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硝烟并未远去
一
《当代》杂志去年发表了顾彬的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写道:“很多中国作家喜欢谴责历史,这似乎也可以理解。但还有另一种情况,即使真正邪恶的人也是或者曾经是一个正常人。对此,广东作家熊育群在他的小说《己卯年雨雪》中就表明了这点:在极端邪恶的人身上,也还有残留的人性,这让忏悔和原谅似乎成为可能。”
顾彬是德国汉学家,他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了小说:邪恶的人身上也残留有人性,这是救赎的基础。文章中,顾彬回忆了自己的家庭曾深深地卷入战争的经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的父母都上了战场,跟日本老兵一样,他们从不谈论自己经历的那场战争。他的祖母一辈,很多人参加了一战。他祖母的三个兄弟都没从一战中幸存下来。他们都是在狂热中死去的,死时都很年轻。居住在策勒的祖母经常对顾彬讲述自己经历的两次世界大战,顾彬从她那里知道了战争的残酷和恐怖。这种残酷和恐怖折磨了他一生。虽然顾彬从十四岁就开始写作,已有三十部文学作品问世,但他从来不敢直面那些恐怖的战争,那样他会崩溃。
我曾在法国诺曼底坟场看到过德国士兵的墓地,草地上的黑色十字架排成方阵,中间高地上竖起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十字架下直挺挺的两个人像,像吊在十字架下。墓地规模令人震撼!墓园外展览厅,一排排照片:枪口下诉说的嬷嬷,担架上的伤员,一具具裹着的尸体,刚挖开的泥泞土坑,哭倒在坑边的母亲……
我陷入了沉思:这些年轻人都是坏人吗?他们跟我们到底有多大的区别?我相信他们在走上战场前跟我们是同样的人,拥有过爱情与友谊,甚至善良与同情。他们杀人离不开欺骗和洗脑,很多人会误以为自己是“正义”的。这是战争最可怕之处,他们越“英勇”就越没人性!
顾彬对战争中的人性是有感触和思考的,他相信最邪恶的人也残留有人性。这是他读书后得出的结论,但这样的结论是否适合全体士兵,我觉得还需要探究。
《己卯年雨雪》以“长沙会战”为背景,从日本侵华的源头写起,从日本的历史文化中挖掘其国民性,写出了中日两个民族在文化、心理、审美上的碰撞、冲突及其内部复杂性,并层层展开,表现战争如何把一个正常人一步步变成杀人魔王,又发生了人性的觉醒。它以人性的通融深化人类相互救赎的主题,这既是一本人性之书,又是一部悲悯之书、命运之书、和平之书。
以顾彬的经历,读《己卯年雨雪》是需要勇气的,小说对战争有惊心动魄的描写。不知道他为何捧起了这部书,读时又有何不一样的感受——他还是面对了二战的东方战场。
中国抗日战争是二战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抗日战争的重要性并没有被西方郑重对待,就连抗日战争中的大型战役西方人也并不太了解。为了小说德文版的翻译出版,我曾两次受邀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到不莱梅、汉堡等地做讲座,与德国人讨论二战。我一次又一次讲到“长沙会战”,它阻止了日军的进攻,是世界反法西斯战场上第一次取得的胜利,它鼓舞了同盟军,中国抗战由此进入了相持阶段。这场战争不只是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影响了二战,影响了德国。
德国人对战争是厌恶的,但他们都选择直面德国发动的侵略战争。人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寻找曾经被纳粹带走再也没有出现的人,在他们家门前的地上嵌入一块铜牌,写上主人的姓名、出生年月、何时被带走。德国人称之为“绊脚石”。
德国汉学家、翻译家郝慕天跟我第一次交流,听到我的小说写的是二战,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讨厌战争,也不想看战争小说!”她又说,“德国人为何对发生在中国一个偏远小镇的一场遥远的战争感兴趣?”
我告诉她,这是中日两对恋人的故事,爱情与战争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发生在何时何地并不特别重要。的确,因为战争最残酷的不是肢体的摧毁,而是对人心灵的残害!我以中日两对恋人惨烈的爱情故事来表现战争的残酷,这是心灵世界的末日景象。我在走访“营田惨案”幸存者时已经深深体会到了这些,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们依然生活在噩梦之中。
郝慕天在翻译《己卯年雨雪》中给我留言,她一边哭一边翻译,她说:“我只在翻译莫言的作品时哭过。”她曾从法兰克福长途驱车接我去她老家下萨克森州的克洛彭堡。那天远远看到自家老屋,郝慕天放声大哭。她的男友赶紧扶着她离开。她母亲去世不久,家里已无人居住。原来她是如此感性的一个人,不苟言笑时却给人严肃的感觉。
郝慕天喜欢马,从事翻译工作报酬并不丰厚,却养了两匹高大的枣褐色马。在汉堡西郊,我跟着她驱车去一片大草地喂马,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一天上午,我们来到莫尔贝根(Molbergen)小镇的森林,这里地势较为平坦,车开进密林深处,索斯特河(Soeste)在此流入水库,在一条又长又窄的木桥上,我和她开始用中德两国语言朗读《己卯年雨雪》的同一章节。郝慕天的男友给我们录制视频:深秋的雨落在湖面,落在黑森林的阴郁和黄褐色的桥面,打湿了头发,打湿了书和稿纸,在模糊了年代和地域的万古阒静中,朗读声随风飘入雨中,飘进密林深处。郝慕天读得投入,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已经分不清。
可惜的是,郝慕天翻译进度太慢,违背了合同,东亚书局找了另一位翻译家Daniel Fastner从头翻译。郝慕天那时还在为自己翻译的书名而得意,她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东亚书局是德国一家致力于东方学术著作出版的出版社,社长敦如是一位温文尔雅的汉学家,做事严格履约,对翻译的每个细节都要认真审读。后来,她决定自己来翻译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金墟》。
有一天,她站在出版社的户外楼梯上,捧着新书,一脸温和的笑容,向我祝贺新书出版,也祝贺新年。她在书中写了一篇长长的序言,就是要告诉德国人,中国为二战付出了怎样的生命代价,战争有多么残酷!她深知很多德国人并不知晓。
二
随着德文、英文、俄文版图书相继面世,日文版也在翻译之中。面对当年的侵略国,我有着不一样的期待。日本最关心这本书的竟然是当年的侵华士兵和他们的家属,这既令我惊讶又感觉在情理之中。
日本作家元山里子把《己卯年雨雪》作为枕边书来读。她在评论中写道:“我在读熊先生《己卯年雨雪》时,非常震惊的是,这本书好像就是写元山俊美的。《己卯年雨雪》中日本兵‘武田修宏’的经历,仿佛穿越时空惊人地与元山俊美重叠起来,简直就是当年真实的日本兵元山俊美的活脱脱‘再现’。该作品如此传神地描写出当年的‘日本鬼子’们在内心痛苦挣扎的真实情景,令我感到无比惊讶!”她认为这是一本为人类留下战争当事者心灵档案的书。
元山俊美是元山里子的丈夫,日本岛根县人,年轻时考上了关西国铁火车副司机,工余攻读教科书,想考入法政大学当律师。战争爆发,一纸征兵令,元山俊美穿上军装,踏上了侵略的战场。他从东北到湖南,走了三个月,参加长沙会战。战争的残酷让他开始反省。他保持了自己的良知,正是这份不曾泯灭的良知救了他的命!他没有像其他日本兵那样虐待强征来的当地民夫,当游击队出现时,为他驾船的船老大救了他。
后来,日军抓了四个疑似游击队员的人交给他处置,他们待在一条船上,相处了几天,“游击队员”教他划桨,教他如何在船上站立、行走。元山俊美没有接到上面处置意见就决定把他们放走。那天天刚放亮,他把四个人送上岸,他们一边走一边回头,认为日本兵是要枪毙他们。待他们走远,天起了大雾。不久,雾中出现了人影,那四个人又回来了。元山俊美头皮发麻,立即端枪瞄准,他认为他们带游击队来杀他了。他完全没想到他们拿了酒,来感谢他的不杀之恩。这是他第一次喝谷酒,从此他一生不喝日本清酒,只喝中国白酒。
元山俊美对和平的感受是与花草之香联系在一起的。一天,一位长官骑马从他身边走过,告诉他战争结束了。那一瞬间,植物的气息猛烈地涌进他的鼻腔,在中国,他第一次闻到了花草香气。这成为他一生为维护和平而奋斗的开端。
晚年,他曾到湖南祁东县一个叫文明铺的地方种植樱花树,寻找当年救他的那位名叫弁庆的民夫,他要到昔日的战场来忏悔,种下中日友好的种子,宣扬和平。元山里子因此而爱上了他,并跟随他在日本长年投身和平运动,揭露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罪行。
元山俊美去世,她把对他的怀念寄托到了小说中的人物武田修宏的身上。她和日本老兵参加《己卯年雨雪》故事发生地营田的“和平祭”活动,又带着《己卯年雨雪》来到了文明铺。当年元山俊美种下的樱花树已经繁花满枝,冠如云霓。樱花树下,听同行的友人高桥佳纪朗诵元山俊美的诗:
陆地的孤岛,文明铺/星空下绿色稻田悄然的清香/将我送回到故乡的天空/蛙声戛然而止/枪林弹雨三日/再访文明铺,泪水会先行啊/对不起,谢谢/我终于来了,和樱花树一起。
中文朗诵者是旅日华人唐辛子。她在《从己卯年雨雪到文明铺的樱花》一文中写道,朗诵完诗歌时她已泪流满面,那一刻她感受到“如果仅仅从民族仇恨去看,侵略者丝毫不值得同情,但如果跳出这些,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你会看到:侵略者与被侵略者,都是有血有肉,会害怕会恐惧的人。当从这样的角度去看战争时,没有仇恨,只有悲悯”。
元山里子读《己卯年雨雪》得出的结论是:任何一个善良的人,一旦加入国家机器驱使的侵略战争中,就很可能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丧失人性的杀人罪犯。
日本的山边悠喜子是抗日战争亲历者,她“在与我自身的体验重叠之中,一口气读完了作品”。“对于书中所写的内容,我心中拥有强烈的共鸣。这部作品描绘的对象,是我们所期待的生活的日常。它描述了中国人自然而然的人间温暖……作为人,活在良心的夹缝之中,至今令人深为感动……作品唤醒了我回忆中最珍贵的部分。我对作者的努力充满感谢!”
《己卯年雨雪》还得到了诺贝尔奖中文评委马悦然的称赞,他生前在病床上读了小说,仅用三天时间就读完了。他跟《北欧时报》总编辑何儒交流,拿《己卯年雨雪》跟获得诺贝尔奖的一些作品做了比较,何儒写道:“我没想到他一口气读完,第一次对一个作家的书反应如此好!”
三
顾彬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思想史,他是波恩大学汉学系教授。在汉学家中,他的影响无疑最大。原因是他说过当代中国作家作品都是垃圾。此言一出,轰动文坛。他又宣称从不看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顾彬让中国作家很受伤。但他为何读《己卯年雨雪》呢?他读的是德文版还是中文版?
我看到过北大陈晓明教授的文章,他写到他向顾彬提出建议,陈教授认为当代中国作家写出了优秀作品,他劝顾彬读读中国作家的书。看来,顾彬是听进去了?他对中国作家作品的态度是否变化?对此,我获得的信息并不多。
一个长期在中国工作的汉学家对中国作家的创作如此不认同,国外的同行呢,忽视的、轻视的、不以为然的也太多了。哪怕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被外国同行做了别样的解读。中国作家在世界文坛的处境并不太好。
我几次出国跟国外作家交流,他们几乎都没有读过中国作家的什么书。在拉巴特跟摩洛哥作家交流,莫言那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们意味深长地问我对莫言作品的看法。我认真介绍了莫言的创作和影响。那是一个消除偏见的晚上,摩洛哥作协主席、秘书长和几位大学学者破例(摩洛哥是伊斯兰国家)按照中国喝酒的规矩痛饮,宾主尽欢,如沐春风。
《己卯年雨雪》第二次在法兰克福书展上主办论坛时,德国主办方给我打电话,要求我只说小说,不要提及中国的任何事情,他说,主办方担忧他们会因此而受到攻击。我想,中国小说要得到他们的尊重将更加困难了。
世界充满偏见。战火有时就是从偏见开始的。而消除偏见离不开沟通,小说无疑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之一。真正的作家从来是思考人类、关心人类命运的,并不会受外因的影响。在全球动荡不安、战火不断的情况下,我们的眼光更应投向世界,这是一个中国作家应有的格局。至于获得认可,那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至少,中国作家遭遇冷落,我们并没有失去对外国作家的热情,大家都愿意多读他们的作品,我们并不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