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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4期|白琳:考古课(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花城》2024年第4期 | 白琳  2024年08月14日08:03

导读

亚庇古道是古罗马时期一条重要的经济与军事要道,两三年前,在罗马上考古课时,Lin经常搭同学的车在这条古道上来回通行,因而与他们产生诸多交集,马琳娜、安德烈、路德维卡几人的故事都在途经这条古道时渐次展开。小说以考古课为题,所写的却是现实中几人在亲情、爱情中所遭遇的种种问题,人被放置在厚重而荒凉的历史古迹前,铺陈人生中种种感受与困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正是这些看似与理性的考古知识无关的内容,成了亚庇古道给“我”留下的全部记忆。

考 古 课

白 琳

1

夏天快要结束前有一天我不小心洒了一杯咖啡,浸湿了书桌上的铺着的蓝白格宜家绒毯——从冬天开始就这么铺着,打字时手肘触到时会软绵绵的。我扯掉了这条“桌布”,把镜子、化妆品收纳盒、瓶瓶罐罐的香水香氛以及台灯插座挪上地毯,清理不断淌下的咖啡渍。它们让我想起了安德烈总是挂在嘴上的宁芙(nymphaeum),记忆记录的不是时间的静止,而是时间的流逝。就那样,我站在房间的一角,扫视了书桌、大窗户的镂空纱窗帘、身后不到一尺距离的扶手椅、面前被咖啡渍搞乱的纸张和笔记,以及那些如宁芙一样表演流淌的褐色液体。最后我走到衣橱前,取下来挂在把手上的棒球帽,套上运动鞋,放好洗手液,戴上口罩——即便六月底之后户外就不再要求戴了,我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遮严。接着我缓缓开门,将钥匙插进口袋,离开了房间。

我打算再去走一走那个“神圣的旅程”。两三年前,我们在亚庇古道上来来回回通行,每一次这片考古区遗迹的残骸都断断续续前来,又很快落在身后。我搭过马琳娜的车、安德烈的车、路德维卡的车。有时候为了去上课,有时候为了去海边,也有的时候只是兜风。夏天、秋天或者冬天,高大的树木立在大片荒原中间,和残旧的建筑一样在季节里更迭色彩。去年夏天短暂的解禁期间,因为体验了囚笼生活而对外部世界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总会四处走走。有一天我走回了郊区那片废墟,地面热得烫人,干燥的植物发出淡淡的宜人的气味,和冷冬时节一点儿都不一样。炙热的空气凝滞,松树、九重葛和女贞灌木零落在荒原之上,甚至还看到了几株无花果树和废墟拐角的一丛野玫瑰。在荒原之上,茂密生长的羊齿植物里,远远近近只有这样一个亚洲女性单薄的身影。

古道两边起起伏伏的历史编年仍旧镶嵌在时间断层中,罗马成为一座荒城,更不用提这条郊外的古道。两年之后,曾经拥有的考古知识已逐渐流逝,仅仅保留了些无关紧要的片段。如果提及起这条建于公元前三世纪的道路,浮上心头的都是那些清晨或者傍晚的片段,古代遗迹在旷野四周迎来黎明或再次晦暗地死去,云层浮动,大雨瓢泼,烈日冷风……零星记忆拍打穿梭而来,高大的伞松伸向远方,几乎要挨着那片游动的天芒。

没有车,去荒郊野外多有不便,此前我从未自己前往亚庇。考古课初期我总在A线地铁的东南部终点安娜妮娜总站等待接我的车辆。马琳娜会驾车从南部蜿蜒的公路绕过来。她住在格罗塔费拉塔,一个临近罗马的小镇,周边全是中世纪的别墅与城堡,也有两座漂亮的火山湖——卡斯特罗甘道夫和内米。秋冬的早晨总可以看到湖面被浓雾笼罩,那是湖泊的一部分,马琳娜说雾是湖泊另外的肌肤。

一天早晨,浓雾淹没了整个山地和湖泊,甚至张开双臂笼罩了亚庇安提卡。我们行驶在荒原之上,空气湿润而混沌。马琳娜打开车灯,中途把车停在了一排柏树之下,灌下一口咖啡。

让这些雾散一散,她说,太浓烈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凝视着前方,并没有急着交谈。那种凝视如同莫奈凝视他睡莲的池塘深处,如同安东尼奥凝视流动的波河,某种东西前来和我们相会,我可以在马琳娜的脸上看见,却在眼前的亚庇看不见。

你吃早饭了没有?她转头问。

吃了一只牛角包,还有咖啡。我回答。

她点了点头,继续说:

早晨我打开冰箱,看到家里的牛奶已经酸了,冰箱冷藏室的内壁上结了厚厚的冰块,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去爬雪山。柠檬的屁股被冻得稀软,已经成了棕褐色。我想吃点火腿面包,结果火腿上也全是冰碴,而且面包已经发霉,从切面的边缘开始长出一簇一簇绿毛。后来我找到两颗鸡蛋,磕开之后根本无须打散,蛋黄和蛋液混在一起,发出恶臭,我把它们倒进马桶,按下冲水键时手指头上沾满灰尘。

所以你没有吃早餐?

吃了两块苏打饼干,她边说边将手伸到背后,揪了揪毛衣的后颈部,我应该把那个标签剪掉,总是扎得脖子又疼又痒。这之后她再也没有讲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位,似乎专注着等浓雾溃散。

一个沉重的无言的故事正在向我袭来。身边这个五十岁多的女人,住在坐落于一个小山坡上的别墅区里,正对着下面的山谷湖泊。一个冬天的早晨,她在向外伸出去的厨房里忙碌。这房间的一侧全是玻璃,关上冰箱门,从满是泥点的落地窗向外望去,远处的云杉一动不动,灰色统领的大地。她勉强咽下两口干涩的饼干,用清水漱口,洗净口腔里留下的残渣,但并不会让她满意,那些渣滓无处不在。后来她一边用舌头搅拌口腔一边抽出纸巾擦去粘在唇膏上的碎末。这些碎末也无处不在。我看向她的下唇,那上面还零星点缀了一些苏打饼干的闪片。不应该用唇釉,我想,至少不应该在吃东西前使用。

我抽出一张湿巾递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她一开始有些诧异,但很快明白了这张纸巾的意义。但是她显然不愿意完全抹去唇色,擦拭得非常小心,结果就是毫无用处,残渣仍然粘在上面,而且还更加牢固。

等了好一阵子雾还是没有淡。不过还好,我们有的是时间。根据经验,遇到坏天气,通常大家都要迟到半小时到一小时左右。这是意式定律,正常迟到十五分钟,有事可以无限延迟。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还在组织语言,我打算耐心一点。在这个荒原之上,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成为画面。两个女性形象被设置在阴暗的风景中,一个面目模糊被笼罩在灰色织物里,而另一个则怪异地转头凝视着观众。即便十分贴近,我也只能看到她凸起的侧面轮廓而无法触及更深层的内在,这就是生命的发明——内在总被无限保留。我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创作冲动,她涂成酒红色的指甲、豆沙粉色的嘴唇、嘴唇上粘的黄白色微小碎屑、试图空洞却充满内容的目光,都激发了我的兴趣。我知道我将要迎来一个值得严肃面对的话题,因为上一次我们谈到她母亲自杀的事时她也这样沉默了很久。

她正在构造她的故事,我有信心等待。有一次我没有等多久就听到她说她小时候开始梦游,一夜她走进了母亲的房间,被对方发出的惊恐尖叫吓到抽搐。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几次,她母亲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她的梦游,于是逐渐对她产生了浓烈的憎恶,后来干脆在夜里会锁上房门。

如果不是她这个锁门的习惯,也许大家可以早些发现,这样她也不会死,她说。她讲述这些的时候很少与我对视,总是凝望远处,我知道她在拼凑记忆与想象。记忆是碎片,想象是黏合剂,黏合剂面积大而碎片细小零星。她的眼睛是深棕色,很深邃;瞳孔只略略更深一些,它嵌在记忆的最底层,只有当她不再专注自己的时候才会显现功能。她其实可以长时间地盯着别人看——只要不说关于自己的话题就可以一直这样。

好半天之后,一辆公交车从这条荒道以及我们身边驶过,车厢里亮着灯,几个老女人坐在里面——或者也有老男人。但只是稀薄而松散的几个人。这么早他们一定不是去闲逛。再往南部走一些,是郊外的小村庄。有些独栋屋子连绵矗立,那里也许是他们的家。

那屋子多久没住人了?我问。实际上我是在问另外一个问题:你老公多久没回去了。

自打他离开之后就一直空着。她给出一个无效回答。我不得不切中要点:

那他离开多久了?

一周左右。

那这段时间你住在哪里?我继续问。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开启双唇,而是发动了车子。我们不能总是这么等下去,还是慢慢开起来比较好,她说。

我猜想她大约不太想要谈到这个问题,老老实实闭上了嘴。但不一会儿就看到她非常烦躁地再次扯了扯毛衣领,亲爱的,我能求你帮我个忙吗?

什么?

一会儿我马上就开到那边那个支出去的小路上,到时候你帮我剪掉后面的标签。

可是我没有剪刀。

我有一把,很小,但应该可以用。

她很快再次把车停了下来,在公路支出去的一个小小泊车位上。对面也许是麦田,或者什么别的田地,冬天贫瘠,看不出什么。她探身从后座上取来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工具盒,镊子、眉夹、指甲剪一应俱全,她从里面抽出一把小小的剪刀,说这个我还没有用过,但是有点恶心,让我先找张湿巾擦干净,她说,以前我记得我老公用它剪过鼻毛。

她又翻找半天,终于把剪刀里里外外清洁一遍,交给我的时候还萦绕着湿气。

我揪住她的后领,慢慢沿着缝纫的边缘把锁线拆除。尽管她告诉我可以很干脆地直接除掉标签,但我可不想一剪刀下去就扯开一根毛衣的线头。

我笨手笨脚,她身子直挺,一动不动坐着,为了消磨时间她很快开始讲话:

我回家之后那房间就是那样,并不是一星期没人住的原因。因为房间里本来就很乱,到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被子揉在床脚,枕头东倒西歪,到处都是垃圾,空气里一股腐败的气味。谢天谢地现在还是冬天,味道至少还没有完全发酵。我关上门,很快又打开所有的窗户,把桌子上吃了一半的薯片倒进厨余垃圾桶——所幸那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两三个苹果核,已经很干蔫了。包装袋被撕得乱七八糟,所以有很多渣滓都撒在外面,令人烦躁。然后我把杯子和酒瓶都拿回厨房,倒掉烟灰缸,还有一些用过的碗碟扔在水池里,也都干掉了,我就把这些需要洗的东西都泡了起来。接着插上吸尘器,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整栋屋子吸干净,但那之后我什么也干不动了,厨房就还是那样,那些脏东西现在也都好好地待在水池里。早上起来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走之前有没有通知你?

当然,要不我怎么知道他离开一星期了?

好了。我终于松开了她的领子,把剪刀递还给她,举起手展示完完整整剥脱下来的织物标签,上面还写着波兰制造。

她把这两样东西都收起来,一个关进小盒子,一个直接丢进背包,估计回去后它会和她尚未扔掉的分类垃圾会面。

你觉得这次他会走多久?我继续发问。

每次我都觉得他就永远那么走掉了。

可是上一次不是才一周左右?

这次不一样。她喃喃说。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但这次确实不一样。她坚持。

怎么不一样?我穷追不舍。

他发信息说他和我在一起感觉最冰冷、最空虚,犹豫了一会儿她回答。这句话显然伤害了她。

哦,这样说不公平,怎么只因为妻子不断求学而发出这自私的论断。他空虚是他自己的错,不是你的,他不能把你捆在他的旁边当一个附属品,有人需要给他上一课。我义愤填膺地说。这是我对于她过去故事的总结,我知道自己所知也只是一星半点。但我以为这样的同仇敌忾可以缓解她的焦虑。

亲爱的,你无须这样,然而她很干脆地说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他不赞同我继续读书,但实际上他私底下支持和帮助我很多。问题有一部分出在我的身上。我想我拥有一部分我的母亲——就是你知道的——一部分的冷漠。

也许你不应该急着先找自己的错误。

但我也需要自我反省。她沉吟,有些时候,我们看似坐在一起,都在客厅里,但通常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就是那么待着,非常安静。

有一天,他就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他有时候观察我——但是那天他观察了好久,然后以一种平静的口吻问:

马琳娜,你对你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都五十多岁了,娜塔莎现在在法国,她有男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需要为她担心。而你,你有我,你不用发愁钱,你还有这座漂亮的房子可以住。你每天都能闻到山上新鲜的空气,为什么却要开一两个小时的车去上什么考古课?你多大岁数了?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成为一位考古学家?

那你反驳他的话了没有?我问。

当然。那时候我正在准备一个报告,一个关于亚庇考古发掘的报告。我没有抬头,也仍然在PPT上插入我想要的图片,调节字体大小。我一边忙碌,一边回复他说,我不觉得自己可以成为考古学家,但是我想要做我自己。

然后,他充满反讽地说,你自己?你什么时候不是你自己?这辈子你都在做自己,你何时成为过别人?

……

未完,全文见《山西文学》2024年第8期

白琳,写小说,作品见《当代》《收获》《芙蓉》《北京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