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4期|吕新:木匠(节选)
一
房顶上今年又长出了青草,猫穿着白鞋,迈着探亲般的步子,在稀疏的草间穿行。走到房檐中间,探头往下一看,看见一条一岁半的瘦蛇正头朝下,吊在窗外,直勾勾地看着窗户里面的日常琐事,一双本来应该细长的眼睛,哭肿了一样,又好像戴了一副厚厚的圆眼镜。
猫吹胡子瞪眼,接着又发出怒吼,房顶上看到的熟悉的山川风物也不能减轻它的恼怒。
郭寿山的女人刘小梅把自己睡成一个“大”字,郭寿山一不在家时她就这样做。郭寿山在家的时候,她的两条腿反倒夹得紧紧的,走路能听见裤子摩擦的声音,有时针都插不进去。
刘小梅说,再往下一点儿。
王庆本正好路过,看见墙外有几张土里土气的脸,其中一个人的头发像燃过的灰烬。王庆本说听老人们说,猫是皮条的舅舅,有权利替它妈管教它,打断它的一条腿也不稀罕呢。
这一带的人们,把蛇叫作皮条,把恶念作那,恶心就说那心。
有人尖声问皮条有腿吗,在哪儿?又说他倒是很想看看它舅舅咋打断它一条腿。
除了有没有腿的问题,还纠缠猫和皮条什么时候成了姊妹,和传说较劲。这是专门出来抬杠闹别扭的,好像肩上随时扛着椽头粗的杠子,看见谁不顺眼就上去撬一下,捅一下。一碰上这种人,很多正在进行的事情就没法再进行了,就会被绊住、卡住,随即分岔,有时甚至会完全朝着另外的方向颠簸、拐弯,一路狂奔。所以看见抬杠的来了,有人就走了,还有人把脸转过去。到处都是黑石头垒砌的院墙,猪圈、马棚、牛棚的外墙也都是黑石头的,长长短短的墙头让这个村子大白天都是一派黑沉沉的景象,显得又脏又旧,只是他们住惯了不觉得。
在众人的等待下,王庆本又把猫的那一串呜里哇啦的叫喊以及那一声低沉恨恼的怒吼翻译成人话,说那就是让它滚回去的意思,它妈满世界找它,它却到处乱窜,看人家的闲事。
刘小梅说,天是不是阴了,我觉得好像阴了。
刘小梅说,麻烦你再往下一点儿。
一个黏滑的声音说,不能再往下了,再往下我就到了地上了。听声音像谭四儿的声音,谭四儿说,不是我啊,别瞎扣帽子,我这不是在这儿站着哩嘛。
果然,听见舅舅骂它,皮条伸胳膊伸腿一样唰唰地伸缩了几下,每一下,每一个动作都是原地伸缩,看似在动,实际并没有往上或者往下,没有去往任何地方,再看时已经不见了。
走了?
走了。
一个人,鼻梁上抹着一点儿白,演戏一样,从一间房子后面跑出来,就像从一个舞台后面跑出来上场一样,脚下还打滑了一下,告诉王庆本,说他家里出事了,让他赶快回去。需要说明的是,这个人鼻梁上的那点儿白并不是像演戏的人那样专门抹上去的,而是干活儿时不小心胡乱蹭上去的,他本人并不知道,因为在这以前,他蘸着桶里的白土水,正在刷墙。
王庆本想,就盼着我出事,我能出啥事。王庆本一开始并没当回事,以为又是谁在和他开玩笑,经常有人和别人开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王庆本甚至都没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直到又过了好几个月以后,有一天才突然想起来,当初向他报告坏消息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看着看着,前面拐弯之处那两棵水桶粗的杨树下就出现了儿子的身影,这一带没有人家居住,弯腰驼背、四面漏风的破旧房子倒是有几间,儿子还穿着每天早上出操时穿的那双球鞋。王庆本揉了一下眼睛,儿子仍然蹑手蹑脚地从树下走过,仰起脸往树上看了一会儿,好像终于确定了什么,然后才很正式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吊了上去,两只脚也没有乱踢乱蹬,而是规规矩矩地垂着。王庆本心想,说出来都没人信,和谁说谁也不会信,那哪是寻死。
王庆本喊了一声,树下才不再有儿子的身影。
王庆本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都多少天了,还在作怪。
二
学校离家六十里。
儿子最后一次神色黯然地回来,王庆本不知道他是咋回来的,是自己走回来的,还是路上搭了什么车,都不知道。吃饭吃两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蒙头大睡。问原因,却是问死也不说。有一次好不容易等到他起来喝水,王庆本就对他说,我看出来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麻烦得厉害呢,将来我要是死了,你也不会麻烦,更不会哭一声,因为你已经麻烦到头了。说完话,他看着儿子,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和变化,儿子先是面朝门外,背对着他,一个瘦伶伶的黑影,被门外的光线映照着,后来又回过头。有一瞬间王庆本发现儿子很像一种植物,但是具体是什么,他却又一下说不上来,肯定见过,但又从来没有专门留心过,所以一时说不上来。山野里也有那么一种东西,王庆本眼前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儿子一副半夜惊醒的样子,眼睛忽然亮亮的。他对王庆本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王庆本说,咋不会,我已经看见了,我早就看见了。
这一回,儿子轻蔑而又怜悯地看了王庆本一眼,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却又把嘴闭了起来。王庆本耐心而又万分焦躁地等着,等儿子和他说点儿什么,但是儿子什么也不和他说,每一次的等待都是白等一场。儿子是认为他什么也不懂吗,王庆本觉得有那种可能,和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对不对?儿子就是那么想的,王庆本不仅能感觉得到,也多少能看出来,念了两天书,眼睛就开始朝上翻,翅膀还没硬呢,就已经瞧不上他这个做老子的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儿子还是不吃。儿子的脸上起了疙瘩,嘴角边也起了泡,嘴唇上泛起的白皮一揪就能揪下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大片。饭碗就放在脸前,儿子却在专心致志地对付嘴唇上的那些白皮。有一阵,儿子把嘴唇上揪出了血,王庆本和女人都劝他不要再揪了,赶快吃饭,儿子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好像完全没听见他们说的话,该做啥继续做啥。王庆本后来忍无可忍地对儿子说,你才多大一点儿,就给我们闹这种事。我和你妈,我们哪点对不起你了,是从小把你寄放在狼窝里了,还是把你扔到枯井里去了,你明理,啊,你说说。
儿子什么话也没说,神色疲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起身离去,一口饭也没吃就去睡了。
那天半夜里,正睡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儿子的名字,听声音好像是来召唤他的,一起去哪儿,去做一件什么事。那叫声先高后低,像是不想叫别人听见,只想让儿子一个人听见。王庆本心想,想得美,你也不想一想,你咋能堵住所有人的耳朵,只让一个人的耳朵醒着,神仙做这种事还差不多。王庆本听得奇怪,就起身出去看,外面却并没有什么人,不用说人,就连猫狗一类的东西也没有,只有黑漆漆的夜风软软地、水一样地起伏着,波荡着。对面赵明财家的山墙咧着黑森森的嘴,隐约露出里面那些灰褐色的牙齿。
看了半天,正要回去,猛然又瞥见南边的墙头上有一个圆圆的脑袋搁在那里,脸冲着他这边,只是看不清眉目。王庆本顿时觉得两条腿有些酥软,他问了一声,却没有听见任何回音,也许有回音,只是他没听见,没听清,不过他却听见刚才问话的声音有些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再看墙头上那个圆圆的脑袋,仍在那里搁着,一动没动。是不是早就搁在那里了,只不过是他没看见,王庆本不知道。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王庆本忍不住又朝南墙上瞥了一眼,心里却已是越来越虚,那么一个圆圆的脑袋搁在墙头上,不是一个人在外面等着吗?这样一想以后,头皮顿时就有些发麻发紧,脸上的皮肉也随之绷紧。他看着南墙,却不想走过去,更不想去弄清什么。一个声音在心里轻巧地说风凉话,不是不想,是不敢吧。王庆本用力挥舞了一下胳膊,本能地想把那个嘲弄人的声音赶走,甚至砸烂。这一个夜晚,王庆本体会到了什么叫害怕,有一种去不掉的恐惧来到了他的身上,先是像一种重物一样趴在他的背上,很快又好像一种冰凉的黏液一样抹遍他的全身。后来他决定先不去管那个东西,等天亮了再说。快走到窗户下时,一口气穿过他的五脏六腑,先是拐着弯,寻找着各种出路、出口,后来便不管不顾地左冲右突地冲了出来。还一家之主呢,什么一家之主。是谁在说话,还是先前的那个声音吗?王庆本心里说,不管是谁在说,说得都对呢,说得很对呢,因为他感到自己又 又可耻,难道不是吗?房檐下有一个篓子,他记得篓子里有一把斧子,伸手进去摸,果然就摸到了斧子。手里提着斧子,直接就朝南墙这边来了,斧子上微微地闪烁着一种冷冷的亮光,这么黑的夜里还能发出亮光,那它应该是这个夜里最亮的东西了。一边往南墙根走,一边大声地咳嗽着,又有意把脚步放重,每一步都踏出响声,来到南墙前一看,墙头上却并没有那个圆圆的脑袋,墙头上不仅没有圆脑袋,墙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稀疏的荒草。
王庆本趴在墙头上往外看,墙外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黑洞洞的巷子。
那个圆圆的脑袋呢?王庆本不愿意往别的方面去想,宁愿相信是他眼前模糊,眼花了。
隔了一天,王庆本再见到儿子的时候,儿子已经把他自己挂在了那棵树下。
回忆前天半夜里那个来历不明的声音,王庆本觉得儿子就是被那个声音叫走的。一个情景,一幅他单方面想象出来的图景无数次地在他眼前浮现、展开:黑洞洞的不过也可能是半昏半暗的天色里,一个声音在前面忽隐忽现地走,儿子迷迷瞪瞪地在后面跟着,而在那个声音和儿子的中间,还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不过王庆本后来又觉得有没有那根绳子其实并不重要,因为那不过是一种表面形式,即使没有那么一根绳子,儿子也是会跟着走的,没有那么一根绳子,他就不跟着走了吗,照样还会跟的,所以王庆本觉得那绳子不怎么重要。至于绳子的一头是捆在儿子的手上,还是儿子主动地握在手里的,那个问题就更没意义了。儿子是一个人,又不是一只羊、一头猪,需要牵着走,就算是猪羊,有时候也并不需要牵着。所以王庆本不纠缠那根绳子,绳子没有也胜似有,不管有没有,儿子都一定会跟着人家走的,这才是问题的根本,不是吗?尤其是最后那两三天,儿子那个样子,还能算是他们这个家里的人吗,早就不是了,表面上他们熟悉的那个身体还在他们这个家里晃悠、出现,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打开课本做作业,实际精神或者魂魄早就不在了,实际那是谁,早就是另一个人了。究竟是谁,王庆本不知道,他的女人更不知道。王庆本后来一次次地回忆、分析、反省,他们肉眼凡胎,五谷杂粮喂养出来的身体沉重又脆弱、黑暗又短视,早出晚归,目光短浅,他们怎么可能提前看出什么,早早地知道什么,那不成了神人吗?那时候他们其实还是把他看作是他们的儿子的,王庆本是,王庆本的女人更是,他们不可能看出那其实早已并不是他们的儿子了,想上一百种可能,再算上各种胡猜瞎蒙,也不会往那个方面去想,不是吗?其实不单单是他们这么想,绝大多数的爹妈都不会那么去想,谁能那么去想呢。
女人只知道哭,也只会哭,哭得不停不歇,没完没了,好多回都哭得昏死过去,动不动就会给人一种气绝身亡的感觉,看那样子,就像真的死了一样,面色青紫或灰白死白,手脚僵硬,四肢冰凉。每次她哭得不省人事以后,王庆本都是手忙脚乱地往她的脸上泼冷水,用指甲掐人中,然后她才又哀号着苏醒过来。每一回醒过来的同时,都会伴随着一种牛叫般的哀号。王庆本觉得,不管是什么情况下叫,牛叫声总是会给人一种哀号的悲伤的感觉,而他女人的那种不管不顾的暗无天日的哀号,事实上要比牛叫声更野更悲,更能揪扯人心,更能摧毁人,无论谁听了,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跟着心里颤一下,甚至更有那些心软的女人也会当场抹起眼泪。女人的哀号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边哭边嘴里念叨着什么,她什么也不念叨,就只是一声接一声的纯粹的哀号,哀号的过程中,声音时有嘶哑破碎的时候,给人一种撕裂的感觉。
女人还每天都要到儿子吊死的那棵树下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甚至更久。女人坐在那棵树下,披头散发,脸也不洗,猛一看,就是一个疯子坐在那里。她那么往那儿一坐,就再没有人敢从那儿经过了,怕她突然发作,猛不防地扑上来,或者别的什么,因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有的人即使不怕,也不愿意从那儿路过了,宁愿从别处绕远,哪怕绕很大一个弯子。路有的是,没必要非得从那儿过,就算没有她在那儿坐着,那树下还吊死过一个人呢。
三
儿子死后,王庆本有一次碰到儿子的同学吴宝祥,就向吴宝祥打听儿子是不是在他们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跟谁打架、闹矛盾,是不是让老师骂过,被学校处理过,等等。吴宝祥说没有,啥也没有。王庆本不相信啥也没有,啥事也没有,怎么可能啥也没有呢,而是一定有啥,肯定有啥。后来王庆本决定换一种方式问,于是他不提儿子,而是问吴宝祥,说你们班里,学校里,前些时候有过啥事没有,比如比较大一点儿的事情,比较严重一点儿的事情。吴宝祥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以后说,没有,好像啥也没有。王庆本觉得不可能啥也没有,那么大的一个学校,那么多的学生,那么多的老师,怎么可能会啥也没有呢,绝对不可能,绝对应该有点儿啥。就又问吴宝祥说,一点儿事也没有?真一点儿事也没有?吴宝祥很肯定地说没有,赌咒发誓地说真的啥也没有。王庆本有气无力地“唉”了一声,灰暗的神色不仅仅遍布在脸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灰暗的,整个人就像塌了一样,歪歪的,毫无生气。他那种好像穷途末路一样的失望和绝望也感染了吴宝祥,吴宝祥充满歉意地看着王庆本,看着昔日同学的这个爹,吴宝祥也知道自己的同学出了事,所以也很想帮个忙,出点儿力,要是能提供点儿什么有价值的情况,那是他最想也是最愿意做的。他们两个是一个村的,从村里去学校,从学校回家,经常是他们两个相跟着。每次从村里去学校,谁先吃完了饭,就拿着东西去另一个的家里,等他吃完饭,然后一起走。从学校回家,碰上一个能回,一个有事不能回,互相给对方捎东西,也是经常的自然的事。现在,一个出了事,永远地不在了,剩下的另一个,无论回来还是再走,都只是他一个人了。
看见同学的爹妈那个样子,吴宝祥很想让自己突然想起点儿什么,要是能突然想起点儿什么,那也算是为朋友以及他的家人帮忙出力,做点儿贡献了。吴宝祥看见昔日同学的爹十分憔悴,猛然间老了不少,一下老了十岁也不止呢,吴宝祥也觉得焦心而又麻烦。那时候,吴宝祥脑子里突然哗地一亮,真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是一件真事,可不是他为了哄同学的爹,临时瞎编出来的,这种时候,能瞎编什么事情嘛。可是为什么这件事情吴宝祥一开始没有想起来,吴宝祥觉得,事情虽然是一件真事,但很可能是因为它不怎么重要,非常不重要,所以它像一粒米一缕灰一样掉到哪个窟窿或者缝隙里去了,让人一时想不起来,甚至永远忘了也有可能呢。那么,既然不重要,为啥它忽然又被吴宝祥想起来了呢,吴宝祥觉得,是同学的爹的那副悲惨可怜的样子让那件事自己浮了上来。
吴宝祥告诉王庆本,说真的是一件很寡淡的事,要是它重要,他早就想起来了,想忘也忘不了呢。王庆本问是一件啥事,吴宝祥就说他们班里有一个女同学,前一段时间转学走了。
吴宝祥说完以后,很不好意思地看着王庆本,问,这能算吗,这能算是一件事吗?
王庆本一听是这事,就也觉得果然不重要。不过看吴宝祥一副认真想事情,努力想提供什么的样子,王庆本还是有些感动,觉得儿子没白和他同学一场,吴宝祥这个孩子还是很好的。接着吴宝祥又说,不是她一个人转学走的,是全家人都搬走了,她能不跟着走吗,不走也不行,只能转走,家都没了,她不走能行吗?王庆本问搬到哪儿去了,吴宝祥说听说好像是一个叫卓卓木的地方,也可能是叫卓卓翁,不过没人关心这事,大家也都是听说的。
王庆本就想,这倒是一件事,这肯定也应该算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和儿子的死有关系吗?他觉得应该没有。王庆本看着头顶上蓝蓝的天,又看着脚下黄黄的地,在心里对儿子说,别人家搬家,无论搬到哪儿去,和你有啥关系,这不是你上吊的理由吧?
那一个月,真是最难熬的一个月,不想出门,不想见人,有时不得不出一下,看见日头焦黄或寡白,有时是发霉后的那种绿色,更有时雾腾腾甚至黑沉沉。王庆本觉得,那一个月,哩哩啦啦又死气沉沉怎么过也过不完,在王庆本的印象里,那一个月足抵得上平时大半年。
王庆本的女人,这些天已经变得让好多人都不认得了,连续不断的痛哭让她的相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就连原来平时最熟悉她的人,见了也觉得无比吃惊,不明白她怎么会变得那么奇怪,那么让人觉得眼生。住在他们房前的李存换的妈对王庆本说,她咋变成那样了,我差点儿就没认出她来。不光是李存换他妈,还有好多人也都觉得王庆本的女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哭的时候披头散发,鼻涕眼泪的看不出是谁,还情有可原,也正常,关键是不哭的时候,她也会让人觉得眼生,没以为是她,以为是另一个人。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哭,坐在树下哭,坐在大门口哭,靠着墙哭,有人边走边会多看两眼,是觉得陌生,从来没见过。要是正好碰见王庆本,就问王庆本,以为是他们的亲戚。王庆本心想,什么亲戚,什么眼神。
不能怨别人那么问,有一天王庆本自己也忽然发现女人变得有些让他不认得了,不是说她的性情发生了多么大的改变,就纯粹只是她的相貌,她的人样,让王庆本自己也越看越觉得陌生和奇怪。王庆本从外面回来,猛然看见窗户前有一个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一只手托着脸腮坐在那里,心头会一惊,想这是谁?接着再一想,才会放下先前的吃惊,明白是他的女人,当然是他的女人,除了他的女人,除了她,还能是谁,谁家的女人会跑到别人家里来,一只手托着脸腮坐在窗户前。可是那是她吗,那怎么可能是她,这个世上,最熟悉她的人莫过于王庆本,但是王庆本现在看见她觉得无比生疏,除了生疏,还有一种不明底细的害怕。她不哭的时候,一个人沉着脸坐在那里,也不知在想啥。王庆本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啥,如果以前的时候还能多少摸得着一点点,现在则完全不知道了。那时候,她的脸不像是脸,更像一种放冷了的油脂,比如凝固了的猪油或羊油,上面除了不祥的死寂和冰冷,再没有任何别的,有一种很瘆人的东西,让王庆本看了觉得害怕,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又一次翻腾起与死丧有关的各种情景:盖在脸上的白纸,道具般的布靴,黑幔,白幡,红油漆的筷子,散发着死人气味的香火烟气,令人头皮发麻的堆在碗里的干饭,它们虽然还带亮色,甚至黄澄澄金灿灿,但在这里已不再象征活命,而只与死亡和祭奠相关;当然还少不了棺材……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心里翻腾那些场景,王庆本更不愿意,可是女人的那种样子总是让王庆本一次次地想到那些情景,想到了就深深地烙上了,它们长久又顽强地存在着、展现着、浮现着,露出最可怖的一面给王庆本看,让王庆本看,还有手在按着他的脖子让他看,必须看,不看也不行。隐隐地似乎还能听见女人那声嘶力竭的叫喊,不过喊声不像是来自他们这个家里,好像至少也应该在百里以外的某个地方。那时候王庆本就会感到身不由己,感到脖子被死死地按着,又酸又困,还伴有疼痛,只能眼睁睁地观看,王庆本闭上眼也没用,闭上眼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同一个场景。
有些事情,里面的内容变了,不过外面的那个壳子并没有变,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还能叫人认出来。但是女人现在的这个样子,让王庆本觉得不仅里面的内容变了,就连外面的那个壳子也变了,变得叫人完全不认得,放在那里,就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新东西,叫人越看越愣怔。王庆本有时候想,心变了,性情变了,那就让她变去,关键是人样、相貌也都不对了。
女人变得让王庆本不认识,无论怎么看,都太像是最近才出现在家里的一个陌生人,她的到来也给王庆本带来一个又一个噩梦。王庆本每次回到家里,都会明显觉得家里多出来一个人,屋里有生人的气息和味道。那同时,又影影绰绰地觉得少了一个人,多出来的当然是现在这个奇怪而又不祥的女人,既好像认得,又分明在这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而少了的,消失不见了的,是他原来的那个女人。他原来的那个女人哪儿去了,去哪儿了,王庆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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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芙蓉》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吕新,山西省作协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抚摸》《掩面》《吕新作品系列》等,中篇小说《白杨木的春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下弦月》获花城文学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