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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书,魅力之书,以及“无中生有”之书
来源:《小说评论》 | 李浩  2024年08月07日08:34

在《史诗》一书的序言中,哈罗德·布鲁姆极为笃定地谈到——关于想象性文学的伟大这一问题,我只认可三大标准:审美光芒、认知力量、智慧。智慧,越来越成为小说(尤其是伟大小说)中的必备品质,它让我们能够获取理解生活、认知生活的种种途径,让我们对自我和他者的行为进行反思,它让我们透过故事思忖并且反复地思忖:生活如此吗?非如此不可?有没有更好的可能?人类生活要如何得以在好和更好之间选择?……小说,可以不提供关于这一思考的答案(当然它也必须警惕标准答案),但它要能够深入地、前瞻地发现并抓住问题,对我们习焉不察的日常发生、日常行为和习惯性的思维方式提出必要的警告。小说应当成为智慧之书,我理解的智慧并不是小说家要在他的书写中充沛展现他的“聪明”,而是:它在发现问题。它在追问我们生活于其中却从未意识到的问题。它将掩饰着、掩藏着的那些貌似细微却又深入影响着我们的行为和思考的问题呈现给我们,让我们得以悄然:哦,原来,原来……小说中的智慧是一种唤醒我们理解力的智慧,是一种能够让我们反思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的愚蠢并警惕和改变这种愚蠢的智慧,让我们理解他者思维中、语言中、行为中的独特与“不可理解”,让我们告诫自己不能先于理解之前就做出判断;小说中的智慧是一种“及物”同时又“及远”的智慧,同时,它也是一种具有悖异性并让我们深人理解这种悖异,让我们在选择中获得更多“挣扎”的智慧。伟大的小说一定是建立在对我们生活、生命中核心性问题的反思、追问和解析之上的,同时它又具有始终的前瞻性和深入性——这,是它应葆有的智慧。

我还想继续重申,我不是技术主义者,我不太会专注地赞叹那种“手把件的美”,尽管那样的美也可让我着迷——我看重的,始终看重的,是小说中试图说出的问题,但这种说出也必须要与良好的、有魅力的技术实践水乳交融,技术保障是绝对不可以缺少的——技艺的存在,能够极为妥恰地将小说中的思想呈现得丰沛、淋漓,并能产生让自己感觉天灵盖被打开或者胸口受到重重一击的触动。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所谓深刻的思想不过是一腔废话,而风格和结构才是一本书的精华”,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如果缺乏艺术的支撑而变成一本“关于哲学和社会学的小册子”则一定是无效的、乏味的——作为作家和伟大的阅读者,他们片面深刻的劝告我想我们应当听到。小说的艺术性让我们着迷,它对语言、结构和故事的陌生化处理让我们着迷,它贮含在其中的多汁的滋味让我们着迷,它诱发的会心感让我们着迷……在这里我还想多说两句,我愿意朋友们能够注意到,小说中或者诗歌中技艺的更变并不仅仅是简单的“花样”的更变,它其实连接着审美趋向的改变,连接着思维方式的改变,连接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的改变——技艺的探索前行本质上是思维的前行,审美光芒是综合性的。

小说中所贮含的,是作家们“制造某种东西的愿望;感知某种东西的愿望(在理性的外部世界里,或是在感觉的内部世界里);还有跟别人交流这些感知的愿望”(奥登《牛津轻体诗选·导言》),它来自于生活和“这个现实”,但进入到小说中,它必然也必须经历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作家要有能力从无中生出有来,要能从理念和情感中“创造”出适合的种种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像生活,也可以与生活的样貌不那么相像。我不看重小说的外在表现“像不像”生活生出来的样子,我看重的,是它能不能建立强大的说服力,能不能让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其虚构本质但愿意进入到它所虚构的世界中,并为之感动。是的,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它考验的是作家虚构的才能而不是从现实中模仿的才能,但里面,其内在,永远是作家们借助虚构的、技艺的方式所表达的“遮遮掩掩的真情”。

我的小说观——就我个人而言,我还会坚持要求自己“写给无限的少数”,与大众审美趣味始终保持审慎的距离;我还会努力保持某种“野兽性”,让自己的冒险里面保存些“灾变气息”;我还愿意,所有的文字都是诗的,包括小说,包括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