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4年第8期|石钟山:秘密(节选)
被 捕
这天的傍晚,玉莲和往常一样,把裁缝店的门板上好,把手头的活儿再干上一会儿,关上灯,就要到后屋去休息了。她刚上好门板,坐在手工缝纫机前,把一条要修改的裤腿裁掉一截。这是傍晌一个客户送来的裤子,裤腿长须裁掉一截,裤子明显被穿过了,长出的部分被踩脏了,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体味道。
玉莲偏过身子,刚把裁好的裤子放在缝纫机下,老冯敲了一下门便推门而入了。老冯是玉莲的上线,他说不定就会在某个时间里冒出来。玉莲是报务员,上级有需要发的情报,都是经过玉莲的发报机发出去的。有时也在规定的时间内,打开收报机,接收上级的指示。老冯这次出现明显有些慌张,他用力地带上门,还向自己的身后看了看,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脑后关着的门板。他有些气喘地说:要快,咱们这一支出事了。说完把要发送的电文递到玉莲手里。
老冯说的“支”,玉莲明白,指的是他们这个地下交通站。玉莲是这个交通站的最底层,老冯上面还有一条线,但玉莲从来没有见过。地下工作有严格的组织规定,不能越级越线和外界联系,老冯经常说的“我们这一支”,指的就是她、老冯还有老冯的上级,上级的上级算不算在内,她就有些说不清了。
老冯递给她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的发布内容,她看了一眼。她知道这是一份重要情报:老枪出事了,建议王专员马上撤离。老枪是老冯上级的代号,老冯以前也经常提起老枪这个人,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就是老冯嘴里的一个代号而已。她知道这封电报十万火急。电报发晚了,也许上级就会有危险。地下工作的危险她是懂的。听老冯说,某某情报站被敌人破获了,情报人员被俘了,被俘后的情报人员有的被杀掉,有的进了监狱。不论怎样,都没有一个好的结果。现在危险又出现在他们这支上了,弄不好,他们的情报站都不保了。她转身进了里间,把门带上。每次她发报时都这样。老冯在外面放哨,她从床下先找出译电本,再从角落里把发报机拖出来。插上电源,呼叫一个指定的频率,对方有了应答,她就可以发报了。今天也不例外。她还没有把电文译成波斯码。老冯就在外面狠狠地砸了两下门,并推门而入道:来不及了,他们已进胡同了。她有些蒙,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老冯。老冯一把拉开她,又把她推到门外去,命令似的道:快走,出门左拐。老冯的话她不能不听。她看了一眼床上放着的译电本,还有刚拖出来没有接上电源的发报机。她手里还攥着老冯交给她的那张字条,她刚译了一半。最后她又看了一眼老冯。老冯这时已经顾不上她了,把发报机抱在怀里,正打开后窗。裁缝店的后面就是一条河,河两边还长了几棵树。老冯要是能跑过河去,一切都安全了。
她扭头向外跑,出了门,不论向左还是向右,都能走出这条胡同口,出了胡同口,就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了,到了大街上就四通八达了。她依照老冯的吩咐,出了裁缝店向左拐。老冯一定是从右面来的。让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走出胡同口,对面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想必这就是要抓她和老冯的人吧。她就是一个交通站的报务员,日常就是个裁缝,平时哪见过这个阵仗。她见前面来人,转过身又向后跑去,跑几步,对面又出现了几个人。其中一个高个子喊着:就是她了,捉活的。然后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扭住。她知道自己被捕了。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连夜她就被带回了警备司令部。警备司令部以前她听说过,可从没和这些军警打过交道。警备司令部的人马不停蹄地对她进行了审讯。审讯的人对她还算客气,没打她,没骂她。只有两盏汽灯照着她,让她睁不开眼,她顿感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她不知道老冯跑了没有,也不知道发报机和译电本在哪里。她做交通员前,是受过培训的,比如如何保守秘密,遵守交通员的规则,等等。敌人审讯她,她是不会轻易说出组织秘密的。她跑出门时,把那封电文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奔跑,敌人抓住她时,已经把那份电报咽到了肚子里,也许敌人因为没有证据才没给她上刑吧,她这么想。坐在对面审讯她的人,她一个也看不清,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对方问:你要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说:我是玉莲裁缝店的裁缝。
对方问:你是交通员,负责往来电报是不是?
她说:不是,我不知什么电报,我就是个裁缝。她的声音很小。
对方猜透了她的身份,她就不想说什么了,把头耷拉在胸前,任由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双眼,遮住了照向她的灯光。
审问她的那个人,似乎困了,不停地打着哈欠。他点了支烟,一边吸着烟,一边望着她。她看不见对方,只是感觉。后来审讯室跑进来一个人,冲审问她的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她就被两个士兵押送回牢房。说是牢房,其实就是简单的一排房子,有窗子,有门。窗子被木条钉上,门上有锁。屋里地面上胡乱地扔了几捆草,她被粗暴地推到了一间房子里,门就在外面被锁上了。她打开两捆草,一头就扎在那上面。窗外的亮光,透过木条的空隙,规则地映在墙上。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累,又饿又渴。她想起了老冯,她跑出去的那一刻,老冯已把发报机抱在了怀里,后窗已经被推开。只要一跃,老冯就能逃出那间房子了。
想起老冯,她心里又多了一层安全感。他是她的上级,不能不想办法救她。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冯抱着发报机,游过那条小河,一路向北奔跑而去。老冯越跑越远,跑进了一片油菜花地。油菜花金灿灿的,老冯在花地里还唱起了歌。在梦里,她想,老冯终于安全了。
第二天一早,她被房门的响动声惊醒了,门开了。一名士兵的半个身子探了进来,在地下放了两只碗,一只碗里装着清汤寡水的半碗粥,另一只碗里放了一只窝头。她清醒过来,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被捕了,自己被关押在这里。看来这就是她的早餐了。其他房间里也有了杂乱的响动,还有人为了争抢吃食,发出相互咒骂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到她的房间里。
以往每天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起床了。她会走到门外,卸掉窗外的门板。她小小的裁缝店就要开工了。裁缝的身份,是掩护。裁缝店是老冯出面盘下来的。她顺理成章地成了裁缝,却有两份工作:一是裁缝,靠这个身份,接些活路,不仅能养活自己,有时还能接济一下老冯。老冯经常对她说,组织经费紧张,生活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当然另一个最主要的身份,就是党的地下交通员。传送情报,成为党的耳目口舌。
她此时没心思吃饭,也吃不下去。想着老冯为救她,一定在外面想着办法。没有了她,老冯是怎么把那份重要情报传送出去的?她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安全出去,望着半明半暗的房子,心里也阴晴雨雪的。
失 联
玉莲被捕当天晚上遭到审讯之外,一连几天并没有人再提审她,除了一日三餐有把守的士兵从门缝里给她送吃食,似乎他们把她遗忘了。
第一天她几乎一夜未睡,想着他们在审讯她的样子,她的周围还摆了许多刑具,想起那些刑罚,浑身就怕冷似的缩了起来。加入组织时,她是宣过誓的。地下组织有地下组织的规矩,比如严守组织的纪律,保守组织的秘密,等等。她知道,组织的秘密她是不能说的。但想起那些刑罚,还是不由得紧张,不知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好在这两天他们并没有审讯她,但她知道再次审讯是迟早的事儿,那些刑具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
被捕后,也许是第三天,或许是第四天,一天中午时分,门突然开了,外面站了两个士兵,皱皱眉头,把她端详了一遍。其中一个说:放风了。起初她不知道放风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没动,警觉地打量着门口那两个士兵。其中一个士兵又说了一遍,还做了一个手势。这次她明白了,拖着腿一步一步向外挪去,几天没有活动,腿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她走出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一个弯儿,就来到一个院子里。院子不大,在墙角还有两棵树,不伦不类地长在那里。久违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她的身上。她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太阳。院子里已经有其他人在放风了。有老有少,他们都新奇陌生地打量着她。半晌才明白过来,这里只有她一个是女人。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她别过头去,尽量不和这些人对视。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揉了揉眼睛,再次望过去,离她不远处,站着的果然是老冯。
没想到,老冯也被捕了。那天晚上老冯让她出门向左拐,还是被他们抓到了,后来她发现,无论自己向左拐还是向右拐,都会被抓到的。被抓到时,她想过老冯。老冯当时让她跑,自己带着发报机会从后窗跑掉的。盘下这处房子做联络站时,老冯仔细勘察过地形,门前是胡同,走出胡同才连着马路。窗后就是那条河,近在咫尺。只需几大步,就到了河边。她被敌人抓住时,以为老冯一定安全转移了,正在外面想办法营救她,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了老冯。她有些吃惊,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老冯。
老冯和她的目光对视之后,像不认识她似的。她也把目光虚虚地从老冯身上移开,手里攥了两把虚汗,本以为老冯脱离了危险,她有机会被营救出去,现在可倒好,老冯和她一样也被捕了。
余光处,她看到老冯游移身子,在她眼前不远处蹲了下来,老冯的鞋带开了,蹲在那里认真地系鞋带。老冯突然说:你指认我是你的上级。老冯说这话时,屁股都没抬一下,还在那里系着鞋带。她以为老冯是在和别人说话,打量了一圈儿,发现只有自己和老冯最近。老冯又说: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指认我就算立功了。你就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把所有都扛下来,他们会放你出去的。
她听着老冯的话,惊愕地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老冯为什么没有跑掉,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许多困惑一股脑缠绕在她的脑海里。
老冯说:电报还没有发出去,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咱们两个只有你会发报,只要你指认我,你就自由了,你出去完成还没有完成的任务。她当然知道那份十万火急的电报还没有发出去,电报中提到的“让王专员转移”,还没完成,许多同志还处在危险之中。
老冯说到这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发报机被我扔到河里了,在第二棵树下。不远,往水里走两步就能捞出来。老冯说完,也系完了鞋带,起身来还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从她眼前走过。
她有些蒙,放风结束被带到房间里,脑子里一时还没有转过来。老冯把发报机扔到了河里,他们向上级传送的情报还没有发出去。那天晚上,她打开译电本,还没有把那份重要的情报翻译完,老冯就命令她向外跑了。虽然敌人还没出现,老冯就感到了危险的临近。现在她终于梳理清晰了,老冯这是命令她完成还没有传送出去的那份情报的工作。要是想出去,她必须指认老冯,把所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都推给老冯。
果然半天后,她又被两个士兵带到了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很特殊,没有窗子,只有门。墙角摆了一张桌子,地上扔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稍后才看清,那堆东西里有皮鞭、木棍,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铁具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卧在她面前。桌子后坐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一旁还有一个年轻人,打开一个日记本,一管钢笔眼拧开了,随时记录的样子。那个军官模样的人,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掏出一支烟来,不急不慢地吸了两口。他操着外地的口音:想好了没有,你不想对我们说点儿什么吗?我们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能把我们当外人呢。进门时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士兵,此时就站在那堆刑具面前。
突然听到隔壁的审讯室里,传来老冯的叫喊声。老冯此时发出的声音,和平时一点儿也不一样。尖厉,恐怖,痛苦,她不由得缩紧了身子,又想起老冯对她说过的话。老冯是她的上级,所有的一切她都要听老冯的。她清了清嗓子,就按照老冯的命令说了,然后她就被带回了牢房。
昏天黑地的,不知又过了几天,又是那两个士兵,再一次打开她那扇门,带着她,走出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他们放风时来过的那个院子,似乎还经过一个兵营,又经过几个院子,终于来到一扇大门。门卫让她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字。那扇大门就打开了,随后又在她身后关上。才几天时间,她望着外面的世界,觉得是那么陌生。脑子清醒一些之后,想着还有没完成的任务,便快步地向裁缝店走去。还是那条胡同,熟悉的一切,她远远地看到了裁缝店那扇门,直到走近,才发现裁缝店的门已经被封上了,钉着厚重的木条,有几根钢钉还歪倒在木条上,被封的门上,贴着封条。她知道,这个联络点不能再用了。
她是夜半时分,才从河里把发报机捞了出来。她站在一棵树下,有些不知所措。电文的内容她还记得,他们内部出现了叛徒,让上级马上转移。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电报的内容。她当时心里一阵紧张,只想着快点儿把电文翻译出来,把电报发出去,好让上级安全转移。发报机又回到了手中,突然又想译电本,当时离开屋子时,译电本就放在床上。老冯急得几乎把她推出房门,她只带走了一缕空气。在暗夜里,回头望着那间联络站。她明白,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去了,译电本在哪里,老冯没有交代,是不是老冯把它连同发报机一起丢到了水里?她把发报机藏好,又一次走进了河里,仔细地梳理着河道。淤泥,腐烂的树棍,都在她的双手和双脚间梳理过了一遍,又冷又怕。从找到发报机的地点开始向四周扩散,她一遍又一遍寻找,直到东方发白,还是一无所获。她真想回去问问老冯,译电本到底放在哪里?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老冯了。离开时,她听到审讯室里还传出老冯的喊叫。老冯的叫声更加让她感到恐惧。她又想到了那些刑具,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刑具他们一定都给老冯用上了,她把所有的一切一股脑都推到了老冯的身上,敌人一定想在老冯那里得到他们想得到的秘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老冯的。老冯还能活着出来吗?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就是个叛徒,出卖了老冯。
她知道,没有了译电本,手里的发报机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她突然哭了起来,为自己不能完成的任务。她想,上级接收不到她传达的秘密,会有怎样的危险。她真的无助了。望着东方日渐亮起来的天际,真想一头扎到河里。
接 头
玉莲是三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之前她在解放区,是名积极分子,组织妇女支前,还要救治从前线转移过来的伤员。后来她被区委书记选中了,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接受三个月的接发报技术训练。当然她还学习了许多关于组织的纪律和秘密守则等相关条例,这一切她都牢记于心了,然后就被老冯带到了这座城市里,成了交通站的一名联络员。起初她对这座城市是陌生的,有了裁缝店做掩护,认识了许多邻居,还有胡同以外的人,她逐渐对这座城市熟悉起来。有空的时候,她也会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组织的纪律她是知道的,不和任何人有深入的接触,包括那些邻居,更多的也是面熟,点头之交而已。
裁缝店的工作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在解放区时,她就是支前模范,缝缝补补的事儿驾轻就熟,没多久,裁缝店在她的操弄下就有模有样了。有时裁缝活儿都接不完,加班加点地工作,她总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把活儿完成。街坊邻居找她来的都是小活儿,也挣不了几个散钱,她总是节衣缩食,有时见到老冯,还会把攒下的钱用布袋包好,塞到老冯的口袋里。她知道组织困难,节省一点儿是一点儿。老冯对她的工作很满意,有时过来传送情报,完毕后会口头表扬她几句。老冯来裁缝店这里的次数并不勤,有时三天、五天,有时十天半月地来上一回。有时碰到街坊邻居,她称呼老冯为表哥。这是老冯教给她的。
现在裁缝店不能再用了,她就没有地方去了。走在街上,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她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回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她现在身无分文,两手空空,想着还没有发出去的电报,人就焦虑了。晚上她夜宿在河边的一片草地上,仍能不远不近地看到那间裁缝店。此时裁缝店的轮廓在她眼里陌生起来。仰躺在地上,满天都是繁星。突然她想起老冯之前交代过,联络点出事,可以激活下一个联络点。有一次老冯还带她到另外一个联络点去看过一次。那是一片公墓,在城郊的半山坡上,公墓前有几块石头,石头上刻着“西郊公墓”四个大字。当时,老冯指着西郊的“郊”字告诉她,激活这个联络点的方法,就在那块石头下,把联系上级的字条放在石头缝里即可。这几天经历的事情,让她几乎忘了这个联络点。一想到这个备用联络点,她立马精神起来,不再焦虑了。想着即将联系到的组织,人就不再孤独了。
她是在黎明时分来到西郊公墓的,看到门口立着的那几块石头,心里温暖得要死要活。联系组织的信,她是在山下殡葬一条街上,向一家卖纸钱的店,要了一小片烧纸,又借了人家的笔写成的。内容简单:上级被捕,我失联了,等待指示。玉莲。她本名叫王玉莲,当上交通员后,老冯说,你得有个代号,每次接发报,上级是要认人的。她想了半晌,说我就叫玉莲吧,这名字好记。叫别的名字也是个名字,很容易弄混。老冯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就算同意了。
借着黎明的微光,她把写好的字条塞在了西郊公墓“郊”字下面的石头底下,还不放心,拿出来又查看了一遍写好的字条,再次放进去。见四下无人,她离开了西郊公墓。一天后的下午,她又一次出现了。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在街上捡到了一个破袋子,顺手拿起了一个瓦片。正值春天,满世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野菜长得到处都是。她装作挖野菜的样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墓地前那几块石头。此时心是紧张的、兴奋的。她多么希望在那块石头下接收到组织留给她的指示呀,从此她就是个有组织的人了。这么想过了,人就不再孤单,仿佛上级已经给她派来一个联络人,就像老冯那样,隔三岔五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通过电台,联络上级,沟通情报,这样的日子是多么踏实和美妙啊。她终于把手伸到了石头底下,心里突然一抖,那张字条果然不见了。放字条的地方是空的,组织终于派人拿走了那张字条。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每天她都装作挖野菜的样子,去接近那块石头。第一天那块石头底下是空的,第二天也是如此。这几天她总是看见,公路门前有一个做保洁的年轻人,拿着扫把在那里扫来扫去,还不时地向她这里张望一眼。她很紧张,总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不敢接近那块石头,目光却没有离开过那块石头。最后她还是找到了机会,趁那个年轻的保洁工离开的当口,快速地走到那块石头下,把手伸进去。结果还是让她失望,那里和原来一样,什么也没有。她有几分失望,后来又想,她那张字条,一定传递到上级的手里了,上级是要研究的,或者对她下一步的安排还没有想好,等待需要时间是必需的。这么想过之后,她的心又一次踏实了下来。
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加隐蔽,此后她不是每天都去公墓门前了,也不装作挖野菜的样子了。有时她会带几张烧纸,走进公墓,这里坐坐,那里看看,然后拐弯抹角地来到那座石头前,在不经意间把手伸到石头底下。那里仍什么都没有,她仔仔细细地摸过一遍,还没有发现联系她的字条。
有一次她正接近那块石头时,那个年轻的保洁工径直走了过来。之前她并没有发现他,他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他突然礼貌地对她打着招呼:你好,来扫墓呀。她慌乱地点着头,脸热得跟开水烫过一样。年轻的保洁工大方地对她微笑着,看样子他和她年龄相仿,很干净的一个小伙子。心里不再慌乱,她竟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小伙子问,你要找的墓地在哪里呀,要不要我带你去?她一下子难住了,好在这两天她是转过了几遍墓地的,起初慌乱之后,还是回答道,在山上的第二排。小伙子又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几块石头,用扫把扫过去,石头下面干干净净的,根本不用他扫,他还是扫了。就像扫在她的心上,心惊肉跳的。她慌慌地离开了。
从此她白天不再去那个公墓了,改为晚上。晚上的公墓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山下殡葬一条街,还有几家店铺,开张营业。纸幡和纸钱在店铺门前的风中摇曳着。她又一次接近那块石头,那里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就连周边的几块石头底下她也摸过了,仍没有发现只言片语。有一次,她发现半截纸片在空中飘荡着,她追过去,一阵风吹来,那半截纸片飞到了空中,飘飘荡荡,再也看不见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想着组织留给她的字条,有可能被大风吹走了,或许让小动物叼走了,她胡乱地想着。
一天夜里,她又一次留下了一张字条,放在石头下时,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她才离开。如果上次她和组织联系有了失误,这次一定不会失误的。满怀希望地,她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等待。
错 失
汪守道是这家公墓的工作人员,平时负责接待吊唁者,打扫公墓周边的卫生。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地下组织的联络员。他负责应急联络,在地下组织工作中,应急联络并不是日常。两年前这个联络点启动过一次。是一个联络点的电台坏了,无法和组织取得联系。他帮助联络点和上级取得了联系,上级又给联络点送来了一台新的发报机。更多的时间里,他都是在被动中等待。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总是会在每天不固定的时间里,到公墓门前那几块石头下转一转,看一看。几天前,玉莲留在石头下的字条他就收到了。按照他的联系渠道,他找到了他和上级的联络点,可一连几天却没有人来接头。
在后面的几天里,他接连找到了玉莲留在石头底下的字条,不留痕迹地取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往返他的联络点,仍没有见到接头人。他意识到联络点出现了问题。此时他还不知道,因为叛徒的出卖,整座城市的联络站,都遭到了敌人的破坏。他心急如焚,按照规定的地点和时间,一次又一次往返他的联络点,每一次他都空手而归。他心里是绝望的,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为了安全,地下组织都是采取单线联系,每个联络点都有自己的固定的联络人,对他们这些联络人而言,只有一条和上级沟通的线,这条线断了,就和组织失去了联系。汪守道早就发现了玉莲,起初以为她就是一个凭吊者,后来她连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就引起了他的警惕。接连两天,他都潜伏在公墓门口的一片小树林里,发现了挖野菜的玉莲。玉莲一次又一次地接近那几块石头,虽然她做得很隐蔽,她离开后不久,他接近那块石头,果然在那块石头下发现了字条。相同的方法,一连出现了几次。他确定玉莲就是自己的人。可他没有办法站出来,这是组织纪律。他知道玉莲一定遇到了非常大的麻烦,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和组织取得联系,可他却无能为力,组织纪律不能让他出现和她直接联系,他在暗处。只好爱莫能助。他一次又一次地观察着玉莲,发现她是个年轻的清秀的女人。有两次他故意接近玉莲,想把真相告诉她,可组织纪律约束着他,让他一个字的秘密也不能透露。他只能把她的秘密一次又一次地从石头下拿出来,找到没人的地方偷偷地烧毁。这个秘密留在他身上,是非常危险的。自从做地下组织工作,他谨慎又谨慎,这是作为一个联络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看到玉莲一次又一次地把字条放在石头下,他心急如焚,又帮不上忙。他理解玉莲,和组织联系不上,心该是多么急切呀。有时玉莲一天几次接近那块石头,这是作为地下工作者的大忌。后来为了阻止玉莲接近那块石头,他长时间地在那几块公墓前的石头旁转悠,玉莲不远不近地守在附近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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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于《广州文艺》2024年第8期
石钟山,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代表作品《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一样》《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等。著有各种文集一百余种,一千八百余万字。影视剧作品三十余部,一千多部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百花文学奖等四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