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顾梅雨潭
仙岩山下的你,望见仙岩山上的你,走在林荫道上。
那是4个多月前的你,准确地说是去年12月27日的你,现在你瞭到他的时候,他黑T恤的后背已经湿透,等翻下山脱掉外套的羽绒衣,T恤后背上的湿会渐渐现了原形一样,变成白色的地图。
在遥远的晋北,你老家雁门风沙里,数九天的冷正掠过积雪的原野,深入村庄走街串户,把屋上的炉烟薅走。撵烟的狗叫声,热气腾腾地蹿起,在半天空追赶一程,一头扎下后,冻得硬邦邦的鹅卵石一样。
温州却如你老家的春天,那天的天气你后来查过,是“8℃/18℃”,黑夜比你老家的白天还暖和。让你耳朵不禁走神,听到布谷鸟,听到耧铃,在老家田野上一唱一和。
仙岩山上自是郁郁葱葱,但毕竟大冬天了,许多树衣不蔽体,甚至寸丝不挂。你满眼的葱郁被打折扣,像仙岩山穿褪了色的碧罗衫,但色褪得不均匀,深一片浅一片。
天空枝叶疏朗,阳光翩翩而至,四六成群了,寻觅花的踪影。你听不到鸟语,风也来得稀少,即使来了也小心翼翼,怕脚下一不留神,惹得落叶大惊小怪。那会把阳光蝴蝶吓一跳,把风自己也吓一跳。
小路两侧的山坡上,铺了一层落叶,生出的腐气很黏人,扒在你鼻尖上飘来晃去。带着一丝半毫的甜味,你想它或许不是甜味,是虫虫豸豸冬眠的鼾息。一夜鼾息攀到碧叶上,早晨一定会结成露珠,滴溜溜拽大了,从中看到虫豸做梦的憨态。
最亮你眼的是芒萁,一大片一大片,要长满一面山坡,或一团一伙的,簇拥在树周围,窝在路边的旮旯里。雨洗过一样,把落叶比衬得更加腐败,或说落叶是它的棉被,睡足了钻出来。被你盯久了,像偷了懒觉,一副含羞草的样子。
但那一路的风景,不过是“捎带”。去年12月27日的你,与今天仙岩山下的你一样,千里迢迢而来,要看的是先生笔下的梅雨潭,还有“女儿绿”。
从仙岩山上,翻到仙岩山下,又扎到仙岩山上,傍午的时候,你见到了梅雨潭,见到了“女儿绿”。你是寻着路标,左顾右盼了,在工人的指点下找到的。去梅雨潭的路正维修,斧凿声叮叮当当,落到岩壁上的弹回来,跑到高处林中的沉没了。
除了三三五五戴安全帽的工人,并不见什么游人。仰望见一个亭子,路标指示是“自清亭”,你在网上也见过,但在先生《绿》中不曾“读过”,便硬要怀疑它是“梅雨亭”。你没有先往亭子去,而是从一条旁逸的小径,急切地去见梅雨潭,弯腰经过一个石穹门,不知它是否就是先生当年“鞠躬”经过的。
把自清亭当成梅雨亭时,你对自己“哦”,那就是梅雨亭?
站到梅雨潭前,你又对自己“哦”,这就是梅雨潭!
急切的心情,轻描淡写了,你与梅雨潭,老相识似的握了握手。
像《绿》中描述的,瀑布“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一如从前“白而发亮”,但显然没有先生来时水大,没有你从网上照片见过的水大,浅浅地分作两绺,贴着发黑的岩面流下,背后石罅中枯黄了的草都能看到。激荡也激荡,但不是“飞花碎玉般”,看不到一朵朵“小白梅”。
落入潭中倒是“乱溅着”,只是紧挨崖根底,乱溅的局面很小。局面外的水,依旧四平八稳,“松松的皱缬着”。而且绿得也不酣,远谈不上“醉人”。“女儿”的身影,你肯定无从见到,便想她会不会变成美人鱼,潜到了潭深处?
你心缭缭的,生出些些许许失望,努力掩盖着,如潭中一枚黄叶,漂起来按下去。不按下去的话,就轻渎了什么。转而四顾了,你才发现周遭景色也和别处一样,大冬天免不了萧条,让潭中的绿瘦了。
显然你来的不是时候,再过四五天就元旦了,而先生是秋天光顾的,一个天气“薄阴”的日子。至于网上照片,那更是旺季拍的。你明白了,便觉得梅雨潭,老相识已其次,更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那“皱缬着”的,是他温和的微笑,一漾一漾变成簇浪,涌着你的眼际。你心辽阔起来,愿望却又执拗了,告诉他你还要来。
你的愿望由来已久,越过40多个年头,在瓦松披着秋风的屋顶下,少年的你和同学们端坐了,众口一致朗读着。语文老师左手拎着教鞭,右手捧着阅读资料,围绕三排课桌间的过道,一步一晃地领读。
三间高大的教室曾是祠堂,每年初秋一过就冷了,巴掌大的蛾,晚自习点起灯来,不再从屋梁上蝙蝠一样现身。但你们忘记冷了,阅读资料摆在面前,跟随语文老师朗读其中的《绿》,跟随先生“第二次到仙岩”,去逛梅雨潭。
和装订在一起的其他课文一样,是用16开粉连纸油印的,作为初三语文补充阅读资料,厚厚的人手一册。语文老师只领读一遍,然后自己去看,做一大片习题,谁朗读时不专心,还有生字要问,就会啪啪吃教鞭。
也就是从这天起,你对梅雨潭,对“女儿绿”,产生了向往。你老家是不讲“潭”的,你小时候连这个字都没听说过,只讲水库水洼,那梅雨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盛夏的水库水洼,把周围的绿阴沉浸了,你去耍水的时候,一个猛子扎进去,便呼隆隆穿个绿洞。而且那沉浸的绿阴,还会跟着太阳长。比如下午,水库水洼西边的绿阴,会长满水面,一直长到东边去,追着东边的绿阴长,最后与夜幕长到一起。原本浮浅的水边,渐渐无底了,与深处一样黑暗了,让你担心会有绿毛水怪爬上来。
你不晓得梅雨潭的“女儿绿”,与老家水库水洼里的绿一样不一样?先生尽管笔下生花,用语文老师的话讲,描写得“详细、形象、生动”,可你总还是隔膜,像雾里看花。
课文的注解说,仙岩在浙江瑞安。可浙江大了,瑞安又在哪里?语文老师也说不清,似乎又知道一点,说就“温州那一块儿”。你和同学们把头埋在《地理》书的地图上找,找见了“温州那一块儿”,在千里之外的大海边,其余的都没找到。
语文老师都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你们就更不用说了,最远只去过县城。再就是周日,跑到镇上的火车站看火车,远远地迎接火车来了,顺着阳光下的铁轨,又远远地目送火车走了,直到眼睛被远山伸开臂挡住,然后用心接住眼睛,跟着钻到山那头的火车继续跑。
跑得虽比去县城远多了,也能到达“千里之外”,可你们还是想象不出瑞安呀或温州的样子,更想象不出仙岩,想象梅雨潭就成“天方夜谭”了。
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哪怕天之涯海之角,也能从电视里、网上、手机中看到。瑞安特别是温州的面貌,就像天下人熟知的那样。把昔日少年丢在老家村口,背负着少年的目光,一程一程走过来的你,自然也目睹了仙岩,目睹了梅雨潭。
但你又不满足了,认为那并非亲见。曾几次打点行囊要来,临行都被打搅了。或因事到了浙江,离温州明显不远了,却又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去年12月25日,你来温州参加一个活动,活动第二天下午就结束了,你返程的飞机是第三天晚上的,有一白天的空余时间。机会不言而喻,你对自己说,这次再不能错过了。以前来浙江都跟温州无关,这次却直奔温州,梅雨潭近在一步之遥。
像第一次到别的城市一样,初来乍到的陌生像粉红女郎,总让你眼花缭乱。动身之前,你也做了点“攻略”,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又不愿打扰当地朋友,搞不好得陪自己一天,便决定打出租车去,司机肯定熟悉梅雨潭。
那天一早吃过饭,你在酒店门口拦辆出租车,说去梅雨潭。司机吞吞吐吐的,你以为钱作怪,便对司机说,不用打表了,他觉得多少合适,就要多少好了。当然了,前提是他不能坑你。司机挠着头说,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是他认得仙岩,不认得梅雨潭。
在温州跑出租,居然不认得梅雨潭,你很是吃惊。司机一下脸屈了,说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他有什么办法?你看司机是个实在人,不忍下去再打车了。司机便告诉你,他是安徽人,来温州打工多年了,仙岩他真跑过,可就是不识梅雨潭。
转而笑道,不过不要紧,咱有导航嘛。最后对你说,今天上午都给你了,拉你去看好了,再拉你回来。他也顺便看看,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至于钱嘛,到时候你看吧,差不多就行。
谁知那天导航热情过度,大概是见你俩“土包”,连梅雨潭都没来过,想让你俩多看看,便导了“左道旁门”。“旁门”是一个偏僻的小铁栅门,在门一侧的围墙上写着“梅雨潭景区入口”,隔着“左道”的别一边,向上望去是一片黑苍苍的墓地。
4个多月后,兑现你上次留下的许诺,又来到仙岩,你才发现那天导航热情过度。这次是温州朋友专门安排的,车直达景区停车场,从朋友介绍中,也从《景区导览图》上看到,上次你同出租司机绕了很远的路。从小铁栅门进去的西边,一直绕到东边来,经过雷响潭、黄帝池、三皇井什么的,直到山下的三姑潭,过了三姑潭又绕上去。
那天看完梅雨潭,你俩又顺原路返回去,因为司机的出租车,停在那小铁栅门旁边。比来时还卖力,你黑T恤的后背又湿透一次。朋友眼迷惑了,眺望着仙岩山半山腰,半捂了嘴笑道,他们来梅雨潭,也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啊。
听了朋友的话,你豁然兴奋了,他们没走过的路,你走了。走错路肯定不好,一万两万个不好,可错路上也有风景啊。况且你也不是走错路,只是多辛苦了几步。
与4个多月前相比,那些衣不蔽体的树已换上新衣,与其他树浑然一体了。仙岩山绵绵苍苍,山上山下一派“繁荣”。让你记起那句健在的老话,“季节不饶人”,更不饶山水草木。枯由不得它们,荣也由不得它们,一切要听季节的。
季节说,冬天该走了,冬天就得走。
季节说,春天该来了,春天就得来。
给赤条条的树带来绿装,给凋谢的花枝送来花朵。许多你上次没看到的,也不可能看到的,当时还在冬天那头遥望的花,如先生《春》中的桃花杏花梨花,“赶趟儿”地热闹了。树上的争奇斗艳,地下草丛里的,“像眼睛,像星星”。
去年12月27日来了,你多见的是工人,几乎不见游人,这次来了却倒个儿了,各色衣着的游人,花一样稠繁。曾经叮叮当当的斧凿声,耳朵连一声半声也找不到了。你想它们会不会“春眠”了,盖上虫豸冬眠过的落叶?
“春眠”了的斧凿声,一定也如虫豸做梦,梦见自己落到岩壁上的弹回来,跑到林中的坠悠悠地沉没了。阶石上一道一道的凿痕,被夜露一点一滴浸润了,“闻润”的地衣正蜗牛一样爬上阶来。
经过黄墙环抱一池青波,沉浸千年梵呗的圣寿禅寺,很快就到了三姑潭边。比去年初次见面,三姑潭自然绿多了,碧沉沉的水面上白雾缥缈,你想那就是变幻的三仙姑,就是包孕她们的传说。仙飘飘的传说,可罥挂到树梢上,缠绕到草尖上,也可被鸟衔一缕带走,被蜘蛛拖一丝结成网。
在三姑潭旁边,你与朋友们邂逅了先生,汉白玉雕塑的先生,坐在一块石头的一侧,像刚从梅雨潭下来,思绪还为水牵绊,四处作着比较。北京什刹海的绿杨似乎太淡了,杭州虎跑寺旁的“绿壁”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水又太暗了。”
或在聆听纤腰束素的三仙姑喁语,说他能为梅雨潭写篇《绿》,为何不能给她们潭也写一篇呢?要么是,在痴迷石头另一侧刻的两行字:
我送你一个名字
我从此叫你女儿绿
坐在石上的先生,你去年来了并没有碰到,与你的“印象”相比,怎么端详都嫩了点,就像温州的“后生儿”。事实上,先生那会儿还真不大,二十五六岁的光景。
你对先生的“印象”,也就是胸中的他,是经历了40多年,一节一节“成竹”的。在祠堂读书的时候,你脑子里描摹的先生,和语文老师差不多,身着灰色的陈旧的中山装,上衣小口袋里卡着一支钢笔。时常云遮雾罩,叼一棒用旧书纸卷的旱烟。
直到你离开祠堂,把少年的你丢在老家村口,慢慢有关先生的见识多了,你才拿掉他嘴里的旱烟,才给他戴上民国眼镜,换上民国长衫。
与先生打过“招呼”,你便先朋友们一步,前往梅雨潭了。原本不是的,你觉得“难得一见”,想在先生身旁多待片刻,甚至想从他唇边找到点“吻着她了”的口红,从他长衫上找出几朵溅下的“梅花”,可心与愿违,又像上次那么急切了。
但这次你没有先去潭边,而是先去了梅雨亭,再去了自清亭,然后才到的潭边。上次你看罢梅雨潭,又返上去看自清亭,当然也看梅雨亭了,“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看后可笑了自己半天。你脑子有时很犟,傻不拉叽的,就拐不过弯来。
两亭游人不断,传来的瀑布声,被喧闹团揉了,一拨一拨揉碎。在1994年才建的自清亭里,围着三面刻《绿》的石碑,有的在拍照,有的埋头细看,有的大声朗读着。
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
那醉人的绿呀,
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
满是奇异的绿呀。
我想张开两臂抱住……
你也夹在其中,在别人的朗读中,碑上的字迹漫漶起来,形象了的《绿》铺天盖地。三面碑变成旋转门,你轻轻地推转了,一面一面涌现的,是明月共潮生的大海。
用不着你说,别人也猜到了,4个多月过去,梅雨潭大不同了。但早不“隔膜”,早不“雾里看花”的你,却无先生一样的“惊诧”,梅雨潭本就那样的。
先生写梅雨潭是1924年初春,你与它纸上相遇是1980年中秋,而涂鸦这篇文字是2024年夏天。在那个已遥远的中秋,梅雨潭其实就在你脑中定格了,并非你曾说的什么“天方夜谭”。季节的变化不过是个假象,你拿季节说事也不过是借口。先生的形象可以随你的见识改变,梅雨潭却是不可以的,否则如你前面说的,“轻渎了什么”。
梅雨潭就是先生被刻的文字,不能再动斧錾了,一斧半錾都不行。如那“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硬要有什么变化,让你妥协一点点的话,就是绿依旧,“女儿”该长大一些了。原来“十二三岁”,长成“十四五岁”,或“十六七岁”?
最多也就那个样子,不会长得再大了。像三姑潭的三仙姑,你觉得“女儿”已成仙,成仙了要拿仙日来计算,不能拿俗日来计算。若拿俗日来计算,从1924年至今,“女儿”早成期颐老太了。“天上一日”,人间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啊。
长大了一些的“女儿”,瀑布是她披泻的秀发,她背朝着碧潭浣发。她面向的也非悬崖峭壁,而是瓯江外的大海,也就是你在自清亭下,推转“碑门”看到的万顷波涛。水天相接处,杕立的是扶桑,扶桑深处住着踆乌。
也就那一刻,准备离开梅雨潭时,你突发贪念,要带一块“女儿绿”回去。它的形状方方正正,像块豆腐那么大,水晶果冻一样颤动,但不会稀里哗啦地溏了。最好是一个神奇的“水立方”,有魔力加持着,哪里都能摆放,甚至飘在天空中。
把它带回去,送给你还守候在村口的少年,对他说“水立方”里面,仙岩山怀抱的那“汪汪一碧”,就是他要看的梅雨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