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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刘永涛:沉默的树(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8期 | 刘永涛  2024年08月16日08:05

刘永涛,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钟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二〇一三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出版有诗集《临近或遥远》,小说集《天堂里的树》《湘儿》《我们的秘密》《开始的地方》《银灰色的草原》。曾获时代文学奖、绿洲文艺奖、新疆青年文学奖、天山文艺奖、西部文学奖等。

爹。宋易成难过地叫了一声。那人脸抖动了一下,从阴影里显出模糊的轮廓。此时正是黄昏,昏沉的光如同绝望的水,在沙丘般起伏的轮廓里陷落。那张脸是燃烧过的痕迹、烈日的废墟、风的残骸、沙的尸骨、蚊虫的灰烬……如岁月的力量堆积出突兀的颧骨,脸上的皮肤如同蛤蟆皮般,密集着大小不一的疙瘩,眼睛被挤压成一线喘息着的困兽……纵使在迟暮的光线里,这张脸仍然看着瘆人,甚至恐怖。

他其实是宋易成的大舅。宋易成的改口源自八岁时的那场劫难。八岁的宋易成和几个小伙伴到团部西面的那条渠道边玩耍。渠道有水,坡度很陡,受大人的告诫,没有一个敢下去玩水。宋易成看见水渠坡面水泥板的缝隙处有一株草,开出一朵粉白的花。他弯腰去够那朵花,不料脚一滑,掉进了渠道。

水不深,刚没过膝盖,但他根本站不住,湍流的水裹着宋易成顺势而下。在极度的恐惧中,宋易成挥舞着手臂,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号。几个小伙伴吓傻了,在渠边追赶着呼喊。大人闻讯赶来,尝试着搭救,都未获成功,也跟着渠道疯跑。在宋易成几乎被恐惧完全吞没时,他看见前面渠道边斜伸出一棵树的树干上长出一团巨大的黑影,当他接近那团黑影,那团黑影突然伸出铁钩似的手,牢牢抓住他的前襟,并顺势把他甩在了渠边。他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鲜血淋漓的屁股如一团火般燃烧。由于刚上了药,传来凛凛的痛楚。看他醒来,母亲脸上的悲恸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她咬牙切齿地骂:你个挨千刀的,跟你讲了多少回了,别去那条渠,那条渠已经吞掉五六个孩子了,还有三十米你就被冲到闸门里了,幸亏有你舅,也多亏你舅……

外人走尽了,父亲和母亲把大舅从里屋里拉了出来。宋易成只望了一眼,以为望见了阎王,眼里布满了惊恐。大舅也慌忙别过脸去。怎么着,嫌弃你大舅,你大舅一般不到团部来,要不是连队给他发了五斤大肉过“十一”,他惦念着你们几个馋鬼,正好骑车路过渠道边,一切都是巧了,对,说到底,还是你和你大舅有缘,你大舅没有孩子,从此你就是大舅的孩子,得改口叫爹……母亲如同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得脸色通红。对,叫爹。宋易成父亲狠狠在他头上撸了一把。爹。他委屈地发出一声怪叫。大舅哆嗦了一下,黑色的脸涌上一层血,他伸手插进上衣右边的口袋,把袋底都翻了出来,攥着一把钱往宋易成的床边一放,扭头就走。大舅手心有汗,钱纷纷扬扬,两枚镍币从床边滚落下来,其中一枚五分的镍币如一个倔强的车轮,屹立不倒,追随着大舅孤独的背影……

这是宋易成和两个弟弟第一次见到大舅。但大舅那张丑陋而恐怖的脸打破了他们曾经所有的想象。宋易成五岁时,才知道自己有个大舅。那是过年的前夕,母亲早上出发,回来已是深夜。屋里的响动惊醒了宋易成。他看见父亲和母亲抬着一个麻袋进了屋子。母亲一点不觉得累,她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搪瓷缸,咕嘟了两大口水,充满豪气地抹一下嘴,叉着腰,如同一位得胜的将军,注视着地上的“战利品”。父亲小心翼翼地解开扎紧的绳子,先是从里面拿出一小袋白面,接着是一只又一只冻得硬邦邦的野兔,最后是一大块肉,足有七八公斤。猪肉。父亲惊呼道。野猪肉,要不是我哥把一大半给了连队,咱们还可以分得更多。妈。宋易成望着十几只血乎刺啦的肉身以及黑洞洞的眼眶惊叫道。暴躁的母亲没有责怪他的大惊小怪,而是笑眯眯地说,那是剥了皮的野兔,你大舅给的,这下我们可以过个富足的年喽……

每年春节前夕,母亲都会骑上自行车,带一个麻袋去看大舅。自从他们知道有个大舅后,再晚都会和父亲一块儿等母亲。十九队离团部有十几公里,再加上路不好走,母亲每次回来都很晚。母亲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或者说大舅从没有让这家人失望过,母亲回回满载而归。自从母亲让大舅来家里,几个外甥都会在家里等,母亲的麻袋里就会多出一大包水果糖。比起别的稀罕货,那些水果糖更让宋易成兄弟几个发狂,家里成了一片幸福的海洋。宋易成问母亲,大舅为啥不来家里过年?两个弟弟也附和着说,是啊,为啥大舅不来看我们?母亲顿时变得烦躁,你大舅忙,没有时间。等他有时间了,自然会来看你们,一边玩儿去……对兄弟几个来说,大舅无异于他们贫困生活中的奇迹,如一道神秘的彩虹挂在他们向往的天空。他们一遍遍在心里描摹着大舅的样子。宋易成说,大舅应该有张连长那么高,甚至更高。老二说,大舅应该有着刘机务那样高挺的鼻子。老三说,大舅该有上海吕鸭子那样的卷发。兄弟三个各自把心目中的美好放在大舅身上,并且为此争论不休。他们唯一共同认可的是大舅应该像母亲那样白。母亲是整个园林队最白的女人。

大舅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所有人的美好想象。大舅不光相貌可怖,还个子矮,背也驼着,像块移动的枯树皮。接连几天,兄弟几个心里装满了深深的沮丧与遗憾,不再谈论大舅,哪怕只言片语。同时,老二与老三看宋易成的目光第一次有了同情。谁让他和丑陋的大舅有缘呢,还改口叫了爹。心里最五味杂陈的无疑是宋易成。虽说大舅救了他,但那时的他对生命以及死亡的概念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当屁股上的伤结了疤,落水那段恐惧的记忆淡化了很多,随之对大舅的感激之情便变得稀薄。面对老二、老三那说不清的目光,他越发感觉到难堪与羞耻,他开始争辩、澄清:我也不想叫,但爸那一巴掌,你们可是知道的啊……三兄弟依次相差一岁,弟弟们一直对老大的权威有些抵触,他们幸灾乐祸地说:得了吧,一个巴掌就让你喊爹,爹是随便乱喊的吗?就像咱们玩儿的抓特务,你就是特务,就是叛徒……

一个星期后的那顿晚饭,宋易成憋不住了。起因是那盘辣椒炒肉。母亲终于不用加班了,她一高兴,做了辣椒炒肉。母亲是四川人,爱吃辣,由于母亲在家里有绝对权威,一家人最爱吃的菜便是辣椒炒肉。那天的辣椒炒肉,肉特别多,几乎和辣椒平分秋色。菜上桌后,兄弟几个不禁哇哇乱叫。母亲得意地说,吃吧,肉还是你们大舅送的呢。老二、老三偷瞄了宋易成一眼,脸上挤出古怪的笑意,接着便拉开架势,对付那盘辣椒炒肉。宋易成的动作明显比老二、老三迟缓了许多,落在实处就是老二、老三鼻尖挂满了细密的汗珠,而宋易成没被辣出一滴汗,并且胃里有一种东西一个劲儿地往上翻。宋易成终于说:大舅怎么长那样,简直吓死个人。

母亲火了:肉还堵不上你的嘴。你真以为大舅本就长那样儿?大舅本来是我们家里长得最好看的男娃,都是种树毁了他那张脸。

种树怎么能毁了大舅的脸?

一九五八年开发莫索湾,你大舅一个人在沙漠边上种树,一种就是十几年,沙漠边上的蚊子如蝗虫般铺天盖地,且个头大,三个可炒一盘菜,毒性更大。你大舅的脸被那玩意儿一叮咬,大包连着小包,奇痒难忍,一抓就溃烂一片,再加上风沙大,被沙粒这么一掺和,经年累月的,脸严重变形,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母亲的眼睛红了。

为啥要让大舅一个人种树?老二问。

刚开始种树时,大舅的那帮战友也会一起种,种下后,维护是关键,得有人浇水,更得防着沙漠边上的野猪、狼等野兽破坏,那里地处偏远,得固定人看守,你大舅瞎逞能,主动要求留下。十几年,你大舅一个人守护着那片林子,一边种树,一边维护,孤独得要死,直到前些年,十九队成立了,你大舅总算是见到人啦……

怪不得那天大舅一句话不说,是不是一个人长时间没人说话,就不会说话啦?可我还是不相信种树能毁掉一个人的相貌。老三说。

母亲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起身去了里屋,不一会儿,母亲手里举着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和你大舅唯一一张合影,看看你们大舅的本来面目吧。兄弟几个顾不上吃肉,跑过来围住了母亲。

照片上的大舅看上去年轻得很,母亲没有说谎,大舅有着一张俊秀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有神。宋易成兴奋了,高举着照片,冲着老二、老三骄傲地说,怎么样,这才是大舅。母亲一筷子打在宋易成头上,怒喝一声,什么大舅,你这条命是大舅给的,做人要讲感恩,我和你爸合计过了,从此你不光是我们的孩子,更是你大舅的孩子,何况现在你大舅还是孤身一人,叫爹!看着宋易成张口结舌,母亲又是一筷子上去。

母亲是一九六〇年来新疆投奔大舅的。那年母亲十四岁。四川老家实在待不下去了,连树皮都被剥光了,姥姥姥爷带着她开始逃荒,知道大舅在新疆当兵,便向新疆的方向去。三人边乞讨边赶路。快到玉门关的时候,姥姥散了最后一口气。姥爷带着母亲继续走。姥爷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赶到一五〇团,正好碰见大舅的一位战友,战友把他们安顿到招待所,并弄来了一盆窝头与一盆菜汤。姥爷和母亲把那盆窝头与菜汤吃得干干净净。大舅第二天一早赶到了团招待所。但姥爷再没能睁开眼。姥爷撑死了。

处理完姥爷的后事,大舅把母亲托付给了战友。战友在团园林队当指导员,他把母亲安排在团园林队当职工。园林队当时是全团最好的连队,相比而言,活儿较轻,指导员让母亲去培育苗圃。大舅忙,一般过年时回园林队看母亲一次,一起吃顿年夜饭,大年初一,大舅便又赶回那片沙漠。或许是由于少年吃了太多的苦,母亲格外珍惜这份工作,干活从不偷懒,人更是伶俐,母亲会做衣服,闲暇之余就做衣服。母亲先是给大舅做,每次大舅过年回来,母亲送给大舅的礼物便是一套新衣服。母亲让大舅穿,大舅不穿,只是摸着新衣服傻笑。母亲也给指导员一家做。指导员一家说,母亲做的衣服特别合体,比团缝纫组的专业裁缝做的都好。两年后,指导员便不让母亲去苗圃干活了,让她去了果园。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管理果园是个令人眼红的活儿。母亲懂得别人的非议与嫉妒是个可怕的东西,谁眼红得厉害,母亲就帮那家的人做衣服,手工费全免。到十八岁那年,母亲从一棵病恹恹的小树,长成一棵迎风招展的白杨,完全恢复了川妹子该有的水灵与妩媚。母亲经过慎重选择,嫁给了脾气好人又实在的连队统计。那年是母亲的幸运年。团缝纫组招人,指导员把母亲推荐到团缝纫组。指导员对团缝纫组组长只撂下一句话:这是老刘的妹子。组长椅子坐不住了,拉住母亲的手说,你哥可不简单,当初我们都是战友,我服气的人不多,你哥算一个。组长的眼圈红了。团缝纫组只招两个人,母亲排头一个。母亲进了缝纫组后,整个人的气势起来了,在家里更是说一不二。毕竟母亲成了团里的人了。

母亲结婚后,第二年便有了宋易成,接着便是老二和老三。生完老三,母亲的任务完成了。她结完扎,便开始寻思大舅的婚事。大舅已经三十五六,并且刚刚成立了十九队,也就是说那地界现在有了人气,不再是大舅孤单一人。为了便于管理和发工资,大舅的人事关系也转到了十九队。有几年,母亲有事没事就往十九队跑。十九队盖在第二道防风林的一片平地上,离大舅的住处足有一里地。母亲看完十九队的房子就不愿意了,找到十九队的连长质问道,凭什么你们都住平房,我哥还是地窝子?连长满脸堆笑地说,我们当初盖房子时,找过你哥,准备给你哥一套。可你哥死活不要,我们也没有办法。母亲说,我哥不要,是出于工作考虑,你们应该在他地窝子边盖一套平房,他现在三十多岁了,没有房子,哪个女人会跟他过。连长恍然大悟,说,这简单得很,明天我就带人过去盖房子。第二天,连长果真带人去了。大舅还是坚决摆手不要。但大舅拗不过母亲,母亲再不是当初那个怯懦的妹子了,在母亲的执意下,房子很快盖好了。母亲望着盖好的房子,笑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女人了。母亲很快和十九队连长的老婆打得火热,给她一家每人做了一身衣服,这在当时算是重礼。连长老婆惶恐了,说,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啊。母亲单刀直入地说,我就是看上你这张利落嘴,没别的事,我哥的婚事你得多操心,如果成了,后面还有厚礼。连长老婆拍着胸脯说,放心吧大妹子,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十九队有青年排,连长老婆把青年排的十几个未婚女子按相貌排出个三六九等,本着先难后易的原则一个个做工作。那时,十九队成立没几年,十九队的人对大舅不算了解,只知道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种了好多年的树。还有就是大舅有一些传闻。前两年,有人惦记防风林里刚长成的树,趁着夜晚来偷树。大舅及时赶到。那几个人仗着人多,晃着手里的斧头,让大舅少管闲事,否则不客气。大舅没有废话,抬手就是一枪,当场打飞领头人的半只耳朵。几个人立马跪地求饶。大舅没有放过他们,把他们交给了团保卫股。大舅在全团名声大振,都说他心狠手辣。但再也没有人敢来偷树。大舅很少跟十九队的人打交道,更很少去连部。他只管种树、护树。大舅去连部只去代销店,去买莫合烟和生活用品。一天傍晚,大舅去代销店买烟。进去后,代销店里喧闹一片。那时的代销店可以说是连队最热闹的地方,虽然都穷,买不起东西,看看也是好的。看着大舅进来,十九队的人如同看见煞星,纷纷避让,闪出一条道来。大舅径直走到近一米宽的柜台跟前。代销员问大舅买啥,大舅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买完东西,还没有走出代销店,一个两岁的孩子便被大舅吓得大哭起来。大舅的脸一阵黑红,不由加快了脚步。由于大舅不爱说话,十九队的人在背后都叫大舅刘哑巴。十九队的人吓唬孩子从来都不拿大灰狼之类的说事,而是说,你再不听话,就让刘哑巴来把你抓走。

鉴于大舅凶恶而丑陋的长相与不太好听的名声,连长老婆的工作极其难做,前面几个说得更是干脆利落:大姐,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我就是嫁个二婚的,也比嫁给那个鬼强……连长老婆并不气馁,开始改变策略,一切从实际出发。那年代普遍穷,缺钱,大舅由于工种特殊,加上补贴,一个月的工资比团长还高。有几个拗不过了,答应先接触试试看。但大舅还真是一个“哑巴”,面对女人只知道一个劲地吧嗒莫合,弄得屋里厚厚一层烟,辣得人睁不开眼。女人主动问些什么,大舅只是简短地蹦出几个词。想从实际出发的几个女人实在实际不下去,这简直是块木头,还不得把人闷死,再说谁嫁给他,不得让十九队的人笑掉大牙。几个女人最终对大舅失望透顶,纷纷打了退堂鼓。连长老婆见到母亲时,更是痛心疾首地指责大舅:我可是把一个又一个女人领到你哥面前了,你哥死不吭声,有什么办法,要是真结了婚,还不得把别人逼疯了啊……母亲气了,去找大舅。大舅不在房里,母亲不死心,钻进了地窝子,大舅果然在。新房虽然盖好了,但大舅一天也没有住过,他还是住在地窝子里。母亲质问大舅为什么不住在平房。大舅这回吭声了,说,不习惯。母亲又问大舅为什么不和那几个女人说话。大舅不吭声了,只顾吧嗒着莫合。大舅不说,但母亲明白大舅内心的自卑,更晓得大舅的自尊,他是用沉默来对抗。母亲的眼泪下来了。

母亲还是不死心,给老家的二姨写了一封信,并寄了路费,看有没有家境窘迫的女子愿意过来。一个月后,老家果然来了一个女子。女子二十出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低眉顺目之间流露出川妹子特有的灵动。母亲很满意,觉得假以时日,川妹子一定会绽放出本该有的风韵。母亲陪了川妹子三天,好吃好喝招待了三天,也把大舅夸了三天。川妹子同意了。母亲就把川妹子送到了大舅那里。见到大舅的第一眼,川妹子的眼睛明显大了一圈。母亲慌忙说,我可没骗你,照片上的人真是眼前的人,都是这里的风沙祸害的。川妹子低下了头。当晚,在母亲的呵斥下,大舅住进了平房。母亲不放心,守在门外,第二天一早,母亲觉得生米煮成了熟饭,便放心了,回了团部。

一个星期后,母亲去看大舅。平房里已经没有了川妹子的身影,而大舅仍然住在地窝子。母亲急了,问大舅。可大舅就是不说话,就像一棵沉默的树。母亲只好气急败坏地回了团部。不出一个月,母亲打听到川妹子的去处。大舅找过去的战友帮忙,把川妹子安排到二连当职工了。母亲气势汹汹地赶到二连,在三号地的地头找到了川妹子。川妹子一看见母亲,便向众人身后躲。母亲哪肯罢休,像拎只小鸡似的把她拎了出来,厉声质问她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为什么不安生和大舅过日子?川妹子低声争辩说是大舅的意思,再说,她和大舅之间清白着呢。母亲一愣,但嘴并不软,冷笑一声说,清白,你和我哥在炕上滚了一晚还能说清白,我可是在门外蹲了一宿啊。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去和我哥好好过日子,想要有别的念头,门儿都没有,我哥好欺负,我可不是吃素的。川妹子羞愤交加,再加上众人看她的目光,哭着跑了。还真跑了,不光跑出了二连,还跑出了整个团场,没了半点消息。

大舅知道这件事已是一个星期后。母亲终究还是去找了大舅。大舅二话没有,上去就给了母亲一记耳光,直打得母亲左脸麻胀,脑袋嗡嗡直响。母亲傻了,长这么大,大舅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她。大舅眼里喷着刀刃般的火,母亲心虚了,怯懦地说,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觉得坏了她的名声,她就会回来,哪想到那丫头……大舅不再理母亲,扛着铁锨,拎着水桶向树林深处走去。

大舅那一巴掌始终让母亲觉得委屈,更打掉了她的心气儿,对大舅个人的事明显懈怠下来。母亲一次次无奈地说,我哥就是孤独的命,随他去吧……

宋易成改口那年年节的前夕,母亲照例去了大舅那里,回来后,仍然没有让大家失望。母亲掏出手帕,甩着两张“大团结”对宋易成说,这是你爹专门给你的,不过,我先给你保管着。过年时,母亲给了老二、老三每人三毛压岁钱,给了宋易成两块。老二、老三问母亲凭啥。母亲笑着说,有本事你们也再有个爹。那年的年节,宋易成过得比谁都阔气,买了两百响的电光炮,一颗颗拆下来,从大年三十放到正月十五。直放得老二、老三满眼嫉妒与羡慕。

有得就有失。宋易成九岁那年的暑假,母亲要带着宋易成去大舅那里住几天。宋易成一想起大舅那张脸与陌生的地方,死活不干。母亲随手就是一记耳光,你是你大舅的孩子,你不去看他谁去?你爹难道能把你吃了不成?宋易成抽搐着不敢再哭。老二、老三心理平衡了,咧着嘴笑得幸灾乐祸。

十九队可真远,母亲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出发,快到中午才到十九队。母亲站在渠埂上指着十九队说,十九队其实成立了两次,最早一次是十几年前,不过那时叫先锋队。为啥成立两次?宋易成蒙头蒙脑地问。当时先锋队雄心万丈,要在这里垦荒、引渠、种地。种子撒下去了,苗也出来了,但终究颗粒无收。为啥?风沙呗,几场风沙下来,地里便啥都没有了。你爹就一个人留下来种树,一种就是十几年,现在十九队能够成立,地里能长成庄稼,全是你爹的功劳,不光是十九队,还有前几年成立的十五队,都是沾了你爹种树的光。你说说你爹伟不伟大?你还嫌弃你爹难看吗?宋易成不说话,心里第一次对大舅有了同情。

见着大舅,母亲大大方方地说,哥,我把你儿子带来了,让他陪你几天,叫爹。望着大舅那张脸,宋易成还是无法叫出口。母亲恼了,上去扯住宋易成的耳朵,手腕一翻,耳朵立马长出一截。爹。宋易成叫得眼泪汪汪。大舅左脸抽搐了一下,如一条蛇一闪而过,大舅无措地搓了下手,进屋端来一盆兔肉,重重地放在了泥台上。

母亲走了,宋易成只好跟着大舅。大舅去种树,宋易成看着大舅种树。大舅挖个坑,放上树苗,培土,然后是浇水。宋易成看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他弄不懂这么无聊的事,大舅怎么能一干就是十几年。幸好树林里有鸟,宋易成便上树去掏鸟窝,运气不错,掏了两只光着肚皮的雏鸟。宋易成坐在树下玩儿那两只叫不出名的雏鸟。大舅拉着水车过来,看着宋易成手里半死不活的雏鸟,目光里有一种冷。宋易成害怕了,又爬上树把雏鸟放回了鸟窝。过了半晌,大舅再拉着水车回来时,给了他两枝沙枣。宋易成揪了几颗放进嘴里,甜得要命。他把两枝沙枣都吃完了,嘴里又涩得要命。

晚上,宋易成跟着大舅睡地窝子,没办法,他不敢一个人睡平房。半夜,宋易成噩梦连连。大舅点燃马灯,重重地拍了拍他。宋易成从噩梦中醒来,就着昏暗的马灯,他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大舅始终没有转过脸来。

宋易成没有跟着大舅去种树。那延绵起伏的沙丘引起了他的好奇。他翻下两座沙丘,看见三四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手里握着红柳条,追打着什么。看见陌生的宋易成,那几个孩子问他是谁家的。宋易成说家在团部,到大舅家住几天。顺着宋易成手指的方向,几个孩子脸上有一种惊恐:刘哑巴是你大舅?宋易成难堪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每个孩子给了两颗。孩子们高兴了,让他和他们一起玩儿。宋易成跟着他们在沙漠里打娃娃蛇,看有着玛瑙般尾巴的四脚蛇“刷锅”,玩儿攻城,捡海螺。几个孩子承诺如果第二天还能给他们带水果糖的话,就带他到连队马号去。他果然又带来了水果糖,几个孩子果真把他带到了马号。几个孩子赶了一头牛出来,他们全都爬到牛背上。牛走得摇摇晃晃,他们在牛背上也摇摇晃晃。宋易成开始为所剩无几的水果糖担心,可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大舅早已不动声色地又拿回了一包水果糖。宋易成除了对大舅那张脸心有余悸,觉得这里还是蛮好玩儿的,新鲜、刺激。孩子们带他去偷连队的菜,去偷连队的瓜。看菜的和看瓜的把他们撵得四处乱窜。几个孩子早就练出了一双飞毛腿,把宋易成落在了后面。看菜的抓住了他,觉得面生,问他是谁家的孩子。宋易成哆嗦着说了大舅。看菜的人一愣,警告了他几句,便放了他。看瓜的实在气不过,揪着他的衣领去找大舅。见着大舅,大人告完状,大舅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塞给了看瓜的。看瓜的笑嘻嘻地走了。让大舅损失了钱,宋易成担心了,如果是母亲,非得把他的耳朵揪下来不可。可大舅望着他,嘴角往上拉,他辨认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笑。大舅过来在他头上重重摸了一把。

母亲来接他时,他觉得还没有玩儿够。这十几天,他没有喊过大舅一声爹,也没有叫过大舅,因为别扭,便什么也不喊。大舅把一包东西绑在了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宋易成跳上前面的横杠。母亲说,跟爹再见。宋易成惧怕母亲的暴力,飞快地说,爹,再见。

宋易成第二年暑假再到十九队时,大舅那里有了变化。多出来三口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女娃。

女人本是十九队副指导员的妻子。大舅和副指导员走得近,毕竟他们曾经是战友。副指导员爱喝酒,知道大舅这里有野味,便经常拎着酒瓶找大舅喝酒。大舅不喝酒,端上肉,吧嗒着莫合,看着副指导员喝。副指导员边喝边说,说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事。大舅听得津津有味。谁承想,两年前,副指导员竟突发痢疾死亡。副指导员走了,妻子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还是五七排的。女人是副指导员从老家接来的,当初上职工身份有一定难度,副指导员发扬风格,便让女人进了五七排,干的活不比职工轻,身份却是家属。大舅想着女人不易,又念着和副指导员的交情便经常接济女人。大舅每次都是晚上去女人家,怕别人看见说三道四,他把清油、面粉、肉往桌上一顿,再放上五十块钱,转身就走。大舅一个月去一次,从不和女人说道什么。大舅接济女人两年后的一天晚上,女人摸进了他的地窝子里,大舅有点犯蒙,问,缺啥?女人的脸红了,解开衣服往大舅身边凑,大舅推开女人,他想起了副指导员。女人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大舅心乱如麻。女人哭完,又凑过来,大舅这回没能拒绝。一个星期后,女人就带着两个孩子住进了大舅的平房。大舅倔,仍然住在地窝子里。

母亲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来看女人。女人三十出头,眉眼耐看,尤其是屁股肥大。母亲很满意。看见那两个过来扯着女人衣服怯生生的女娃时,母亲皱着眉头问多大。女人说,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母亲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给两个女娃。女娃们不敢接,母亲没了耐心,硬塞给她们,让她们去一边玩儿。女娃们走了,母亲开始给女人上教育课,让她和大舅好好过日子。母亲说得和颜悦色,但也绵里藏针。女人听着母亲说,不抬头。母亲说完,女人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说,姐,我晓得了。告诫完女人,母亲到防风林里找到大舅,责怪大舅这么大的事,为啥不跟她说一声。虽说原是副指导员的女人,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大舅照例不吭声。母亲说,你得有个自己的娃,有了娃,女人就会踏实跟你过日子。大舅还是保持着沉默。

听说大舅有了家,宋易成觉得别扭,不太想去大舅那里。母亲眉毛一拧说,你说不想去就不去了?那个女人虽说和你爹成了家,但还是外人,你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必须去。宋易成只好去了十九队。大舅见着宋易成,上去就塞给他五块钱。母亲瞅着,笑嘻嘻地说,咱哥还没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女人并不像宋易成想象中难处,对他总是一张善意的脸,还给他洗衣服,饭也是先盛给他,只是不太爱说话。受着女人的教育,那两个女娃叫他哥。那声哥叫得宋易成生出一种豪气,他领着两个女娃来到连队代销店,给她们每人买了一个辣椒糖,还给了每人一块钱。宋易成来到十九队的第二天,就又和那几个野小子联系上了,天天跟他们一起疯玩儿。傍晚才回大舅那里吃饭。宋易成在大舅那里只待了一个星期,母亲便把他接了回去。回去后,母亲首先让他上交那五块钱。宋易成说花掉了。母亲问他是怎么花的,宋易成说了。母亲冷笑着说,你可真是把她们当成自家人。母亲又问他大舅和女人相处的情况,宋易成除了知道每晚大舅都是睡在地窝子里,别的一概不知。母亲火了,上去就是一记耳光,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就知道傻玩……

女人和大舅过了两年,没有一点怀孕的迹象。母亲急了,问女人是怎么回事。女人说她结扎了。母亲说结扎了还可以再接上。女人嫌丢人。母亲火了,是你的脸重要,还是我哥的香火重要?女人不吭声了。母亲带着女人到团卫生队做了手术。手术做完,医生对母亲说,女人的输卵管有些粘连,但愿有好的结果吧。母亲听完,心里当时便咯噔一下,她还是抱着美好的愿望,把女人接回自己家,照顾了三天才送回十九队。

又是两年过去了,女人的肚皮还是不见任何动静。母亲把女人带到团医院检查,检查完,医生说怀孕的概率很小,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母亲是聪明人,从医生的话里听出了安慰的成分。从医院出来,母亲便指着女人的鼻子骂:你说说你有什么用,自己不光不挣钱,还拖着两张嘴……女人由着母亲骂,脸色惨白。自从知道女人不能再生孩子,母亲心里严重失衡,觉得大舅白养着女人三口,心里不由揣着火,火越积越多,母亲便要发泄。母亲去了十九队,见着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骂。母亲骂够了,大舅便也回来了。母亲笑嘻嘻地对大舅说,我怕嫂子闷哩,过来看看她,唠唠嗑。女人挤出一丝苍白的笑,附和着说,就是,姐过来陪我说话哩。大舅高兴了,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拉,看上去比哭还难看。如果让母亲说说女人的优点,那就是不告状,也正因此,母亲更是骂得有恃无恐。

女人和大舅过的第七个年头,接到了老家的一封信,其实这些年女人一直和老家有联系。信是她姨父寄来的,姨父说现在内地发展快,变化大,环境还好,他现在手里有些权,如果她想回来,可以在镇上给她安排一份正式工作。女人看完信,动了心。想了几天后,给老家去了一封信。老家很快回了信,说,没问题,都可以解决。女人放心了,给大舅说了自己的想法。大舅手里火红的莫合星子抖落在大腿上,瞬间钻进皮肉里,大舅不觉得疼,仿佛丧失了知觉,只是愣怔在那里。半晌,说,想回就回,我就在这里。女人说,这里到底有什么好?风沙大,我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考虑。再说,我也不能吃一辈子白食。女人目光里的坚定让大舅觉得陌生,大舅低下头,哆嗦着手又开始卷莫合。

经过半个月的内心煎熬,女人终于下定决心。当然,大舅从一开始就确定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女人带着孩子走,大舅一个人留。由于两人当初没办手续,走得倒也省事。临行前,大舅把地窝子里的一个坛子摔碎,里面是大舅所有的积蓄,三千多块,大舅全给了女人。女人不收,大舅惨然一笑说,我要钱没啥子用,你用钱的地方多。回去后,如果有什么难处,就来信。女人扑通一声给大舅跪下了。

女人走了半个月后,母亲才得到消息。消息传得邪乎,说女人卷了大舅所有的钱跑了。母亲气疯了,跑到十九队质问大舅是不是如传闻那样。大舅不吭气,始终不说。母亲发着狠说,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抓回来,当初她生不了孩子,我就担心她有二心,没想到她的心机竟这样深,能待个六年才跑。这是欺负我们刘家没人了啊……大舅终于说话了,钱不是她卷走的,是我给她的。母亲蒙了,问为啥,凭啥?大舅说,我的事不用你管。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

听说女人走了,宋易成心里也颇不好受。他每年的暑假都会在大舅那里住几天。与两个弟弟相比,那两个女娃乖巧,嘴甜,招人怜爱。女人也是,话不多,从来都是一张温和的脸,说话也是低声低气。他曾经设想,如果母亲要有女人的好脾气,那该多好。一放假,宋易成便赶去看大舅。经过七八年的光景,大舅那张脸在他心里不再是模糊一团,他能看出大舅的喜怒哀乐。这次见到大舅,大舅的嘴角虽往上拉,但远远没有拉到往日的高度,他的眼神里仍然泛着灰烬般的光。宋易成心里一颤,大舅还没有从女人离开的阴影里走出。大舅起身从炕角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宋易成。宋易成打开一看,是块电子表。宋易成一直想要块电子表,但母亲始终没有松口。你姨临走时给你买的,留个念想吧。大舅的声音低低的、哀哀的。巨大的伤感让宋易成无法自抑。他叫了大舅一声爹。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叫爹。大舅转过身,佝偻的背影抖动如风中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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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