习惯了。总之,你们要小心地上的黑虫,我没见过长得这么窄却没有翅膀的虫子。”周琦忽然警惕地说。

太阳西斜,巨蛋中心里面更幽暗了。我们四个都打开手电筒。这时我才发现,二楼的布局竟与我印象里不太一样。一些女装店里还有未搬出的模特。有些模特摔倒了,碎裂的头和四肢散在地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灰。头颅斜斜的,睁着闭不上的眼睛,看着我们穿过女装区。小赵的手电筒扫到地上的模特脑袋,他吓得哇哇大叫,直接把手电筒丢了出去。小红的胆子倒是比她男朋友大多了。她径直走进店内,踩过模特脱落的皮肤,从一团灰尘中捡起手电筒。她饶有兴致地拿手电筒晃着地上的头颅。一队黑虫从头颅的耳朵绕过,爬过红嘴唇和眼睛。

“你胆子这么小,怎么做我男人呢?”小红咯咯笑着。她从兜里掏出一条风干牛肉,卖力地咀嚼着。小赵脸色发白。

“我现在也闻到空气里的怪味儿了。”小赵看向我,哆哆嗦嗦地说,“你说的没错,又酸又臭,是燃烧塑料产生的化学废气。一定是有人住在这里,靠燃烧塑料取暖!”

“我现在却闻不到了。我觉得也许是神经过敏的缘故。我们应该放松一些。这世上没有鬼神,要相信这一点。”我说着这些我不信的话,试图安慰这个刚被吓坏的年轻人。

7

“我们去看看假日天堂吧,放松一下。我们这儿的人很喜欢海,所以当年在商场里造了一个海滩。从印尼空运的进口沙滩的沙,大泳池,当年有水上滑梯、蘑菇形状的水疗设施。人站在那蘑菇底下,头顶像下暴风雨一样。还有人造海浪。人造海浪有助于缓解毒素积累。我们现在正需要这个,对不对?”我说。年轻的小情侣点点头。

我带着他们往假日天堂走。途经琴行,前方十分空旷。往东再走三分钟,我隔老远就望见了“假日天堂”的招牌假椰子树。与一楼的假棕榈树不同,眼前的假椰子树色泽鲜艳,像是比真椰子树还真了。小红见到椰子树相当兴奋,拉着小赵跑过去拍照。我蹲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水泥地裂开的缝隙,还能发现零星的白沙,在光的照射下微微反光。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这里却被时间封锁了,像一个灭绝的动物标本。制作细节精良,看起来好像是活的,其实早就死透了。你心里知道它死了,但是还觉着它没死,它只是孵不出任何意义。我蹲在那,看那对年轻的情侣站在干涸的水池里拍照,瓷砖在小红的裙底发出幽蓝的光。他们的脚步声、欢笑声都被扩大了,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那一刻,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我爸以前说的那种在天堂跳舞的感觉。对海的爱,睡在我们的基因里。而这基因里的爱,只在面对虚假的海时才能醒来。

我抚摸着细细的白沙,抓起一点,塞进裤兜里。我眯着眼睛抬头,想看看那幅画着蓝天白云的巨大壁画。周围环境太暗,看不清楚,于是我举起手电筒,晃了晃那面墙。画在墙上的蓝天白云上,停落了几十只褐色的飞蛾。它们好像自出生就没看过光,当我举起手电筒照过去的时候,它们第一次看到了光,于是发疯似的涌进这束光里。光移动起来,这些飞蛾也立即跟随光束,欣喜若狂地乱舞着。真像个广场舞团啊,我心想。原来人和虫都喜欢在这跳舞。

小红抬起头,也看见了那束光里乱飞乱撞的几十只飞蛾。她好像看痴了一样,嘴里嚼着的牛肉干都停下来了。那团肉停在一侧的后牙槽里,她脸上浮现一个小鼓包。周琦举起摄像机,捕捉下这个镜头。

“我想上厕所,你们在这等我。”小红缓过神来,对我们说。

“女厕所很多年没人用,这里又断水,可是冲不了厕所的。”周琦说。

“没法冲厕所,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下一个人进去用的话,或许又要十几年,那气味可真令人作呕。”小红说,“但是我快憋不住啦。吃牛肉干,真齁人,我又停不下来。水喝太多啦。”

“我建议你随便找个地方尿一下。”周琦说,“现在天黑了,咱们分开不是一个好选择。”

“你有没有想过,你说这句话,反而让我看透了你的为人到底有多虚伪。你是想看我屁股吧?”小红冷笑道。

“我建议你神经不要太敏感。作为领队,我只是出于好心。任何人都能听出来,我刚才说的这句话非常单纯。”周琦说。

小红的脑门涨得通红,粗粗的喘气声从她脸上的口罩里传来。小赵拽着小红的一条胳膊,轻轻摸着她的后背。

“不如这样,小赵,你陪你女朋友去上厕所吧。”我说,“这里非常大,你们之前又没来过,我建议你们也不必真的走到厕所去。找一个能进去的地方方便一下,我和周琦在这等你。”

小赵认真地点点头。他拉起小红,打开手电筒走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伙子了。他做人怯懦,但还很真诚。他是我的潜在读者。我能想象他老了的时候,会在下午两点两个字抵达茶餐厅,坐在人群当中,沉默地咽下一口苦涩的冻奶茶。

“你说她那句话什么意思?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评评理。”他们离开了一会儿,周琦依旧对小红的话耿耿于怀。

我彻底听不见那对情侣的脚步声了。

“你坐在这里,却还在想这个?这么芝麻大小的屁事儿。你此刻难道没有在天堂里的感受吗?”我问。

“我明白,人是会变的。你一直比我敏感,也比我活得辛苦。所以我不怪你,即使有人在诋毁我,你却不为我的人格担保。但是你清楚的,我一直把你当哥们,当成我周琦最好的朋友。”他说。

“如果真的有天堂,我在那里继续做蘑菇,你继续做松鼠吧。”我说,“就像我们小学时候演那出戏一样。那时候,每个人的角色定位就清楚了。我们之后的人生轨迹,只不过是被强制推着走情节,胡编乱造的。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却是死得透透的,所以这总使我感到故事的虚伪性。我在小说里设置了太多爱恨情仇、传奇色彩浓郁的情节。我写的时候多害羞啊。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是粗制滥造的东西。”我说。

“你这次回来后,开始几天没找我。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找我。但我不怪你,这点你放心。其实我反而觉得,我们最后在巨蛋中心见到彼此,是最好的安排。咱俩人生最后重叠的时光,也是我们一生的黄金时代,都是在这儿度过的。我也只能在这跟你说这些话了。我没有你那样多愁善感,我只是突然感到孤独,感到务必说点什么,也许是如你所说,今天吸入了大量有毒素的气体。”周琦说。

“周琦,有些话不用说多,反而不说更好。传奇色彩太重的故事,他们早就读腻了。”我说,“对了,那两个人去哪了?”

“不知道,可能兜圈子了。我们继续在这等一会儿吧。”他说。

我们两个坐在空旷的白沙滩上,深蓝色的瓷砖纹理慢慢消失在黑暗中。泳池里似乎盛满了靛青色的蛋清。我定睛一看,泳池里竟又空了。

过了一会儿,周琦突然起身。

“不等了。他们自己会走出去的。我们现在去五楼,路上再找找他们。”他说。

“我听说五楼好玩。”他戴着口罩的脸上,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像马的眼睛。

8

如果你渴了,喝一杯冻鸳鸯吧。我喜欢走甜,这些年里我很少吃糖了。少吃糖让人清醒,不会整天胡思乱想。由于胡思乱想,我虚度了很多光阴。在多年的胡思乱想中,我不再形成什么稳定不变的观点,也无法输出对世界、人生清晰的看法。我的世界是一个边界长满绒毛的有机体,那些绒毛像钢针一样坚硬无比。你看到我手臂和大腿上的针孔了吗?为了避开这些钢针,我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

我三十四岁,戒糖,一事无成,即将死无葬身之地。我期待你看到这段话,然后来这儿救我。但是,只有你真的来到我身边时,才能看到这段话。其实我清楚,从逻辑上讲,你救我出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场幻想。我与我的话注定要被焊死在这颗废蛋的深处。即使这样,我还是想着你来。想着你像马背上的蒙面英雄,挥舞着大刀,咿咿呀呀地讲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想着你无情地铲碎我的世界中那些钢针般的绒毛,将我暴露出来。然后,你转身从背囊中掏出一杯无糖冻鸳鸯,像给婴儿叼奶嘴那样,把吸管塞进我干燥的嘴唇中。

大三那年,我在老家火车站等公交车。路上人烟稀少,等了挺久,车不见来。我在站台东张西望,才发现公交站牌的广告变成了极乐寺公墓的标语——“低密度高定门庭冠绝全城”,配图色泽艳丽,饱和度极高。画面里,一位老和尚身着华美袈裟,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在我印象里,我读高中时,这儿还是满屏花花绿绿的房地产广告。到家后,我跟我爸说了这事。

“你二姑跟你老叔都交订金了,就是放骨灰那个小抽屉,一万八一个,都排到四期了。现在都得摇号,跟买房一样的。”我爸说。

过一会儿,他又说:

“你瞅瞅前面这个废蛋,跟个大坟场似的。守着这个亚洲第一大坟场,附近房价能涨起来,真见鬼了!”

“你也排号了吗?”我问。

“我住惯大房子了,住不了那小抽屉。到时候你不用麻烦,把我撒海里就行。我喜欢海,有种天堂的感觉。”他说。

海是一个好选择,我也想过。香港有很多不错的海滩。部分的我成为贝壳,部分的我成为沙子。我也有可能被空运到世界上某个内陆城市的商场里,在水面之下,被一个漂浮的孩子注视。

可是,我还有机会做选择吗?

原来一个人太久不吃糖的话,也是会胡思乱想的。饥饿至少是一种活着的记忆。腮帮子分泌大量唾液,胃里的酸像蛇吐出长长的信子。它令我感到自己还像活着。

我的手电筒已经暗到我能直视它发光的灯丝了。这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我大口地喘气,只是吸入更多的尘埃……

9

我只能靠你带我离开。可我真担心你像我一样迷路,永远被困在这儿。我现在告诉你,你的马一定认识路。你务必要相信你的马,它将带你离开这颗废蛋。

你知道吗,我后来还看见小红和小赵了。他们没能走出去。就在我和周琦快要走散前,我们举着手电,一遍遍反复穿过二楼废弃的服装区。我说“一遍遍”,因为我们迷路了。去找扶手梯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地上有只模特头颅的那家店。小赵之前把手电筒扔进去了,小红帮他捡回来。我和周琦走过那家店,继续往前走了十几分钟,始终找不着扶手梯。手电筒的光照到远处,目光所及,只是没有尽头的走廊。我们重复经过了同一家店。当绕到第三次的时候,周琦示意我掉头,往来的方向走回去。

“如果往前走是错的,那往回走就是对的。这儿只有一条主路。”他小声说,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我们往回走。最开始还是刚刚经过的店铺,我有印象。继续走了几分钟,店铺越来越少,光线稍微明亮了一些。我们终于回到了琴行门口。四周极其安静。我能听到黑虫成排爬过玻璃碎渣的声音。

“他们俩去厕所,大概也是在这一带迷路了。他们还年轻,没有经验。我去过很多废墟。在废墟里探险,首要原则是在尊重逻辑的前提下抛弃逻辑。你不能把外面的那一套带进来。那些东西在这儿不管用。”周琦说着。他将手电筒晃向前方。

白色的强光里,扶手梯出现在我们眼前。

“你看,这不就到了吗?”周琦在我前面,喘着粗气爬楼,“如果我们刚才继续往前走,也是要迷路的。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到现在还没见到任何一条路的尽头?这里比我印象中大多了,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外面好像完全黑了。”我一边爬楼梯,一边抬头看巨蛋中心的天花板。那面玻璃曾经是透光的,现在被厚厚的灰覆盖着,好像大到无边的乌云。

“是那团像云一样的东西在释放毒素。我越靠近它,你说的那股气味就越明显。”周琦用手电筒扫了一下巨蛋中心的天花板。被照亮的空气中翻滚着深灰色的浓雾,雾里有无数的白棉絮悬浮。

我们下扶手梯,拐进五楼。昔日小吃城里,几百张餐椅当年被钉死在地面,如今相当壮观,打眼望过去,好像秦始皇陵里的兵马俑。我和周琦缓缓穿过这些餐椅。它们沉默地看着老朋友走过。那时候我们还是少年。

“你想去哪儿?”周琦扭头问我。

“我想去那块假园林看看。”我指着电影院的方向,“那块假园林现在没有水了,小桥和亭子还在呢。你别说,有点日式庭院的风味。问题是那片假草地、假麦穗和假荷花,太艳了,有点俗气。”

“你好不容易回来,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不过你要小心点,颜色越鲜艳的东西,毒素越强。”周琦说。

“你知道吗?我曾经在那片园林里见过一匹马。”我说,“活的,真的马,不是假的。它的鼻孔很俊俏,长着纤长的毛。它鼻纹的走向也很温柔,令我想起我奶奶的掌纹。它经过我的时候,我闻到了滚烫的马味。”

“我刚才怎么说的?越鲜艳的东西,毒素越强。你那时候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周琦与我并肩走着。我们的手电筒都没有刚进来时那么明亮了,只能照出前方两三米的轮廓。他的手电筒消耗更快。我们穿过饭店区,向翠绿的假园林深处走去。

“这个商场历史上养过猪、猴子、羊驼和孔雀,但从来没养过马。没有任何商场会在里面养一匹马。一是因为危险,马一旦受惊,会踢伤刚看完电影的市民;二是对于马来说,再大的商场都太小了。”他补充道。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我相信我的记忆。”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唯有在回应最重大的问题,也就是关于死的态度上,才能使人与人区分开。一种人相信死而复活,另一种人坚称人死不能复生。我是前者,我很悲观,所以相信奇迹。你周琦,你属于后面那种。你不相信复活,所以你活得比我快乐,晚上睡得很沉。我有时候的确羡慕你。小时候我演蘑菇,你演松鼠,我在那套褐色的蘑菇服里动弹不了。当你蹦蹦跳跳地经过我这个蔫巴的蘑菇时,我心想这个世界有你存在,真是很美好的事。”

周琦走到我前面,他什么也没说。我手电筒的光打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出浅透的阴影。

10

与我印象里不同,园林区只有一条窄窄的入口。我们俩一前一后,从铺着假草地的小径走进去。走着走着,里面的路竟然比记忆中宽敞许多。我们被齐人高的绿色植物包围着,时而走直路,时而走岔路,如同行走在迷宫里。周琦拍了不少照片。他拍了残破的桥、饱满的假麦穗,还在干枯的水池里掰开了一朵假荷花的花瓣,在花里找到了十五年前的电影票。

“今天拍的素材够用了吧?”我说。

“你说那两个人去哪儿了,会不会找个地方干那事了?”周琦一边调整着相机参数一边说,“这种事我没少见。之前带队有发生这种情况的。情侣,人突然没影了,出来时候发现人家在外面笑嘻嘻地等着呢,一身灰。我本来还挺担心的,总这样就习惯了。”

废墟探险第二条原则,留个心眼,多看看地面。小心踩爆地上的避孕套。你进来以后,记得多观察脚下情况。

周琦顿了一下,继续说:“以前我还遇到过一对小年轻,挺有想象力。有洁癖,又想追求感觉,故意跟我们走散了,在荒废的医院里干那事儿。”

“我觉得小赵挺老实,小红性格野,两个人挺搭的。我只是担心小红那个牙口,再这么嚼下去,腮帮子以后得多大啊。”我说。

我蹲下来,把书包放在脚边。我拨开脚底坚硬的假草,掸去厚重的尘埃。几只黑虫惊恐地爬过。我在灰尘中找到了几缕长长的马鬃毛。我兴奋地脱下口罩,对着它们猛吹气。鬃毛上的尘埃被吹散,露出油亮的光泽。

我终于找到了马存在的证据。

等我起身回头时,却发现周琦不见了。

我手里紧紧攥着马鬃毛,大声喊周琦的名字。除了一串愈来愈弱的回音,在我四周,任何声音都被密不透风的塑料植物吸进去了。

我踩在虚假的草地上。坚硬的草叶像钢针一样扎进我的脚心。我继续往前走。当我站在残破的塑料桥上,我在拱形的最高处踮起脚,努力晃着手电筒,试图看清周围的情况。照明所及的地方,只有茂密得快要把我吞掉的假植物。它们比我刚进来时更多了,颜色也更鲜艳了。它们虚假的生命力令我害怕。

我往前走,经过了那朵包着电影票的假荷花。我继续走了几分钟,再一次瞥见了它。不久前被周琦掰开的荷花侧面,花瓣上有一个从中间断裂的“几”字形豁口,我不可能看错,就是那朵坏掉的花。五分钟后,我再次经过了这朵假荷花。

往回走,倒着走。我摸着手中光滑似水的马鬃毛,想起周琦的话——在废墟里探险,首要原则是在尊重逻辑的前提下抛弃逻辑。

眼见为实,这是外面的逻辑,不是这里的逻辑。如果你来这里的时候也迷路了,请记好——这里的逻辑是,你不要相信你所看见的,你就能看见你所相信的。

我倒着走回去。我先退回到捡到鬃毛的地方,又退回第三次分岔口。我继续退回到宽阔的直路上,退回到狭窄的小径上。

一步一步,我从入口退了出来。

退出来的那一刻我才终于记起,这座假园林根本没有出口。

11

与周琦走散以后,我离开园林,穿过荒废的小吃城,从五楼扶手梯一路冲下来。我飞奔到一楼,试图找到我们进来的大门,从那里离开。我爸正在等我回家。我务必回家和他吃饭。

我来到那扇被我们敲碎的、正对着假棕榈树的正门前。

那扇门已经合上了,锁链变回我们进来前的样子——锈迹斑斑,但完好无损。透过乌黑的门玻璃,我甚至能看到晚霞。门外有行人经过。商场前的空地上,几个老头正在树下大力挥舞着鞭子抽陀螺。我站在废蛋里,听到外面鞭子发出的巨响。有个男人站在门前打电话。他背对着我,宽阔的后背紧紧贴在门上。我能感到他的体温传导过来,将这扇门的一小块烘热了。我绝望地对着他的后脑勺砸门,朝着他的耳边大声尖叫。似乎有一瞬间,他真的听到了我的呼救。他困惑地转过头来,扫视了一圈,又转回身去。

我在门内,透过乌黑的玻璃看向他空空的眼珠。我确认他根本看不到我。

尝试了几次之后,我放弃了。外面的人看不见我,因为他们老早就忘记了巨蛋中心的存在。即使就在门前路过,他们也看不见。我对于人的记忆持完全悲观态度。

在我认清了自己的宿命之后,一直在这颗宇宙般无涯的废蛋里,像黑虫一样无目的地游荡。我的肺因为呼吸困难而疼痛。于是我摘下了口罩,大口而自由地呼吸着废蛋里的灰雾。我仔细考察了这颗废蛋,虽然直到现在也未走到任何一条路的尽头。我如少年时那样,不分昼夜地漂浮在海浪般的灰尘中。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的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了。我可以在黑暗中从容地侧闪,避开迎面的飞蛾。食物与水的缺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只是开头时辛苦了一些。我曾听人说,人在梦里是感觉不到饿的。我想这是真的。我在这里没有你想象中痛苦。这也许是巨蛋世界的恩赐。

我甚至细细看了废蛋里许多模特的面孔。这里的模特比我想象中多得多,我根本看不完。在四楼的服装区里,我找到一对模特,长得真像小赵和小红。那个像小红的模特倒在地上,头也摔断了,一边的腮帮子高高地凸起来,像笋尖般耸立着。小赵就站在她身边,站得很直,像极了我当年演蘑菇的傻样儿。

它们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跟我说:“我们是清白的!你务必转告周琦,我们俩真没做什么,只是在找厕所的路上迷路了。”

“没问题,我见到周琦就跟他说。另外小红,你少吃点牛肉干,或者两边牙匀着用。一侧腮帮子肿那么大,实在不太美观。”我蹲在地上,歪着头看小红的脸。

“我到现在还没撒尿,憋着真难受。”小红盯着我,也歪头。

关于我人生最后的归宿,在假日天堂和“热血铁爪”游戏厅二者之中,我选择了“热血铁爪”游戏厅。如周琦所说,这儿的地面上很多避孕套。它们早已放弃了转生的幻想。年代久远,橡胶已经粉末化了,一碰就要碎裂。我甚至还在避孕套旁边捡到了一张母校的学生卡。我和周琦的母校,前几年倒闭了。学生卡的照片上,一个染着黄发的学弟憨憨地笑着。他的下巴瘦削,左脸颊上有颗清晰的痣。我收集了很多不能果腹的东西。一张学生卡、几根棕色的马鬃毛、荷花里的电影票,还有一小撮亮晶晶的白沙。我甚至在一楼的棕榈树下找到了周琦的老虎钳。

在用完充电宝最后一格电量后,我的手电筒仅剩下最后几小时的光了。因此,就在几个小时前,当我蜷缩在游戏机箱里,心想,我既然已经找到了最后的收容所,也该用这最后的光,从废蛋里向你发射最后的讯息。

我离不开这里了,但是我的手稿可以。你顺利拿到它之后,送到旺角上海街633号。你让老板把我的手稿插在菜单旁边,或者垫在铁板牛扒饭底下。无所谓,具体细节你们商量。

等等,我突然想……

可是你,我是说万一,万一你也在这颗废蛋里呢?

12

我爸叫我吃饭。他真的做了很大一盆土豆炖羊肉,用高压锅焖得喷香,不塞牙,很好下饭。他问我,这顿饭做得成不成功?

我说特别香,我今晚能吃两大碗米饭。

我听到了马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