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中的身体感觉与情绪美学
知乎上曾有一个著名的问题,“为什么我觉得上海没有大家说的那么繁华?”一个高赞的回答引述了流量明星杨超越的话,“我大包小裹从长途汽车站走出来看到的上海,和我从机场VIP通道走出来看到的上海,不是一个上海”。这是由身体的在场得出的个人判断,却引发了无数个不在场身体的情感认同。20世纪中期,消费主义理论似乎接棒了理解和阐释城市生活的任务,但依然无法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对城市的感受,不同群体会有不同;二是即使是同一群体内部,由于城市区域、职业身份、活动范围以及身体健康状况等因素的区别,个体感受依然会有很大的差异。在20世纪以来的中国城市文学里,这种个体感受大多表现为由身体引发的心灵感受。
自上海新感觉派开始,在百年城市文学的递嬗中,对城市的体验似乎都是从身体感觉开始,再由感觉推动叙事的展开。20世纪30年代,刘呐鸥的《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被视为城市身体感觉的首开之作。在乡土小说大行其道的新文学初始期,关于城市和城市体验的身体书写是新鲜的,美学经验也是新鲜的。从跑马场里沸腾的身体到吃茶店里被冷饮降了温的身体,再到舞厅里重新燃烧的身体。小说调动了各种感官经验,“忽然一阵cyclamen的香味使他的头转过去了。不晓得几时背后来了这一个温柔的货色,当他回头时眼睛里便映入一位sportive的近代型女性。透亮的法国绸下,有弹力的肌肉好像跟着轻微运动一块儿颤动着”。(《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小说中,感官的客体对象由味觉到视觉,放大了身体,越过了面貌,刻意区别于传统的眉目书写。而由此延展出对城市的感官体验,诸如柏油路上的时髦情侣、商场橱窗里的模特丽人,以及皮鞋踏到水门汀的跫音,等等,都是城市对身体的接纳与展演。由新感觉派开始,纯粹的感觉经验打开了新文学对城市的表述形式,也呈现出与乡土身份完全不同的表意和修辞。
相比之下,同一时期的乡土文学中很少有身体感觉书写,少数旧中国的病弱身体或者受刑罚的革命者身体,也被封闭的乡村压抑住了感觉。如果说乡土是自然主义逻辑,那么城市的运行法则则是理性主义逻辑。现代性的分裂之一是人和自然的分裂,所以城市在小说里更多地表现为一个他者对象,就像《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这类城市小说最初呈现的,有序的城市街道、规范的商业区都是典型的人造活动空间,能够让所有参与其中的身体获具某种理性主义的优越感。因此,小说里那位男士才会由着身旁新结交的女郎挽着手臂,兴奋又世故地揣测着迎面而来的外国士兵与东方美女:“对面也是新交的一对呢!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
与20世纪30年代的兴奋不同,在20世纪60年代的写作背景里,身体的城市准入权让情绪变得紧张。1964年,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有这样一幕,上海解放后,穷苦出身的年轻战士童阿男走到国际饭店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问同伴说:“国际饭店?能去吗?”同伴回答他说,“解放了,平等了,有什么关系?走吧!”于是,童阿男理了理军装,挺起胸膛走了进去。后来,童阿男因为进了国际饭店遭到老班长的批评,他反驳:“解放了,有钱人去得,为什么我去不得?”老班长无言以对。革命使身体获得了与资本同样的城市准入权,但同时却在质疑进入城市的身体,身体权利被视为享乐,而享乐又被视为对身体纯洁性的破坏,无所适从的身体变得紧张起来。
21世纪的城市文学,很少再出现20世纪“进城”小说那种陌生化的美学感觉了。一方面,城市生活早已成为现代人的日常经验,缺乏新鲜感;另一方面,城市生活的效率化与标准化,钝化了人的感觉经验。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递》是这类文本的典型。在快递员这种新型的职业模式中,作者胡安焉以外来者的身体感觉着城市,而这种感觉也带来了文艺美学中的新情绪。由于是非虚构,作者对于身体感觉的自述也更为直接。在面对顾客的超工作范围要求时,身为快递员的他拒绝了身体的额外劳动(体验),“我来回得花上一个小时,还得忍受一路的交通拥堵、喇叭、废气、红绿灯……谁会选择散这么个步,而不留在家里休息和陪伴家人?再说从经济角度考虑,专门为她的一个订单跑上一个小时也很不明智。我们收一个退货的提成是3.5元,我当然不想花一个小时挣3.5元,而且还是在加班的情况下”。当城市的感受已经从身体政治学转移到身体经济学,身体便对城市失去了兴趣,身体已经没有时间去感觉。相比Citywalk、城市网格,快递员的身体虽然也是在城市中移动的身体,但他并没有Citywalk的自主性,也就没有了在城市中移动的身体自主权。快递员只是满足订单要求、丧失了行走的自主理性的人,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终点,每一个订单的目的地都要由他人而不是自己来决定。相比20世纪30年代的城市初体验者和60年代的城市合法准入者,21世纪以来的城市外来者,在时代的效率追逐下,成了工业化时代城市的标准化人,经验钝化、情绪消失。
在百年城市体验书写中,由身体感受的不同呈现出城市情绪的变化,借霍布斯的身体理论,“身体是权力意志本身,世界要从身体的角度获得阐释学意义”。身体理应是个人的私有物,然而,《我在北京送快递》所呈现的身体,已经被城市的效率所规范,快递员几乎无法体会20世纪城市文学中身体对城市的新鲜和热情。这不止是胡安焉的问题,也是所有当代城市人的困惑,当日新月异的城市需要我们不断打开高德地图时,显然,功能主义的身体已经压倒了美学原则。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