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4年第4期|三三:微山湖上(节选)
那年春天,我连续为新书做了几场活动。有一场近尾声时,我突然无话可说,词语像卡在储蓄罐里的硬币,怎么都倒不出来。我从未经过如此漫长的一分钟,估计观众也是,台上台下各自捏满汗。又过半分钟,鬼使神差地,一首歌跳到我嘴边。我唱出来,发现那是一首闽南老歌,《浪子的心情》。我硬着头皮,唱到“啥人会了解,啥人来安慰,我心内的稀微”。书店外,楝树落了一地叶。风铃飘动,但听不见一点声音。台下观众看惯了奇异场面,比我更快回过神来,用一阵掌声打断了我的表演。我站起来,不失礼节地鞠一躬,迅速逃回嘉宾休息室。
那段时间,我喜欢抽红方印。烟气润,微带甜醇,不过后半段就有些索然无味了。好在价格不贵,周围朋友都在抽,我也跟风买了几条。刚点上一支,一条人影倏地出现在门框。我下意识掐灭火,多少有点气急败坏地回头看,是个女人,穿得像工作人员,只是多戴了副墨镜。我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抓到罚我两百,罚你们两千,我知道。她不置可否地一笑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几年,我经常对不上一些人的名字。为了掩饰我的健忘,我一边推断她是谁,一边敷衍地问好。女人说,最后那歌挺有意思的。我说,跟磁带学的,闽南语的每一个发音都可以用拼音来标注。我忽然想到,自己很可能在班门弄斧,就问,你是本地人吗?她原本抱着双手,此时缓缓松开,背到身后,换了一个站姿。她的墨镜镜片很大,深褐色中微微透着光。假如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墨镜就是心灵的窗帘。拉上这道窗帘,一个人精神世界的万壑千岩、春草鸣禽全都失了色彩,偶尔露一两种痕迹,不过是飞鸟的掠影。女人半真半假地说,我四年前才来这里,你不记得我了吧,贵人多忘事。我赶紧说,我们应该在上海见过,我有一点印象。要是你方便摘下墨镜,没准我能更快认出你来。女人说,不要紧,你可以把我当一个粉丝。我看过你好几次活动,一般你转发到朋友圈,我看见直播链接就会点进去。上周末,无意中发现你在泉州线下活动的海报,我立刻报名了。我得来见你一面。
我深吸一口气,瞬间想到了各种积极、消极,或介于两者之间,或不断在其间横跳变化的可能性。最早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颇有怜意。后来觉得恐怖,因为“永恒”已随现代降临而变了面貌,那种形式的深情能唤起的只是惊讶、愤怒,人的边界被触碰后本能的抗拒,以及一点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感动。前两年再读,觉得那是一篇关于存在的小说,“爱”反而只是虚晃的一枪。现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女人,种种线索将她指为我的故人。这种感受,实在一言难尽。
有一阵,我们都没说话。她自然地环视一圈,重又开口说,我读过你很多书,你是个骗子,也是个不错的作家。究竟哪个身份在先,我不知道。但我不喜欢你最近的几部小说,你想把历史、哲学、宇宙、AI写作观念裹进语言的糖衣里,将文学“项目化”,在我看来是非常失败的。我心中一涩,面上故作轻松地说,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没在读者提问环节当众说这些。女人笑说,你不用这样。我太了解你了,其实你心里蔑视这种判断,恨不得跳起来给我一巴掌。我也笑了,我说,作家当久了,发条确实容易紧,但也不至于成为暴君。女人说,这些都不重要,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她,现在吗?女人说,对呀,你不是明天回去吗?
她很自然地挽上我,就像一根不锈钢辅助拐杖架在我腋下。我匆匆和书店老板道别,他朝我挤眉弄眼,讪笑这段“艳遇”。我随她走到外面。四月天的下午,太阳仍有生气,护城河的水面潋滟迷人。女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清洁剂气味,不算好闻,却总让我回想起一些童年的情景。女人说,作为一个被遗忘的老朋友,我特意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个故事。我瞥了她一眼,她的嘴唇很薄,像一把折弯的小刀。我问,你想让我写下来?她说,你可以写,但是要隐藏真实的人物信息。这故事跟我为什么会来泉州定居也有关。我说,行,你讲。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我外公出生在浙江乡村的一座庙里。他祖上是山东人,抗日战争时期,他逃难到上海,靠做生意赚了点钱,娶了我的外婆。他对时代变迁有异常敏锐的直觉,结婚以后,一心扑在读书上。一但有好单位发布招工机会,他就去应聘,终于如愿进了一家大型造船厂。外公生性聪敏,最困难的年代,也能为家里弄来一些紧俏的商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看准大城市的建造行业兴起的机遇,辞职做起了建材生意。这一趟,虽不能说大富大贵,也为他攒下了不少身家。
这一段前情,大可略过。事情要从2005年春天说起。
当时,外婆已因脑出血而失语,卧床两年多,一直住在医院。有一天傍晚,外公忽然要带我在小区里散步。我作业都做不完,根本不想出门。外公好话说尽,还说去附近的麦当劳给我买一对鸡翅。说实话,我对鸡翅兴趣不大,可我受不了别人反复向我展示他的需要。出于厌烦或愧疚,我答应了他。我们走在街上,我很快察觉到气氛异常。外公似乎有所不安,总在东张西望,微小的火苗在从底部慢慢地煎烤他。我也觉得不舒服,莫名感到毛骨悚然。外公家紧邻一家二甲医院,几扇后门正对马路,其中一扇通往太平间。外公曾见过工人们抬着藏青色的PVC防水尸袋,仓促地往下赶路。“太平间”本是一个词语,此刻化作一种落陷的黑洞。恐惧作祟,我牢牢抓住外公,半闭着眼睛往前走。然而,有一瞬间,我看见外公朝着左前侧,微微地颔首而笑。我忽然意识到,有人正在暗处望着我们。外公并未站在我这边,他早就与神秘人达成了某种共谋。
这是我和那个女人第一次照面。我对她一无所知,也无从追问。
没过几个月,我的外婆去世了。母亲来校门口接我时,我们正在上体育课。那时天气已热起来,蔷薇开了满墙。路过花墙时,我闻到一股烧焦般的浓香。鲜花盛开时,更让人心荡神驰的却来自凋谢后的花瓣。我一时茫然,心中隐约落下死亡的影子。它与时间相关,并能影响一个人命运的去向。对此,外公显然比我更清楚,因此,外婆葬礼后的第二周,他就告诉母亲,他准备再婚。母亲当然不同意,甚至当场破口大骂。外公毫不在意,以极快的速度安顿好他的新生活。家里的几套房子由他收租,又另在杨浦区郊租了一套别墅。他和新婚妻子——我那时才知道她的名字,刘英莉,一同入住。
外公的孩子不多,只有母亲与舅舅二人。舅舅果毅,见此情形,便与外公断了关系。母亲不甘心,大闹过几次。可外公的决定怎么可能改变呢?争执之后,母亲提前获得了一份微薄的遗产。这并不能让她满意,却使她愈发摇摆,无法像舅舅一样彻底抽身。
出于义务,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去探望外公一次。前两次探访,都没什么异样。到第三年,外公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长相都与往日不同了。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别墅区的门口等我们。我远远朝外公挥手,他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那个勉强做出的笑容里,闪烁着紫中泛白的牙龈。外公穿一套很旧的蓝色中山装,衣服偏大,好像不是他本人的。我和母亲瞠目结舌,一来因为外公早就不骑车了,他这副样子,仿佛在扮演四十多年前徘徊在码头边的自己。二来,外公明显老了。他再婚时刚满七十岁,那时论虚岁也不过七十三岁。看他走路的形态,体内许多齿轮都松了,和三年前判若两人。他回话的反应变得迟钝,像要把诸多信息吞下去,好好消化过一遍再吐出来。我们问他是否还好,他抬眼望着低垂的云层,伸手打了两下自行车的铃,才缓缓地点了头。
别墅区很大,从门口走到楼前,花了将近十五分钟。开启指纹锁,我再次进入这间神秘的房子。算上地下室,这里一共有三层,装潢偏巴洛克风格,到处都是贵重木料定制的家具,局部精雕细琢,技艺完全不输给明清的宫廷木匠。就连最普通的茶叶瓷罐,也以细腻的笔法画上了传统的锦鸡牡丹纹。这间房子原来的主人出了国,使外公能通过租赁获得这样一种生活。外公以前过得也优渥,但绝没到这种地步。我第一次来时,着实吃惊。乌木茶几、云纹装饰的衣橱、雕花的楼梯扶手,每一样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才发现,木料的审美风格非常厚重,一个装满木头的空间,感觉是向下坠落的——它不动声色地隐喻了外公的处境。
那一年,农历春节来得很早。一月中旬,大闸蟹还没过季,母亲带了四对来。刘英莉在厨房忙碌,我们陪外公在客厅坐着。我想起许多往事,就问外公,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我们一起在马路的花坛里种葱。外公说,后来被人拔光了。我说,你还带我坐轮渡,从浦西到浦东,再坐回来。一下午来来去去,最后回到原点。外公说,多少年了,十六铺码头都改建了。我说,我们到甲板上去,你还唱歌: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我当时一直想着微山湖,觉得这个名字美极了。有几次还梦见过,不过每次都不一样,吃不准哪个才是真的。外公笑着点头,想顺着我的调子哼下去,但他想不起歌词。于是,旋律停在“微山湖上……微山湖上……微山湖上……静悄悄”。我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老唱这首?外公慢吞吞地说,因为我就是西边的太阳啊。他支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瞄了一眼厨房,接着小心翼翼地打开床头柜。在一堆纸质文件里,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外公说,本来应该带你去微山湖看看的,现在去不了了。这些钱给你,你自己去吧。我慌忙摆手,我说,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外公比我更紧张,或许是怕推搡间被刘英莉抓到,他匆忙地把信封塞进我包里。
开餐前,刘英莉端上几盘菜,包括母亲带来的大闸蟹。四人落座,剥开大闸蟹,才想起来,原来蟹醋还没有准备。刘英莉在冰箱里翻弄一番,端来装醋的小碟。我一看颜色不对,就问,怎么是白色的?外公说,可能米醋用完了,这是白醋。我用筷子蘸了一点,放入口中,舌头顿时炙烧起来……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她。我说,你等一下。这时,我们已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女人低下头,从造型别致的马克杯里抿了一口拿铁,托腮望着我。伴随她的讲述,我的心跳逐渐加速,此刻早已激动难耐。我长久地沉默,尽可能捋顺气息再开口。我说,你到底是谁啊?女人说,怎么了?我说,你讲的这些,根本就是我早年一篇小说的情节。你做了一些改动,可那是我的东西,我闻一闻气味就能知道。女人看起来既不惊讶,也没生气。她讲故事时,会变成一个相对生动的人。但只要一跳出故事情境,流动的气息就慢慢聚回其内部,使她显得神秘莫测。女人说,我还没有讲完呢。我说,不就是下毒吗?后面的情节,我倒背如流。女人轻轻地摇头,她说,不是那样的。这些年来你变了,更加轻率、傲慢。我感到一股怒气冲上来,我再次问,你到底是谁?不说的话我走了,别捉弄我。她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也不逗你了,我是你的小学同学。我大惊,心中快速地构建起一串逻辑:她在小学同学群里加过我的联系方式,一直跟读我的小说,见我到了泉州,便来找我,还改编了一个故事来接近我。我又说,脸恐怕是对不上了,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呢?她说,我叫无相。我说,这是真名吗?她说,是。我说,如果真的有人叫这个名字,即使过了好多年,我也会记得的,不可能毫无印象。她说,反正我没骗你。
积雨云在空中漫开,像巨鲸暗得不均匀的肚子。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类似的时刻,我在外公家看书,天色因欲雨而暗下来。我永远不会忘记,纸张越来越暗,同时发出一种诡诞的荧光。我以为我要失明了。外公让我一同出去走走,我指着天说要下雨了。他认为雨不会那么快落下,非要拉我出去。我躲在昏暗的小房间里,锁上门。他敲门,越来越愤怒。我不知如何回应,只祈祷时间停止,让我从世上消失。又一次地,我察觉到自身的懦弱。我攥紧拳头,捶击墙壁。我要摧毁自己,来对抗外界的暴力。
我竭力回到现实中来。我说,你不用再编了。你可能想不到,我当年写这篇小说,是以真实生活为原型的。我外公就再婚过,还在那场婚姻中失去一切,迅速走向死亡。服务员刚好送来蜡烛,火光倒映在无相的镜片中。她不以为然,说,这是两回事,我们可以先聊你的问题,聊完再说我的故事。我说,我没什么问题,你找我什么目的?无相说,其实我读过你那篇小说,早期成名作,发表后得了不少奖。我说,对,外公这事有点过不去。无相不语,似在考量。一时间,不知为何,我忽然产生了向眼前这位神秘人诉说的冲动。我说,我爸妈离婚得早,我随妈。你要真是我小学同学,一定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沉默寡言,脑子也不好使。我畏惧人群,那时,外公就是我的楷模。每次挨欺负,我都想,以后成为外公那样的男人就好了。当然,我外公没挣什么大钱,和你讲的故事有出入。但在我看来,他聪明、勇敢,大部分时候也正直。外婆去世后,他的再婚让家人目瞪口呆。我们见面少,眼看他一次次衰弱下去,直到死。我不能接受,你懂吗?我恨他的衰弱,恨自己,开头那几年我甚至也恨所有女人。无相点头,问,那现在好些了吗?我认真想了一下,我说,你要听实话的话,没有。无相轻声说,没事,下回见面,我给你带一本《金刚经》,放在床头会好一些。我说,我不信这个。无相说,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见或不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是《金刚经》也行。
无相问,你能继续听我讲了吗?
……
原载《清明》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