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驴:时间的仿制品
几年前,在西双版纳南糯山马原先生家里举办过一次文学座谈。具体聊了什么,早已忘光了,只记得是在一座凉亭举行的。大家围坐一圈,马原请残雪先说,残雪起身推辞,对马原说“国王先讲。”残雪戴顶遮阳帽,衣着朴素,乐滋滋的。不知何故,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下意识在“印象笔记”中记下“国王先讲”四字。也许潜意识里,觉得这四字日后会派上用场。而当时我只是出于直觉记下,并没做多想。
这是我写作的一个小习惯,先有标题,后有小说。每个标题都是一束小火苗,是一次灵感的降临,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也可能一阵风就湮灭了,再也燃不起丁点火花。写作中总是伴随偶然性和随机性,闪光的标题就像头顶的星图,某些时刻能供人辨识方向,不至于迷失于暗夜,至少对我这种天性懒惰的人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在 2024 年某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我决定写《国王先讲》。坦率地讲,小说的灵感,最先源于马尔克斯的《八月惊魂》。这算不得是马尔克斯最好的作品,它的主题和结构过于简单、清晰,讲述一家三口前往托斯卡纳地区某处庄园拜访朋友并留宿,最终遭遇一夜惊魂的故事。触动我的不是小说本身,而是故事背景——托斯卡纳。几年前,我曾造访托斯卡纳,并在由当地一名作家的家族古堡改建而成的民宿中住了一晚,那儿距离《八月惊魂》描述的地方应该不太远,一切惊人般地相似。不同的是,风光秀丽的民宿给我留下了美好记忆。那里没有惊魂,没有奇遇,我们在作家的庄园散步、闲聊,在山毛榉下畅饮。夜里我们在某处古堡客厅闲聊,深夜困意袭来,正准备返回各自房间睡觉,不知谁率先发出一声惊讶,循声望去,只见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幅黑白合影,一群男女,神情穆然,看穿着打扮,应是百年前的合影,看过库布里克导演的《闪灵》的朋友,心里自会对那幅合影产生奇妙的触动和联想。
第二天早上和主人告别。平淡无奇的一夜。只是住那座古堡的同行,据说彻夜未眠,吓得连洗手间都不敢上。我时常会想起那幅合影,想起上面那几个身着燕尾服、戴礼帽、打蝴蝶结的人,他们被时间永远定格在相框中。几年后,当我在媒体上看到一幅当年泰坦尼克号五位华人幸存者的合影时,灵感的触须紧紧地攥住了我。我决定动笔写下这个故事。《国王先讲》是时空碎片的连缀,我借用了一个幻想症的视角,讲述一个困守“巴别塔”的女孩,对她来说,她成天面对的是一群“无脸人”,一些时间的仿制品。他们全都死了,只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而已。也许这篇小说也可以理解为一则关于“他者的消失”的故事。这些年,我痴迷于那些陷进人性黑洞的边缘人,那些迷失于历史云烟的往事,它们是创作这篇小说的微暗之火,被吹到遥远的西双版纳和更遥远的托斯卡纳,当它们飘落到了合适的落脚点,终会点燃那堆冷却的灰烬,燃起熊熊大火。
感谢《中篇小说选刊》对我长期以来的关注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