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4年第8期|尹学芸:和之田
走访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点位,和田的形象像陡然升高的气温一样,令人有些眩晕。太阳无遮无拦地在南疆的天空中照耀,你甚至怀疑建筑是不是没有影子,继而也怀疑自己。我经常在行走的时候左右环顾,企图看清楚自己影子的模样。没有影子,或者影子都很清浅,就像远古时期的一幅页岩画,被风吹淡了颜色。这里与内地不一样,古老的太阳浑浊、执拗、亢奋、热烈,普照的时候就像一块光滑的镜子,岂止没有死角,甚至形不成夹角。那样一种广袤、恒定、浩大、奢靡,就是地老天荒,就是创世纪时初始的模样。内地都还过着春天,家里的丁香花期才过,牡丹花期才过。来时箱子里装了厚衣服,备着以防早晚寒凉。和田的气温陡然飙升到36度,让人猝不及防。接待我们的和田地区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依明笑言:“天气也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今天是春天以来最好的一天。”说这话时已经到了文化馆。我们下飞机后到宾馆简单进行了休整,就直奔座谈会的现场,开展座谈、签约以及结对子活动。这里聚集了很多文学爱好者。天津作家协会组织的“访玉河古道,探昆仑神韵”文学创作实践活动,也由此拉开了帷幕。
晚上过了九点,太阳还在西边的天际迟迟不肯坠落,这里与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哦,这就是西域,内地人心心念念的远方。远方和诗,是很多人渴望抵达的精神高度,这差不多成了一种信仰。我们一行十人经过一天漫长的旅程,终于飞抵了和田。干燥的空气中扬着薄薄的沙尘,似乎是一种遮挡。就像面纱之于美人,让人忍不住有窥探的欲望。这算好天气还是算不好的天气?事后得知,依明主任的话不是客气,那天的确算得上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也像美人蒙面。这不由让人想起那首著名的西部民歌《掀起你的盖头来》,创作者不知是不是也受了天气的启发。在新疆辽阔的版图上,和田这片山水,南抵昆仑山脉,与西藏交界;北邻塔克拉玛干,与大沙漠相连;西南与克什米尔控制区接壤。这都是些让人心潮澎湃的元素,很多人只在电影和电视里见过千里戈壁。五月的和田像极了盛开的石榴花,有种忘我的醉人气质。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乘坐春秋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天津遥遥飞抵,每个人心里都有疑问:在和田,会遇见什么?
众神之乡
昆仑山,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荆棘、胡杨、红柳以及一簇一簇不知名的灌木,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广阔的荒原上游走着白色的羊群。牧羊人就像会移动的沙丘,需要仔细辨认。路边冷不丁会出现一辆摩托车,是来自洪荒时空里的一个点缀,就像法国画家莫奈的画,将时间和空间相互关联,让一颗心不时溢出边界,变得坦荡无垠。偶尔也能看到野骆驼,张大鼻孔朝路过的车辆张望。昆仑山是众神之乡,万山之祖,是人文始祖伏羲的王都,道教的发源地,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这些介乎于神话与童话之间的传说让这片土地更显得古老神秘。如果你不到达这里,就难以体验它的雄浑和浩渺,以及从内心深处生发出来的景仰。
中国古老的著作《山海经》里这样描述昆仑山:“方圆八百里,高万仞。”这里住着数不清的神仙,有无数神仙洞府。与西天接壤的地方,是我们所有想象的终结地。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遥远而神秘。或者,还因为环境险恶,人们情愿把美好的愿景托付于虚无缥缈的神仙。
从和田出发,大约行驶90公里到达策勒,前来接应的是副县长阿米娜。她是典型的维吾尔族女人,能歌善舞。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法学系,年轻时的愿望是当一名律师。如今她在这座边远小城当了三年副县长,主管旅游宣传、妇女儿童、社会保障等方面的工作。年轻时去内地求学,长路漫漫,路上要走八九天。如今这都成了遥远而温馨的记忆。这座属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的小城,年降水量仅35.5毫米,年蒸发量高达2955毫米,农作物靠冰雪融水灌溉。因为干旱和风沙侵袭,策勒县城曾三次搬迁,“沙进人退”“风吹城跑”。传统的相声里,有“风吹井跑”的包袱。没想到在遥远的昆仑山脚下,“风吹城跑”竟也成为现实。
三十年,三代人,一条渠。一条战斗渠,如今在古老的策勒土地上成了风景。我们下车即来到了这座小的纪念馆,感谢策勒人,留下了三代人三十年的完整资料,让我们得见这条战斗渠不寻常的前生今世。这条茫茫戈壁沙漠中的绿色大动脉开凿于20世纪60年代初,依靠人海战术谱写了一曲战天斗地的传奇。水渠全长86.3公里,渠道上段宽12米,下段宽6米,最深处达2.3米。护坡和渠底采用南疆特有的干砌卵石工艺。整条渠所用石头都靠农民从戈壁滩挑选、采集背回来。为了找到合适的卵石,有时要跑出去几公里。那时工作条件非常艰苦,水利工地缺水缺食物,每人每天三缸子水、三个馕。夜里寒冷,人们就点起篝火过上半夜,下半夜就睡在烧热的土地上,或用沙子把身体埋起来。劳动工具非常简单,有人甚至根本没有工具。艰苦的劳动逼着人们想办法,经过不断地研究探索,“卡内塔”应运而生——几根木棍经过榫卯结构组装在一起,就成了搬运石头的得力工具。还有以柔克刚的防磨塑板,闸口二级跌水设计和引水冲沙建渠技术,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发明。这些发明创造不仅保证了工程的顺利建成,也为以后的水利建设工程提供了经验。其中有两项技术在全国推广应用,一项技术写进了教科书,成了大专院校的水利教材。
站在略显简陋的陈列室里,一颗心被鼓荡着久久不能平静。修战斗渠的时候,农民年龄最大的超过60岁,最小的只有14岁。三分之一的劳动力是妇女,她们和男劳动力一样,每天在戈壁滩上背石头,一干就是几年十几年。阿西木是测量队里惟一的技术员,每次外出测量一走就是七八天,简单的行李、水和食物都放在骆驼背上,自己只能徒步。他在工地上十年没回家,回家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四年了……
战斗渠是策勒县历史上施工条件最艰苦、时间最长、投入劳动力最多的一项工程。没有地图,没有经纬仪,也没有可供参考的水文资料。工程技术人员沿着河床逐段用石块、红柳枝、芦苇做标记,选择既短又直的渠线定位、放线,近百公里的河段他们就是这样用脚板反复踏查出来的。1990年9月7日,策勒县隆重举行了通水仪式,很多人从四面八方奔来,喜极而泣。
沙漠之水,是生命呈现的另一种形态。纪念馆的墙壁上陈列着死难者的名字,这项浩大工程,先后有64人遇难。策勒人当他们是英雄。而有些英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海,陈列室里摆放着磨秃了的十字镐,残缺的坎土曼,变形的铁锹,以及背石头的木架子。很难想象人们就是用这样原始的工具,从昆仑山脚下的奴尔乡博朗台村往达玛沟乡托克玛村修建了这条近百公里的战斗渠,将努尔河的水,引入了平原乡镇,让这一带成了绿洲。
谁又能说,这不是神性的力量?
我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坐了下来。这片属于众神之乡的土地,有着古老而深沉的气息,草木都有着不一般的品貌。地上开满了碎金子一样的小花,还有车前子,都只有硬币大。没人留意它们。它们生长得固执而顽强。身上都是风沙留下的印迹。匍匐在地表,像大地的眼睛。周围都是欢乐的人群。有人骑马,有人骑骆驼。有人唱歌跳舞,有人在拍照。流线型的山峦像被人工打磨过,有一种仪式般的端庄。我闭上了眼睛,听大地跳动。听山峦起伏。听云朵絮语。听先贤们用一种古老的歌谣吟诵,情不自禁流下了热泪。这方土地有数不清的神迹。尼雅遗址,被称为东方的庞贝古城。热瓦克佛寺遗址,在沙漠中穿越了一千五百年,孤独得像个勇士。达玛沟佛寺遗址是第七期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号称是世界上最小的佛寺,只有四平方米。我们在夕阳的照拂下远程奔赴而来,大地蒙着亘古风尘,映入眼帘的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当地的文物工作者告诉我们,经考古研究者探明,每一封沙丘下都有一座佛寺。这里隐藏着一个庞大的佛寺群。
2002年9月,新疆考古工作者抢救挖掘了这一处佛寺遗址,命名为托普鲁克墩一号。2007年建成了遗址博物馆,并于8月20日对外开放。馆内陈列有小佛寺遗址,原模原样,等于是在原址上加了华盖。在这偏远荒凉的沙丘之上,在芦苇和红柳以及仙人掌和沙拐枣的簇拥中,博物馆这座建筑也像一处神迹,在荒原中矗立,像是在与众神喁喁。凡是来自未知的力量,我们都称它们为神的力量。前来充当导游的文物管理人员只有53岁,对小佛寺的历史却如数家珍。他清瘦、机敏,有一点仙风道骨。对历史的熟稔和热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室内陈列着毗萨满天王壁画、千手观音、三弦直头琵琶、裸体伎人天人像等108件珍贵文物。这些文物印证了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关于古于阗国“佛塔林立,僧众云集”的记载。在西域的佛教史、文化史中,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片土地上,每一种植物都有神性。我经常会这样想。否则它们如何耐得住这样亘古的干旱风沙以及千年的孤独寂寞?
千年锦丝
千年锦丝关联着传统和现代,也连接着现在与未来。这样说也许太过笼统,中国历史中,如果说哪条路重要,十有八九会回答丝绸之路。在影视作品中我们见过驮着重负的骆驼队横穿大漠的情景,那不仅是一条货物贸易之路,也是技术输出之路,文明融合之路。严格地说,那不是一条路,而是人们为到达目的地行进的方向。从起点到终点,从来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从隋唐到北宋,贸易起点不断更迭,很多时候起点不止一个。看见路上的沙子我会想,它们不知被哪一朝古人的脚板踩踏过;或者,是从哪一个番邦国的王家台阶上被风吹落至此,目睹过人世的盛景繁华以及王朝的分崩离析。
和田古称于阗,历史上这片地区曾是古代西域佛教王国,唐代安西都护府安西四镇之一。于阗国君主因为仰慕唐朝,先后有两个君王改姓李。亲历者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自兹以降,奕世相承。传国君临,不失其绪。”于阗国祚长达1238年,以农业、种植业为主,是西域诸国中最早获得养蚕技术的国家。
行走在和田的土地上,你会觉得“古老”不是一个形容词,它就是一个存在或呈现。风和云朵,动物和植物,太阳与空气,水和土壤,音乐和舞蹈,烤包子和羊肉串,笑脸和温暖的手,还有在现代化建设背后,赓续下来的农业和手工业文明,像天日昭昭,永在其位。
到达和田的第二天,我们参观了生产纳克西弯地毯、艾德莱斯丝绸、桑皮纸的产业园以及和田玉石都城。亲眼得见那些古老的手工艺在民间传承,熠熠生辉。年迈的女人坐在墙根下,熟练地用刀子削泡好的桑树皮;壮年男子则用敲打的方式让那些经过蒸煮的树皮成浆。树皮成纸凡72道工序。这样的一片纸,该有多么珍贵!繁复的工艺只有在慢生活节奏里才能呈现应有的质地。桑皮纸纤维细密,纹理清晰,绵韧而坚,百折不损。它的耐折性是人民币的三倍多。有确切记载的年代是唐朝。1908年,英国人斯坦因在和田城北的一座唐代寺庙里发现了一个桑皮纸做的账本,上面记载着寺庙里的一些支出用度。在古代,桑皮纸还用于高级装裱、制伞和扇子等等。20世纪初,桑皮纸还短暂地用于印制和田地方流通货币。这些古老的活化石技术,也只有在偏远的乡下才能得见。
历史从不容假设,但历史可以横向、纵向比较。站在人类终极的高度审视,那些时间和空间交汇的轴线,无不蕴含着人类最伟大的智慧。丝绸之路简称“丝路”,广义上分为“海上丝绸之路”和“陆上丝绸之路”。狭义的丝绸之路是指中国长安或洛阳,经甘肃、新疆到中亚、西亚并连接地中海各国的陆路通道。1877年,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国》中,把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西域交通道路命名为“丝绸之路”,很快被学界和大众接受,并沿用至今。
和田是天选之地。不管是从哪个朝代、不管从哪个方向出发,和田都是走向更广阔世界的一扇窗口。就像纳克西弯地毯上繁复的图案,色彩斑斓且迷人,有对生命和生活的最高礼仪和热忱。我经常会想起那些花饰和色彩,它们对冲单调、苍白、孤寒、寂寥。那些具象的美,同样有超自然的力量。有一个问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谁是开辟丝绸之路的人?教科书告诉我们,那个人是张骞。他奉汉武帝之命,率领一百多人出使西域,打通了内地通往西域的南北通道。但西域往西呢?那些商贾驼铃在浩瀚沙漠中发出的回响,时过千年仍不绝于缕。那些往来的货物不知最终都流入谁家。但第一个做贸易的人,该是有着惊天想象力的王者。如今在世界的未知角落,肯定有当年的货物以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存在。在某个有着银白色月光的夜晚,寂寞地回首前尘往事。
如果货物也有灵魂的话。
“太好看了,”同行的一位作家跑过来,兴冲冲地说,“比所有过去看过的大型实景演出都好看!”我默默地想,和田可供表现的题材实在是太多了。大漠风沙里,掩映了多少故事啊!
这里是约特干故城,离和田约10公里。夜晚十点,一场名为《万方乐奏有于阗》的大型实景演出才刚开幕。这场尽显欢乐、尽显风情的演出从玄奘广场出发,始于“凤鸣开城”,终于“赤夜长天”。演员与观众同在一个区域内载歌载舞,现场氛围感十足。当金翅鸟在墨色的天空中逶迤而过,当代表着张骞凿空之旅的一骑绝尘,以及班超率众守城战斗至最后一个,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潸然泪下。陪同的导游小姑娘说,她每次看班超这一场都会掉眼泪,实在太感人了。她是当地人,能够频繁受感动,实属不易。实景演出共十幕,耗时120分钟。其时正演到第四幕“传丝魅影”,是整场演出中最精彩的桥段,写于阗公主的侍卫女兵保护蚕丝免受他国侵犯的故事。高空中侍卫女兵持刀飞舞,暗夜里到处都是她们精灵一样的身影。于阗公主在陡峭的山崖上发布命令,为千年锦丝传承留下了希望的种子。
在和田的土地上行走,才知道这里的人有多么热爱自己的丝绸。大街上那些婀娜的身姿,无一不是艾德莱斯的影子——这种古老的丝绸粗犷奔放,色彩艳丽。天下丝绸大概只有和田还用原始的手工织造,用古老的扎经染色法工艺,采用青核桃皮、沙枣皮、柳树孕穗、红柳花为原料,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21世纪最后的手工业”,这样的称谓有悲怆,也有豪迈。锦丝以它特有的柔软和纤细穿越了千年岁月,成就了古老而又现代的世间传奇。过去的概念中,丝绸之路是将内地的物品运抵西域。和田人自己的丝绸,外界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抽丝、纺丝、并丝、卷丝、分线,将经线用玉米皮或塑料袋扎起来,浸入矿物和植物配制的染料中着色,就织出来质地不尽相同的艾德莱斯。这种丝绸与化工染料染就的不一样,后者虽然颜色鲜艳,但手感偏硬。
这方水土经常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即便是丝绸,也有自己的辨识度。在街上,在机场,我们经常指着一位女性的背影说:“瞧,艾德莱斯!”
让人看一眼就能知道出处,这也是艾德莱斯独特的地方,它有着属于自己的色彩和图案。
明亮的处所
维吾尔族传统民居形式叫“阿依旺”,寓意是“明亮的处所”。这是一个动人的形容,不止意味着光,还意味着除了光以外的其他元素。处所能明亮,必然丰衣足食。物质要丰富,精神上还要满足。天下之大,人类对幸福生活的要求不外乎如此。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有明亮的处所。对于偏远地区的农牧民来说,这是提高生活品质最实际的需求。其实,内地也一样。人们对安居的渴望,是世世代代刻在骨子里的信仰。传统意义上的阿依旺,旧时不知什么样的人家才能享用。在偏远的乡村,贫困总是如影随形。在一些对比照片中,能清晰地看到过去生活的影子:土坯墙、歪斜的门窗,以及一张张愁苦的脸。1999年,党中央提出了西部大开发的战略构想。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设想正在变成现实。当初的那些规划蓝图,在一代一代人的努力中,正在逐步实现。我们在和田走了很多地方。从墨玉到洛浦,从策勒到于田,又到民丰。我们走访了学校、企业、戏曲传承基地、党群服务中心以及普通农户。参观了食用菌大棚、万亩石榴种植基地、核桃种植基地以及传统手工业作坊和食品加工厂。这些远离大城市的地方,需要走迢迢的路,才能抵达。让人充分体会到了大漠戈壁的旷远以及无垠。车窗外的风景像是静置的画框,许久都看不出变化——无遮无拦的太阳、一眼望不到边的沙丘、伶仃生长的一簇红柳或沙棘,连羊群都显得孤单,像黑白相间的棋子,点缀在荒无人烟的无边漠野。天大地大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渺小和微不足道。
希望就在这样一片土地上孕育,因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种人与自然的对抗中,更凸显生命乃至生存的意义。老实说,很多地方是颠覆我们认知的,与印象中的偏远乡村很是不一样。比如,民丰县的光明村,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六室、一场、一房、一中心、一馆、一超市”齐全。2022年新建党群服务中心,建筑面积900平方米,包括一站式服务窗口、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多功能会议室、党员群众活动室等,星级文明户创建达90%以上。我们去了策勒县津南新村,村里人是从四面八方搬来的,重新组成了一座村子。一排一排整齐的房屋,老百姓都是拎包入住。庭院栽植的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架。室内窗明几净,大盘子里盛放着葡萄干和瓜果。这家只有一对老夫妻,他们甚至不会说一句汉语,和他们说话时,他们只会憨厚地笑。但他们懂得感谢生活,临行紧紧握着我的手,久久都不愿放开。
一个地区的发展变化,离不开人的因素。跟接待我们的和田干部攀谈,经常听他们讲在哪里当过“第一书记”,语气颇自豪。开始没怎么在意,感觉这应该是一个行政职位。走的地方多了,才发现这是入村帮扶时的职务,所谓“第一书记”其实是村支书。从南方到北方走了很多地方,听说过大学生村官,听说过驻村帮扶和下派干部,“第一书记”这样的称呼确实只在到达和田以后才听说。后来陆续参观了几座村庄,发现到处都有“第一书记”的身影。这个“第一书记”的名称起得好!西部的发展首先是乡村的发展,西部的富裕首先是农牧民的富裕。组织系统中战斗在最前沿的职务,可不就是第一书记!
阔恰艾日克村紧邻315国道,离和田市区18公里。维吾尔语意为“在小溪旁的街区”。像南疆的大多数乡村一样,人均耕地不足两亩,地里种着核桃和小麦,村里还有蔬菜大棚。高质量发展,棘手问题就在于村民增收渠道单一。可阔恰艾日克村吸引了4家企业落户。其中一家仅落地一年多就发展为当地规上企业。2020年,阔恰艾日克村人均收入11728元,2023年,人均收入达到了17915元;2020年村集体收入13.8万元,2023年村集体收入已过百万元。“第一书记”王黎明来自财政系统,他告诉我们,2022年3月,阔恰艾日克村与青年创业团队共同成立了新疆阔恰文化科技有限公司,创建了文化品牌“阔洽”——“洽”字是为对应“阔”字里的“活”字,不仅预示水对于新疆的重要性,也体现出饮水思源的文化格局。“阔洽之印”应运而生。精心包装的白酒、葡萄酒、食用油等产品带着“阔洽之印”,走进了乌鲁木齐、上海、北京等市场,亮相中国品牌博览会、中国进口博览会等各类展会,成了文化润疆、村企合作的典范。
“这里有两座塑胶体育场,太棒了!”同行的作家感叹这里的文化体育设施完善,两座塑胶体育场分别是篮球场和羽毛球场。在炎炎烈日下,我们来到了于田县加依乡巴什萨亚提拉村。这里地处城乡接合部,有天然的地理优势。陪同我们的依然是“第一书记”。他是新疆能源集团的下派干部,家住乌鲁木齐。村里建有新时代文明实践站、村史馆、健身室、音乐文化广场等基础设施。村集体食堂窗明几净,木板做的大排椅,老人吃了饭,可以坐在这里聊天,也可以躺下休息。附近建有民族团结文化广场,舞台上村民经常自编自演文化节目。散场了,大家集体跳麦西来甫。
巴什萨亚提拉村以建设农业设施大棚、打造网红农家乐、建设葡萄长廊一条街等具体措施为抓手,大面积栽植无花果、玫瑰花等经济作物,不断增强村级的造血功能,带动村民致富。这位“第一书记”我没有问他的名字,但他对村里人和事熟悉的程度,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特别想写一写食在新疆。也许,新疆的食物太对我的胃口。在团城的一面墙上,用树根搭建了一棵树,枝杈便是食物的名称,让人禁不住要流口水。除了烤包子、烤全羊这样的耳熟能详之物,还有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吾寐什是什么?麦扎普又是什么?还有库麦琪、烤卡瓦,也许我们曾经吃到过,却不闻它的名字。用食品名称打造一面墙,这样的景观也从没见过。多亏随手拍了张照片,让文字有迹可循。
团城是典型的传统民俗街区,你能想象的属于新疆的元素这里应有尽有。其中的“阿依旺”民居建造技术被录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哦,这就是阿依旺。这种建筑至少有2000多年的历史。中间开敞的空间上面再加一个屋顶,屋顶与庭院之间是四个侧面的天窗。既是完全封闭的室内空间,又是一个带天窗的大庭院。今天人们对原木制品越来越崇尚,维吾尔族先民在很早之前就享用了。葡萄藤爬了上来,染绿了整个院子。两扇有着繁复花纹的木门,象征着华丽,也象征着富足。
祝愿人人都有明亮的处所。
天津元素
没有比西域更远的远方。
和田是天津的对口支援地区,这也是我们来和田的理由。
西部大开发始于1999年。大学生支援西部计划始于2002年。十八大以后,对西部的援助开始提速,身边陆续有朋友投入到这一浪潮中。医生、教师、科学技术人员、机关干部,多层面、多领域、多渠道共同参与。时下仅在和田参与援疆工作的就有1200多人。
在和田的土地上行走,遇到天津元素要停下脚步看一看。学校、党群服务中心、博物馆,以及一些属于民生的附属设施,在各个地方都能看到。库尔班大叔的新馆建设也来自天津的援助。当年他骑着毛驴上北京去见毛主席,成就了一段佳话。如今,他的后代已逾百人。故居保存完好,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炕上铺着毛毯,桌子上放着1965年的暖瓶,好像库尔班才刚起身离去。外边停放着一辆东方红拖拉机,是当年毛主席委托相关部门送给库尔班所在人民公社的。他的大儿子也成了第一代拖拉机手。如今,他的长孙守在纪念馆,每天面对不同来参观的人,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从高速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于田天津工艺园区的标志牌,大家都很高兴,就像他乡遇故知,赶忙下来留个影。我们这一路采访了干部、教师、医务工作者以及志愿者。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既心生感慨,也心生敬佩。年轻干部在遥远的边疆,面对这样那样的困难,也接受这样那样的挑战。他们不喊苦、不叫累,谈论的都是如何谋发展,如何服务好。大家都表示,这样的成长机会,值得珍惜。教师队伍中,有在校大学生,也有退休的老教师,为梦想而来,也为实现自身价值而来。在于田文联的一场座谈会上,来自天津音乐学院的老师和学生深深感染了我们。新疆本地人能歌善舞,而他们的到来,无疑给本地那些孩子带来了不一样的东西。老师和学生畅谈来援疆的感受,孩子们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对援疆老师的关心,每每从很小的细节体现。来援疆的大学生自己还是孩子,若是在家里,都还是娇娇女。到遥远的地方支教,该是一生值得回味的事。女孩们说着说着就感动得落泪,惹得我们也眼睛湿润。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激情,也看到了付出。生活中肯定有难处,但这眼泪不是为难处而流,而是为了生命中的那几许感动。在万里之外的地方,能为边疆孩子们的成长出一份力,这样一种感受,不设身处地很难体会。从几位大学生志愿者的表达中,都能强烈感觉到这一点。“美丽南疆,建设有我”,是情怀,也是责任使命。
在策勒去看了行程上没有的一棵古柳,当地人称它为柳树王,树龄已逾千年。它长在一块洼地里,七扭八歪的枝杈遮蔽了好大一块天空。柳树王占地面积约3亩,主干直径3米,树高20米。千百年来,策勒干旱少雨,风沙肆虐,柳树能活过千年,有多么不容易。关键是,它违反了自然法则。内地的柳树只有30年的寿命,超过30龄,树心会被虫蛀,柳树多会因此而死。这是当年一位林业专家告诉我的,我还特意翻查了资料,他所言不虚。可见凡事都有例外。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物,大自然总有意外发生。只是有些事情,人类知道;有些事情,人类不知道。
这多么像一种稀有的精神和品质!
陪同我们的是县委副书记谢磊。从策勒县战斗渠纪念馆出来,又去了毛主席像章陈列馆。这里有12000余件展品,包括10000多枚像章,是少数民族干部艾尼外尔江·司马义收藏的,于2017年对外开放。内地这样的藏家时有耳闻,没想到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也有,收藏的难度不知要大多少倍。谢磊从天津津南区来这里工作,已经是个策勒通了。他详细介绍了策勒的发展情况和风土人情,很多数据烂熟于心,很多掌故信手拈来。“你将来可以写一本书。”我笑着对他说。
民丰县属宝坻区对口支援。这里的座谈会又是另一番情景。他们来自教育、医疗、畜牧、农业等方方面面。现场风趣、热闹、欢声笑语。来自中医院的李大夫谈了一件趣事,他用针灸治好了一个不孕妇女,在这之前,她已经因为不孕离了两次婚。这样的事,神仙也难判断是不是针灸的功劳,但患者认这笔账,抱了新生儿来兴高采烈地表示感谢。老教师刘洪涛2022年退休,他是为着“银龄讲学”计划而来。多半年的时间,除了完成教学计划,跟一同来援疆的人跑了很多地方。这里曾是古代精绝国国都,著名的尼雅遗址,是丝绸之路南道的交通要冲,是古代东西方文化交流融汇之地。刘老师是个有心人,把沿途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记下来,汇成了一本书。这本书里除了心路历程,还有所能了解到的有关民丰的风土人情、动物植物、山河样貌、情感交流。书中还有演讲稿、即兴创作的诗歌以及与教育有关的一些想法和看法,内容丰富,图文并茂。
不经意的记述,看后却别有味道。他在第九节《去沙漠公路》一文中写道:“吃过早饭,和俊杰、文静同志一起去沙漠公路……公路在尼雅湿地中穿行,沿路景色很美。远望是连绵不断的沙丘、沙山,近观是成片的芦苇、树木(这里的芦苇矮且细,因土壤碱性强而呈金黄色,很耐看)。路两侧是铁丝网隔开的牧场,能看到成群的驴、羊,间或会有几头牛,空中时有雁阵。令人惊喜的是偶尔能看到白色的牛背鹭在踱步、喝水、飞翔……能看到内地牌照的车,自驾游的人争先恐后在这里留影。有几只羊可聪明了——你喂吃的它就围着你转,吃完就围着别的游客转,怎么喊都不回来……”
眼里有景,心中有情。这样的描写让人感动。
石头说话
此次和田之行看得最多的就是博物馆。在南疆偏远的县份,你会惊奇地发现,这里有座博物馆,那里也有座博物馆,而且馆藏丰富。“北疆看风景,南疆看人文。”造物主是公平的,它让南北有完全不同的风格,却都很迷人。新疆素有“三山夹两盆”之说——北部是阿尔泰山,南部是昆仑山,中间一座天山山脉相隔,把地分成南北,才有我们熟知的南疆和北疆;阿尔泰与天山之间是准噶尔盆地,昆仑山与天山之间是塔里木盆地,而两个盆地周边各有一个沙漠,北疆的沙漠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疆则是享誉全球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高中时学的地理知识,都是满脑袋糨糊,此刻终于有了方位感。
新疆的历史离不开石头。和田玉也是石头。在丝绸之路之前,便有“玉石之路”和“青铜之路”的说法。和田的玉石早在商朝之前就流入了中原,河南殷墟的妇好墓出土了700多件和田玉器,足以证明早在丝绸之路以前,玉石就开启了西域通中原之旅。而比这更让人震惊的是新旧石器时代的打磨石器,它们静静地陈列在昆仑古事馆,精巧、丰富,像排兵布阵的将士,诉说着远古时期的一些前尘往事。
这座博物馆由章伟创建,展示的是由他个人收藏的万件展品。馆内灯光柔和、素朴雅致。保留了早期和田居民的一些居住风格,让人有一种穿越感。古事馆的藏品分为石器、玉器、青铜器、铁器文化四个部分。在古人眼中,玉不过是更坚硬些的石头罢了,于是才有了这些玉刀、玉斧、玉箭镞以及玉砍砸器之类。玉不是奢侈品,而是趁手些的工具或武器。还有玉板牙、玉钻头以及各式古老的砣机,包罗万象。站在这些展品面前,你会觉得人类把玉器变成奢侈品就像一个玩笑,它的附加值完全是建立在虚饰的基础上,并没有增加其实用价值本身。难道,它的用途已经被古人开发殆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在人群中,必有眼光独到者,有不同于常人的思维和想象。20多年前的某一天,章伟偶遇一个人在出售两把史前玉斧,他一下就被吸引了,花重金买了下来。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这些散落民间的瑰宝终于遇到了对的人,它们集在一起,成了一方土地的文化符号和历史佐证。章伟的足迹踏遍了墨玉河、喀拉喀什河、叶尔羌河、策勒河等多条河水流过的地方,寻找那些将要消失的文化遗存,把全部精力和财力都投入到了这里,才有了这座宝贵的昆仑古事馆。一架古老的砣机可以360度旋转,看似简单,却是玉石加工的专用工具。这是他在洛浦县沙漠深处的一户农家发现的,被他命名为“和田砣具”。参观到此,大家都想上手试一试——古人如何打磨坚硬的石料和雕刻花纹,谜团迎刃而解。
和田砣具都是木结构建造,没有使用任何金属构件。看似粗糙简陋,却是集杠杆、传动轴、偏心轴以及动力加速度等机械原理于一体,通过脚踏实现动力转换和360度旋转,实现了制玉技术和玉文化的传承,充分体现了古人的智慧。在交流体验馆,各类昆仑文化的石器、玉器都由实物还原,大家可以与古人隔空对话,握住他们曾经握过的石刀玉斧以及砍砸器,体验削、锤以及拉弓射箭、体验玉箭镞的威力。打磨石头的辛劳,由此也可领略一番。
我们见到的那些精美的古代玉器,都源于古人的辛苦劳作。不到这座昆仑古事馆,谁又能想到呢?
昆仑古事馆更多的藏品是石器。以锥形器为例,就有三棱形、三角形、扇形、圆柱形等常见的器物。还有多功能锥形器,一头是尖的,一头则是斜刃,手握使用,既可以锥刺,也可以切割。还有很多非常锐利,甚至带弧形的尖锥器都可以手握使用,体现了远古时期人类的分辨能力。还有昆仑矛,属于石器时代中晚期,是古人常用的狩猎工具。昆仑山北坡发现的石矛数量大,种类多。这也间接说明了当时的昆仑山地植物茂盛,兽类众多,是人类理想的栖居地。
塔里木河流域发现了大量的石磨盘。原始人沿河而居,利用各种坚硬的石料制作砍砸器的雏形,然后用河中的鹅卵石做磨石,就像时下人们用磨刀石磨快刀具一样。而这种使用过的鹅卵石,就形成了各种形态的石条或石板。这些略带凹槽的石料布满了一个展柜,酷似现代人用的磨刀石。他们整齐的茬口,像是被机械切割的一样。
石头会说话。石头说的话有心人会听到。这一方土地,总会出现读得懂石头语言的人,不是章伟,也会是别人。这个众神之乡,有什么人间奇迹不会发生呢?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你会觉得历史只是一瞬,我们从远古匆匆走来,是因为有一个宏大的梦想在远方。
我们所经见的只是宏大叙事的一部分。“我们都是追梦人,一家人,一家亲,一起干。”这是天津的援疆口号,鼓舞了不知多少人,义无反顾地来新疆参与建设。张骞和班超不会想到,历史跨过千年,还有人在追逐着他们的脚步,演绎着他们的故事,以他们的精神为精神,让他们光鲜地站在舞台上,接受景仰。为这片土地的安宁、美丽、富饶不懈奋斗。和田——和之田,像玉石一样闪光的名字,既是民之和睦,也是风之和畅。现在是我们,未来是他们。一代一代人的脚步,接力般往前走,为了所有人都有明亮的处所。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鬼指根》《花匠与看门人》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