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8期|邓雅心:一盏蜂蜜(节选)
1
黢黑的晚上,没有月亮,也没人会去看三十晚上的月亮。杨家场的街道空空荡荡,但每家每户的灯都大朵地亮着,人们要把这光亮从旧年三十照到新年,家家户户吃着年夜饭,偶尔从空气中蹦出一两声鞭炮响,一切都按捺不住,新年快来了。
一桌子热菜:海带猪蹄汤,那意思是要把不好的运气踩脱;滚鸡蛋,来年滚运气;蒸一笼子鸡爪,来年抓钱;炒盘回锅肉,来年翻来覆去有肉吃;还做了夫妻肺片,嘿,这个自不用说。安徽刚闷头啃几只猪蹄,老李就不愿意了,眉毛一撇,说:吃完自己洗碗啊。安徽气不打一处来,说:老子才刚扒两口饭,你就这那,我还不晓得洗碗了?老李说:你吃得最多,你不洗,哪个洗?安徽说:老子吃了好多?我拿钱出来没有?菜是谁买的?你老李一个人买的?还是我们三个人搭伙的?老李说:你一个人饭量当五个人,还光吃肉,我们都没动筷子,猪蹄就被你啃掉一个?你看看,跟个狗似的,一桌子上都是你啃的骨头!安徽说:哪个是狗?哪个是狗?老子出钱了没有?你和老杨一人出二十,我一个人出了三十,我洗锤子碗。
老杨打岔道:别争了,各洗各,最撇脱。
安徽不解气,叽叽歪歪半天,老李也跟着叽叽歪歪,几杯酒下肚,两人脸红到脖子处,嘴边泡沫翻飞。老杨有一句没一句地劝,往桌上一看,赶紧几大筷子往自己碗里夹,甚至恨了一把,怎么就没想过拿钵吃饭呢?他俩都拿洋瓷,就自己傻不拉几地用汤碗,多夹几筷子菜,就冒尖尖地出来。
三个人都是好久没沾荤食的,人是铁,饭是钢,白天干活的劲,全靠这几口饭,一大口下去,碗削去一半,呼噜呼噜,不到十分钟,桌上狼狈不堪,汤里也只剩下散兵游勇,唯有几片海带和豆芽,几双筷子还在里面东游西荡。安徽叨咕着:好不容易过个年,还不能敞开肚皮吃。老李回他:你没吃饱就自己杀馆子呀!杀馆子吃去呀!安徽说:老子还不晓得要杀馆子,大年三十,往哪杀去?说罢,安徽端着洋瓷碗,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汤,勉强堵了会他的嘴。
吃完饭,三人想到了一个解决洗碗最公平的办法——分碗。桌上一个大钵,两个盘子,三个洋瓷碗,两个小碗,一个中碗,老杨当裁判,按体积算,三个洋瓷碗,各自一个。老杨将三个洋瓷碗,一人发一个,抱着,抱好。一个大钵分给安徽,因为他吃得最多,两个小碗归老李,算是抵了安徽的大钵,两个盘子和一个中碗嘛,为了不产生新的冲突,安徽和老李一人一个盘子,老杨自己吃点亏,分一个中碗。这样,也分均了,各洗各。
老李占了一小点便宜,笑嘻嘻抱着碗去阳台洗,嘴里哼着刘三姐: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老杨见两人的脾气都消下去了,便去楼下公厕打水上来,想等大伙洗完后,自己烧水洗澡。安徽把老杨拉住,说:我给你说,你猜我今天干了啥子事?
老杨说:啥子事?又欠赌债了?
安徽说:呸!欠啥子赌债?我今天本来不想活了,想去跳江,结果在江边遇到个算命先生,他姓李,叫李半仙。我反正不想活了嘛,于是就跑去问他:你看我活得到好多岁?他要说我活多少岁,我都打算现场跳江给他看。
老杨的脸笑烂了,说:那你最后跳了没有嘛,啷个不跳也?你跳撒?不冻死你个龟儿子。
安徽打了个嗝,说:李半仙说,人的生死簿在阎王那里,他没胆看,但他打了包票,我过了六十,就能鸿运当头!
老杨说:哦!说你六十要发财哦?
安徽说:那可不?他硬是这么神,你晓得我是黑户,我死了都不关警察的事,他说我半生飘零如什么瓶子,你说他算得准不?
老杨说:那你好久满六十嘛?
安徽说:今年啊,马上过了年,还有几分钟也,鞭炮一响,我就吃六十的饭了,虚岁六十。
老杨说:他说的是虚岁,还是实岁,万一是实岁六十也?虚岁怕是不着数。
安徽说:就算是实岁,我也认,总算苦到头了,是不,老子现在不想死了,老子就想看看这回到底能不能转运。
老杨说:你二回发财了,莫把我们搞忘了。
安徽说:咋会也,肯定不,到时候我满六十,就回老家办席,到时候你们都来耍,别人来都送礼,你和老李来,莫带礼,带就见外了……
正说着,从杨家场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像个药引子,这一记鞭炮刚响个头,整个小镇都爆炸了,爆竹声、烟花声,大炮声,排山倒海地来。
老杨堵着一只耳朵,吼说:啥子也?听不到!听不到了!
屋里忽然又一阵巨大的白光,亮了亮,闪了闪,照亮了原本昏黄的屋子,也照亮了老杨的脸。老杨再一回头,又被另一束白光刺花了眼,老杨用手挡着额头,是放烟花了,他挪了几步,往夜空里看,却被几栋楼遮挡,偶尔能见到几片零星的烟花尾巴,还未看个究竟,便没了。老李抱着碗从阳台上回来了,踢了一脚安徽,嫌他好吃懒做,两人又拌起嘴皮子来,老杨突然心里有点沉,去年也是这样,还没来得及洗澡,便过年了。
2
他们住的那一处,是昏暗的,狭长低矮,像一幅油画最阴影的一缕,在最边角,一个菜市场的边缘,一条尚待拆迁的小巷。那巷子有三五十米深,左面是菜市,右面倚着一面废墙,很少人会注意那条巷子,它狭窄得两个人擦肩过还得侧身,像一条阴水沟,不动声色地伸向它内腹。人们路过一个电线杆,便错过了巷子,只因那电线杆正好挡住巷口,巷子最里处,是一座极小的烂尾楼,不细致些看,以为那是一个垃圾场,稍不留神,便全都错过了。
这巷子里住的是三个挑夫,重庆人管这种职业叫“棒棒军”,就是肩上扛着一根兰竹,给人挑货的。这职业大概是从九十年代兴起,改革开放后,许多农民到城市里求生存,就靠一根棒棒,帮人挑货,三块,五块,十块,背冰箱,挑家具,搬家,挑菜,别人搬不动的,他们来。
烂尾楼共三层,一楼二楼不住人,也住不得人,像是被战争光顾过,一处一个坑,满地碎石和玻璃,屋顶倒是平整,但上面堆着生锈的废铁和砖头,他们从不去屋顶。于是三人住在第三层最左面的一间屋子里,尽管阳台窗户削去一半,但还能用一张蓝色尼龙布撑着,勉强有个十来个平米的遮风挡雨的地儿。三人三张大凉板床,几块红砖头一垒,即是睡觉的地方。他们来杨家场的头一天就住这里。这房子好,能遮风,三楼进门口处还有一个用水泥砌的小灶,墙壁上的烟灰黑腻腻的,厚厚一层,墙上搭了两张半米长的搁板,酱油、醋、油、豆瓣、味精、盐巴,调料齐全。大蒜和干辣椒以及花椒,还有八角茴香倒是用塑料口袋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挂在钩上,这是一种防鼠的好办法。他们早些年吃过耗子的亏,耗子比人饿,再辣的辣椒都啃,后来啃不到辣椒了,便啃床板,啃不动床板,夜里便冲人发起脾气来,在被窝里气急败坏地乱窜。
初七一过,杨家场的街道又回到往日的平静,年轻人回来热闹了一阵,都相继出去打工了。他们三人走在街上,游荡了一圈,还是没啥业务。安徽是个跛子,但不影响他走路。还是过年前的杨家场,没什么重大变化,活着的人都还活着。他们来杨家场已经有些年头了,三十多年前,老杨偷走了村书记的一台傻瓜相机,从贵州扒火车,一路吭哧吭哧,几天几夜后,火车在杨家场站加水,他觉得这地名和他有缘分,便溜下了火车。这地方没人认识他,村书记追不到这来。他大胆地在杨家场走,看,杨家场的人也看他。杨家场的人问他,哪来的?是来赶集的?……今儿杨家场不赶场,我们这儿只一四七才是当场天。他抱着相机,说:照相么?照一张吧……您老很少照相吧……不贵,两块钱一张……您看,你那么大把年纪了,照一张相,今后死了,也给后人一个纪念。有老人骂他悖时的,扫把星,举着扫把打他,咒他早死早投胎。也有老年人觉得他讲得好有道理,年纪大了,人总是要死的,那就照一张给后人留个纪念吧。
他先是在杨家场给人照相,生意还不错,尤其是赶场天,后来以杨家场为根据地,朝周边的乡镇发散,胶鞋走坏了几双,生意全靠脚,一圈下来,两月三月,等照完一胶卷,再回到杨家场洗相片,洗完再走几十里山路,给老人家送去。这样,月月年年,杨家场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认得老杨了。起初是老杨一个人照相,后来老李也从贵州追来,加入照相的行当,那时候照相成本高,按下快门就是钱,所以照的人少,两人搭伙干,一个照相,一个洗相片送相片,照了近二十年吧,一年不如一年,后头几年,连个烟酒钱都难挣了,两位老人便留在镇上,半帮人干些体力活。
老杨和老李在大年初八这天出街找活,不过就是帮人搬东西,修修屋顶,赶场天,给小饭馆买菜送菜,洗碗,收潲水,帮菜市卖鳝鱼的划鳝鱼片,实在是不济的时候就蹲在菜市口卖两把干面条,一把五毛一块地赚。
老杨说:就是生意越来越差了,也搞不清咋回事。
老李说:年轻人都出去了,你说咋回事嘛。
老杨说:他们出去干啥呢?城里有那么多钱好挣啊。
老李说:跑美团送外卖,开货拉拉送货撒。
老杨说:外卖咋送哦?他们那个手机咋个搞哦?
老李说:晓得啷个点点点的哟,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也搞不懂那洋玩意儿。
老杨说:我们得不得行嘛。
老李说:中国人都马上要上月球了,你说我们还得不得行嘛……你跟他们比,你怕是个癫的。
他俩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生计却越来越难,镇上的活儿又少又挑,那卖鳝鱼的,这个场要他们去,下个场生意不好,又不要了。倒是替小饭店买菜这活比较稳定,就是每次送菜的时候,老板总质问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嫌弃这个贵那个贵,弄得老杨心情也很不爽。
两人在街上闲逛,哪一条街哪一条巷子再熟悉不过,逛了一上午,没活做。遇到一个残疾人,双腿断了,坐在一辆垫着皮子的拖车上仰着一双可怜巴巴的脸乞求施舍。老杨围着那残疾人看了半天,主要是看那两条腿,看是不是真的残疾?这年头鸡蛋都能造假,还有啥不可能的。端详一番后,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扔碗里。老李在旁边双手插怀,说:自己都还没开张,还管别个?
逛到中午,两人回家找食,却不见安徽。不用说,安徽又去赌钱了,他已经在牌桌上征战了一年多,属于没救型。老杨和老李从不煮安徽的饭,一是看不惯他好吃懒做,二是他打牌没功夫吃饭的,在牌桌上,一个馒头就能解决一顿。老杨和老李煮了小火锅,虽然没挣到钱,但多少得沾点油荤,是赶场天在菜市捡的菜贩子不要的,再加上头晚上他们买的土豆和红苕粉,红的白的绿的煮一大锅。那香喷喷的老油浮在汤面上,闻一闻,就够味了。
吃过午饭后,他俩又去街上溜达,几条街都走尽了,还是不见业务。这样又过了几天,便到了大年十五,终于迎来了一桩业务。杨家场东头有个人家,说是家里厕所堵了,找人清理下。老杨和老李一起去,对方开价五十。两人欢天喜地地去,轮到两人晚上回来分钱找补的时候,才发现那百元大钞有问题,是假钱。老李骂:给老子假钱,两锤子敲死他个狗日的。
老杨吸了两口烟,说:你去找他也不得认了,凭啥说是他的嘛。
那假钱在兜里多揣一天,就多一天的心病,每逢遇上要出手,又生怕被发现,血压高升,双手直哆嗦。过几日,他们又给人搬家,三十块钱,不远,也就百八十米的路,只是要从一楼挑到五楼。不消说,租房子,一楼和五楼的房租最便宜,一楼光线阴暗潮湿,屋角长蘑菇,五楼光线好,但爬楼费劲,所以那房子,一室一厅,两百块钱便被女房客租下来了。
那女房客也好生奇怪,老李在杨家场这么多年,这女房客竟然是面生的。杨家场这小地方,不过是因周围乡镇一四七赶集而名,人口固定,流动人口极少。但这位女房客,显然是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年纪也很大了,或许五十多,或许六十多,身体很瘦,胸前下垂得很厉害,像是哺乳过几个儿女的女人。衣服很朴素,手臂夹着一个小包,小包拉链的链头断了,包也一直开着,合不上。这种年纪还外出打工,再说这杨家场没厂没作坊,有什么好打工的?这女房客也节约,连垃圾篓都搬来了,还有些桌布、被子、碗筷、蚊香盘、垃圾袋、空纸盒子、小花瓶、蟑螂喷雾剂,大的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一针一线都搬往屋里。东西多,又碎,老李和老杨足足挑了六趟,才勉强把全部家当搬进屋。女房客手里帮忙抱着电饭锅和风扇,搬得差不多了,她给他一张一百块的,老杨正要找钱,女房客的手机响了,便说:等下,我接下电话。说着,便去窗口接电话。
老杨心跳到嗓子眼,慌手慌脚地将这真一百和兜里的假一百做了个对换,只是兜里那假一百,被揣得有些旧了。等到女主人接完电话回来,他假惺惺地问老李:你帮我看看呢?我以前遭到过的。
老李在一旁,一时半会不敢接戏,杵在原地。
老杨又把钱举在空中看,然后死咬着说女房客给的钱有问题。
女房客脑子懵了一阵: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假钱,这好像不是我的钱?
老杨说:我身上没整钱,这就是你给的。
老杨避开女主人的目光,老李也避开,两只脑袋都左摇右晃,看地板,看白墙。女主人看了他俩半晌,又看了钱半晌,有些丧气地说:算了,这一百块我认了。说罢,便把假钱唰唰撕掉,又重新给了老杨一百。老杨双手抖得厉害,掏出一把零钱,往老李怀里塞,说:该找她多少?我不会算,你来。
说罢,便独自先下楼去。
没多久,老李也下楼了。两人都没说话,径直往家走。在菜市口买了包烟,蹲在电线杆旁,一左一右,抽起闷烟来,看集市上稀稀拉拉的人。
杨家场真小,来来去去就这两条街。老杨说。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回贵州,你敢吗?老李说。
老杨猛吸一口,吸到肺里去,吐出来的是二氧化碳,吸了大半辈子烟了,怎么还活着?有时候想想,巴不得得个肺癌死了,至少还算是走得正大光明。又逮住烟屁股,猛吸几口,完了,一支烟吸干了,丢进下水道,胸口也舒畅了。老杨吐了点口水出来,觉得嗓子有点干,说:刚才那女的,我认识她,但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老李说:咋,你老相好啊!
老杨不理。
老李是知道老杨的,他们在贵州一个村长大,老杨的根根底底他没有不知道的。老杨有半辈子都没碰过女人,哪来的旧情人?老杨根正苗红,爷爷是老红军,父亲也因当年大炼钢献身的。老杨从小向雷锋同志学习,做好事不留名。等到老杨长大了,二十多岁的老杨,总算轮到了属于他的时代,他识字不多,不会写字,但记忆力惊人,每次开会,用脑子记,领导在台上讲一上午,他在台下发言谈感悟,把领导的核心思想提炼一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头头是道。村支部书记发现他是块材料,还给他入了党,签字的时候,他喜极而泣。他积极参与到改革开放中来,牢记“五讲四美三热爱”,牢记“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领群众去河南解救被拐妇女,带领群众种土豆,村里很多人家买不起牛,耕不了地,他出主意,十户人家合力买一头牛,每户人家轮流喂养一个星期,农耕时节,牛就轮流耕地。每次牛从他家走的时候,那大牛就流眼泪,不肯走,因为他喂料喂得最足。后来老杨被推举为村支部副书记,这一升可不得了,他要带领大伙挖渠饮水,在大会上,他说乡亲们,你看看,咱们世世代代喝井水,水都快被咱喝黄了,都快成泥了!我们村穷,我们为什么穷啊!因为缺水啊!我们的地只能荒着!他领头,举着锤子,一锤一锤地凿,起初村里还有几十个汉子跟着,那战线一拉长,种地的种地,采茶叶的采茶叶,回家哄老婆孩子的,再后儿,就光杆司令了。他一个人蹲在渠沟边,路过的人说:杨副书记,还凿啊!他鼻子嗯一声。那人就从跟前过了。
又一段时间,他从山外面回来,胸口抱了个黑口袋,召集村民开会。还是说挖渠的事,但大伙都白眼来,白眼去,倒是对他那黑口袋感兴趣,那里面到底装的啥啊?神神秘秘的?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的尾声,压轴了,打开那黑口袋,啧啧,亮闪闪的,沉甸甸的,全村的人眼珠子都快滚到地板上了。两大砖头蓝色的百元大钞!足足两万块钱!老杨说:这两万块钱,是我想办法贷款来的,现在,钱的问题解决了,这水渠,咱还修不修?
台下精神面貌一换,气势如虹:修!修!修!
三年多功夫,那清凌凌的水,走山穿石,翻山越岭地来,总算引进到村里。村民脸上喜气洋洋的,唯有老杨的婆娘哭。她骂:你个败家的,你欠下的债务,这辈子都毁了!我们家全毁你手上了!
婆娘又哭又闹又上吊,最后吃完午饭,擦擦眼泪,平静地,拍拍衣服褶子,拿走了初中毕业证,只身走了。老杨最远追到了火车站,但找不到婆娘的影子。老杨回来的时候,蹲在水库边,像是忽然老了五十岁。他首先想到的是跳塘子,那水真是深啊,一竿子触不到底。于是老杨坐在水库边抽噎起来,把眼泪落到水库里。
跟老杨相比,老李要稍微走运一点。老李是这两万块钱的帮凶,八十年代贷款,那些萝卜章都是老李想办法刻的,什么资金证明,贷款担保,都是老李造假造出来的。老李是村委副主任,又从小和老杨一块长大,自己的出身虽然不是什么老红军,但根子也正。他对老杨心里有几分佩服,小时捡牛粪跑得最快的是老李,两人争抢着学雷锋。后来银行追款追得凶了,老杨连夜跑,偷走了村里唯一的一部傻瓜相机。没几天,老李也追了来。
老李说:他妈的,老子多亏!你还碰过女人,老子还没谈过恋爱呢!
老李每每想到自己今后的流亡生活,就向天喊冤。冤来冤去,就是冤自己没媳妇,不知道那是啥滋味。几十年一晃,老李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回荤食。
在流亡的这些年,老李也找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丧夫的,是他照相认识的。女人肥,有肉感,可惜当他能吃荤食的时候,已经五十多了,身体又不行了。那女人来见他,背一个咖啡色的小黄包来,格子衬衣和卡其色的长裤,穿在女人身上,平平整整的,倒也胖得匀称,背挺得直溜溜的,也像个谈恋爱约会的样子。女人一见老李,就兀自哭起来,埋怨说老李好久都不去看她,害她找得好苦。女人一哭,老李的心就跟猫儿抓似的,左转右转,不知如何是好。老李去哄她,她就背过去,老李再跟上去,她又背过来。他说:别哭了,都是我不好,原来你也对我有意思!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她说:不然呐,看我脚都磨起泡了。哄了一阵,女人终于笑了,还是捂嘴笑的,说:看,我头发都乱了,你帮我别下头发吧。老李凑上去,笨手笨脚的,发夹掉地上,女人便咯咯咯放开笑。这一笑,老李的魂魂魄魄都没了。女人来的时候,老杨就找借口出去,屋子里就剩下他俩。后来老李说:老子觉得死了都值!
老杨说:跟死有什么关系。
老李说:怎么说呢!圆满了,满足得我想去死!
老杨说:给了多少?
老李说:她说了,我给她交养老保险,交够了,将来我们一起花那保险金。
老杨说:那你就盼吧,把脖子伸长些,能盼到的。
老李左盼右盼,右盼左盼。一月一月地过去——那女人没来。
一年一年地过去,老李心里渐渐生了恨。那是他流亡多年苦心赞下的存款全都没了。他在杨家场赶场天,买了三把刀,一把是亮晃晃的砍刀,有一米多长,他想的是去找那女人,远远地,一刀朝女人的脑壳砍去!就像劈西瓜!一把是三棱军刺,三面刀刃,凑近了,再一刀儿捅腹部,让她倒在老李的怀中。最后一刀是匕首,只需要轻轻按一下弹簧,刀片就快速弹出来,刀柄是纯铜做的,又重又有手感,刀片全面不锈钢,刀尖锐亮,他想的是女人吃了两刀儿后倒在他怀中,那么忧郁地死去,然后他给自己一刀,他同她一起死。她永远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为了这计划,老李酝酿了很多年月,这后半生,就指着这目标而活的。要不然呢?请个职业杀手去!然后他再自杀。亲手杀掉自己深爱的女人,怕手抖,怕她太痛苦,请人来办,干净利落。
杀手是早联系好了的,杨家场上的一个混混,说给钱就干。但现实是,他后来怎么也存不起那一万块钱,甚至有时没钱吃饭,就扒老杨的碗。有一回,过中秋,老李身无分文,老杨说:走,我请你吃一碗面去。两人下馆子,坐在小桌前剥大蒜,两碗面一端上来,两人两分钟解决掉。老李对老板说:老板,再给我们多加一些汤。
那老板是认识他俩的,两大勺子一伸,碗里多了半碗汤和几块羊肉。
老杨不觉有些心酸,说:要不,咱们回去自首吧。
老李说:你去,我不去。
老李又说:凭啥呀,要坐牢,那全村的都得去。
老杨说:说不定不严重,两万判不了几年,现在两万不值钱了。
老李说:反正我不回去。
3
日子不好过的,不单是老杨和老李,还有安徽。刚一过完年,安徽的赌资基本耗完,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钢镚。这天安徽倒是回来得早,手里拎了小半袋梅花蛋糕,故意凑过来套近乎,说:最近活好不?
老李不理,靠在墙上看废报纸。
安徽把蛋糕呈到老杨跟前,客客气气地说:来来,吃蛋糕。
老杨说:我们没钱,你莫打我们的主意。
安徽笑嘻嘻的,说:不找你们借钱。
老杨把蛋糕扔回安徽床上,说:你啥时还钱给我们。
安徽说:不就是那六十块钱嘛,等我转运的时候,别说六十,就是六千老子也给得起。
老李忍不住了,一骨碌坐起来,说:那你倒是给呀!
接着又嘴里碎碎念,说:现在哪个还会借钱给你?鬼大爷借钱给你,老子自己都没吃饱,还给你吃!稀罕你的蛋糕!
安徽说:少鸡公念,老子过几天就把钱还你!最烦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说罢,脸又转向老杨,笑吟吟的,涎着脸说:老杨,我跟你说个事,最近吧,我在牌桌上认识一个老板,那老板可真是个大老板,搞投资的,阳光工程,你知道吗?只要把钱投进去,每个月返利!你要发展两个下线,让你的下线也投钱进来,你的下线再发展下线,不出一年,你能挣一千三百多万!
老杨说,你怕是癫了哟!
安徽脸色僵了一下,马上又笑道:我亲眼见的,我去开会,在会上,一个人,拎了一箱子钱到会场转了一圈,说:老子钱挣够了,老子不挣了,收手了。
老杨忽地冲安徽叫嚣起来:滚滚滚!滚!老子要去拉屎。说着,一把推开安徽。
安徽忍了忍,咬咬嘴唇,看了看老杨的背影,说:好!我滚!我滚!
不料老李再补上一嘴,说:那你倒是滚啊!赶紧滚!
等老杨拉完屎回来,屋里果然少了一个人,墙角还空了些。老李说:他滚了。还把你的那床新棉絮拿走了。
春天一晃眼就过了,转眼就到了夏初。那村口的杨槐树,老杨和老李倒是吃了好几串。这年春季,他俩前后干的活能扳手指头数出来。先是去粪池那边,采了几回折耳根到集市上卖,后来又去捕鱼,又帮人刷了几回房漆,送了几个星期的菜,划了几个星期的鳝鱼,帮饭馆运了几趟潲水,也送了一回葬,其中,杨家场还来了一个杂技表演团,老杨和老李都去看了,看得很高兴。杨家场的活,每个季节不一样的。还没过夏天,他俩就盼着到秋季,秋季的时候,可以到坟地那边采核桃,那东西贵,能卖上价钱,还可以采白果卖,也可以帮人打谷子掰苞谷。生活就这样秧着走。夏天嘛,只能拣矿泉水瓶子和废纸板。天气太热的时候,两人就不愿在家煮饭,主要是屋子里热,还没风扇。一烧火,屋子的气温就更高了。
找个苍蝇店,一瓶江津老白干,一盘水煮花生,一盘猪耳朵,两人慢慢喝酒。老杨对吃的最认货,他能分清哪些馆子的猪耳朵是胶做的,哪些是猪耳朵做的。两人划着拳,临近中午一点了,饭馆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俩红眼睛红鼻子地瞪着。
这时,耳边忽地嚷嚷起来。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饭馆的几大张桌子忽地坐满了人,花花绿绿的年轻人,背着驴行包,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几桌子人一面嚷着老板倒茶,一面嚷着点菜,忽地来了那么大的主,老板还措手不及的。几桌子人像是从外省来的,吃饭前还唱歌,跟乌鸦一样唧唧哇哇,吵得不行。
老杨趁着酒意和混乱,走上去问:你们打哪儿来呀?
那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的,褐色皮肤的年轻人站起来,说:我们,我们是来宣传计划生育的!哈哈。说罢,几桌子人跟着大笑。
老杨说:什么计划生育呀!
那年轻人看看老杨,说:哦,六十岁可以生二胎,七十岁可以生三胎!
几桌子人爆笑,笑得乱七八糟,又是敲锅又是敲碗。
老杨有些难为情,城里人真是会开玩笑。老杨又说:你们当中——有记者吗?
那褐色皮肤的年轻人说:什么事啊!我就是记者!报社的!
老杨大喜,连忙端酒杯上来敬酒。那年轻人也不客气,把老杨和老李一起拉过来坐,问:你家有腊肉吗?有土鸡蛋吗?我们来这儿采茶,我们是背包客,我们顺便想买点土腊肉回去。
老杨说有。又给老李使眼色,赶紧让他去搞土鸡蛋和土腊肉去,又同他寒暄一阵,喝了几杯。差不多了,老杨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对年轻人说:你看——你能不能把我的事情报道一下。那年轻人听完老杨的事,哈哈大笑,脸都快笑变形了。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信和什么社,早没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去吧,放心吧。
老杨说:这事跑不脱的。
那年轻人又说:让你们村一人出一部分,凑两万不就完了。
老杨激动地说:我们那村,现在都还在脱贫,哪凑得出啊!
那年轻人又给老杨加了几筷子菜,斟满酒,拍拍老人家的肩背,说:老人家,你就放心回去吧,你这点破事,不够我们宣传的,我们报纸版面可贵了,寸土寸金。
周围吵得很,人声鼎沸的。老杨端着酒杯,心里沉了沉,又大声说:你看我,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看政府能不能为我解决一下,我给村里干活,村里都把我忘了,你是大学生,又是记者,你采访下我吧。
那年轻人也不知听清没听清,连连说好!
老杨声调再大一些,凑到年轻人耳边:我说——你采访我!现在就采访我!
年轻人满口酒气地回:好——我回去跟我们领导说,下回再来采访你——给你做个专版!专版你懂吗——说罢,又一杯酒给老杨满上,老杨也勉强应付着。不多时,老李果然拎了一块腊肉和一瓶子土鸡蛋,老杨说这些是心意,你们什么时候来采访我!我住在菜市场旁边,我叫老杨,菜市场的人都认得我。
那年轻人接过腊肉,满口答应,脸紫红紫红的,吃完喝完,随着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去了。
转眼入了夏,知了白天夜里叫,猫也跟着叫,从菜市场那边飘来腐烂的味道,那是烂菜叶、垃圾、臭水沟、公厕混合发酵的味道。老杨的房子挡西晒,门框都快太阳晒变形了,他时常去阳台抽烟,每日看着太阳一点点往山那边沉下,老李在身后,倒是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老杨:盼吧,盼吧,脖子伸长些,能盼得到!
蚊子越来越猖狂,点蚊香都不起作用了。老杨和老李夜里睡不好,满腿被蚊子叮,抠得疙瘩一饼一饼的。楼下又是菜市场公厕,蚊子一蓬一蓬地来。后来那房子几乎没法住人了,两人白天就出去走走,等活,蹲在街边谁家屋檐下打瞌睡,夜间则靠在自动取款机的地方,那地方至少干净,地板也是凉的。
离打谷子还有几天,他俩基本没干啥活,天气热,出门的人少,矿泉水瓶子也不好拣。老杨倒是又见了那女人一回。那日两人给饭馆送菜回来,忽然看见村头有人在起新房子,应该是等到新年娶媳妇的,本来两层楼,现在要加盖一层。老杨凑上去问,要人么?包工头说一百五十块钱一天,能吃苦,就留下干。两位抡了一天的铁锹和铁锤,不敢休息,背后包工头总盯着。老杨一锤子一锤子地砸石头,包工头过来说:你是在给石头挠痒吗?老杨不响,把目光放到另一处,那处是一对夫妻正在做活,男人做大活,女人做小工,拎着灰色桶儿,正在掺水泥。老李走过来说:别看了,专心干活吧。
老杨说:那女人——我认识。
老李说:咋,人家的媳妇,看啥。
老杨说:你不认识了?上次搬家那个?
老李仔细认了认,果真是,只是这回女人戴了安全帽,本来身板就小,那劳保服和安全帽一盖,脸小了一大圈。老李说:咋个她在这儿呀,这活是女人干的么。
老杨再仔细瞅女人,那女人像是操心了一辈子,眼珠子发黄,脸色也蜡黄,一副很憔悴的样子,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像个小老太太。
到下午太阳落坡的时候,包工头走过来给了他俩一人一百五十块钱,说:你们回去等电话通知吧。那意思再翻译一下,便是:你们老了,明天别来了。
老杨和老李都是知趣的人,接过钱,电话都没留,走了。
两人回家冲了个凉水澡,老杨先睡下了。半晌,他忽地在墙头吱声了,问:你说人到底有没有灵魂。
老李说:没有。
老杨说:为啥没有?
窗外有月光,屋里不开灯,也能看得清亮。月光照在老杨的脚跟,也照进了老李的墙头,这是一个充满虚构的世界,生不像生,死不像死。老李顺手拍死一只蚊子,一面拈手心的蚊子,一面说:看,这蚊子死了,你相信它会再去投胎?
老杨不吱声。
老李又说:认命吧,别指望下辈子的荣华富贵,人只有一辈子。
老杨仍然面着墙,他脑子想起那工地上的女人,他当然认识她,他怎么可以说不认识。只是他认识她的时候,那时候她漂亮得不得了,大概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比刘三姐好看,比白娘子好看,但时光是一把温凉的刀,非得把她的面容磨老。他想着那女人。深夜夏风吹来,刺鼻的,熏人的,带着茅厕的味道,吹到他的脚跟,也吹到了他后背。
睡到凌晨,窗外的天,淡蓝淡蓝的,月亮隐去,屋内寂静。老杨醒来,发现裤子湿了。老杨有些疲惫地坐起来,想去公厕收拾一下自己,却又发现老李的床空了。狗日的,他能去哪儿?难道去做贼去了。
正准备去公厕,却隐约看见桌上压了一个小铁盒子,拉开灯看,铁盒子是空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老杨,对不住了!我去海南了,早晨的火车,锅盆都送你吧,棉被也送你,海南不需要被子。对了,还有我那五斤米,都给你。我先去那边探探路,好了再回来叫你。
老李去海南,是因为他相信,海南没有淡季——对拣瓶子而言。老杨将那纸条放桌上,又蒙头睡去。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家来,他是有老家的,数不清多少年没回去,那房子瓦片早该垮了吧,房柱也垮了吧,够了,不能再想下去了。睡吧——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牡丹》2024年8期)
邓雅心,现居重庆。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界》《飞天》等刊。出版小说集《母亲在左,我在右》,获第六届巴蜀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