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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4期|黄立宇:断指
来源:《天涯》2024年第4期 | 黄立宇  2024年08月16日08:11

编者按

人性和命运,是文学无法穷尽的主题。关于这方面的描写,有太多经典文学作品了。《天涯》2024年第4期发表的黄立宇的小说《断指》,以一个误会透视命运的内部结构,断指犹如命运错失的一环,在这错失的一环中,读者也可以窥见人性的种种。

断指

黄立宇

我是马林,县医院职工食堂的面点师。

虽然薪水无多,好在清闲,我有事没事就倚在后厨门边,看隔壁洗衣房的女工们在对面草坡上忙碌,连成一片的白色被单和白大褂在午后的风中漫舞,送来阵阵皂香。

江月娥远远地看着我,她不叫我马林,偏偏要弃简从繁地叫我马铃薯。好吧,马铃薯就马铃薯,它跟土豆、洋芋、山药蛋蛋不一样,这是学名,闪烁着科学的光芒。她叫我马铃薯,大家也跟着这么叫。我听得出来,江月娥爱吃土豆。其实,南方人并不懂土豆,好在土豆这东西并不深奥。那天我给江月娥炒了一盘酸辣土豆丝,她就懂了。改天我又给她做了凉拌土豆丝,她又懂了。她的惊艳表情令我受用至今。我告诉她,我的家乡盛产土豆,土豆有十几种做法。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江月娥是否因此懂了我的心思。

我对江月娥说,你过来呀。

她手里拿着一叠洗净的被单,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照在她的胸脯上,照在她拿着的那叠洗净的被单上。江月娥说,我不过来,我要到病房送被单去呢!

我说,我有事跟你说。

江月娥扭扭捏捏地不肯过来,什么事啊?

我说,你过来,我真有事跟你说。

江月娥探望了一下洗衣房内的动静,像一只猫那样走了过来。

什么呀,马铃薯?

我说,人家都说你看上了外科的梁医生。

江月娥立即像兔子一般跑远了。

我家在北方农村,老爹是电工,一到农忙时节就见不到他的人影。有一次他差点死在电线杆上,他在上面不小心触电了,是他的徒弟把他救活的。他一直想把他的电工技艺传给我,我说,还是算了,如果我是你的徒弟,你就死定了。

我有我的梦想,我一直盘算着,开一家面食店,如果老板娘是江月娥的话,那简直他娘的太美了。所以,退而求其次,我也蛮喜欢这里,阳光、草坡、快活的洗衣妇。大家都是临时工,她们都是从附近农村来的。我倒像一个纨绔子弟,看一大帮佣人愉快地劳动,我不给她们添乱,不时地递上几句笑话逗她们乐乐。如果我愿意,偶尔也会替她们把一条条洗净的被单折叠好。

现在,我倚着墙边抽烟,看着女工们如何忙碌地在一根根由旧木桩相连的绞绳上展开她们手中的被单。被单在风中鼓起,承接着阳光和风,像拍肥皂广告似的。此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婴儿般的宁静、温馨和遐想。有时候我会躺在草坡上,像昆虫那样长时间地观察白色的被单下面那双颀长、结实的小腿。

这样的小腿肯定长在好姑娘江月娥的身上。

江月娥是洗衣房里唯一的年轻女性,她那健康的体魄、油黑的肤色、开朗的性格、简单的思想,还有她动不动卷起袖口的勤劳模样,都让我想入非非。

这时候,江月娥到外科送被单去了。凡有外科的东西,她总是急吼吼地送去,她就这样傻乎乎地爱上了外科那个眼神迟钝的梁医生。

洗衣工们纷纷传说着这件事,她们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总是显得非常可疑。一方面她们对江月娥旁敲侧击,暗示像她这样身份低贱的农村姑娘,为一个外科医生动心思有点匪夷所思;另一方面又觉得像我这样的外地人要娶江月娥,基本上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们说起来言辞恳切,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你呀你呀,马铃薯。

医院外面有一条肮脏的河流。在县医院初创时期,女工们就是在这里洗干净每一条被单的。后来她们用上了自来水、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烘干机超负荷运转,所以天气好的时候,她们还是喜欢拿出去晾晒,沿袭她们多年的工作习惯。

她们除了偶尔怀念当年一次次把被单抛向河面的舒畅感,差不多把窗户外面的这条河给忘了。现在河面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水草,如果扔一块石头下去,通常看不到飞溅的水花,凝滞的水面就像咽下一样东西,随后的水声,顶多像打了一记饱嗝。

那天,河对岸出现许多警车,警察请来一群民工,民工们从一辆大卡车上卸下许多沙袋,很快就把河的两端给堵死了,他们开始清理浮在河面的水草。接着又来了四辆红色的消防车,准备把河水抽干,一根根粗壮的橡皮水管像蟒蛇一样游到了水里,沉寂多年的河面出现了漩涡。我有点兴奋,警察把手指向哪里,我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从对岸围观者的高声议论中,我大致弄清楚了这桩碎尸案的来龙去脉。

下午三点,河对岸依然聚集着不少人。我有点遗憾地对上午没来上班的江月娥说,那条腐烂的大腿你没有看到,已经被他们拿走了。我像描述一碗肉汤一样向她描述了我目击的情景,江月娥紧捂自己的耳朵说,我不要听,不要听!她佯装惊惧的叫声是令人鼓舞的,我描绘得更加有声有色。江月娥嘟哝说,我要做噩梦的,马铃薯。

天色向晚,消防车还在不停地抽水。因为最近这座城市正闹着水荒,不少过路人以为正在为城市供水大伤脑筋的市政府要在这河水里做文章。他们说,这么脏的水怎么喝啊?有人说怎么不能喝,还是人肉汤呢!围观的人统统笑起来。

河水马上就要被抽干了,几个警察迫不及待地跳到河里去了,泥浆四溅。一位围观者说,他们在寻找一只右手,左手已经找到了,现在还差一只右手。

江月娥想了想对我说,万一捞上来又是一只左手呢?

老爹催我回家相亲,老爹说,钱我都替你备好了。我支吾了半天,总算把电话搁下了。这个时候,我就想见到江月娥,她是我的定心丸。洗衣房里不见她的身影,整个下午我都没怎么见她,见不到她,我的心里就发慌,这跟饿的感觉有点类似。我到厨房里拿了一个馒头,我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到处闲逛。

几天前,江月娥的一个同村的年轻人在工厂里受了伤,因为江月娥的这层关系,这个年轻人在医院得到了很好的照应。医院无疑是这座县城的制高点,乡亲们打一个喷嚏就会想到他们的江月娥。江月娥是以前在这里住院的时候,喜欢上这个地方的。她喜欢闻病房里那股淡淡的来苏味,欣赏端着药盘走路的护士和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要知道,那些通常只在帽沿和口罩之间露出两只眼睛的人是很难打交道的,但江月娥却非常难得地在他们中间结下了极好的人缘。那天,随农用车一块来的乡亲们,一边把担架扛进急诊室,一边派人风风火火地直奔洗衣房,去找他们的好姑娘江月娥。他们就是这样理解这个世界的。

我逛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碰到了外科大夫梁医生。他刚做完手术,每次做完手术,他就会到小卖部吃上海蛋卷,他是上海蛋卷爱好者。梁医生的前额长得像恐龙蛋,皮肤白皙,目光迟钝,潮湿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此刻,他一个人靠在墙角,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上海蛋卷,神情过于专注。我都听得到上海蛋卷在他牙齿里一点点塌陷的声音。

这时,一个托着药盘的护士小姐走过来跟他揶揄道,刚才江月娥来找过你。

梁医生说,江月娥是谁?

护士小姐掩笑道,梁医生你别跟我装蒜,谁不知道你啊?

我听着如芒在背,一个馒头根本止不住我心里的慌。

后来,我在门诊大楼后面的紫藤架下,远远地看到了江月娥,她正在和一个前来检查身体的同乡妹子说话,她告诉江月娥一件令她费解的事,既然B超都已经做了,为什么那个男医生还要摸她的乳房?我一听就知道她的乳腺出了问题,这就是在医院待久了的好处。可是江月娥不知道,她到底有些吃不太准,她的乳房好得很,从来没有看过医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位同乡的困惑,不过她的第一反应,总是试图维护这家医院的尊严。

我听到她对那个姑娘说,他们是医生呢,医生什么地方不好摸呢?

太阳出奇的好,到处是春光明媚的样子。

河边碎尸案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它在人们心中投下的阴影正在渐渐隐退。

我看见小个子院长吃完早餐,正好从食堂拐出来,看起来他心情不坏。小个子院长是本地著名的外科专家,由于长期的手术室生涯,使他有了一个同样著名的习惯动作:老是用两肘去夹一下感觉上时刻要掉下来的裤腰——手术裤通常是在十分仓促的情况下由护士小姐系上去的。这个时候,有个警察在办公室主任的陪同下,来到小个子院长的面前。无论警察跟他说什么,他老是要去夹一下裤子,这可能让警察觉得自己的工作受到了怠慢。

等我再回头看去,院长和警察已经在一条展开的被单后面了,我只看到他们的皮鞋,以及像桅杆一样出现在被单上方的一根手指。这根手指肯定是小个子院长的手指,如果是警察的,我看到的该是一只胳臂。小个子院长把他的手指不屈地指向天空,他在维护他手下的医院的尊严。我听到院长在说,这不可能!

这天上午,许多人被叫到院部办公室谈话。大家议论纷纷,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警察在河里又捞到了什么,他们只是猜测。有人坚称,公安局又捞起一只左手。大家看看自己的左手,又赶紧放下了。他们说,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只左手?我的脸色刷地白了,这帮蠢猪,两只左手意味着被谋杀的是两个人,除了那个无名男尸,另外还有一个。

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到医院来了——我回忆起昨天傍晚的情景,我站在河边跟江月娥说,他们在寻找一只右手,左手已经找到了,现在还差一只右手。这时江月娥随口说了句,万一捞上来又是一只左手呢 ?当时大家都笑了,只有一个人没有笑,这个人就是警察,他正在泥浆四溅的河里捞东西,这时候他缓缓地转过来,盯了江月娥一眼。

这个警察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往圆珠笔芯哈了一口气说,叫什么名字?

马林,不过这里的人都叫我马铃薯。

为什么叫你马铃薯?

可能,也许,因为我叫马林吧?

警察说,前天在河里打捞的时候,你是否在场?

我在场。

你是否记得,昨天你说警察在找一只右手,左手已经找到了,现在还差一只右手。然后你身边的一个姑娘说,万一摸上来又是一只左手呢?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心里大惊,可怜的江月娥,警察完全是冲着她来的。虽然这会儿警方还没有惊动她,这正是凶险所在。我沉默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坐姿,心中涌起天大的事也要替她顶过去的气概,或许也有点悲壮。我说,不对,这句话是我说的,她没有说过。

警察盯了我半天。他说,好吧,那你怎么知道捞上来会是一只左手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捞上来是左手还是右手?我想也没有想过,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我是说万一,不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

你怕什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怕你们啊,万一又摸到一只左手。打个摸奖的比方,这么多人去摸奖,顶多也就摸个毛巾、牙刷什么的。那只多出来的左手,就好比是摸了个特等奖。

警察说,你严肃一点。

我说,我挺严肃的。

听说你有点喜欢江月娥?警察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说,喜欢又咋地?这个不犯法吧?

警察说,不犯法,但是你替她说了谎,实际上,这句话就是江月娥说的。

是的,这句话是江月娥说的,我无法挽回这一事实。我死皮赖脸地坐在那里,身体都快从椅子上滑下来了。

警察说,你给我坐好。

我对警察说,一个城里的案件,你们拿一个乡下姑娘起什么劲?

那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我为什么要说谎?我重新让自己坐正。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她,我爱她,我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的委屈。我终于说出来了,太好了,可惜江月娥没有听到,她正在门外等待下一轮的传唤,她即使听到也没有什么,她心里只有那个吃上海蛋卷的梁医生。

洗衣工们纷纷围过来向我打听,警察都问了你什么?大家七嘴八舌的。

有个人说,从河里打捞起一只手有什么稀奇的。一个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的洗衣工回忆起,以前,外科刚动完手术,我们去取被单,里面经常裹着血污的东西,外科医生就喜欢戏弄我们,把我们吓得半死。

那个女的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对自己说,这就对了。

几天前,江月娥同村的一位年轻人,在梁医生手里做过手术,他在工厂里被机器切掉的那根左手的无名指,因为耽搁时间太长,没能在第一时间接上。

对梁医生来说,手术很成功。

医生从来都是这样回答患者的。

也就是那天,江月娥去外科送洗干净的床单和布品,在那里遇到了他心爱的梁医生,梁医生没工夫搭理她,但是他看到这个乡下姑娘,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欲望,想以他职业相关的方式来羞辱一下她,他把那根苍白的无名指裹进了手术床单。江月娥喜滋滋地本来还想跟他说点什么,梁医生交代她说,你赶紧把这些都拿走吧。

江月娥抱着那些床单回来了,心情是愉悦的,因为梁医生难得冲她笑了一下,她看不到微笑里的阴谋,不知道自己被这个姓梁的无情地戏弄了,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到了洗衣房,把东西打开一看,里面裹着一根血污而苍白的东西,把她吓得大叫了一声,在旁的一位老洗衣工也没看清是什么,就把它抖到窗外的河浜里去了。也就是说,警察找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左手,与被害人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一根从江月娥的同村后生身上切下来的左手无名指骨,这使案件走了一段歧路。

江月娥被警察带走了,他们要让她到里面说清楚。

到了晚上,她还没有回来,或许她先回家了也说不定。我在医院门口徘徊,看到一位漂亮的护士小姐正在跟梁医生调情。我很难过,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在难过什么。

细论起来,手术切除的人体组织自有一整套严格的处理程序,外科大夫梁医生以此来戏弄江月娥,显然有违医德。第二天,警察来医院调取了这段时间来的梁医生的手术记录,接着,梁医生被带走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医院的每个角落。

正当人们热烈讨论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时,他又悄然出现在食堂打饭窗口前的队伍当中。虽然在几天后召开的医院职工大会上,梁医生被通报批评,但也仅此而已。在我看来,这等于这小子屁事没有,可江月娥却再也没有回来,她不回来,我的心就一直悬着,问洗衣房的人,她们说,她被解雇了。

我大吃一惊,去找院长,把小个子院长骂得狗血喷头,你们就会欺负农村人。

小个子院长提了一下裤子说,这有什么问题吗?我堂堂一个院长,还不能解雇一个临时工?真是笑话。你还要说什么?你再胡搅蛮缠,也一块滚蛋好了。

我说,我滚蛋没有问题,不过你给我听好了,这件事没完!

我跟院长吵了一架,回来了。我一直在嘟嘟囔囔。我对院长说,这件事没有完。说这句话,我完全是情绪上的,凭空吓唬而已。可能你会告诉我,这件事可以通过劳动仲裁。是的,我知道,我还打过法律援助热线,我没有文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反正什么都需要人脉,我是一个异乡人,老乡都没几个,我根本没辙,不能拿梁医生及小个子院长之流怎么样。我还是我,一个面点师的忧伤根本触动不了这个世界。

我有江月娥的电话和微信,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发微信,她都没有理我,我怀疑她已经把我的微信屏蔽掉了。这非常好理解。我估计她把医院所有的人都屏蔽掉了。这个城市,这个单位带给她的耻辱,还有爱情的幻灭,都给她烙下难以疗愈的心理创伤。

我决定去找她,哪怕是滚蛋,也要先见她一面,好让我彻底死心。

我向洗衣房的人打听,没有人能给我一个确切的地址,她们只知道江月娥老家在一个叫月溪村的地方。我去找那个失去无名指的后生,他也是月溪村的,一定知道江月娥家的地址。我来到他的病房,他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反正闭着眼睛,或许因为病痛,或许他根本不想搭理人。有一个老人正陪着他。我不知道他是患者的什么人,在这位老人面前,我变成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我拎去一兜苹果,把苹果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对老先生说,我是江月娥的朋友。说到江月娥,我看到那个小伙子的眼睛抬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又把眼睛闭上了。可老人并不明白,他甚至可能不知道江月娥的大名,只是狐疑地看着我,他伸出手,要跟我说什么。我明白。他可能把我当成了医生,因为我也穿着一身白衣服,我是一个面点师,甚至连厨师也算不上,更别说是医生。老人说,我儿子的手指找不到了,你们没有给我。他居然是小伙子的父亲,这么老的父亲。老父亲这样说着,突然出现幻觉,向我这个陌生人伸出他的手来,老人说,你们把它还给我。

那天,小伙子的病房又来了一个身着劣质西装的年轻男人,我估计是患者的哥哥,因为他管老人叫爸。他一来,我就从病房里出来了,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次短暂的目光交流,他狐疑地看着我,我怀疑他早上起来都没有洗漱,他的形象给我强烈的混乱感,我倒是没有料到,他竟是之后发生的震惊全市的袭医事件的主角。

我在走廊上老远就看到了那个狗日的梁医生,正在跟护士站的几个护士小姐调情。狗东西意气风发,在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到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我向他迎面走去,我的右手的中指上,戴着被称为蛇蝎美人的戒指小刀,我就喜欢这些在别人看来完全不实用的东西。如果这时候我迎上前去,冲着他的腹部来一个致命的一击,估计够他喝一壶的。

我没有这样做,我从来就是一个怂包,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想想就已经热血沸腾。等我快要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我的身后传来什么动静,我回头一看,只见那个炸着头发身着劣质西装的年轻人从病房里冲出来,原来他一直候着梁医生。我刚才并没有看到他手里有刀。眼下,他拿着刀,直接往梁医生的后脑勺来了一记,梁医生下意识地向后脑摸去,护士们惊叫起来,接着是他的背部、胸部和颈部,被刺了好几刀,血顺着他的白大褂往下流。梁医生慌乱之中想奔向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在拐弯的地方,而他转身时,对方已完全近身,重击之下,梁医生倒在了血泊之中。我想过去看,不用说,我的心情是愉悦的,这件事本来是我想干的,他替我干了,干得漂亮。电梯的门开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医院的保安蜂拥而至,把凶手死死地摁在地上。而我直接离开了现场,在我的幻觉里,我似乎就是那个凶手,逃之夭夭,

第二天清早,我在手机上看到有关这个事件的报道,媒体称,嫌疑人已被警方控制,所幸梁医生并无生命之虞,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等等。

这个时候,我还在床上。医院食堂的人打电话过来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来上班?

原来小个子院长也只是说说气头话,我并没有被解雇。

那我还去吗?我对自己说,你还是去吧。我就去了。

我想,我留在这里也是缓兵之计,隔壁的洗衣房里,没有了江月娥的欢声笑语,这个地方我最终是待不下去。那天医生护士们向我反映,昨天的面没有发好,不蓬松,发硬,口感不好,吃起来酸酸的。他们不知道一个面点师的糟糕的心情,心情不好,面还会好么?凑合着吃吧,也吃不了几天了。

这件事在网络上持续发酵,凶手得到了严惩,梁医生被追加纪律处分,在网络舆论的强大攻势下,他差不多已经身败名裂。几天前,小个子院长代表院方亲临月溪村,向患者以及江月娥表示郑重道歉。他们表示,如果江月娥还愿意上班,院方可以提供更好的工作岗位。我听同去的医生跟我说,江月娥哭得稀里哗啦,只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我决定去月溪村碰碰运气。月溪村在很偏僻的地方,几年前那里才刚刚通了公路。我乘坐的中巴车很烂,每个村它都要停一下。乡村的荒凉真是让我触目惊心,只有乡政府附近的街道上才会聚集起一点人气。每看到一家路边的早餐店,我都会下车,进去品尝一番,说不上好吃,反正每个地方的面点都有各自的特点,犹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样。我正吃着葱卷,一辆从月溪村来的中巴车正在启动,刚才它停下的时候,我还多看了它两眼,没发现什么。此刻,我发现江月娥居然坐在上面,正在和她旁边的妹子说话,她没有注意到我,似乎听不到我的呼喊,我大声叫她,一边跑一边叫,车越开越远,我茫然地站在灰尘漫天的路中间,不知去处。

【作者简介:黄立宇,作家,现居浙江舟山。主要著作有《一枪毙了你》《布景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