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草园的少年宫
当年,崇文区少年宫,在芦草园胡同。少年宫不大,只有一个四方的院落,进入大门,呈U字形的房屋环绕其间,院子里有几棵老树。但是,在当时我们孩子眼里,觉得它挺大的,因为有很多间活动教室,寒暑假活动花样繁多,可以让孩子们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
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报名或学校推荐这样繁琐的环节和门槛。那时候的少年宫,对所有少年敞开大门,脚面水——平蹚。那是孩子的乐园。
记忆中的少年宫,可以在轩豁的院里尽情奔跑,尽情呼叫。最难忘的是下雨天,我们可以蹚着院子里积水,可劲儿溅起水花,和天上落下的雨点打架。或者雨后突然跑到院子里的树下,使劲儿摇动着树枝,让树叶上的雨珠,溅落在自己和后面走来的同学一身一脸。
少年宫,有两个地方最吸引我。
一个是讲故事的屋子。
屋子如一间教室那样大,里面坐着好多同学,你可以随便走进去,给大家讲故事,听故事的孩子也可以随意出出进进。如果你讲的故事吸引人,他们就坐在那里认真听你讲。如果不那么吸引人,陆续退场的人就会很多。面对着冷清没有几个人的教室,你自己也觉得臊不答答,会转身退场,换另外一个同学上来讲故事,这里有点儿像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现在想想,也很像当年在大栅栏广德楼剧场搞的“十分钟相声”,你买一张票,只用两分钱,很便宜,可以进去听十分钟相声,如果听得满意,再接着花两分钱买下一个十分钟的票,如果不满意,就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那里说相声的人,和少年宫讲故事的人一样,都有些打擂台的意思。听的人和说的人,双向选择,有点儿挑战性,所以颇能吸引人。
我就是被吸引的人之一。记得四年级寒假,我在那里讲故事,颇为吸引听众,很来情绪,几乎天天都站在那里,面对一帮小孩子,自以为是地讲不知所云的故事。我记不住讲的是一些什么故事,那时候,我爱看《少年文艺》,上海宋庆龄基金会出版的,每月一本,一角七分钱。我每月都到家对面的邮局买一本,看得津津有味。大概是在《少年文艺》上看到的故事,又经过自己的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反正,坐在那里比我小的同学听得也津津有味,让我占据了几乎一上午时间,眉飞色舞,自我感觉良好,讲个没完。回到家,兴奋地跟我父亲讲,父亲没说话,母亲笑话我是穷白话,要饭的打官司——没的吃,有的说。
不过,我很有成就感。面对着一双双紧紧盯着你的眼睛,在全神贯注听你讲故事,让我有一种在学校里体会不到的感觉。在学校,都是坐在教室里,眼巴巴地竖起耳朵听老师说。在少年宫这里,我是主角,可以敞开说,有一帮小孩子竖起耳朵听。这锻炼了我的表达能力,甚至是表演能力呢。
而且,为了引人,需要不时地调整讲故事的思路,及时捕捉到听众的心理变化而随机应变。应该说,这也是一种本事的锻炼,和后来流行的演讲是完全不同的本事,和照本宣科的背诵故事,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应该感谢当年的少年宫有这样一方园地,让我这样的孩子得以舒展腰身,如野花一样随心所欲地尽情开放。
另一处是乒乓球室。
这也是如一间教室大的房间。在那里,只要排队,可以上去随便打,打擂似的,每人打五六个球,谁输谁下去,下一个再上来。占台时间长的人,很牛。那劲头儿,和占据故事室讲台的人一样得意洋洋。
记得少年宫曾经组织过一次全区小学生乒乓球比赛。那时,我在学校里乒乓球打得不错,被选去参赛。记不得打过几轮,只记得有一轮和我交手的,是一个比我高出一头的高年级学生,他第一个球,就打了我一个滑板,我人跑到球台一侧,可球却飞到另一侧,我扑了个空,引得观赛同学哈哈大笑。一下子,我乱了方寸,稀里哗啦就败下阵来。我才知道了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
这一年冬天,我刚上五年级不久,学校老师通知我,让我到少年宫参加活动,是和中国青年乒乓球队的队员见面。那次参加活动的同学,大多是前不久全区小学生比赛获奖的同学,不知为什么少年宫的老师也选中了我,在比赛中,我是早被淘汰的呀。有时候,你真的要感谢阴差阳错的命运,在这样的命运中,老师好心有意或无意地帮助你,都会像是对你吹来一股清风,助你能够像一艘小船一样,向前划行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那时候,中国青年乒乓球队在欧洲比赛胜利归来。他们在欧洲刮起一阵中国旋风,让世界刮目相看,日后都成为了世界乒坛的显赫人物: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都只有十七八岁,个个年轻英俊,潇洒飒爽,让我羡慕,心生崇拜。我记不得他们都分别对我讲了些什么勉励的话,只记得最后一个项目,最让大家兴奋,是让在场的每一位同学,上场和这些冠军运动员各打一个球。只是一个球,太少了点儿,哪里能解渴啊。但是,能够和这些世界冠军对打一个球,也是格外幸运的了,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节目,跃跃欲试,兴奋中多少有些紧张,心里暗想,别连球都没有接着,就灰溜溜地下来了。按照当时的话说,只吃了一个“球屁”吧。
打我一个滑板的那个高年级的学生,排在第一个上场,我排在第二个。和他对阵的是庄则栋,我第二个上场,站在我面前的是李富荣,那时,他十七岁,英俊潇洒,分头梳得倍儿齐,倍儿亮。我心想,别给我发一个转球,我可是接不住呀。没有,他只是发给我一个和平球,很高,要是平常,我完全可以打一板抽球,扣死它。但是,我没敢,怕没有抽过去,一板下网,那就露怯了。我一板平稳地打过去,我看见,李富荣隔网冲着我微微地笑了。
很久,很久,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笑,是礼貌的笑,还是笑我这一板打得太保守。看,我给你这么高的一个和平球,你都不敢抽吗?
真的,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敢抽球了呢?就因为他是世界冠军?我心里骂自己真没出息!
我对少年宫一直充满感情,二十年前,为写《蓝调城南》一书,我曾经多次到芦草园寻访旧地,想找到昔日的少年宫。住在那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可惜,二十年,都未曾打听到、找到。直到前些天,在抖音上看到一段北芦草园的视频,拍摄者是当年住在附近的一位老街坊,对这里了如指掌。在视频中,他指着如今的大江胡同社区居委会,说这儿就是当年的少年宫。红漆大门紧关着,木牌高挂,那么簇新,那么陌生,六十七年过去了,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只有院子里一株高大的老树,葱茏的枝条探出墙头,依稀当年,多少次的雨后,我跑到树下,摇晃着树枝,树叶上的雨珠,溅落在自己和后面同学的身上。
少年宫!我少年时代的少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