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4年第4期|兔草:林中空地(节选)
兔草,原名李小婧。1988年生,湖北武汉人。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青年作家》《湖南文学》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研究怪兽的人》《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
林中空地
◆◇ 兔 草
1
灯光打下来,刺得楚原睁不开眼,他忆起儿时第一次失明时的经历。那时他尚年幼,还不清楚黑暗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在看不见的瞬间,疯狂搜寻着母亲的怀抱。“好了,好了,我在。”母亲柔软的胸脯如巨大海绵,刹那吸干了楚原脸上的泪。在去医院就诊后的第三日,他视力恢复,开心得手舞足蹈,仿佛天生的盲者终于得见光明。
这晚的脱口秀主题名为“林中空地”,剧场的实习生有心地在四周点缀了假的藤蔓植物,地上铺着墨绿色的丝绒地毯,踩上去,仿佛真的身置童话森林之中。楚原不是这场秀的主题嘉宾,他只是来热场的,行业内说的“开胃小菜”,像是冗长句子中可以被随意删除的那行,没有他的存在,这场表演也能顺利进行下去。他是多余的,并非必不可少,意识到这一点,他叹了口气,清清嗓子,准备开始演出。场下闹哄哄的,观众们还未完全坐好,在前排正中央的位置,有位身着灰色中山装的老者拄着拐杖,正襟危坐,像是来听取什么重大会议。是父亲。楚原早就说过,让父亲不要来,但老人家不听,一开始是闹,后来则变成了跟踪,再之后,老人索性成为这栋商场附近公园的常驻游客,一旦听到楚原要演出的消息,便买票光临。“他是你的头号粉丝啊。”剧场的同事开玩笑说。无论如何,得到家人支持总是好的。楚原百口莫辩,他知道,父亲不是来捧场的,而是来监视他的。
“如果感到恐惧,你就把下面的人全部看成大白菜。”楚原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是他说话的时间了,然而花了一整个星期写的段子,他一个也想不起来了,他想讲点关于男女关系的话题,还有关于中国电影的,可这两样东西仿佛从他的段子库里出走了。他清咳了两声,想着要如何应付这尴尬局面,最后决定从桌子上那本《出生意愿确认》开始说起。那是一本软科幻小说,由一名日籍华裔写成,讲的是在未来,科技发展,孩子在被生下来之前有权决定自己是否想来到这个世界。楚原过去也想过类似的创意,但他笔头不行,没能把脑洞发展成完整的故事,这会儿,他打算把自己的亲身经历结合这本书展开说说。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不仅冒犯观众,还得冒犯自己,把自己的伤疤揭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然后切成小菜,供人品尝。楚原是个结巴,从小说话就不利索,在学生时代,没人喊他的真名,大家只知道他的外号——“楚结巴”。在方言中,楚和“丑”同音,每次楚原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去做什么事,总有一群人夸张地大笑,高喊着:“丑结巴,丑结巴。”
“我的头被产钳夹过,所以他们说我生下来脑子就不太灵光,后来,有阵子,我腰不舒服,跑到一个艾灸馆,他们就给我针灸,然后用一个巨大的探照灯给我晒背,说这是刺激疗法。我心想,还挺刺激啊,但是,这种刺激,我出生的头一天就领教过了。”
包袱没有响,底下的笑声稀稀拉拉的,楚原扶着麦,深吸一口气,开始继续朝下说,他现在不打算再编造什么故事了,他的生活是一场事故。他开始说起十岁那年,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他被老师要求去扮演一个“结巴”。在老师和同学看来,这种工作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就好像是一个大胃王被人邀请去表演吃饭,没有任何的难度。“其实他们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妈已经带我去做介入治疗了,我说话已经不怎么结巴了,可老师让我演,我就只能跟着他们一块儿排练。排到一半,班长指着我说:‘没让你演,你就正常发挥,你现在结巴不像结巴,正常人不像正常人,咱们这个小品没法排了。’我说‘对啊’,然后我又恢复了之前说话不利索的状态。这件事对我来说没什么,但对我妈来说伤害性太大了,她半年工资打了水漂。”
这段子说完后,台下总算响起一阵哄笑,楚原长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快到了,他现在说话已经不结巴了,这都是母亲的功劳。母亲去世后,他经常在街上碰见母亲的旧相识,同学或同事,这些人总会上下打量着楚原,然后以颇为夸张的方式说着:“当年以为这个伢长不大的,结果一哈就长这么大了。”
“这些叔叔阿姨的说法很奇特,好像是盼着我长不大似的。”楚原叉着腰说,“我心想,再过个三十年吧,等他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就跑到他们坟头,指着那块墓碑说:‘哟,张阿姨,我以为你不会死的,结果你一下就死掉了啊。’”
说完这个段子,楚原对着台下喊了一声:“谢谢大家,我是楚原。”接着迅速匿入了红色的舞台幕布之下。他一路疾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周围的人冲他打招呼,他也当没看见。他走到一个黑色的大箱子边,从中取出自己的双肩包,然后冲着后头挥了挥手,迅速离开了剧场。与此同时,坐在台下的那位老者也快速起身,离开了沸腾的观众席。他一路跟着楚原走,但贴得不近,保持着大约五到六米的距离。
楚原走到一家小面馆,坐下来,点了一碗热汤面,老人不说话,在门口徘徊着,仿佛一个在等人的情报人员。楚原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但他不打算接话。自母亲去世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就陷入尴尬境地,两个人经常面对着面,坐一小时,但一句话也不讲。过去,母亲是一碗汤水,楚原和父亲跳进去,这水就能化开一切坚硬之物,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和父亲中间仿佛横着一道十米高的水泥墙。
“什么时候走?这么急?”父亲走进面馆,坐到了楚原的对面。楚原挑着面条,玩着手机,并不答话。“去哪里总要告诉我吧,万一?”楚原笑了笑说:“万一什么,万一我死了,你不晓得去哪里收尸?”父亲一怒,拍了一下木桌,这阵仗引起了周围食客的注意,大家纷纷停下筷子,开始打量这对父子。
“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现在我要去过我的生活了,别再跟着我了好吧?”楚原想起小时候因为结巴不愿意出门,硬被父亲用一根绳子牵着到处走的经历,他那时已经懂事了,只是嘴上像缝了密密麻麻的线,没法正常说话。
2
车绕着山走,旁边只有极低的护栏,远方的景色越来越壮美,楚原却没有任何欣赏的心思。他抓着双肩包的边缘,感受着车因道路上的碎石而产生的摇晃,开始幻想车辆坠入悬崖的恐怖场景。过去的三十年间,他数次浮起寻死的心思,但若真要因意外离开这个世界,他又并不愿意,他希望自己可以掌控生活,而非被命运所控制。他知道频繁幻想坏事发生是焦虑症的体现,譬如在电视上看到某位明星因癌症去世,他立刻就会想到自己身上某处的疼痛是否也与绝症有关。他常因过度联想而无法入睡,长期的失眠使他无心工作,而精神状态不佳又会导致他说话产生障碍,在会议上语无伦次。
毕业之后,楚原上过几年的班,但每份工作都没有坚持太久,有时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跟上司有了矛盾,有时是莫名得罪了客户,有时,他甚至什么也没做,但因为过于老实,而进入了公司的裁员名单之中。人们默认楚原这种人是最好得罪的,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温顺绵羊,根本不懂如何反抗。离开写字楼类工作后,楚原又去便利店里打过工,但因为工作强度过大,他在上了一阵班后开始胃出血,没能坚持下来。他也跑过外卖,但因为天生路痴,使得自己常遭投诉……在走投无路之下,他跑到一家冷清的电影院里,任检票员的工作,做了一阵后,电影院因客流量不足而关闭,楚原再次成了一名失业者。也就是自那时起,他开始产生幻觉,怀疑自己瘟神附体,他不再上班,但欺骗父母自己在一家稳定且有职业前景的大公司工作。虽然电影院关门了,但新的商家很快进入了,这是一家经营脱口秀的小型剧院,平时还搞一些音乐演出和相声表演等。楚原把自己的简历投了过去,但对方说不太匹配,拒绝了他的求职申请,他在店门口又徘徊了三个月,忽然发现自己对脱口秀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世人皆以为他口齿不清,不会说话,其实他心里闷了一大锅的话,只是无处释放罢了。夜里,他回到自己租来的房子里,在狭小的房间中反复练习着段子,他想象着台下坐满了观众,一千人,甚至一万人。他要对那些人说出他的真实想法,当然,他会用一种更诙谐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所经历的坎坷。他最喜欢的脱口秀演员是一位香港人,对方自毕业时便梦想着做一名职业演员,然而在影视圈沉浮了十几年,一无所获,最后反而是引进了西方的“Stand-Up Comedy”,改成粤语版的“栋笃笑”,才一举成名,迎来事业春天。“如果没有这十几年的悲惨经历,或许他就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脱口秀演员。”楚原常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何这世界上有些人生下来什么都有,过得一帆风顺,而他呢,从出生那日起便饱尝人间的辛酸。“吃这些苦就是为了以后有机会写下来,说出来。”楚原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些支离破碎的话,试图抚慰自己受伤的灵魂,但没有用,他还是时常感到灰心丧气。不过,好运也不是从来不会眷顾他的。在失去电影院检票工作的第五个月后,他终于在一次开放麦的比赛中脱颖而出,被剧场老板看到,对方拍着他的肩膀赞美道:“不错。”楚原的脸泛起了红晕,这是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夸奖之一。但很快,在他成为这家剧院的临时演员后,他意识到,“不错”只是老板的口头禅而已,老板平均每天会对十几个人夸“不错”二字。这两个字太廉价了,而楚原却以为自己真的遇到了贵人。遇到贵人的意思是日后会行大运,或者受到重用,但在做了一阵小演员之后,楚原意识到,他其实还是一个镶边者,一个被遗弃的前菜。在这个人才如云的行业之中,他不是最有天赋的,也不是最有观众缘的,更不是运气最好那个,他只是侥幸拿到了行业的入场券,但想取得他心中真正想要的那种成功,无异于登天。
“这件事让你足够快乐就好了呀,管别的呢。”经常安慰楚原的是一个在科技谷做程序员的年轻男人,那个男人有自己的正职,脱口秀只是他用来解乏的游戏,可对于楚原而言,脱口秀几乎就是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了。但饶是他把这件事视为事业,看得如此重,但不行就是不行,天赋平平这件事不会因为你的努力而得到本质的改变。
“马上就要到了。”车终于驶入新修好的平坦公路之中,楚原低下头,给老板发了一条微信。这是一份充满着未知数的工作,楚原只是怀着侥幸的心理来到了这座风光旖旎的小镇上。车行至停车场,他看到了不少京、沪、粤、闽的车牌。从这些地方来到这个西南边陲之地并不容易,然而这些人还是长途跋涉地赶到了,看来这里的确藏着一些让人意欲探寻的风光或景点。楚原背着包,提着行李,照着老板发来的地址,朝目的地进发。传说这个村落是古时候茶马古道上的一处驿站,所谓驿站,也就是歇脚的地方,楚原想,这也是他留给自己的一个间隙之地,即使这份工作做不成,也可以当作来旅游,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当然,对于这个机会,他比谁都在意。他希望这个老板真能如网上展示的那样,将那个废弃的酒吧庭院改成一个脱口秀剧院,到那时,他便能在那个小地方稍微地施展一下自己的人生抱负。在城市里,竞争激烈,每个人都要去抢那个麦,但在这里,人烟稀少,没那么多人愿意定居,或许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楚原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找到了那家正在装修的店,他刚想给老板打电话,立在扶梯上的男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被日光晒得黑黢黢的脸,他看着楚原说:“我是李竞,现在这里有点乱,我们去附近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聊一会儿吧。”李竞身手矫健,没几步就跳下了梯子,回到地面。楚原发现李竞的体格是高大健硕的,像是有着常年运动的习惯。楚原在网上已经跟李竞聊过一阵了,但他在李竞的朋友圈没有发现什么,对方发的不是山间风景就是自己的画作,从来没有他自己本人的照片。楚原曾想象过对方的外貌,也在网上搜过对方的资料,可惜,一无所获。李竞如此的神秘,像是他的画作般,根本看不出他想要表达什么。
“以前我在广东生活过很长时间,主要就是画仿画,拿去卖,做得还不错,他们都夸我,我还以为我真的有美术天赋呢。有点闲钱之后,我就开始搞原创作品,可惜这些原创的东西都得不到别人的认可,也赚不到钱,那个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一切的意义,是不是我只能做点粗制滥造的活儿谋生。后来朋友安慰我说管他的,能赚到钱就行,管画什么。我后来想,说的也没错,我矫情什么呢,活着就行了,还真的想实现什么理想和人生抱负吗?”
李竞坐在楚原的对面,喝一杯锤纹杯装的冰柠檬水,周围的客人三三两两在闲聊着,这也是一间刚装修好的店铺,后头是围炉煮茶,前面就卖冰摇柠檬茶和港式奶茶之类。老板讲,起先住在一个靠海的古镇,也是开了一个小店,后来那边商业气息太浓,竞争激烈,房租也贵,就搬到这儿来了,也没想好具体做什么,先住着再说吧。李竞听了,连连点头,好像他也很赞同这个观点。喝了一口柠檬水,李竞又感叹道:“其实我想的是,把我自己原创的画都挂在店里和院子里,也不卖,就挂着。我想,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总会有一个……哪怕就一个人,他看到这些画,会觉得有意思。”楚原愣了会儿,回道:“不卖钱吗?就为了别人一个认可?”李竞一拍大腿道:“认可比钱重要,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在楚原的生活里,没有认可,也没有钱,他感觉自己像一艘浮在大海中的小船,船上没有方向盘,他也没有什么与大自然搏杀的勇气。如果外面扬起暴风雨,要将他这艘小船掀翻,他也只能束手就擒。
“店名还没想好呢,你有什么想法吗?”李竞问。
“要不就叫‘林中空地’吧?”
3
一周后,“林中空地”正式开业,因未写清具体的业务范围,所以附近的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家卖什么的店。起初大家以为这儿是一间艺术画廊,后来又有人称这是一间酒吧,隔了一阵,又有人说,实际上这是一个集画廊、酒吧、剧院于一体的复合型艺术空间,但至于里面具体做什么的,仍旧没有一个人可以下定论。
在店开业的第三天,楚原便病倒了,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武侠小说中被吸走了真气的人,他照着镜子,看着自己煞白的脸,觉得果然霉运是会纠缠人一生的。在全球性的瘟疫蔓延的这几年间,楚原生过两次病,他憎恨的不仅仅是疾病使他虚弱,还有疾病带来的一些后遗症。现在,他没有了健康,也没有了理想,整个人就像烂泥一样瘫在床上。当然,李竞倒确实算一个不错的老板,他安慰楚原说:“没事的,人生很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楚原不太相信这样的话,但现下,除了卧床静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夜里,他烧得迷迷糊糊,吃了退烧药也不见好。他关上门,裹上被子,躺在黑暗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中途,他觉得口渴,睁开眼,喝了口保温杯里的热水。房门被人打开了,一小束淡光打了进来,他看见一个身着白衬衫,扎马尾辫的女孩坐在了他的身边,帮他压了压被子的一角。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看一看女人的样子,可他浑身无力,像是被无数棉纱束缚着的木乃伊。“别动,好好养病。”他听到了女人轻柔的声音。是姐姐。姐姐自幼患先天性疾病,医生判定其活不过十六岁。姐姐很坚强,捱到了十八岁,但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楚原和姐姐的年纪相差八岁。姐姐八岁那年,父母去申请了多生一个孩子,于是有了楚原的存在。有时候楚原想,他的命原是和姐姐的命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姐姐健健康康,活泼成长,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他的存在。周围的人都说:“要不是你姐姐,根本就不会有你。”楚原从小就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作为姐姐的影子活着的。正是因为姐姐体弱多病,随时都有可能见阎王,他不得不活得“健康、积极、正常”,而这一切对高敏感人格的他来说,都是难事。姐姐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稀薄的窗帘洒了进来。楚原想起过去躺在床上,幻想死亡的过程,在死亡之前,人脑会走马灯一样回放过去数十年间的人生记忆,一个个人来,一个个人走,一件一件人生大事,这样一晃就过去了。他想象自己的一生是一张橙色的磁带,他想快进看透这一生,但又担心时间过得太快,自己一事无成。
姐姐离开后不久,母亲走了进来,母亲总是这样,开门、关门的动静极响。过去,楚原喜欢把自己封闭在房间内,不与外界交流,而母亲就拼命在其卧室外闹出动静,仿佛是一种刻意的抗争。母亲的身形高大,脸有些胖,面色总是红润的。母亲摸着楚原的脸,看了又看,但楚原的眼睛像是失焦了般,看不清来者的五官。但他确认那就是母亲,因为其身上有着油脂混合的雪花膏气味,还有饭的味道、菜的味道、抹布的味道……一整个家的“腥气”。楚原从未想象过母亲会这么早离开世界,他以为自己是短命的,会在母亲的怀抱中安详死去,可现在,母亲因意外而身亡,家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了。他和父亲的关系总是剑拔弩张的,他不知道怎么跟那个男人交流。父亲对楚原有诸多期待,但绝对不期待他去搞什么脱口秀。“像个小丑似的,在上面讲什么鬼东西。”父亲总是这样跟周围的人聊起楚原所珍视的“事业”。
母亲也离开了,从窗子里飘出去的,像嫦娥似的,飞到了天上。这会儿,楚原彻底睡不着了,他起身,穿好衣服,趿着拖鞋,推开房门,来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小风,树影婆娑,在空地的中央有一幅巨大的画立在那儿,那画里是葱葱郁郁的森林,丁达尔光穿透树影,落在了地上,一幅如梦似幻的场景。楚原立在那儿,愣住了,他想起儿时听外婆讲的那些古代故事,什么画中有人活了过来,什么“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之类的。长大后,他迷上了《牡丹亭》的故事,其中的梦幻感让他喟叹汤显祖的前卫与领先,实在是伟大。他站在那儿,像是站在美术馆的中央,他看得痴了,逐渐分不清那到底是一幅画还是“时空之门”,他伸出手,想触一下那幅画,以确定其实体,可他触过去的时候,只抓住了空气。“这是我一个朋友画的。”李竞的声音陡然想起,骇了楚原一跳,他站不稳,找了个竹椅坐了下来。李竞走过来说:“想不想听个故事?”楚原点了点头,李竞迅速打开了话匣。李竞说,他有个儿时好友,叫小乙,两个人关系很铁,这个人读书成绩非常好,一路读到了哲学硕士,但是,二十三岁那年,小乙确诊了抑郁症,从此每天都郁郁寡欢的。
“你知道抑郁症是什么感觉吗?就是不会笑了,没有任何事能让你感到快乐。可能别人都在快快乐乐地聊天、唱歌、手舞足蹈,但你感觉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像个僵尸一样。小乙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感觉,我无法理解。我想,小乙是我朋友,我得帮帮他,于是我就带他去看相声,看什么开心麻花的话剧,看喜剧电影……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有一天,我跟小乙去看一场脱口秀,说来也怪,上面演讲的人水平很差,包袱一个也没有响,讲着讲着,可能是现场效果太差了,他居然哭了起来。他一哭,小乙就笑了。我那时觉得坏了,小乙不是抑郁症啊,是神经错乱了。”
楚原觉得自己也得过抑郁症,他嫌看心理医生太贵,并没有检查过。那一阵,他每天夜晚都睡不着,还伴随有焦虑和惊恐,他不会笑,若非要笑,也是假笑。他自己的情况,每一条都和抑郁症对得上号。这事儿他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说了别人也帮不上忙,尤其是父母,如果父亲知道这件事,保准要责怪他心事太多。
“起初我对脱口秀没啥兴趣,我感觉我也能说上一段,不是什么难事,后来我看小乙喜欢,就带他去看,那阵子他心情好像好点了,夜晚也不失眠了。但睡得着是一码事,睡得好又是另一码事。小乙说,睡着的感觉没想象那么好,夜里梦太多了,一会儿被黑白无常锁了琵琶骨,一会儿飞到天上,又重重摔了下来。那会儿,我刚好痴迷连环画,于是就把小乙跟我说的梦,全部画成了画,我还起了个名字叫‘痴人说梦’。”李竞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连环画似的小册子递到了楚原跟前,楚原接过来,一页页地看,感叹李竞的画技如此精妙,里面的梦境也颇有意思。
“后来呢?”楚原问。
“什么后来?”
“后来小乙好了吗?”
李竞笑了笑,摇摇头,拿起身边的茶器,一个玲珑剔透的夜光杯。楚原的脑袋很晕,看不清里头装的究竟是酒还是茶。
“有一阵我没有他的消息了,听说他去了日本。很久之前,他跟我说过,日本有个什么‘自杀森林’。我在网上看过照片的,那地方阴森得很,正常人进去了都像是走进了地狱,心志不坚定的,站一会儿都受不了。我不知道小乙是不是去了那儿,但我希望他在镰仓或者伊豆之类什么地方买个房子,住下来,怎么样都行,只要活着,都好吧。我现在也搞不清他是什么情况了,他是生,是死,我不清楚。”
楚原看到李竞的眼中溢出哀伤之色,他站起来,说自己冷,找了个借口,回到了房间之中。关上门,他倚靠着墙,久久不能平息。他不清楚是因为夜里的寒气再度侵犯了肺,又或者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让他产生迷惑,他再度咳了起来,咳得很严重,像是要把全部的器官给呕出来。咳得狠了,他觉得死亡离得更近了。他艰难地爬上床,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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