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睿:为牧人唱首歌
这部小说动笔于2020年的冬天,完成于2021年的春天,前后用了四个月的时间。
故事雏形来自一家医院的ICU病房走廊前。ICU的大门是鬼门关,里面是医护人员和死神争抢生命的战场。每天人来人往,胜利者被医护人员从大门推出来,送到普通病房观察;失败者则会被送去火化,走另外一扇门,以免被走廊上的人们看到。
在这条走廊上踱步,我对生死有了新的理解,似乎一个孩子长大了。它让我后来做任何事都会从“死”的角度去构想自己四十岁之后的“生”,希望自己在走另一扇门时少些遗憾。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有多么热爱小说写作,我希望一直写下去。
在这条走廊上,我认识了一群打地铺的人,是一家牧民,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三姐妹。她们不太爱和其他家属交流,但眼睛明亮有劲,平时都坐在我对面的铁皮长椅上发呆。别人和她们说什么,她们只是真诚地笑。在人流熙攘的走廊上,三姐妹互相依偎,就像一束野草。只有医生从ICU的自动门出来,不论是哪个病人的主治大夫,三姐妹都会冲上去,希望知道自己家人在里面的情况。因为语言隔阂,无论对方说什么,她们只能皱着眉点头,然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的眼睛总是血红,黢黑的脸密布着雾一般的忧愁。因为劳累,她们都迈不开大步,像三匹受伤的马。我从没见过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有时我会猜测,她们有丈夫吗?有儿女吗?她们如何做妻子,女儿和女人?最重要的是,在草原上她们如何做自己?有一天我从地板上醒来,三姐妹从我对面的长椅上消失了,他们的家人最终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
我在这条走廊上见过数次死别。人们在亲人去世后难免会号啕大哭,用哭声寄托哀思和悲痛。哭声会将其他患者和家属吓得头皮发麻,双膝发软。可面对死亡,这牧人三姐妹选择的表达方式是沉默,把一切隐藏于心。在我的故乡,这份沉默令我熟悉而又亲切,它是我们一切的出发点,是独属于草原的尊严与高贵。在草原上,轮回的自然中万物有灵。
也正因为这沉默的牧人三姐妹,在命若琴弦的鬼门关前我感受到了人之所以为人,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奥秘——家庭的亲情。
远古就有的草原到如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更何况脆弱的人呢?人还不如野草,人世的万物随风飘摇,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唯有亲情割舍不断,千古流传。每个人都会在自家的毡房前、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回到最初,回到自己。家人是我们唯一的证据,证明人的独特性。在这个一切坚固的都会烟消云散的时代,我想赞美这三姐妹,赞美这草原上亘古不变的人性,唤醒我们心中的温暖真情。我明白我必须写一本小说,写下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写下不再是草原的草原和不再是牧人的牧人,也写下草原永远是草原,在彼此珍爱的牧人们心中。
这部小说以一个悬疑故事做为人物关系的发动机。从理性上说,是因为我希望它能够更具观赏性,作为一个内蒙古作者,也想为草原书写提供新的可能性。从感性上说,因为我感到当代生活就是一个悬疑故事。“Ta爱不爱我”,“我会不会在下一批裁员名单上”,这是小悬疑;“我究竟要什么”,“我怎么不认识我自己了”,这是大悬疑。谜语在当代生活中无孔不入,我们每个人都是猜谜者。这也是我这些年一直坚持在长篇小说创作中植入悬疑元素的重要原因,从这点而言,我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者。
小说取名《草原布鲁斯》,是因为写到一半时发现故事中有个重要人物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语言,甚至自己的歌声。它就是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大草原。它站在三姐妹的身后,目睹着她们的生死爱恨,风像歌声般悠扬漫长。“布鲁斯”是我很喜欢的一种音乐,在写作时,草原上吹过的风很像一首首漫长的布鲁斯,沾着生活中咸涩的泪水,还有甜蜜的欢笑。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三姐妹的面孔,虽然在现实中我很少有机会和她们交谈,但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我听到了她们的歌声。我为此感到欣慰。这本书也献给她们。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决定留用这部作品时,我正遭遇一些事情,不知道自己未来怎样,真是处于人生中最深的自我怀疑中。好消息像天籁一样动人,我抬头的一瞬间觉得天都亮了。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沙漠迷路客走到了大河边,我靠着这个消息走出了人生困境。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给我的感动,坚持写作,写我心目中认为的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