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4期|蒲荔子:生猛海鲜
编者按
当年曾以笔名李傻傻广为人知的作家蒲荔子,2006年就曾在《天涯》发表过作品,之后沉寂多年,现以中篇《生猛海鲜》重新登场,锋芒依旧,该小说为一个复杂多面的当代女性画像,她用泼辣、果敢的生猛力道,祛除世俗的腥膻。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蒲荔子的中篇《生猛海鲜》,以飨读者。
生猛海鲜
蒲荔子
我记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紧我的人,一般是因为他们醉酒之后把我当成了枕头。
——叶青
半夜,又是半夜,无数人接到了叶青的电话。这次她没有如往常一样以月亮或满天繁星或其他莫名其妙的理由喊大家喝酒,而是明显已经喝过了酒。喝过了酒的叶青用不太清醒的声音说了一句让每个人都猛然清醒的话:我回广州了。
叶青回广州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曾一起深夜买醉的狐朋狗友圈,引发了混乱的讨论和连绵的好奇。她回广州做什么?在经历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之后,她还回广州做什么?莫非她以为还会有人像七八年前一样和她喝酒,和她睡觉?大家带着一丝恐惧,又混着一丝期待,彻夜在微信群里交谈、猜测。恐惧她会不会再次掀起什么风浪,期待她带来消失期间所发生的想必十分精彩的故事。或许也有人和我一样,还想问问她那个让所有人一直困惑的问题,那就是她是否曾经后悔多年前从岳阳来到广州,一头栽入这乱七八糟的生活和命运。
这种混杂的心情不是很好形容,正如叶青不是很好形容。我们曾经想了许多词试图来概括她,诸如性感、浪漫、固执、寒光闪闪、波涛汹涌、傻大姐,都似有所指,又差点火候。于是最后大家说,她是个很复杂的人。这种话说了等于没说,好比面对高考数学压轴题,你缺少思路,无法作答,于是便说,这是一道很复杂的题。
叶青在电话里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那些我们希望她透露的故事,只简短地交待了次日吃饭的时间地点,最后用一句毋庸置疑的“那到时候见”结尾。唉,叶青还是没变,还是这么想当然,以为每个人都等着和她喝酒。微信群里,发言不断刷新,可以用炸了锅来形容。话题集中在竞猜她到底因为什么回到广州。发言的人,有的和她睡过,这些人便是那些感到恐惧的人;有的没和她睡过,这些人便是感到期待的那些人。有人说她回来可能是出差,有人说也许只是路过,但这些猜测都没有什么根据。最后是南川一锤定音:“一定是为了爱情。”基于过往的认知,这个答案基本得到了认可,可紧接着,南川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这个倒霉蛋是谁?”
大家将矛头指向一直没有发言的莫笑,认为要么跟他直接相关,要么间接相关。毕竟,如果不是莫笑,我们根本不会认识叶青。我更不会幼稚地想,这个女孩降临之后,一切都将发生改变。
当年,广州还满街都是大排档,烟火缭绕。满城新栽了许多树,许多花,迎接即将举办的亚运会。在整个城市开门迎客的气氛里,我做着一份活动摄影的苦力活。某个闷热的夜晚,我帮同事刘辉设计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产活动竞标方案,为表谢意,他邀请我去参加他和朋友们的聚会。所谓聚会,也就是广州常见的形式,吃夜宵,啤酒烧烤海鲜大排档。
我没有想到刘辉居然是一名诗人,更没有想到聚会的还有更多的诗人。和想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不同的是,他们都有着常见的职业,有的是记者,有的是销售,有的是老师,有的在网上给人算命,还有两个是大学生。这群不同职业的或漂亮或普通或怪异的年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很喜欢谈论社会新闻和文学艺术,还很喜欢在谈论以上两大话题的间隙指点江山、针砭时弊。我根本插不上嘴。这让我有点拘谨,显得格格不入。但让我放下心来的是,这场饭局是有人买单的。留着长发的诗人莫笑,指着身边的女孩说,今天我代表广州欢迎叶青,大家不要和我抢单。
在八年之后,我再次想起这个夜晚的这条街,发现许多场景记忆犹新,包括那些红色塑料椅子,胡乱堆放着的盘子碗筷,绿色的珠江啤酒瓶,以及各人说话的语气和中南海香烟不太好闻的气味。不过令我奇怪的是,我首先想起的居然不是叶青的样子,而是一盘菜。
是的,一盘菜,一盘和叶青给我的印象异曲同工的菜。烟火缭绕中,烧烤和不是烧烤的海鲜陆续上桌,一道椒盐濑尿虾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每只虾都是小儿手臂般粗大,一种蒸腾的鲜香源源不断地攻击那明显十分坚硬的外壳,仿佛是在大家的注视中,这道菜正十分努力地快速成熟,想要将自己奉献出去。我没有忍住吞口水的冲动,但还好忍住没有第一个伸出筷子。这就是海鲜,这就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人间美味。作为一个内地人,我只想象过海鲜,但还从来没有吃过。对海鲜的所有印象,都来自课文《我的叔叔于勒》。我那时甚至不知道课文中的牡蛎,就是烧烤摊上的生蚝。总之,这丑陋的虾惊动了我的世界,并刺激了唾液分泌。正当我蠢蠢欲动之时,刘辉提醒说,濑尿虾千万不要直接上嘴,尤其是这么大的虾,很可能刺穿你的嘴唇和上颚。按他的引导,我先将坚硬的虾尾咬掉,随后用一根筷子,紧贴着背部的硬壳直插入虾的身体,一直到头部,再捏住硬壳,缓慢地拉扯,完整的壳便撕落下来,露出带点紫色的白而肥的虾肉,在灯光下有些挑衅地颤动着。看吧,这样剥开濑尿虾,多么完整,多么轻松,多么享受,刘辉说。这时我不再犹豫,也忽略了吃相,一大口咬下,整个口腔瞬间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鲜味。这份鲜美横冲直撞,又十分耐心,强烈而缓慢地冲击味蕾,并顺着口腔、喉咙、食道,最终滑到胃里。我毕业两个月来穷困潦倒不知将往何处去的心酸和惶恐,被一只虾瞬间融化。
我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头一回吃海鲜的陶醉模样,自然被叶青看在了眼里。但说实话,我当时没有空太过注意她的关注,没空体会她的美,直到大家问起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吃光了三打炭烤生蚝,有人问叶青从哪里来,来广州做什么。那时的叶青正略显夸张地吃一片白灼鱿鱼,身体前倾,高耸的胸部如同头顶那枚二十一世纪一零年代的月亮,什么也没有分享,什么也没有损失,却让所有人拥有了快乐。和所有那些发光的东西一样,她让在座的许多人想据为己有,除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多么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经济能力和其他各方面的条件都有客观的评价。可以说,我当时只是有点无耻地偷窥所有人的表情和表演,默默体会着一个观众的快乐。
听闻问话,叶青喝酒的手一抖,胸前沾染了鱿鱼滴落的酱油,那片污渍迅速扩大,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她迷离的眼神看着所有人,所有人看着那片逐渐扩散的污渍。在这种暧昧的氛围中,叶青用筷子指了指莫笑,说,你们别问我了,问他,他都知道。
叶青的意思很明显,她正是为了莫笑而来了广州,也可以说是为了爱情。她说起爱情这个词,脸上便出现了一种仿佛被杨梅酸到又甜到的表情。这种表情让人终生难忘。但莫笑用讳莫如深的语气说,这个我真不知道。朋友们,千万别搞错了,不是我叫她来的,我只是尽地主之谊,请她认识我的朋友,并积极地买单。事情就是这样。
叶青拿纸巾吸印着胸前那一片污渍,说,你们相信莫笑的话吗?
记者兼诗人南川说,片面之词,不可采信,需综合当事各方意见。
给人算命的那位说,鬼才相信。
我的同事刘辉此时不必要地提到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相信莫笑的话吗?
我将目光从面前堆满碟盏的海鲜残骸移开,认真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人,说,俗话说得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不知道我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效果,总之叶青哈哈大笑,并朝我伸出酒杯来碰杯。她笑的时候表情很夸张,身体的动作更为夸张,碰杯的同时又用另外一只手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自觉地竖起汗毛。我注意到,在递来酒杯时她的眼神和杯中酒一起荡漾,而已经喝得差不多的我,竟然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示好。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叶青给我的感觉,就像那只被剥了壳的大虾,鲜美地颤动着,热腾腾地颤动着,仿佛还在海洋之中,还不叫海鲜,而叫海洋生物。一旦我将她和食物联系起来,就不由自主地看她。一旦我开始注意她,目光就无法移开了。当她说起如何认识了莫笑,如何来到广州,她的语气和胸部一同起伏。胸前那包裹在闷热的夏天里让人遐想的物体,不断地挤压空气,仿佛有人隐藏在其中不断拉满又松开弓弦,正准备向夜空发射什么。
叶青的激动,加深了她的话语的可信度。按她的说法,她放着好好的公务员不当,从汨罗江畔跑来这臭水沟旁,只有一个原因。只有一种力量,可以让她下这么大的决心。何况,她还在当地开了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承接些政府的旅游文化活动,也给一些如火如荼的地产公司做开业仪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当叶青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莫笑试图用一杯酒来阻止他。他将酒杯斟满,递给叶青,说,不说了行不行?你越说越离谱了。
叶青说,哪里离谱了?地产行业不是如火如荼吗?
莫笑说,我现在喝多了,不说了行不行?
叶青说,怎么不能说了?
莫笑说,给我点面子嘛。
叶青说,我觉得这挺浪漫的呀。这不浪漫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叶青说浪漫这个词。当她说起浪漫的时候,和她说起爱情有明显的区别。说浪漫时,仿佛是喝了一口上好的冰冻白葡萄酒不舍得吞掉的表情。很明显,这个词让莫笑感到了危险,因为当时他已经有了家室,不宜再和另一个女人发生过于亲密的关系。而浪漫对叶青而言显然十分重要。于是她换了种说法,声称自己刚才都是说着玩的,其实她纯粹是为了诗歌而来。诗歌和爱情相比,有着同样的浪漫。据她所言,在一场纪念屈原的端午诗歌活动上,她作为当地主管部门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作为诗人的莫笑一行,以屈原的名义,和诗人们喝了不少酒。诗人们惊人的随便和不太惊人但很好强的酒量,都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比江边酒吧上空的满天繁星还要深刻。随后不久,她就抛下了人人艳羡的公务员身份,抛下了蒸蒸日上的模特经纪公司,来了广州。
对此,莫笑不置可否,只是说,好啦好啦,喝酒吧喝酒吧。
叶青还想说什么,莫笑冷不丁说了一句,朋友们,你们知道吗,公务员是不能经商的。
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莫笑是想说明,叶青是因为那家模特经纪公司,才不得不辞掉了公职,和诗歌以及爱情关系都不太大,和他本人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瓜葛。他不过是收留了流浪的她,并好心将她介绍给广州的朋友们。叶青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反驳莫笑,只是沉默地喝了两杯酒。她一沉默,气氛便冷了。干喝了两杯,莫笑便起身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刘辉假装气氛还是正常的,说,再喝几杯嘛,反正你又不上班。
叶青摸摸脸,说,再喝几杯嘛。
莫笑说,不喝啦不喝啦。
叶青说,我不想走嘛。
莫笑说,那我先走了。
叶青说,你先走嘛。
莫笑说,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叶青呼呼喝了两大杯,说,我搞接待工作的,我的酒量你知道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叶青的酒量,但我知道一个女人酒量再好也不会这么灌自己,她一定是因为什么事而伤心了。那时,我还过于年轻,缺乏必要的社会经验,对男女之事更加懵懂,但即便如此,我也能感觉到,是莫笑那句话严重地伤害了叶青。或者说,他那句话让叶青来广州这件事失去了其中的浪漫色彩。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有人拍了拍叶青的肩背。我被这种气氛感染,不自觉地停止了进食,将双手放下,垂在两腿之间。众人的表演即将进入尾声,作为观众,我认为应该表现出基本的礼貌,不应在表演期间进食。可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最终无法置身事外,反而被拖进了漩涡中心。
就是从那时起,我意识到,叶青将让我的一切发生改变。因为她指了指我,对莫笑说,放心好了,你放心好了,一会儿他送我回去,我看他很清醒。
我的脑子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而我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莫笑猛地推开红色塑料椅子,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和珠江啤酒瓶滚落的声音之中,起身离去。
在我酒后模糊的记忆里,广州的那个夏天闷热无比,比我所经历过的其他夏天都更为闷热。我想是因为空气的湿热和酒的燥热混合在一起,加深了这种感觉。下了出租车,我和叶青越过天桥,上台阶的时候我甚至扶了一把她的腰部。路过一个摆着箩筐卖莲蓬渴望深夜下班的人买两把的老人,叶青买了三个莲蓬,十块钱。即使深夜依然没有凉风,我的呼吸和脚步一起变得粗重。就这么走到了她所住的小区门口,我记得是江边的某个旧小区,江风使空气更湿,更热,更重。到了小区的大门,我说,那你慢走。她说,好的,你小心点。她走进那深黑色的铁门,走向某栋楼斑驳的楼梯口,出于礼貌或别的什么说不清楚的心情,我站立不动,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朝还站在树影下的我招了招手。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跑上前去,抓住那只因为酒而变得很软很热的手。看上去,是她让手安静地待在我的手心里,实际上是她牵引我又走出了铁门,走向江边。我们沉默着,在空无一人的江岸,在一颗大榕树凸出的树根上坐下,吃那三个莲蓬。我记得,莲子有点苦,她剥开一颗,就放入我的手心,随后抬头,发出轻微的笑声。
吃完了莲子,我意识到应该告别了,不然就显得太不懂事。那时我对爱情还抱有一种纯而又纯的遐想,认为过于快速的表白很不真诚,会让一段关系尚未开始就宣告结束。而叶青似乎也有同感,当我站起身,她也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莲子碎屑。几片榕树叶子恰巧落在她身旁,制造了一点响声,使我没那么尴尬。我没有准确的话表达自己的内心,或者说没有简短的话来表述我那混乱又热烈、躁动又羞怯的想法。我的意思大概是想在不引发她反感的前提下,再次约她见面并恰如其分地表明其实我不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而只是她的魅力过于强大。在我游移之间,她轻易满足了我的愿望。返回路上,她问,广州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现在我知道了,如果我要表达类似试探的意思,用一些这样的疑问句,就能起到不失热情又不引起反感的效果,比如我可以问她,这两天有没有想去哪里玩的?
我必须装作对广州很熟悉的样子,以证明我有能力尽地主之谊带她熟悉这座城市。事实上,我对广州的认知,仅止于那永远带着潮湿霉味的城中村。调动不多的知识,我列举了几个地名,从越秀公园的五羊雕塑说到沙湾古镇的岭南乡村。当然,我选择的都是适合两人散步并在必要时可以找到隐秘角落的曲里拐弯的地方。最后,她选择了黄埔的沙面岛。我们约好次日傍晚,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我在她小区楼下等她,一同前往。
黄昏时分,江面开阔,晚霞映照,水鸟在逆光中掠过。沙面岛满是人,不仅有神情各异的游客,也有周边老少居民。江边的空地里,一群老伯和老太,正聚在一起唱歌。拉手风琴的老人坐着轮椅,晃动着,而唱歌的老太太跟随《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摆动手臂。在他们周围,几个玩滑轮的小孩,钻来钻去。再远处,一排垂钓的人盯着水面,丝毫不为歌声所动。有鱼上钩了,看起来不小,他们便开始惊呼着跑过去观看。可是那人的鱼竿太细,承受不住大鱼的挣扎,最终还是脱了钩。围观的人群摇头叹气散去。围着看的一名环卫工人,也推着保洁车笑了笑。她上衣的反光条,反射出远处低垂的阳光,晃了我的眼。
也许是因为傍晚,也许是因为叶青,也许是因为沙面,也许是因为所有这一切的综合作用,总之,我对广州这个城市突然有了一种无言的喜欢,连带对这个城市的阳光也有了新的认识。此前,住在电线缠绕的城中村——客村,我对阳光没有什么需求,因为总是清晨便离开,深夜才归来。相比之下,我更贪恋下班途中的万家灯火和各类小店散发出的食物香味。浓重的油烟裹挟着肉类烂熟或焦黄的味道,在小巷之中盘旋不去,对于饥饿的人来说,它们的美妙无需强调。但此时此刻,看着这欢愉的人群,我也想占有这样的阳光,开始怀疑蜷伏在城中村的日子。
我快步往回走,才意识到我竟然走完了整个岛。我没有记住那些造型各异的民国建筑群,异国风情的领事馆,在浓荫之中飘出咖啡和甜品香味的小店,甚至没有记住叶青,却记住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叶青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了。仿佛她是一道影子,或我是她的一道影子,紧紧地挨着,却没有什么交流。
猛然之间,我意识到我的记忆出了错。我无意识地美化了自己和叶青的相遇,美化了自己在她心目之中的印象。我不得不羞耻地承认,在那个初见她的夜晚,我低头吃虾的样子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叶青离开时没有叫我送她,没有叫任何人送她,因为大家都看出了她和莫笑的关系。能送她的只有莫笑。我是在拼尽全力的想象中,虚构了自己和她的关系进展。实际上,是我独自买了莲蓬,在城中村的榕树下一个人吃完了莲子,并想象如果我送她回去会发生什么。而她更没有让我带她游览广州,我只是臆想着如果我有一个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那应该去什么地方,可以让长时间的相处尽量不那么尴尬。为此,我特地一个人去沙面踩点,并规划了完整的路线。正因为一切都出自我的想象,这段记忆里的她几乎一直是沉默的,就像梦里那样只有画面而没有声音,这明显和她平时的样子不同。
那晚之后,我们许久都没有见面,至少有三个月。我曾经想也许应该主动组个局,但在交完城中村四百元一个月的房租之后,我已将钱划分为三十等份,每早步行上班,每晚核对是否超支,以便挨到下个月发工资的那天。为了了解关于她的一切,我成了刘辉的朋友,让他尽可能地带我参加聚会。聚了几次,我最终难以忍受总不能买单的窘迫,于是在业务方面拼命表现,又接了些私活,给大小老板们拍装模作样的形象照,总算让收入上了一个台阶。
正是在那段时间,我体会到了以往忽略的一个真理,不是所有的追逐利益都显得下流,也不是所有的安贫乐道都显得高尚。
我认为,当我有了金钱,便有了武器也有了掩体,可以随时向叶青发起冲锋。但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便是我对我的目标一无所知。当参加的聚会越来越多,听到她的消息越来越多,我才发觉,面对这样一个人,我的胜率实在小得可怜。
那晚之后没过多久,莫笑就开始缺席这群朋友的所有聚会,自然连带着叶青也消失了。大家猜测莫笑是因为丢了面子所以躲避大家的取笑,猜测叶青已经回了岳阳继续她的模特经纪事业。正当我以为这段故事将就此结束,我也将继续蜷伏在城中村不见天日时,某次酒局,南川带来了新的消息。
原来,叶青那晚独自离开之后,很快和莫笑分了手,并全身心投入了另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所以我们再也没见到她,那是因为她的新男朋友不再是诗歌圈的穷青年,而是一名不大不小的艺术家。作为记者的南川恰巧认识这名艺术家,并写过几篇可以说吹捧得恰到好处的文章。之所以说轰轰烈烈,并不是这段关系本身多么违背人伦或曲折离奇,而是叶青每次和新认识的艺术家们聚会时,都会同步公布这段关系的进展和细节。有时在大排档,有时在酒吧,有时她干脆把一大帮人叫到租住的房子里,猎德村的一居室,做几大盆菜,拿出好几种酒。也就是说,许多人几乎同时见证了这段关系发展过程的每一刻,也便同步经历了其中的情感起伏、情绪转变。用南川的话说,在艺术圈,现在叶青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明星,大家都乐于和她聚会,和她喝醉,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述那些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精彩经历。
听到南川这么说,我差点暴露了对叶青觊觎已久的心思,迫不及待地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吧。
南川像是回答我又像只是顺着他自己的话头,他捋了捋不多的头发所扎成的短辫子,说,给你们看条微博,你们就知道了。
那时微博刚刚兴起,人们乐于编造或记录分享所有的日常,甚至有官员把微博当成了短信,和深爱的下属在全国人民面前打情骂俏。
“看吧,是赵小河发的。”南川打开手机。
赵小河便是叶青的新男朋友,同样有一条辫子,只是比南川的粗许多。这条微博配有一张他怒睁双目的图片,文字写着:
“叶青的朋友你们好,以后请不要叫叶青喝酒,如果有人叫她,请确保你们不会被我知道,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冲突。请叶青的朋友们相互转告。”
“这赵小河还挺幽默。”刘辉说。
“这叶青有点可怕。”南川说。如果见过叶青喝酒的样子,你们便会知道叶青的可怕。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么喝酒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喝醉后像她那么多话的。可是大家都喜欢跟叶青喝,因为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在喝醉后那么狂浪,那么妙语连珠,那么顾盼生辉。最后,南川总结:“只要不跟她谈恋爱,叶青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但要是你跟她谈恋爱,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倒霉蛋。”
“谁还敢跟她谈恋爱啊。”我说。
在内心,我暗暗为叶青这样的举动叫好。叫好的理由很简单,别人越不敢接近她,那我的机会便越大。我在内心掂量了一下我的筹码。在当时年轻气盛的我看来,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因此需要冒险,需要拿着手上不多的筹码,走进人生的赌场,赢取金钱、爱情、阳光,或者其他的东西。既然筹码不多,那么我就需要寻找赌场游戏规则的漏洞,以便胜率尽量大一点。
在赢取叶青的这场游戏中,有什么漏洞可钻呢?看起来,她是个不设防的人,对爱情过于看重又近乎游戏,过于热烈又十分脆弱,这样的人容易接近却难以摆脱。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发现我得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先上牌桌,才知输赢。我连叶青的人都见不着,在这想那些纯洁或不纯洁的手段,很明显没有任何意义。
本来我想向南川提议,我下周生日这天,在天河立交下的蚝德喜组个局,他可以邀请叶青来参加,大家从傍晚到凌晨,进行一系列疯狂而又在我经济允许范围之内的活动。但天生的谨慎还是妨碍了我做出这么主动的行为。我只是假装不在意地滑动赵小河的微博。滑着滑着,我看到了一道光芒照向我。那不是手机屏幕突然变亮或酒吧顶上的灯出了什么问题,纯粹是我的一种个人感受,因为在那条威胁别人不要请叶青喝酒的微博往下几条,我看到了一则展讯。赵小河在某个民营美术馆的展览,就在两天后的周末。我认为这蕴含着某种天意,恰好在今天,南川让我看到赵小河的微博。恰好在我快生日的时候。恰好在我苦干了几个月有点钱的时候。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她。在参加开幕式的人群中,我远远地看到了她。我感觉她也发现了我。她确实发现了我。这一次我的记忆没有出错。那种在人群急切寻找等待已久的人的感觉过于强烈,何况这个人是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人。
应该是在体内某种激素的作用之下,我又产生了幻觉。当时我感觉到她穿过人群的眼神,灼热而兴奋,使我怀疑我们不是只见过一面,而是彼此都经过了长久的思念。有那么几秒钟,有什么东西从她眼睛溢出来,正如那晚的大虾的香味,穿破了坚硬的外壳。我感觉她正在失控。我的眼神当然有过之无不及,但我还是忍住了直接冲上前去找她说话的冲动。毕竟别人男朋友正在台上。站在人群的外围,我看着她的背影,静静等待开幕仪式冗长无趣的吹捧式讲话结束。而她偶尔会看向我,我更为确定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偶遇式的惊喜的火花。
正在我表情木然地胡思乱想时,不知什么时候,她绕过了人群,奔向我的身边。不瞒你说,她是小跑着来的。看来我并不是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她小跑的姿势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生。我笑着看着她,如果我再大胆一点,我应该张开双臂欢迎她。就这样,十一月难得的凉爽里,她穿着一条长裙,裙摆翻动出细浪,为了不发出太大的脚步声,她夹着手臂,踏着碎步,这些动作使她过于丰满的胸部颤动得更加明显。我确信,跑动的她比坐着的她更为妖娆,而她抿着嘴笑的表情则比大笑的时候多了一层娇俏。
转眼间,她到了我面前,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当然是为了你而来的。我想说这句话。我还想说,你是不是也在等我?不过这些话都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我指了指常年带在身上的相机,说,我来拍照的,没想到你也在。
她说,哎呀,你来我可太高兴了。你们后来怎么不找我喝酒了?
她那雀跃的神情和姿态进一步鼓励了我,我觉得此前的日思夜想都有了着落,此时此刻,我应该像情场老手一样行事。我趁势说,那我现在就约你。
“什么时候。”
“下周我生日,叫了一帮朋友。”
“没有莫笑吧?”
“你来我就不叫他了。”
“那行,说定了。”她望向台上,那边正在剪彩。
我觉得我的脸皮突然厚了,厚到可以发出一个往日绝不可能发出的邀请。我指着展厅一侧的艺术品商店兼咖啡厅,说,我们去那坐一会儿,怎么样?
她看了看台上,又看了看咖啡厅,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不了吧。”
像是为了弥补我,她补充了一句:“给我留个电话吧。”
台上的赵小河朝这边看,叶青踮起脚,朝他挥了挥手。
互报了号码,我认为今天的任务已出色地完成。可是叶青在存号码的时候好像遇到了麻烦。不,应该是我遇到了麻烦,遇到了打击。因为叶青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记得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一阵红。我还缺少控制这种瞬时反应的能力。我报了名字。叶青快速地输入,低头时浓密的头发垂了下来,她伸手撩到耳后,我看到她鬓角的一颗痣上有短短的绒毛。一般人应该没有看到这颗痣。很明显,至今为止,这是我所知的她唯一的隐秘。
“一定要找我喝酒呀!好久没人叫我,我快疯了。”离开时,她再次加深了我的失落。我不过恰好是她赖以突破赵小河禁酒令的一个人选,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看完展览你去哪?”我徒劳地说着。
“一会打电话。”她用手放到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手势,又小跑着离开了。
短暂的失落之后,我很快平复了心情。这得益于我在找工作过程中所经历过的失败。一个从未失败过的人,会害怕失败,而一个失败过无数次的人,只会期待胜利。四处看着那不明所以的当代艺术,身边的人看似陶醉和深沉实则主要是茫然的表情,比艺术本身更让人着迷。就在这时,我看到在楼梯拐角处,叶青和赵小河挨在一起,从他们动作的幅度来看,两人正在争吵。对此情景,我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为了防止他们发现我的快乐,我转身离去。
生日那天,我没有等来叶青,也没有等到她的电话,只等来了一条短信。
短信说,地址给我一下。我以为是问聚会的地址,便重发了一遍过去。可是她说,你的收信地址。我好奇她为什么要收信地址,写电子邮件不就好了吗,可是她坚持。接下来的对话让我明白,她正在尼泊尔加德满都的集市给我发昂贵的短信,她将不能来参加我的聚会,但她将给我写信,如果我愿意,还可以给她回信。
我强装欢颜,当刘辉说起“你不是说叶青会来吗,怎么没看到?”的时候,我表现得像是很了解叶青似的,说,你还不知道她吗?一会一个主意,现在她正在尼泊尔浪呢。
一想到叶青正在尼泊尔给我写信,也许在山谷里喝着当地的啤酒,醉倒在地,我几乎感到与她同在,于是莫名其妙又高兴了起来。随后南川透露了一个让我更想大饮三百杯的消息,他说在那次展览后不久,叶青就和赵小河分道扬镳了,理由是如果要在酒和男朋友之间选一个,她一定会选酒。赵小河建议她冷静冷静,出去散散心,回来也许会有不同的想法。于是她便去了尼泊尔。在觥筹交错中,我挥霍着这几个月辛勤工作的劳动所得,频频与南川碰杯,他也没让我失望,透露了叶青的更多消息。
对我而言,这些消息有好有坏。南川说,和莫笑分手后的一段时间,叶青常常抨击诗人,也顺便抨击诗歌。她常常说,诗有什么了不起了,诗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把文字分行吗?那时,她已经和艺术家们混在一起,但还没有和赵小河谈上。那时她随口说出的话,被这群艺术青年捧为诗歌,尤其是她酒后说的话。比如有一次酒后,大排档突然停电了,只有几个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她醉意明显,前言不搭后语,说:“谁给我一支烟,我今晚就跟谁走。”没人理她,她又指着其中一人说:“黑灯瞎火的,你为什么抽烟?”那人笑了笑,说:“你喝多了。”她摆摆手说:“你以为在黑暗里抽烟,别人就看不见你的心事,其实你他妈的心事和烟味一样明显。”那人说:“这是句诗啊。”她说:“放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喝醉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心事,南川说,但就是那天,她跟赵小河走了。
虽然我认为那不是诗,但如果那不是诗,许多男诗人写的诗就更不是了,所以我们还是称她为诗人吧。于是我问南川哪里可以看到叶青的诗。南川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说,你不要对她这么好奇好不好。
看来我已经暴露了。还好我是在酒后暴露的,这样的我,与平日相比有了更多的勇气。这种酒精带来的勇气稍纵即逝,如同超自然的现象一闪而过,我抓住机会,跟南川说,你跟叶青什么关系?
南川说,没什么关系,真的。
我说,那你想不想和她有什么关系?
南川说,不想,真的。
我说,那我就明说了,我想和她有点关系。没关系吧?
南川说,那你应该先看看她的小说,你会明白有没有关系。
是的,叶青不仅写诗,还写起了小说。南川说,她认为写诗没什么难度,又赚不了什么钱,还是写小说吧。南川说,如果你不和她谈恋爱的话,你就会认为她的小说写得真不错。如果你和她谈恋爱的话,那你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倒霉蛋。
我不明白南川的意思,南川说,这你也不明白吗?
南川说,正如在和诗人莫笑分手之后,她开始和随便什么人喝酒一样,她的小说也有一种很随便的风格。这个随便有两种意思,一是写法很随便,也可以说是天马行空;二是写的内容很随便,也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尤其在描写爱情和性这两个方面,她表现出了罕见的勇气和灵气。南川利用给艺术家写评论的功力,使用惯用的吹捧式语言风格,为她写了一篇评论,声称她笔下的性与爱,“充满宇宙大爆炸之初那样恢弘的能量,汹涌而来,直至形成氤氲的星系,千万种变化,千万种生命。满天繁星注入你的体内。你无力抗拒,敞开自己,如同海洋敞开海浪,岩石敞开裂缝,你逐渐敞开伤痕,随后感到绝对的平静,绝对的相信,感到一种清澈缓缓从眼里流出”。
看完南川发来的云里雾里的评论之后,我大为震撼,特地去搜了她的小说,读了几段。我大概明白了南川为什么这么写,也顺带了解了为什么和她谈恋爱的人是全世界最大的倒霉蛋。因为,任凭谁都能看出,她小说里写的大部分内容是她的生活写照,充满了真人真事,有些甚至不用对号入座,直接用的真名。
这里仅凭我的记忆,写下几段她小说里的话,涉及到人名的地方我已隐去: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其实是一个传统的人。我跟他们说,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绝不会蒙着丝袜去抢银行,而只会穿着丝袜去勾引男人。因为我有一个传统的信念,那就是我宁愿做失足妇女,也绝不做失足青年。”
“我有过许多男朋友,但只有××在汨罗江边,将满天繁星注入了我的体内,那些星星,我记得有点过于光滑。”
“我还能不能活下去,取决于我还有没有钱。而我有没有钱,取决于我能不能承受无趣。基于这个逻辑,我决定交往一个无趣却有钱的艺术家,他的名字我会在本文最末揭晓。但出发之前,有一个问题难住了我:是穿上丝袜,还是光着脚,涂上指甲油?”
“记得有一次,我对×××说,‘我爱你那不能自制的淫荡’,你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吗?这个男人一直温文尔雅的艺术范的表情里,出现了诧异的裂缝。好比真空包装漏了气。我知道只要撕破这个包装,将得到这个世界上最狂暴的糖果。”
“我记得那些黑暗中默默抱紧我的人,一般是因为他们醉酒之后把我当成了枕头。”
……
看完这些小说片段之后,我认为我的生日聚会应该结束了。这本不是一场必须举行的生日会,这本来就是为了接近叶青、了解叶青而生造的一场仪式,既然现在我已经通过她的小说深入了她的内心,那么仪式的任务便已完成。对于接下来的娱乐项目,我抱着友善的态度陪大家完成,甚至还在众人怂恿之下去一家金碧辉煌的KTV,尽心尽力地为朋友叫了几个小妹陪酒,将我数月来的积蓄一扫而空。KTV的气味很复杂,包含了红酒、雪茄、鲜花、化妆品、香水等的味道。这股五颜六色的味道冲击着我的神经,但复杂之中我却被一种平静笼罩着,简直有点坐怀不乱的意思。我身边妖娆的女郎,只能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手机,和别人聊起了天气和亚运会。唯一让我感到迫切的是,什么时候会收到叶青的信。她真的会写信吗?她会写什么?也许只是一张明信片,潦草的几行字,也许不止。这种期待本身,在那时的我看来,便是男女之爱中最接近永恒的快乐。
大约在一周后,我收到了这封信。在办公室打开信封后,我觉得很对不起叶青,对不起她的真诚。因为在我最夸张的想象里,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明信片,应该是这封信的极限,但实际上,我收到了三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纸上写着她的旅程,她的见闻,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想。诸如“我总是在这里看到笑的人,看着看着我就想哭”;“哭的味道是咸的,而生活的味道是复杂的,真正的美味永远是复合的糅合之后的凝结”;“你能经历多少痛苦并穿越它,就能见证多少奇观”。整封信像是一个人的梦话,像一个人分享自己的梦境。这种窥探叶青梦境的想法,让我有些激动,快读完一半时,我不得不起身,去到办公室杂乱的阳台上吹一吹风。有几位同事可能发现了我的异常,觉察了我嘴角的笑,不过他们都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看完信,我往后靠在办公椅上,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平静了下来。
读的过程中,我告诫自己,她可能给所有人写信,甚至可能只是换了抬头,抄录几份。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她给只见过两次面的我写一封长信,分享这么多,这么细,甚至分享无聊。但读到结尾,我知道了原因。
在信的结尾处,叶青自己解开了谜底。她说,这段旅行,让我想通了许多事情,也让我更想做早就想做的一件事,一件真正的奇观。这件事需要一个摄影师,我只认识你一个摄影师,等回来时,希望和你聊一聊。回来见。
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见识叶青的自以为是,似乎她早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似的,没有询问,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回来见。她就不考虑考虑也许我并不想见她吗?唉,她知道我一定想见她。
我好奇她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为什么需要摄影师。在期待中,我想象了无数种可能,但即使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一千倍,也绝不可能想到她那样惊世骇俗。
叶青回来的那天,正是广州亚运会开幕的日子,正是二零一零年广州天气最好的秋日。我放弃了请她去我踩过点的沙面,而是大胆地提出去白云山。因为在白云山半山腰,可以完整地看到广州塔的亚运开幕式焰火表演。我认为,我既然认定这是我所喜爱的人,那么就应该不管别人的不屑和反对,否则我总有一天将十分后悔,我的灵魂将十分孤独。那晚,在广州塔燃放亚运倒计时的灿烂烟花时,我们在白云山半山腰喝酒。我想借着酒意进行适当的告白,但在烟花快结束时,我还没说出口。等她告知我她的计划,我更说不出口了。
正是这个计划以及接下来的行动,让她终于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好比烟花在黑暗中逐渐消失于无形,彻底得难以用一句话来形容。
叶青召集大家次日吃饭的地方,是一家久负盛名、宽广无垠的海鲜餐厅。换句话说,这么贵的餐厅,要么显示她现在很有钱,要么显示她想表现得很有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去往饭店的出租车上,我重新使用已荒废多年的短信功能,给叶青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大致意思是,因为她回来得太过突然,我很希望在正式吃饭之前,和她进行一次不那么正式的单独会面。很快,她回复说,哈哈哈,我也正想找你,你来我房间吧。
我记得那次她从加德满都回来之后,给我打电话,也是说,你来我房间吧。我进入酒店房间,却找不到人。我四处找着,喊着,有人吗,人呢?找了几个来回,我在衣柜里拎出了正窃笑着的她。在这个孩子的游戏结束之后,我们进行了成人之间的游戏。
在后来的几天,我们沉浸在这一类的游戏中不可自拔。或者准确点说,我发现她十分喜欢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便尽量配合她的表演。每次我开门时,她会立即激动地藏到某个角落,我进门会装作毫不知情,说,有人吗,人呢?然后四处找找,嘴巴里喊着“我来找你了”,实际上只是和往常一样脱鞋,上厕所,洗手。毫无例外,她总是在衣柜或窗帘之后窃笑。只有一次,她藏到了床底,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拖出来。
在和她肉帛相见的那个夜晚,在游戏之后我曾郑重地重申,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的关系不会变,但最终当然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现在,之所以想在饭局之前见她一面,并不是因为我对这些游戏还有多么怀念,而纯粹是出于一种担忧。担忧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她。经历了年少无知之后,我已经明白,我们无法要求别人仁慈而善意地看待我们的苦难,只能自己咬牙做好准备,尽量不要变成了当年所厌恶和不屑的人。我担忧看到叶青失去了意气风发,而只保留了不计后果。担忧她以为等待她的是一群念记旧情的老友,而不知道人们答应赴约更多的是因为她能带来中年男人无聊生活里的一些调剂。当然,我尤其担忧她变得衰老而枯槁,将我对那段岁月的良好印象破坏殆尽。
离酒店越近,我越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思绪。为什么过去的生活如此糟糕,我们竟然还这么眷念不已?为什么现在的生活安稳富足,我们总感到没有什么是值得活的?
我在酒店门口等待,一辆奔驰停在我面前,叶青从车里下来。开始我以为这是一辆租来的专车,事实证明我错了。这就是叶青本人的车。是的,叶青开上了奔驰,不只如此,她有一种开奔驰很理所当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神情,这让我涌起了一丝少见多怪的自卑感。
从奔驰车上下来的叶青,朝我挥着手。还是那个习惯的动作,踮踮脚,挥动着。不同的是,她手上多了一块亮闪闪的表,看上去这是她现在所属的一类人的标配。自然,服装也是标配的。同样,她的体态也是。略微胖了一些,体现出常年锻炼以及和岁月搏斗之后略显疲惫的下垂感,但如果你赞美她不过是三十来岁,也并不会让人感到违和。
她继续邀请我去她的房间,但我还是委婉地表示,就在楼下的大堂咖啡厅坐坐就好。我不知道她这七八年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变化,因此话题便先从回忆开始。当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回忆就像存在银行里的活期存款,很适合在这种情况下取出来应急。
“其实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在说起当年那次我协助拍摄的行动时,叶青抿了一口咖啡,说出一句很不符合她以往性格的话。
“要不喝点酒吧。”我感觉如果有一些酒配合回忆,那么交流会更顺畅。
“唉,我戒了。”叶青说。
“什么时候?”我记得昨晚叶青在电话里满是醉意。
“好久了。”叶青继续喝着她的美式咖啡,“后来,没人找你麻烦吧?”
如果说刚毕业那年的生活里什么最让我印象深刻,那么除了和叶青之间的儿童游戏及成人游戏,便是她所说的麻烦了。前者代表极端的快乐,后者代表极端的痛苦。
从白云山下来的第二天,我们便着手开始叶青策划已久的行动。或者用她的话说,叫行为艺术。她说和赵小河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总算看清了这群所谓的艺术家。他们拥有技术却缺少灵魂。在尼泊尔的山谷里,满天繁星再次注入了她的身体,她感受到了真理:艺术的灵魂不是光滑的,甚至不是真,也不是善和美,而是有趣的悲剧。如果无趣,那便没有灵魂,如果不悲剧,那灵魂便不深刻。这是她在悲伤之中发现的真理,因此她迫不及待想要实践这一发现。她的实践,是进行一场“撕开艺术家的灵魂”的有趣的行为艺术。
我听到她的实施计划时,友好地提示她,她可能会被人怀疑是不是疯了。她发出标志性的癫狂的笑,说,哈哈哈,这样最好。
我再次提醒她,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说,你愿不愿意帮我?
我问她,是不是赵小河伤你挺厉害的?你要报复也不用这样,换个男朋友不是很简单吗?
我差点就说出,要不我俩试试也行。但叶青说,你想多了,我不想玩男人,就想玩玩艺术。
于是我们便行动了。前面说到,当时微博刚刚兴起,人们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在上面分享日常也窥探别人的日常。于是微博成了我们发布行动信息的完美工具。
每天早晨,她便以约会的名义约一名艺术家,他们聊天、吃饭、喝酒、睡觉。我请了几天假,全程躲在暗处偷拍。在酒店,也装上摄像头。当然,只拍摄他们进门的一瞬间,以避免不必要的法律风险。
就这样,叶青一共约了十名艺术家,详细记录了交流的全过程,包括每个人的喜好、癖好、特征,包括前前后后所有的聊天记录,男人们明处的魅力和暗处的秘密。当所有资料整理完毕,她用她诗歌般的语言、小说般的细节,配合我专业的摄影图片,在微博连载了这一行为艺术的整个过程。
当发到第三天也就是第三个艺术家时,全广州都已知道了这件事情。全广州的媒体也开始报道这一行为艺术。评论家们倾巢出动,从性别意识、艺术本质、社交传播、法律隐私等各个角度,进行热火朝天的阐释。赵小河注销了微博账号,可是还是有记者登门采访。据说,引起了好几次不必要的冲突。莫笑的事也被挖出来,传言他妻子一怒之下,让他净身出户。已经暴露的艺术家们纷纷澄清。有的说,进入房间之后,叶青便将他们推出了门,根本没有发生人们想象中的事情。有的说,叶青这个人太无聊了,他们所进行的交流,既没有深入灵魂,也没有深入肉体。还没被暴露的艺术家们,尤其是那些家庭幸福或者年高德劭的,纷纷打来电话向叶青求饶,求她不要再闹下去了。
发布到第五个时,某一天,我再次将她从衣柜里拎了出来,这一次她没有笑,而是抱着膝盖在哭。我知道,这个有趣的悲剧现在不再有趣,而只剩下悲剧。我让她别哭了,你至少还有我。我再次强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的关系不会改变。她说,你会怪我吗?我说,我建议你别再发了。她说,我不再发了。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出所有影像资料是我拍摄的事实。我成了广州艺术圈的众矢之的。在艺术青年的口中,叶青成了不折不扣的烂货,而我是心狠手辣的傻×。有两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小青年曾试图在小道上抢夺我的相机,并用相机来砸我的脑袋。还好我当机立断,放弃了身外之物,拔腿就跑。
幸运的是,诗歌界依然接纳了我。这得益于我灵机一动,说是我是说服了叶青,说诗歌界还是有好人的,至少在座的都不错,她才放弃了和诗人们约会。说完这句话,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叶青,可是,对于友情的渴望和对于被孤立的恐惧,让我做出了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
同时,我用另一个理由减轻了自己说谎的负罪感。这个理由便是叶青的消失。自那次在衣柜里流泪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有人说她去了香港,有人说她回了家乡,还有人说她嫁给了外国人。总之,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再也没听到她的笑声。
直到此刻,眼前的女人优雅而略带疲惫,和我记忆中的叶青截然不同。在她脸上,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经过一番交流,回忆加入了新的细节,变成了新的记忆,就像钱从银行取出来绕一圈,旧钱变成了新钱。但光有这些还不够,我还需要知道她消失的这些年都去了哪里。眼前的人如同一个容器,要等倒出容器里的东西,细细辨认之后我才敢说,我认识的那个人重新回到了身边。
我看着眼前的茶和咖啡,有点发呆,可又不知从何问起。按以往叶青的性格,她应该早就把每一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给我讲了个遍,连带其中的心理变化,巨细无遗。也许是她变了,也许是她要等所有人都来齐了才一次性讲完。于是我试探着说,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联系我们?
她脸上游移的神情一闪而过。我猜她正处于想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情况,需要我往前一步,轻轻一推。这些年,我经历了不少女人,已粗略知道该如何让她们主动滔滔不绝,掏心掏肺。只是我不太想在叶青身上使用这些伎俩。如果可以,我宁愿还是当年那个非常幼稚、非常冲动而又非常真诚的傻×。于是,我有限度地调动和她有关的回忆,最后用了当年那想象过无数次的一招,用问句。我说,这次回来有没有想去哪里玩的?
就这样,话题引向了现在,引向了她这些年对于广州的想念。在适度的引导之下,她应当是完全重拾了对我的信任,跟我说出了这七八年所经历的离奇又似乎顺理成章的故事。听到后来,我意识到,我有点过于自作聪明了。
一望无际的餐厅,让人想起了关于海的景象。活蹦乱跳的已经成为海鲜的海洋生物,让我想到第一次和叶青见面那晚的那盘大虾。很快大家都到齐了,大家都怀有同样的好奇和疑问,但没有一个人说出口。不仅因为这么多年没见导致的陌生,还因为叶青不再喝酒了。
一个不再喝酒的叶青让大家有点无所适从,但她的钱以及大把花钱的豪爽还是收获了大家友好的对待和热情的响应。一开始气氛不算特别热烈,毕竟时隔七八年,大家需要一定时间来重新适应。适应叶青胸部更为丰满但略显下垂的身材,也适应她说话时更为频繁出现的英语单词。在和我聊天时,还没有这个现象,等人一多,交流起近些年的见闻,那些英文人名和术语,就好像进口海鲜一样出现在桌子上。在中文中夹杂英文,一不小心就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在座的男性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压力。
随着推杯换盏,酒意渐渐升高。很快有人半真半假地指责叶青不够意思,引起了众人的附和。我知道他们所说的不够意思是什么意思,是认为这个女人竟然脱离了我们这个群体,脱离了我们的低级生活;是认为这个女人当年可是和我们一起喝醉了出尽洋相,一起头挨头、屁股挨屁股睡在一起,现在凭什么竟然有了高贵的姿态。这个女人,这个大妈,这个臭娘们,现在把大家叫出来的目的显然不是单纯的叙旧,而是炫耀和蔑视。
对这些叫嚷、吵闹、吆喝、碰杯,叶青一一微笑应对,有时也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则多次向她表明,会来的,他会来的,我已经跟莫笑打了几次电话了。
没错,叶青在酒店大堂跟我说过,希望我能把莫笑叫出来。当她对我讲述这七八年的秘密生活,讲到后半段,我已经知道她的目的。我甚至不想听下去了,因为这无论如何,对我都不算是一种美妙的感受。在我自作聪明的鼓励之下,她自顾自地将许多本应秘不示人的事情告诉了我。于是,我不得不保守这些秘密,并独自承受保守秘密带来的痛苦。
消失的这段时间,她在香港。她说她和我分开后,在广州游荡了一段时间,后来认识了新的男朋友,便去了香港。但随着她的讲述,我们可以更准确地表述为:她在香港做了某个男人的情人,或者通俗一点说,做小三。对这一点我并没有做任何道德上的指责,相反表现出一种基于理解的同情,这种态度促使她讲出了更多的细节。如果说她做别人的情人我还可以理解,她随后讲述的,却让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实在知之甚少。
按她无可查证的讲述,在这个男人猛烈的攻势之下,她才勉为其难满足他交往的要求。在一个工地上,男人指着正在兴建的楼房,发出了真诚的邀请:这栋楼是我的,也就是你的。她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因为弥漫的灰尘让她想尽快远离这个工地。随后男人用一句进可攻退可守的话,将球丢到了她这边:我明天去香港,你有空一起吗?
她以为是去游玩,去维多利亚港闲逛,去奢侈品店扫荡,随后是春宵一刻,缱绻缠绵,兴尽而归。但男人说,你在这住一段时间吧。男人指的是酒店。
这一住,住到了怀孕,住到了小孩出生,是个男孩。男人很高兴,说她不要再住酒店了,住家里吧。男人带她回了家里,和全家一起吃了饭。同席的有一个女人,两个小女孩。吃到中途,她才发觉,这女人并不如她所设想的是男人的姐姐或妹妹,而是他妻子。同理,那两个小女孩,也正是男人的孩子。
说到这里时,已经明显超出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范围。但叶青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毁的倾向,而她的倾向更强烈一点。她竟然觉得这样挺好,属于极致的痛苦,一旦突破,便能见到极致的奇观。她倒想看看到底能坏到哪里去。我想起这是她给我写的信里的一句话,不置可否,只说,挺好的,后来呢?
后来,因为叶青为男人生了唯一的儿子,男人的妻子将男孩带回了家。而叶青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反而和男人的妻子成了朋友,有时候约着逛商场,也并不感到违和。叶青甚至依男人的意思,不再喝酒,从此过着符合上流社会的平静生活,不再意气风发,也不再不计后果。男人投钱给她开了间画廊,也让她终于可以实践自己所理解的艺术的真理:世上只有艺术,而没有艺术家。她以为自己假若再聪明一点,冷静一点,有虚伪的灵魂和精明的技巧,就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拥有更好的人生。她以为自己这次足够聪明、足够冷静,也足够虚伪了,生活应该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应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随着她第二胎生了个女儿,男人和她从无话不谈,到避而不谈。
就这样,叶青带着女儿回了广州。“还是广州好,适合生活。”叶青讲完了她所经历和体验的奇观。最后,出发前往饭店时,她说,莫笑换号码了,是吗?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没打通,晚上吃饭你叫上他一起呗。
她尽量装得很随意,但我已经明白,我们这帮人,其实只是一些必要的道具。当你想见某个人而又不想让他觉得刻意,那便叫上一帮人一起。这种手段我在很多年前那场生日聚会上也曾使用过,但我知道我应该放弃自己的聪明,转而帮叶青完成这个小小的隐秘的目的。
“我试试。”我说,“也好久没联系了。”
眼看越来越晚,莫笑依然没有来。他在群里说,朋友们,今晚有演出,实在来不了。是的,他现在开了个Livehouse,也算有了自己的事业。越来越晚,越来越晚,饭店说要打烊了。叶青把我拉到一旁,说,我们再去加两个菜。
我们来到一眼望不到头的点菜区,路过“生猛海鲜”四个大字和一排标价昂贵的价格标签。海鲜活蹦乱跳,美不胜收,仿佛还在海洋里。服务员紧紧跟着我们,想催促又不想失去最后的大单的样子。叶青先胡乱点了几只龙虾,随后便慢慢地踱步,向我确认莫笑是不是真的离婚了。我说,是的。叶青又点了一份象拔蚌刺身,说,没谈新的女朋友吗?我说,是的。叶青说,那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呗。
饭局结束时,莫笑依然没有来。叶青突然举起了酒杯,说,本来我已经不喝酒的,今天老朋友相见,还是忍不住想和大家喝一杯。以后,我们一定要经常聚。我说,你不是开车吗,酒驾查得很严。她说,没事,我叫了朋友来帮我开。
所有人意犹未足,因为没有得知什么出人意料的故事或八卦。除了我,除了得知了许多秘密而不得不承受保守秘密的痛苦的我。像是为了满足大家此行的遗憾,当我们走向电梯口,看到一个瘦高的外国男孩走向我们。他来到面前,迎向叶青,喊了一句英文,翻译过来应该是“亲爱的”。
“这是我男朋友,丹尼。”叶青没有用英文称呼这男孩的名字,“他来开车送大家。”
大家哈哈哈地笑起来,说着谢谢谢谢,没有说更多的话,显得有尊严,有涵养。
这男孩属于那种弱不禁风的长相,但毕竟是一个外国人,于是大家尽量装作自然地观察着他。等到进了电梯,我们才不得不尽量扭头,使鼻子远离他的方向。刚进去时,只是有点常见的体味。我不知好歹地仔细吸了一下,便知道我犯了十分严重的错误。那感觉就像有人把放了好久的猫砂装在烟斗里,让你两个鼻孔一边一根烟斗猛地吸上几口,你的眼前会瞬间出现一片发黑的效果,随后开始流泪。我赶紧憋住呼吸,直到电梯慢悠悠地降到一楼。
出了电梯,众人神秘地相视一笑。我知道那笑容里的意思,这臭娘们这回是真臭到家了。
叶青对我们说,要她男朋友开着她的奔驰,将所有人一一送回家。这些年,随着房租越来越贵,我们都住得越来越偏。有的住到了小洲村,有的住到了南站,还有的干脆住到了佛山。正因如此,大家的酒局已经很难组织得起来。以往,有车一族总会成为我们的司机,但这次,大家众口一词,说,不用了不用了,下次聚下次聚。叶青优雅地看着大家,说,那就下次聚了,反正我以后常住广州了。
叶青和外国男孩一同钻进奔驰,就像钻进某种贝类坚硬闪亮的外壳。夜色中,她朝我们挥手。夜色中,奔驰快速走远。
众人散去,我在街边站了很久,又缓缓朝前走去。吃得太饱,我需要散散步消食。年纪渐长,我已无法承受如此粗暴的饮食。打了一个饱嗝,浓郁的味道让我想起我此生以来吃过的所有海鲜:象拔蚌在秤盘上蠕动,帝王蟹被捆住双螯,龙虾青色的壳收缩着,血蛤红色的汁液……当我想起海鲜,便想起了叶青,想起那年我们在夏天的深夜刚刚被一双从天而降的大手抓住,还不知道厄运将至,活蹦乱跳挣扎着的美不胜收的样子。
【作者简介:蒲荔子,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被当作鬼的人》《你是我的虚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