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陈小手:夜神的礼物(节选)
陈小手,一九九三年生于陕西蒲城。写短篇小说,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收获》《花城》《十月》《钟山》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
暖气停了以后,来了三次春寒,气温时常翻跟头,还来了两次沙尘暴,一拍胳膊一拍腿,腾一团土。即便如此,慧慧还是每晚下楼跳绳,我也得去。不跳可以,但不去不行,要给她计数和按摩筋骨。她跳不动我还得伴飞护航,甩着绳带她继续。
慧慧跳绳是为了减肥,减肥是为了拍婚纱照,时间紧任务重,她计划三个月减二十斤。二十斤是多少?我原本想拿猪肉比量,发现没买过那么多。慧慧说,小新刚出生的儿子你抱了吧?我点点头。她摆了个OK的手势,伸向我说,那大胖小子得减掉三个。
手脚并用,慧慧加快甩绳速度,紧身毛衣包裹着她。慧慧的线条其实非常美,除了骨架较大、肚子有点鼓,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我神思游荡,眼前浮闪着三个大胖小子从她身体剥离出来的画面,心里不由一紧,慧慧这缺一块那缺一角,整个人支撑不住,最终玻璃雕像一样碎了。
减肥的苦主要在吃上。慧慧生性好吃,且最爱吃肉,减肥后成了水果沙拉、蔬菜沙拉、面条沙拉,能吃的她统统“沙”一遍。她“沙”就完了,我也必须跟着。家里不能有任何美食,她怕抵不住诱惑前功尽弃。
慧慧是学哲学的,她说,我们的痛苦连接起来,我们的爱和幸福才能连接起来。我说,太抽象了,我理解不了更连接不了。她给我一记重拳,说,狗东西,我减肥还不是为了结婚。能连接了吗?
连接了一个月,慧慧没减几斤,我倒胖了不少,家里苦熬外面狂吃,谁能受得了。一天晚上,慧慧从卫生间出来,神秘地蹭到我跟前说,有三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我说,先说最不重要的。她说,今晚不跳绳了,以后也不跳了。我一跃而起,说,这可太重要了。第二个呢?她说,减肥彻底结束,今晚烧烤龙虾小火锅,外卖整全套。我抱她转了两圈(的确有点吃力),说,你可算想通了。最后一个呢?她拿出两根细纸条,上面两条红杠,笑着说,送你的礼物。我以为她阳了,四处翻找口罩。真是的,居家隔离哪用得着这样庆祝。
慧慧拍打着我,说,傻子,你要当爸爸了。
我原地一愣,像被人断了电一样眼前空白,过了会儿缓过来,有点激动又有点纠结,问,今天是愚人节,没逗我吧?慧慧一手捏一根小纸条,拼成一个V字,激动地跺脚说,我们要有小宝宝了。
去医院一查,的确怀孕了。我和慧慧走在路上,手牵着手,连接着彼此的温度。阳光很好,我们感觉浑身很轻,又暖又轻,慢悠悠走,不断问对方什么感受,反复推算哪天受的孕、宝宝什么时候出生,彼此对视傻笑。给父母打电话,电话里继续笑。春天真好。
乡下还在农闲,岳父岳母第二天上午六点坐首班车往城里赶,隔山隔水,思女心切,倒了好几趟,下午三点才进家门。岳母很少坐车,进门先去卫生间吐,一切平缓,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往桌上摆大包小包,全是给慧慧带的。她掏呀掏,掏出一保温桶鸡汤,说,这是虎妞,昨晚熬的,养了好几年总算派上用场了,老母鸡可是大补。她还掏出一堆大小不一的虎头鞋,说,下雪天没事缝的,宝宝穿肯定好看。岳父一笑,跟慧慧说,你妈做这玩意儿上瘾,一岁一双,样式不同,你再不怀,她都给小宝宝做到大学毕业了。
岳母对我神秘一笑,说,你也有礼物。她又对慧慧说,这礼物你打小就缠着要。她让岳父小心地抱过一黑色手提包,徐徐拉开拉链,我们探过头,除了闻到一股臭味,什么也没看到。岳父打开灯,我们再看,才发现提包角落有一只黝黑的小兔。小兔拳头大小,睁开眼睛怯怯生生,黑得异常纯粹,像把深夜披在了身上。不是眼睛发亮,谁也发现不了。
慧慧哇了一声,说,妈,平安兔。
我问,什么是平安兔?
岳母说,我们那儿的习俗,女儿怀孕了,要送一只纯黑的动物保母子平安,这动物得随生肖,慧慧属兔,她的就是平安兔。我问属虎的怎么办,岳父说,送黑猫。那属龙的呢?岳父笑着说,送黑鲤鱼,龙都是从鲤鱼来的。看我还有疑惑,他补充道,不太常见的生肖都有替代,不过一替代,效果就得打折扣。
岳母说,幸好慧慧属了兔。
小黑兔脖子下系了个铃铛,铃铛不响,岳母一扭打开,原来铃舌已取,里面藏了张纸符。她说,我们找大仙求的,大仙说这只黑兔刚出生不久,是夜神的分身,很灵的。我问,夜神是什么?他俩都挠挠头,笑着支吾。岳母双手捧着黑兔,递过来说,管它是什么,只要是神就好,你俩都属兔,今年本命年犯太岁,平安兔会帮你们挡过去的。
岳父拍拍我的肩,说,照看好平安兔,这任务就交给你了。等小宝宝出生,平安兔再还给我们。
我问,这又是什么讲究?
岳父说,乡下的老习俗,慧慧是独生女,嫁人生子开枝散叶,以后见我们的机会越来越少。这只黑兔是雌兔,宝宝生下来,你把平安兔还给我们,我们就当守着慧慧和小宝宝了。
岳母说,生养什么都不容易,养大慧慧我们有多辛苦,养过平安兔你就知道了。吃过生养的苦你才会对我们慧慧好。
我说,放心,爸妈,保证完成任务,慧慧我一定当宝呵护。
小黑兔胆小怕光,常常躲在暗处不出来,找起来很辛苦。它有一种纯然的黑,仿佛能吞噬光线,躺在黑色衣服上睡觉,能隐身消失掉。每次盯着它看,我都觉得它是通往深夜的一个小小洞口。我们给它起名“黑洞”。
黑洞刚开始很乖,不吃不喝不叫不动,给它自由,它也只是待在阳台发抖。熟悉了几天,黑洞做回了兔子,开始撒欢,乱跑乱跳,在家里到处屎尿。我接慧慧下班回家,累了一天了,吃饭先得搁后,不把卫生彻底打扫一遍,家里没法落脚。慧慧喝杯子里的水,发现味道不对,一细品是兔尿。她已开始孕吐,家里臭味熏天,孕吐加兔尿,吐得她脖子暴筋眼泪直流。我们买了个兔笼,把黑洞关进去,它能抱着栏杆一直咬,牙龈出血了还在咬,誓死捍卫自由。放出来又不停磨牙咬木头,慧慧怀孕后睡眠很浅,晚上没法睡好。
平安兔成了闹心兔,没几天慧慧就受不了了。平安兔考验锻炼我的使命完成得很好,可折磨慧慧的这一面,岳父岳母疏忽了。我提议将它寄养到宠物店,慧慧一票否决,说,你这么不诚心,平安兔怎么替你去灾挡祸?我又说乡下地方大,意思到了就行,平安兔提前还回去,岳父岳母肯定理解认同。慧慧急了,说,我看主要是你不想养了。乡下很看重这个,提前退回去,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和孩子了?
我挠挠头,说,那怎么办呢?
慧慧说,忍着,忍耐是人生的必修课。
再做B超时,化验单上有一小片阴影,样子像芸豆,医生说小宝宝已经有心跳了。一颗小小的胚胎,心脏最先搏动,既是生长又像是踉跄的脚步,一个浮在无尽虚空中的小孩,正向我们走来,一路暗无光迹路途漫长,他还得走七八个月才能走到。
晚上睡觉时,我和慧慧躺在床上,望着跟黑洞一样黑的夜晚,讨论想象着宝宝的样子。有一款软件叫美柚,用各色食物标示着宝宝在不同孕周的大小,刚怀孕那周是芝麻,有胎心时便是绿豆,再过一周是蓝莓,不多久又成了葡萄。我时常有一种错觉,宝宝在肚子里就是这些食物,芝麻变绿豆,蓝莓成葡萄,一周一变。这周努力挣破旧自己,下周才能变得大而不同。一路闯关历险,临出生时才能修成正果,以小孩的样子呱呱坠地放声大哭。慧慧笑着说,宝宝肯定是哭自己太难了。
这种时刻,我和慧慧都很幸福。那幸福没有来处,自由流露,纯粹而热烈、简单又丰厚,不由让人沉醉其中。黑洞睡在我们身边,为防止它到处屎尿,我给它做了很多尿垫。尿垫裁成巴掌大小,垫在口罩上,往屁股一套就是个尿不湿了。慧慧夸我心灵手巧,勉励我在黑洞身上好好实习,以后肯定能把宝宝照顾好。
尿垫虽有作用,家里的臭味还是难消。黑洞到了换毛季,掉毛堪比“码农”,慧慧天天打喷嚏,不久鼻炎犯了,怀孕不能吃药只能硬扛。慧慧还没照顾过来,黑洞又生了体癣,查攻略看医生,给黑洞剃毛上药,一番折腾,谁料它还未好转,体癣又传到了我身上。生活虽一团糟,可只要思想不滑坡,最终该解决的也都解决了,而没法解决的,那就好好上课吧,必修课是没法逃的。
对于平安兔的到来,我妈一直持否定态度,习俗当然要尊重,臭烘烘暂且不论,她最担心兔子有寄生虫。为了一只兔子,让宝宝有流产风险,她不能坐视不顾。我带兔子检查了两回,医生说没有,她还不放心,说,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说了慧慧的态度,她说“妻管严”得分时候,这种大是大非得自己做主。我问她有什么好思路,她沉吟很久,说,要是普通兔子,早炖一锅给我大孙补身体了,他们非要弄什么平安兔,我能有什么好思路?我说,妈,你是物理老师还信这个?她嘴里支支吾吾,说,爱因斯坦还信有造物主呢。要不,我带回去替你养?我说,我跟慧慧说过,她说你平时还要上课,哪能给你添乱呢?我妈说,她还孝顺上了,乡下人事可真多。我看了看屋内,忙伸出食指给她嘘了一声。
宝宝快乐成长,葡萄变草莓,红枣变枇杷,再做检查时已有模糊人形了,躺在单子上,像一根大人的拇指。慧慧在自己的拇指上画出眼睛嘴巴,一人分饰三角,和拇指、黑洞对话,问宝宝长什么样,问黑洞喜不喜欢宝宝。
等石榴刚下来时,宝宝也石榴大小了。我们做了次四维彩超,坏消息就是这时候来的。彩超做了两次,医生指着片子说,孩子有点不妙。慧慧攥紧我的手,浑身轻抖,我心里一揪,立马浮一身汗,问,怎么了?医生说,孩子嘴唇好像有个豁口,也就是俗称的兔唇。我问,严不严重?医生说,目前还行,不确保以后不加重。慧慧问,影响大吗?医生说,主要影响孩子长相,不过有的兔唇也会影响听力和说话。
我整个人悬在真空中,莫名问医生,兔唇跟兔子有什么关系吗?
这问题让医生一蒙,他笑道,没什么关系,这不是在打比方吗?兔子的嘴巴从中间裂开,一直连到鼻子上,长在兔子身上怪可爱,长在小孩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还想问什么,可脑袋空白,浑身没法动。医生补充说,时间还早,孩子要不要尽早做决定,再晚你媳妇可要吃苦了。
慧慧捂着脸哭了起来,我脚步发虚地拥着她走出了诊室,不停拍抚。
我妈带黑洞回了县城,慧慧没再拦,也不提什么平安兔了。兔唇一事,只有我妈知道,岳父岳母我没敢通知,怕他们多想,有心理负担。平安兔成了厄运兔,这打击老人受不了。
孩子是去是留,我和慧慧分歧严重。我主张优生优育,日子还长,孩子月份尚小,早早结束,大家都不受苦。小宝宝若只是兔唇还好,万一伤到听力耳朵变聋就没法补救了。慧慧坚持要留,说兔唇又不是什么大病。她仰着脸流着泪让我看一个视频。视频是一个动画,医生给孕妇肚子打了一针,孩子手脚挣扎着没了生命,医疗仪器伸进子宫,吸力强劲,孩子一瞬间被吸出体外。
慧慧问,我倒不怕疼,可是你忍心吗?
我埋头不语。
找了个私人诊所,我们再做了次彩超,医生说宝宝的确有唇腭裂,其他一切都好。我问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什么也不说,盯着屏幕。他指了指墙,墙上有一张标语,“禁止胎儿性别鉴定”。标语左右各有一张贴纸,一边蓝色,一边粉色。我给医生塞了两张红钞,他一笑说,你这是干什么,刚才不是给你指了吗?他站起来走到粉色面前,轻轻拍了拍,说,准备嫁妆吧。
兔唇本就让人难以接受,何况宝宝还是个是女孩,这事就难办了。
我妈坚持认为灾祸是平安兔带来的,黑兔、夜神,这两个一画等号,想想就让人汗毛直竖。她托人找了个研究宇宙和外星人的大仙,问这局怎么破。那人叫美云奶奶,是什么星际文明探索学会会长,她听了事情经过,想了想问我妈说,你觉得宇宙中最多的是什么?我妈说,星星。美云奶奶说,错,是夜最多。她又问,你知道夜神是什么?我妈一物理老师,立时蒙了,说,不晓得,您给说道说道。美云奶奶说,夜神就是宇宙,无尽暗夜是夜神的肉身,终极法则是夜神的思维。我妈一激灵,细细一想有被震撼到。再一细想,又觉得纯是瞎扯,等于什么都没说。她迷惑地问,夜神是宇宙,跟我家宝宝有什么关系?美云奶奶说,所有生命都是在无尽暗夜中聚合的,母亲的子宫是宇宙的一部分,你家宝宝最初聚合时,夜神可能一时粗心弄丢了一块,嘴上才会缺那一角。我妈有点生气,问,宇宙还会犯错?美云奶奶说,谁都会犯错,宇宙也不是万能的,小行星还要毁灭地球呢,你说找谁说理去。我妈问,那黑兔呢?美云奶奶说,黑兔就是宝宝嘴上缺的那角,夜神还算靠谱,这不给你还回来了。
我妈在电话里一通描述,笑得我肚子发痛,直夸这美云奶奶是个人才。
我爸去世早,我妈常年独居,黑洞放在家里,黑黢黢的幽灵一样,眼睛老盯着她,我妈怕得不敢睡觉,睡着也是噩梦乱飘。她说梦见慧慧难产,怎么都生不下来,最后大夫家人齐上阵,一顿忙活,慧慧生了只大黑兔。大黑兔到处跑,一群人扑着捉,谁也捉不住,最后跑没了。我妈还在梦里感慨,大黑兔真挺可爱,怪不得产检是兔唇呢。孩子去留与否,我问我妈有没有好思路。她说,小女孩也好,大黑兔也罢,都是我大孙。我虽然不喜欢慧慧,可那块肉是妈妈的,这事最后还得慧慧定,你可不能独断专行。
美云奶奶的解释去除了我妈的恐惧,黑洞是宝宝嘴唇缺的那一角,这形象一下亲切多了,也温暖多了。我妈多次向美云奶奶确认,宝宝已经这样了,夜神把黑兔还回来又有什么用?美云奶奶说,宝宝兔唇不必担心,黑兔且得用心照顾,夜神既然还回来了,关键时刻必有大用。她这么一说,我妈放心多了也用心多了,平安兔平安兔,黑洞不再是不祥之物,它是宝宝身上很小的一部分,我妈把黑洞既当孙子又当萌宠。
无论如何,我得感谢美云奶奶,她是个好心理医生。
慧慧是四川人,怀孕后有段时间没胃口,独对麻辣兔头有兴头,想吃就吃,数量不定,常常怀里抱着黑洞,嘴里啃着兔头。我笑说,你当着平安兔吃兔头,不怕它生气触霉头。慧慧说,吃好睡好才能优生优育,麻辣兔头也算一种平安兔。宝宝查出兔唇后,慧慧很自责,觉得都是她吃兔头惹的祸。她说宝宝一定要生下来,她的错不能让孩子承担。我劝道,你都哲学博士了,怎么还信这些?我们谁都没错,错在运气不好,只要从头来过,一切就过去了,可要将错就错,这坏运气就没个头了。慧慧说,她已经有生命了呀。就要生,你不要我自己一个人生。我说,宝宝是女孩,你是女生你肯定懂,嘴上的裂缝可以手术,可一辈子很长,孩子的心理伤口要怎么缝?
慧慧歪着头流泪,她的眼泪无声地流长久地流,流了很久之后,她说,是女孩又怎么了?
宝宝还在闯关,上周是西柚,这周历尽艰辛变大一点,成了一颗脆弱的西蓝花。事情紧迫,所余时间已不多。怀孕七月,慧慧浮肿严重,晚上几乎睡不了整觉,好不容易睡着,宝宝又调皮地把她踢醒。慧慧坚持上班,为了房租便宜,我们住在郊区,上班挤地铁得一个小时。为什么不打车?路上堵车严重,经常误时误事,另外我俩的生活捉襟见肘,存款几乎没有,挣钱也没门路,省钱我俩都能当教授。
我们家那站地铁常常排队,很难挤上去。为了有座位,慧慧每天早起,坐相反方向先去始发站,等占到座位再眯着眼去上班。她告诉我说,地铁摇摇晃晃,睡得可沉了,比晚上睡得还香,宝宝也不闹腾。睡得再沉,到了换乘站她也能一瞬间醒来,抓起包拨开人往门外挤,仿佛体内还有个慧慧一直在清醒苦熬。
去还好办,回来才受罪。下班时我会先去慧慧单位接她,找个地方吃口饭,吃饱喝足攒够了劲,再去挤地铁。早过了晚高峰,地铁依旧人多,座位就甭想了,有地方站就已不错。我护在慧慧身边,防止别人撞到她。我们一点点往座位前挪,等哪个好心人让座,一般女生让的多,可是能抢到座位的女生没几个。男的也会让座,不过极少,近乎可以忽略。
一排座椅上几乎全是男的,不是埋头玩手机就是打盹儿睡觉,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不小心看到慧慧的,也会做贼一般挪开眼睛,假装没看到。这节车厢没人让,我们就一点一点往其他车厢挪,像在乞讨。一直没让座的,我也会战胜心理障碍,找个面善的去请求、去要,偶尔也能要到,但大多会推托下站就到,让我们等等。这一等就等到我们快到家了。
我满心惭愧,脸一直红涨,整个人感觉又发霉又燃烧。慧慧倒无所谓,小腿浮肿瘀青,还是一直忍着,她轻轻安慰我说,没事,我是地铁特种兵,早训练出来了。看我不笑,她抚着肚子微微笑笑,拉着我一直紧攥的拳头,说,别担心,宝宝很好,我也很好。
一天晚上,回到家已是十点多了,慧慧躺在沙发上不断捶腿。我替她脱下鞋,发现她脚充了气一样,血管暴突又胀又肿,脚后跟还磨破出血了。我问,脚出血了你不知道?慧慧说,早没知觉了。我找来药,跪着给她敷上,说,慧慧,孩子我们留下吧。
慧慧不说话,眼泪滑落。她抱紧我轻轻说,我最近一直胡思乱想,以为你连我也不想要了。我抚着她肚子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