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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4年第7期 | 秦羽墨:流水漫过小镇(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4年第7期 | 秦羽墨  2024年08月09日08:35

1

九月的某天中午,我栖身人民教师赵大勇的单身宿舍,继续抄他的无聊教案。说无聊当然是我的看法,对赵大勇而言,此事十分紧要,马虎不得,需可靠之人操刀。平日赵大勇对教案很认真,历来亲力亲为,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尽管已经立秋,天气依然炎热,太阳把房子烤成了火炉,我像炉中的一块面包,坐下没多久就觉浑身发胀,额头上的汗珠争先恐后往外冒。如果温度再炽热一点,也许我就要烤熟了。教师宿舍楼前有一排高大的白杨,它们的叶子在热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比风吹树叶更响亮的是树上的蝉鸣,那叫声听起来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两种声音轮流摇晃我的身躯,使我的屁股变得焦躁不安,忍不住左右扭动。在屁股的扭动下,旧木椅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像老鼠被踩了尾巴。我很想踹开房门,然后,大摇大摆穿过学校,跑到河边,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舒舒服服洗个澡,但我没那个胆,强迫自己故作镇定,装成一丝不苟的忙碌模样——在距我两米远的地方,我的班主任兼不知道关系有多远的远房表叔赵大勇端坐在房子的另一端——此刻,他穿着挺括的蓝衬衫,聚精会神地伏案冥想。相对我的焦躁,赵大勇要心静得多,起码表面看是这样。他不像面包,更像一尊雕塑,雕塑是感觉不到热的。我俩背对背共处一室,心照不宣,又各怀鬼胎。

赵大勇是莫索镇中学最年轻最有才华的老师,教我们语文,同时也当班主任,这充分说明了学校对他的信任。我们是初三毕业班,即将面临中考,而中考的升学率是县教育局评判乡镇学校的唯一标准。赵大勇今年二十有八,师范毕业在莫索镇教了六年书。六年里,他一边教书,一边考研,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跟向往的学校失之交臂。因为考研,六年来他没谈一次恋爱,也可以反过来说,因为不想在这里谈恋爱,他才持之以恒地考研。从回镇的第一天起,他就想离开这里,他不希望下半辈子被钉死在这个距县城有百里之遥的偏僻小镇。然而,一连失败几次,他认命了。其实不是他认命了,而是他妈认命了。赵大勇是个孝子,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他妈说,在镇里当老师有什么不好,端铁饭碗,再讨个老婆生个娃,人活一世不就为了个这?还想上天?你上得去么?确实上不去,努力了六次都上不去。

“人啊,不能跟命争。”他妈如此劝慰道。

赵大勇屈服了,屈服得很彻底。

莫索镇巴掌大一块地方,吃国家粮拿工资的女的没几个,退一步讲,没有工作但家境可以,跟他年纪般配的,也没几个。有也早为人妇,剩下都是些喂猪打狗的货。把莫索镇的女人拎出来全过一遍筛子,就只剩一人可以考虑。赵大勇的婚姻很早就教会我一个道理:人的一生看起来很漫长,其实没多少选择机会。

赵大勇的恋爱对象叫刘月月,在镇卫生院上班,他的父亲刘德贵是卫生院院长,因此,尽管她长得五大三粗,脾气也出了名的坏,却被很多人惦记。人们愿讨一个脾气和身材都像冬瓜的女人回家,冬瓜却看不上他们。刘月月心里早有人了,自从赵大勇回莫索镇教书,就看上他了。只可惜赵大勇一门心思扑在考研上,根本不拿正眼看她,就算刘月月以她爸刘德贵的名义请赵大勇去吃饭,赵大勇也不予理会。刘月月的频繁光顾,让校长很尴尬,为此专门找人给她做思想工作,小赵在忙考试呢,他将来是要走的。刘月月不甘心,只要赵大勇一天没女人,她就愿意等一天。赵大勇考了六年研,刘月月就等了六年,现在看来,她的等待是值得的,这个男人终于要和自己谈恋爱了。得知赵大勇和刘月月谈恋爱的消息,没有一个不失望的。班里的女生说,赵老师怎么能跟刘月月谈恋爱,还不如过两年跟我谈,那女人如何配得上我们赵老师?她们这样说是有道理的,莫索镇的学生,如果考不上县一中(那是我们县唯一的重点高中,我们县高考升学率很低,只有考上县一中,才有上大学的可能),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打两年工,过了十八,碰到个人,就会把自己嫁掉,理论上嫁给自己的老师完全有可能。

刘月月磨盘一样的屁股,水桶一样的腰,一米五的身高,体重超过了一百三,镇上人私下喊她“猪婆娘”,因为她有一个朝天鼻。她怎么配得上赵大勇?关于这件事,我妈有着自相矛盾的说法,她说,管她是胖还是瘦,就当讨了个饭碗。但她又说,全镇哪个讨了刘月月都划得来,唯有赵大勇划不来。说这话时她语调悲伤,很替赵大勇不值。为此,她给了一个结论性看法:

“好女嫁不到好郎,好碗装不得好饭,自古如此。”

屋里酷热难当,赵大勇在绞尽脑汁写情书。我很想对他说,别写啦,只要点下头,吹声口哨,那个女人就会像狗一样,屁颠屁颠跑过来了,花这么大力气干什么。但他不,非坚持写,而且要写足九封。做什么都要有仪式感,赵大勇如此陈述自己的写信理由。

赵大勇一向特立独行,他很少参加其他老师的酒局,有空最多是去河边钓鱼,这么多年一根筋地坚持考研,如今,又和刘月月谈起了恋爱。看不惯的人说他脑瓜子有毛病,自恃清高。也有人说他很有艺术气质,如此气质,在偏僻小镇,无人能懂。他是那么孤独,自我沉浸,不但给刘月月写情书,还在关键地方使用英语。他的这一举动让刘月月受宠若惊,在她看来,这意味着我们的赵老师对她是认真的,对这份感情是慎重的,有着足够的浪漫,懂得如何表达爱。啊,爱情的味道如此美妙。有一天刘月月特意拿着赵大勇写给她的信,跑到学校,拦住班上的学生,探讨单词的意思。在得到“爱”“思念”以及“美好”的回复后,刘月月举着信,哼着小调,扭着她的磨盘屁股,扬长而去。

“她这是在炫耀,炫耀赵大勇对她的爱。”

王晓米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痛心不已,过度的情绪显露,使那张美丽脸庞失去了原本的温婉形象。不过,正因为如此,她的美丽更加鲜明,也更加真切了,平日她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王晓米是我们的班花,也是全校的校花,与此同时,还是我的同桌,这一点至关重要,是本故事得以存在且可以继续发展下去的基础。那一年,王晓米十五岁,已经有了一个女人的心机。关于用英文写情书这件事,多年后赵大勇告诉别人,他之所以用英文,是不想让自己难为情。

赵大勇给刘月月写情书,不但折磨他自己,也深深折磨着我。

人有时会因为这样那样的长处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就意味着过错。比方说,太漂亮,太有钱,或者太能干,我的问题在于钢笔字写得比其他同学好,因此被赵大勇看中,让我帮他抄教案。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这个原因比字的好坏更重要。赵大勇跟我们家沾亲带故,具体如何沾亲带故法,我一直没弄明白,反正从辈分上讲,我得喊他一声叔。开学那天,我妈专门找到他,让他好好关照我,最后一年了,能不能考上一中,就看这一年了。因为我妈有话托付,搞得我像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被他名正言顺地使唤。不过,他确实关照了我,将王晓米安排成我的同桌,王晓米英语很好,这正是我的弱项。

屋外骄阳泻地,我很想劝赵大勇一句,不要给刘月月写情书了,写情书是幼稚的行为,只有学生才会干,你可是我们最尊敬的老师啊,怎能沉迷于此,刘月月不配收你的情书,那些情书只会助长她的无知和嚣张气焰。当我想这些的时候,不自觉停下手里的笔,把视线从眼前移到了窗外。教师宿舍和教学楼之间隔了一个条形花坛,两者成九十度角,距离不过二十米,从赵大勇的宿舍窗户望过去,刚好能看到我们班教室的情况。同学们正在睡午觉,他们以各种姿势趴在桌子上,男女同桌的,脱下校服摆在中间,以示界限的存在。有人把课本高高垒起,堆在前方,像一个山坡,将脑袋完全淹没,这是简单的障眼法,那些人没有睡觉,而是在下面玩小动作。我看向自己的座位,发现王晓米左手扶案,前额抵在手臂上,将脸挡住,右手在膝盖上翻动着什么。八成又在看琼瑶小说,不是《六个梦》,就是《梅花三弄》。

2

王晓米是突然出现在莫索镇的,此前没人见过她,也没人知道她。她是王家湾人,父母在福建打工,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父母在福建生活,在一个叫厦门的海边城市读书。王家湾离镇子有七八里,沿河往下走,在一个大拐角的地方,那地方位置偏僻,稀稀拉拉住了几户人家,只一条青石板路可以抵达,没什么事,镇上人很少往那里去。据王晓米说,因为没有当地户口,她没资格在父母打工的地方升高中,所以,初三这个学期,不得不转学回到莫索镇读书。王晓米书包里总鼓鼓囊囊装着一些闲书,那些书是她从厦门带回来的。在厦门读书时,她经常去校门口的店子租小说看,听说要转学,她舍不得那些小说,就用零花钱,把没看完的都买了下来。我们镇没有租书的店子,只有包子铺、文具店和卖五香瓜子的流动小贩。别说闲书,就连考试训练题都是老师坐车到县城新华书店买的。

王晓米说:“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反驳:“你搞错了,我们这里鸟很多,它们经常下山,有些鸟还会飞很远的路跑到镇上来拉屎,这说明莫索镇是一个很适合拉屎的地方。”

我的话刚说完,王晓米抬腿把我的椅子踢得四脚朝天,摔得我一身灰。

王晓米说话吊着半拉外地口音,听起来磕磕碰碰,很不圆润,加上皮肤过于白皙,所有这些,让她很容易与旁人区别开来。她最大的不同,是痴迷小说。我说,小说有什么好看的,回家看电视剧,去录像厅看电影就行了。她哼唧一声,对我嗤之以鼻。你不懂,小说比电视剧好看多了。我说,有多好看。她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说,我才懒得看呢,我只想去录像厅看电影。她说,所以讲你不懂。我说,有什么不懂的,还不是男男女女那点事。于是,她又扑哧一声,看来你还是不懂。随后,她说了一句总结之词,她说,那话来自她以前的同学:

“男看金庸,女看琼瑶,不男不女看三毛。”

金庸和琼瑶所有人都知道,根据他们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在地方电视台轮流播放,至于三毛,我第一次听说,不知是男是女。既然有电视剧看,何必花力气去看小说,岂不是脱裤子放屁?我问,三毛是谁,脑壳长了三根毛?王晓米说,你真无知。所有和王晓米的对话,她都会用无知两个字结束,似乎那两个字是她对世界的终极评价。

王晓米不爱跟男生玩,也不爱跟女生玩,总一个人待着,课余时间都用来看小说,有时自习也看。看了那么多小说,语文成绩还是那么差劲,这更令我觉得看小说的无用。

3

放学的时候,大头问,去不去蒋买生的录像厅看电影。我说,不去了,没钱。他说,真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为什么不偷几个鸭蛋去卖,你们家那么多鸭子白养的啊。我说,我妈现在每天都数,少一个都晓得。他说,今天我请。大头是我的前同桌,也是从小到大,从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的铁哥们,尽管现在被调到后排,不再同桌了,可我们的感情不会因为座次的变化受影响,相反,才分开一个礼拜,我就有些想他了。然而,面对他的邀请,我坚定地说了一句,请也不去!这让大头很是吃惊。

为了到录像厅看电影,我不知偷了家里多少鸭蛋卖到孙矬子的酒馆换门票钱,现在大头主动请,我却表示拒绝,这让他反应不过来。没等大头追问,我又加了一句,以后再也不去录像厅了。这下他不只吃惊,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脑管子进水了,发什么神经,今天放《倩女幽魂》,王祖贤你也不看了?我咬咬牙说,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你肯定哪根筋搭错了,这两天给赵大勇抄教案,抄出毛病来了吧。我说,我妈让我离你远点,专心读书。大头说,什么时候这么听你妈的话了?我说,我才不会听她的。他问,以后再也不跟我玩了?我说,我可没这么说。说完之后,我悠悠地吐了一句,但我妈讲得对,你有铁匠铺等着,我要是考不上一中只有死路一条,要怪就怪我老子死得太早,我妈养鸭子,不能跟打铁比。听我这么说,大头顿时同情起我来。你老子要不得,好好的,说死就死了,丢下你们娘俩不管,我爸虽然经常打我妈,却把我妈养得一身膘,她现在除了到园子里摘菜,连地都不下了,成天就是摸麻将。我说,我妈也这么说,要是可以跷二郎腿打麻将,天天挨打都乐意。听我这么一说,大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喊你妈找个野男人,野男人来钱快。我听了,啐他一口。他问,这跟你去不去录像厅看电影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天天看。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问得好,可惜我说不清,无法给他答案。我的避而不答,让大头很生气。生气也没用,有些事是说不清的,就算说得清,也开不了口。最近,我脑子里总闪现大海和轮船的影子,碧水蓝天之上有白云点缀,锅盖大的海龟在沙滩上爬行。都说新来的同学傲气,可她有傲气的资格,长得漂亮,作为女生,已经高人一等,还见过大海,在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们打出娘胎从未踏出过眼前的小镇。事实上,这里的人绝大部分一辈子最远只去过县城,他们跟我家的鸭子一样,每天早上扛农具出门,走到河边,干完活,临近天黑,再从河边回来。莫索河是他们劳作的界线,也是人生的界线,他们的一生被眼前这条河牢牢困住,老死于脚下的土地。我想,这或许就是赵大勇拼命考研的原因,不考出去,他也会困死在这里,只不过把农田换成教室而已。对他而言,二者有什么区别呢?我要是不读书,肯定比赵大勇惨,像我妈说的,必须考上县一中,只有考上县一中才有机会上大学,只有上了大学,才能离开莫索镇。以前觉得她的说教空洞乏味,听得耳朵快起茧了,那些道理全是从路边捡来的,没一点说服力。王晓米的出现让道理鲜明起来,我听见了大海的潮汐声。

照赵大勇的分析,我的语文不用担心,数学也还稳定,只有英语是短板。这不能怪我,当地英语老师稀缺,好老师不愿来偏僻的地方教书,很多年里莫索镇没有一个科班出身的英语老师,师傅不行,徒弟能强到哪里去。赵大勇说,剩下的一年,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英语上,他很肯定地说,只要把英语的短板补上,我一定能考上县一中,这也是他安排王晓米跟我坐同桌的原因。王晓米是班里英语成绩最好的,她以前在城里读书,城里教育条件好,基础打得扎实。我不会跟大头说这些,正如他不会跟我交流如何将一块生铁打成上好的锄头,他从小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都摸牛尾巴,跟他谈读书,如同对牛弹琴。就在我考虑要不要到录像厅看电影的时候,大头抬手捅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撒开腿往校门口奔去。

那人又来了。他头戴草帽,身穿军绿色的确良,脸上一如既往胡子拉碴。他隔三岔五出现在学校门口,总选在放学的时间点。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我们只晓得,他是冲学生口袋里的零花钱来的。我们的零花钱本来就不多,可以说少得可怜,如今这点可怜的零碎被他盯上了。他是一个猎鹰者,专门捕捉老鹰,同时也抓其他动物,诸如兔子、竹鼠和各种山鸟。他的草帽很旧,像从哪捡的,衣服也旧,沾满草屑和树叶,被柴刺划出了很多口子,那些不规则的口子说明他职业的不易。由此,他的东西总卖得很贵,来来回回讨很多次价才肯出手。其实他完全可以把东西卖到镇上的酒馆去,那些野味是上好的下酒菜,店家求之不得,但他更愿意卖给学生,当宠物卖比当肉卖价格要高上两倍。他只在实在无法脱手时,才提着东西走进孙矬子的酒馆,出来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连路都走不稳了。都以为他跟孙矬子熟,其实不是,孙矬子说,自己并不认识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

莫索镇常有陌生人出现。镇子偏,却在大山隘口,进山出山都绕不过。沿河而下有青木集、郑家驿,往上有响水塘、马家坳和骆家寨,从老码头走水路,能一直延伸到瑶族人的地盘。总之,无论旱路,还是水路,此处都是一个过得去的落脚点。记得九岁那年,镇上来了个收破烂的,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离开时,拐走了镇上的一个寡妇。还有一年,不知从哪跑来一个小乞丐,在河边竹林住了半个月,每天独来独往,从不与人打招呼,派出所的人警觉,将人抓来盘问,发现是个逃犯。至于弹棉花的、劁猪的,游走四方的货郎担和风水先生,更是不一而足。因此,当猎鹰者出现在镇上的时候,谁都不觉得奇怪。

那人每次来都会被围观,有时学校的老师也去凑热闹。小地方日子平淡,无多少乐子可找,人人都渴望新鲜事物,但凡有手艺人路过,大家都很捧场。一如往常,他身边围满了人,从圈子的规模可以看出,今天的人比哪天都多,多得看不到他的脸,甚至看不到他的身体,即便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那顶破草帽在人群上方漂浮,我们的猎人被大水淹没了。大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看架势,似想将那人解救出来。可当他靠近人群,身子一缩,瞬间也被大水淹没了。

不知道打到了什么野物,总不会是老虎或者豹子吧?虽然好奇,但我不会像大头那样,从别人腋窝下钻进去,我只是站在原地,努力向上蹦跳。然而,即便使尽全身力气,也看不到里面的内容,就在我无比沮丧的时候,只听一声呼哨破空而来,围观的人像挨了一颗炸弹,瞬时散开。这下我看清了,男人在展示一只鹰,那只鹰极其雄壮,看来凶猛无比。平日他也带鹰来,眼前这只与众不同,它会听人使唤,让它站着就站着,让它趴着就趴着,让它跳到主人的胳膊上来,它就跳到主人的胳膊上,甚至还会在地上来回转圈,一边跑,一边张开宽大的翅膀,舞出强劲的风势。现在,男人从口袋掏出了一根短棍,随着棍子的抛出,那只鹰在半空将棍子接住了。一只被驯服的鹰,男人要价三十。别说三十,就算三块,也不是学生随便拿得出来的。这个要价实在太高了,尽管大家喜欢看它的表演,可谁也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这个数字差不多能买下半头猪了。看到大家犹豫,男人用怂恿的语气说,你们可以回去找父母要,他们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值三十块。没有哪个父母舍得花三十块为孩子买一件玩物,男人的潜台词其实是让我们去偷,这是江湖艺人的一贯伎俩。大头说,这家伙不像好人。我也觉得他不像好人,好人怎么会怂恿我们偷自家东西。

男人没理会人群的质疑,继续自己的表演。他朝鹰挥了挥手,鹰得到指令后,扭过脖子迅速朝野地奔去,它纵身一跃,飞到了半空。那只鹰单腿拴着一根尼龙绳,但依然飞得很高,也很平稳。现在,它不是鹰了,而是一只风筝,一只巨大无比、可以自己掌握方向的风筝。就算能当风筝放,也不值三十,要我说,最多十块,当肉卖的话五块可能都不值,如果降到十块,我也许会考虑一下。大头对男人的要价很不屑,可他的眼神贪婪无比,一直没离开那家伙,他的眼睛里长出了一根绳子,将自己和那只风筝牢牢拴在了一起。男人显然听到了大头的话,他没正面回答,一声呼哨把鹰从空中召唤下来,然后对着众人,搂起了右边袖子。

“看到没,抓住的时候,吃了我一块肉。”

这畜生,男人一边说,一边骂,表情很是骄傲。我们看清了,他的右臂靠近肘子的地方,赫然缺了一块,那里已经结痂,乌黑一片,不知抹了什么药。鹰在地上踱着小步,时不时偏偏脑袋跟围观的人对视,铁钩一样的利嘴,让人不寒而栗。等男人展示完他的伤口,围观者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意外就是在那时发生的。鹰突然暴起,掠过人群,朝一名路人扑了过去。它的举动,不但吓坏了围观者,男人也措手不及。一道闪电照亮众人,大头叫了起来,我也叫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叫了起来。来人是王晓米,鹰是朝她去的。当它露出锋利的爪子时,王晓米像慌不择路的兔子,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王晓米衣着新潮,头发也新潮。本地女生要么是粗大的麻花辫,要么用橡皮筋拢一下,扎成马尾。王晓米不一样,她把头发扎成十几条小辫子,看上去像一群蛇盘踞在脑袋上。鹰是冲着王晓米的脑袋去的,直至飞到跟前才看清楚,放弃了自己的攻击行为。

王晓米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脸上血色全无。她扭头看向男人,然后受了更大的惊吓,眼睛睁得像铃铛。大头走过去,想看看王晓米摔得如何,要不要紧,她却缓过神,拍了拍身上的灰,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说,也太胆小了。大头说,真是胆小,好像我们会吃了她,城里来的女生就是傲气。我说,其实她没那么傲气,放了学还在篮球场看我们打篮球。大头说,可她从来不捡球,就算球从她脚面滚过去都不捡。我说,好像是没捡过球,也不跟其他女生玩。大头说,一个怪人。我说,是挺奇怪的。知道么,大头说,她问我镇上有什么好玩的。我说,镇上有个屁好玩的。可大头告诉我,王晓米想让我们带她去录像厅看电影。听大头这么说,我惊掉了下巴。我说,那你刚才不叫住她。大头说,被老鹰吓跑了啊。作为同桌,开学这么久还没跟王晓米说过几句话,其实我很想跟她说说话,这么漂亮的女生,不多说说话实在划不来。可就是因为她太漂亮了,我反而拘谨起来,不好意思,没想到她居然喊大头带她去看电影。录像厅向来只有男生去,放某些片子的时候,老板会把学生全部赶走,关起门看,王晓米怎会想到去看电影呢。

那只鹰情绪暴躁,翅膀不停挥舞,长长的鹰钩如一把利刃,悬在众人面前。大头告诉男人,他需要一个笼子,现在这样不安全。男人不以为意,说它只是饿了,要是能给它一只老鼠就好了。大头再次说道,你应该去弄一个笼子,最好是铁的。男人像是没听见,继续问大家,这么好的鸟就没人要?价格可以商量嘛。见男人没有回应,大头只好把声量提高了一些。

“不弄一个笼子,伤了人,吃不了兜着走!”

这下男人听到了。他问,你能弄到笼子?大头说,当然,我替你弄一个笼子,你把鹰给我行不行?男人想了一下表示,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笼子。大头说,当然是好笼子。男人说,光说没用,得拿来看看。

我知道大头在打什么主意,以他的能耐,做个鸟笼轻而易举。但我觉得完全没必要养一只鹰,那玩意只是好看,一点用处也没有,而且男人来路不明,非常可疑,他手里那只鹰跟施了魔法一样。我说,还不如帮我妈做一个鸭笼呢,她说昨天又少了一只鸭子,一定是夜里被黄鼠狼叼走的。大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很生气地表示,你居然让我做鸭笼?我说,鸭笼怎么了,做不得?他说,我才不会做那种东西,丢不起那个人。我说,你老子也这么说,你们父子一个德行。他更生气了,不要拿我跟老东西比。这时,大头突然想起什么,蹦出一句,我下午写了一封情书,什么时候帮我修改一下。我问,一封情书?给谁的?他说,你觉得呢,还有哪个值得我写情书。我惊觉,急忙说,你不要给她写情书,她每天都能收到情书,都编上号了。大头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负责修改就行了。原来他今天并不是请我看电影,而是请王晓米看电影,我不过是个陪客。王晓米到莫索镇不过十天,已经成了学校的红人,每天都能收到情书,对于那些情书,她很耐心地按顺序编了号。其他人沦为笑柄我不管,但大头不能,此事我绝不能坐视不理。我追在后面,要和他说清楚。大头不搭话,直冲冲往前走了。

4

铁匠在铺子里忙,他一手持锤,一手夹了块烧红的铁,佝着身奋力在砧柱上捶打,叮叮当当的响声像蹦起的豆子,从铺子里滚出来,滚得满街都是。铁匠嘴碎,镇上的人十年如一日欣赏着他的打铁声,也十年如一日承受他的抱怨。见儿子放学回来,他嚷了一句,火都快熄了,还不给老子拉几箱!听到铁匠的话,大头随手将书包扔在满是煤渣和铁屑的灶台,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很不耐烦地拉了起来。我本想进去跟大头说几句话,见他那个表情,只好一个人回去了。

大头家的铺子在镇西头,靠近马路。我们家在镇东头,也靠近马路,后来因为养鸭,才搬到河沟边,父亲说,那里地方平整,沙地开阔,好打鸭棚。他的这个决定,让我们家成了镇里唯一的独门院落。从小学三年级起,大头每天放学都要帮他爸干活,不是倒铁屑,就是拉风箱,后来开始抡锤,到现在,除了铸件,他爸的手艺他已经学得八九不离十。我每天放学回家,也帮我妈的忙,帮她赶鸭子。不过,那都是以前了,现在我妈说了:

“攒劲读书,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家里万事不要你管。”

相比铁匠,我妈日子艰难很多,她是死了丈夫的女人。想到这,我莫名心酸。太阳掉到了山背后,小镇在等待黑夜的降临。河水无声,远处传来鸭群归笼的声音,聒噪中夹杂着母亲的召唤,这是小镇最后的喧嚣。

……

全文见《四川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