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7期|久久:蝶
久久,1981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古典文献学硕士,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钟山》《作家》《山花》等。
一对年轻情侣循着指示牌一直往路的纵深处走。一幢棱角四方七层大楼,墙面是斑驳的灰色,门框上的红漆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锈色。女人说,你确定是这里?男人打开手机导航确认了一下说,应该是吧。两个人满怀疑虑走上台阶,这片刻工夫,大楼像又陈旧了几分。
门厅望进去晦暗幽深,门口一幅硕大的蝴蝶,颜色黯淡。要走近细看,才会看到蝴蝶的尾部刷着几个灰色的小字:蝴蝶博物馆。
展厅在四楼,光线浑浊,好几根日光灯管是坏的。水泥立柱把展厅隔出许多盲区,每一块盲区都仿佛一个神秘空间,藏着无限动静,然而真的走到立柱后面,什么都没有。女人鞋后跟的“得得”声,在立柱间反复弹射,放大,余响无穷。她停下脚步,展厅的墙上挂满蝴蝶标本,玉斑凤蝶,多姿麝凤蝶,长尾绿凤蝶,巴黎翠凤蝶,玫瑰青凤蝶,金带喙凤蝶,大蓝闪蝶,翠叶红颈凤蝶,阿波罗绢蝶……在射灯下拖着大小不一的阴影。女人喃喃地一个个标签念过来,进进退退端详,不觉沉迷,叹息连连,带着一种满足。男人说,女人再讨厌虫,看到蝴蝶总还是欢喜的。此刻,她正站在一幅大蓝闪蝶制成的壁挂之前。壁挂像一匹织锦缎,闪耀幽蓝的光,和她闪着蓝色亮粉的眼影互相辉映。男人说,你不像在看蝴蝶,倒像在看爱马仕橱窗。女人说,虫也有性别,甲虫、屎壳郎,龌里龌龊,臭男人;蝴蝶吃花粉花蜜,是香的,是美女。男人从背后拥住女人说,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呀,我倒觉得,蝴蝶在花里进进出出,乐此不疲,好像……男人的声音低下去,笑容暧昧,手臂渐渐收紧。女人拧了一下男人的胳膊,男人夸张地叫了一声。
蓦地女人肩膀震颤一下说,蝴蝶在动。男人说,不可能。女人沉默片刻,忽然说,又动了一下。男人说,光线暗,你眼睛花了。女人又跑到另一面墙跟前,站着不动。男人走过去,女人低声说,第五行第四个,金裳凤蝶,翅膀在动。男人说,这些标本,一定好几年了,蝴蝶的寿命,最长也就几个月,短的,五六天就死了。女人凑近看镶在墙上的镜框,严丝合缝。她突然又说,最下面的那一只,王子斑蝶,刚才触须是张开的,现在聚起来了。男人觉得展厅里凉飕飕,射灯下,那些蝴蝶散发幽幽光芒,似动非动。他拉一拉女人说,不要看了。女人走出两步,依旧疑惑回头,盯着那些蝴蝶。一晃神,她看见几只蝴蝶鳞翅上的光芒黯淡下来,触须和蝶身迅速卷曲、干瘪,晦暗的液体顺着钉子流淌,变成棕色的锈迹。女人尖叫一声,蝴蝶死了!男人大声说,标本当然都是死的!
男人拉着女人仓皇离开。遥遥传过男人的语声,旁边还有一个“蝴蝶网室”,去那里看吧,标本馆太阴森了。皮鞋声消失在楼道,展厅里立刻传出一阵细微的骚动,那些蝴蝶标本活泛起来,伸翅摇须,东张西望。王子斑蝶说,有意思,刚才那套戏法,只有女人能看见,男人看不见。金裳凤蝶说,很正常,女人是更加敏感的动物,男人只知道进进出出,嗤——它显然是听到了男人先前的亵语。王子斑蝶说,可是我也不喜欢那个女人,她在我面前站了那么久,我闻到她身上一点花草的清香都没有,只有一种化工合成的廉价香气。玉带凤蝶说,那个男人的气味更糟糕,是一种腥冷的金属味道。金裳凤蝶笑道,所以你们刚才要那样捉弄他们。
一个轻幽的女声忽然插入,喂,你们又调皮了。蝴蝶们一瞬噤声,隔了片刻,金裳凤蝶窣窣地说,小庄,你又搞突然袭击,不作兴的哦,还没闭馆呢。小庄转过展柜,手指点着标本们,语气里含一点无奈,你们吵得我在楼上都能听到。蝴蝶们吃吃地笑,小庄耳朵太好,除了你,谁也听不到我们的。小庄翩然朝外走,白大褂下摆摇曳有如蝶舞,做了标本就要太平点,不要生事。好的好的,金裳凤蝶笑嘻嘻答应。
小庄一走,禁令即刻解除,语声有如一锅新沸的水,此起彼伏地冒着细泡。角落里的长尾绿凤蝶左顾右盼说,你们对来客太挑剔了,我倒是希望能多一点人来,不管什么气味都好。我最讨厌的就是每天关门后,房间黑漆漆,再漂亮,也无人看。当初和我一批做成标本的同伴,有一个听说被一家高级会所买去,挂在宴会厅的墙壁上,每天无数食客围着看,被酒气脂粉气烘着,那才叫醉生梦死。金裳凤蝶冷笑,这就是命,即便是做了标本,也分三六九等,就像人死后,有的可以装进象牙骨灰盒,住汉白玉墓地;有的就只有塑料袋潦草一兜,撒进哪一条臭水浜完事。
大蓝闪蝶的壁挂也在蠢蠢欲动,其中一只说,你压到我翅膀了。另一只说,我触角都挤得伸不开了。金裳凤蝶劝它们,再忍一忍,马上到闭馆时间了。
展厅再上一层,五楼,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门口挂着“标本制作室”的小牌子。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工具,展翅板、昆虫针、硫酸纸、三角包、玻璃干燥皿……
穿白大褂的小庄坐在桌边,捏着一根昆虫针,只一瞬,针已稳稳插入蝴蝶的中胸。
小庄的上一份工作,是在另一家植物园的昆虫馆负责标本制作。那里许多国外的蝴蝶标本,为了让翅和轭区能够完全展开,直接把蝴蝶的腹部去掉了。游园者只赞叹蝴蝶翅膀的美丽,并不会注意残缺的腹部。腹部掌管着蝴蝶的生殖,但对于蝴蝶标本,这个部位已经丧失了意义。
手机响了。她腾出手来接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公函式的中年女声:你的一年胚胎冷冻已经到期,如果还需要继续保存,请尽快来医院续费。她沉默了一刻,不知如何回复,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一年了。
尽管生殖繁衍是一切动物的头等大事,但动物至少不会因丧失生殖能力而产生精神困扰,人就不一样。她和丈夫曾经都说不喜欢小孩,结婚多年无所出,她不觉得是什么问题,但丈夫开始念叨,趁她还不算大龄,还是要个孩子吧。于是她开始测基础体温,计算排卵期,掐着日子上床。她想起一个段子,公司酒会,男职员拒绝喝酒,理由是“我老婆今天排卵期”。她没想到这样的笑话最后会应验到自己的生活里。两年后,依然是两人世界。去医院检查,问题出在她身上。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全家人对生孩子有了执念。不想生是一回事,不能生就变成了另一回事。在家人眼里,她是一只被剪掉了腹部的蝴蝶标本,翅膀再美丽,也是残缺的。
他们去医院做试管婴儿。降调,促排,取卵。冷冰冰的医学名词,落实到具体的肉身,变成切实的痛。取卵那天的经过,时隔一年她仍历历在目。
那天上午九点不到,手术等候室里已经坐了满满一屋子等待取卵的女人,套着医院统一的白罩衫,长度到膝盖,下半身除了袜子,里面都是光的。白罩衫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年龄不一,口音各异。最晚进来的是一个将要四十岁的阿姐,已是第二次取卵。阿姐自述第一次取了十三个,配成十一个,移植四次都失败了,今次再战,显得比任何人都紧张,一会儿就去一次厕所。
在护士进来叫名字之前,女人们聚在一起交换各自的遭遇,人人都有一部惨痛的不孕史。小庄坐在窗口,远离聚集的人群。她不想谈论这样的话题,但她们的话不由分说钻进她耳内,渐渐地她有点恍惚,好像置身蝴蝶展厅,听一群雪白的粉蝶标本聊天。女人们的话题集中在如何繁衍后代,比蝴蝶更接近动物的本能,这让小庄觉出某种荒诞。然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罩衫下的两条光腿,不觉苦笑了一下,她也是这荒诞的一部分。
小庄,你要看清楚,她们并不都是蝴蝶。她突然听到金裳凤蝶的声音,近在耳畔。她猛然抬头四顾,房间里女人们仍在争相诉说,窗外阴着天,光线幽静,并没有金裳凤蝶的影子。
她们有的是蝴蝶,有的是天蚕蛾,你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仍旧是金裳凤蝶的声音。如果生物之间也有鄙视链,蝴蝶无疑是在蛾的上层。蝴蝶们看不起蛾的臃肿体态,而且,天蚕蛾们有着漫长而丑陋的毛虫时期,一旦羽化成蛾,它们就不再进食,只专注于交配一途,并迅速死去。
小庄,你是蝴蝶,还是天蚕蛾?金裳凤蝶的这句天问居高临下,不再是标本馆里随她教训的嘻哈样子。小庄惶惑起来。窗外天色更阴,像有一双无形的巨翅投下浓重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
护士进来叫名字。小庄眼见女人们慌乱起来,房间里有一瞬的失序。被点到名的张皇朝外走,带着一种痛苦的希冀;做完手术的仍旧回来,言语的触须频繁地试探。小庄没有参与她们的交流,仍不免关注她们的表情,那些做完手术的,有的平静,有的凄惶,还有一个没吃早饭,脸煞白地出来,却听到护士说,没取到,通知她老公不要取精了。还没点到名的阿姐骇然问,不是说先前B超做出有两个吗,怎么没取到呢?是提前排掉了,还是取出来是空的?然而没有回答。那个挫败的女人如折了翅膀的蝴蝶,委顿在床边,干呕了一会儿,于满室默哀般的寂静中断续哭诉。总是相似的故事,从前不愿生,流产几次,等想生时已没有能力。生育成为维系婚姻最后的砝码。小庄听到她蒙着被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尝试了,婆家不满意就离婚好了,反正他们对我也不好,没什么可留恋的。
护士打开了房间里的日光灯。窗外浓灰的天色,衬得日光灯越发惨亮,一张张女人的脸,在这灯光下泛着青白,全无血色。
小庄是最后一个被叫去手术的。她爬上手术台,大腿撑在两边支架上,像蝴蝶的双翅被针牢牢钉住。医生开始消毒,消毒水冰凉,她不禁一缩,又赶紧忍住。消毒过程漫长而难耐,人的概念已被消解,只剩一个器官,各种古怪器械在这器官里来回折腾,最后几瓶生理盐水灌进去,消毒宣告结束。
进针了。先是左边,只觉一涨一涨,听护士大声报数:一大三小,一大二中一小,数小……小庄想,还好,没有想象中吓人。取卵针移到右边,才知噩梦刚刚开始。因为右卵巢躲在子宫后面,针在身体里九曲回旋,左冲右探,只觉疼痛一下重似一下。在标本制作室,她才是那个持针的人,认准位置,一针扎下,把蝴蝶牢牢钉在展翅板上。她的手一直很稳,只要捏住昆虫针,她就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而现在,她成为针下的那具肉身,什么都掌控不了;持针人仿佛一个制作标本的新手,永远找不准下针的位置。她感觉自己的小腹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她是一具失败的标本,即将被丢弃。
她绝望地望着粉白的天花板,一只硕大蝴蝶渐渐显影,怜悯地俯瞰躺在手术台上的她。她盯着那只蝴蝶的影子,影子具体起来,现出金色的翅膀与黑色的脉纹。翅膀扇动的节律,应和她的呼吸,一开一合、一呼一吸间,她们已在神会中交换了角色。小庄的神识飞升在半空,俯视着躺在手术台,或者不如说,标本台上的躯体。
那具躯体,以怪异的姿势被固定,两手交握在胸前,两腿大张,线条生硬。仪器连接着屏幕,巨大的黑白影像,放大躯体内部正在发生的一切。呻吟声从半张的口中发出,起先是微弱的、压抑的,逐渐失去控制,变成惨厉的嘶叫,压过了器械的操作声和护士的报数声。蝴蝶没有鸣器,生死都在静默中完成,人则恰恰相反。而操作着器械的白衣人,对同类的哀嚎充耳不闻。只有一个老护士面现不忍,对着那具痛苦的躯体说,你慢慢深呼吸……
时间陷入黑洞。漫长或者短暂,她毫无概念,直到一个渺远的声音飘来,还有几个,位置不好,穿不了了。器械从体内退出,小庄的神识瞬间归位,如虚脱般一身冷汗,手脚全不是自己的了,两手紧握至关节僵硬,腿也完全麻木。她以为已失去了自己的肉身,有种无所附着的漂浮感。一片混沌中,她听到金裳凤蝶说,这些痛,以后都会忘记的。不会,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在心底无声地反驳。然后她听到有节奏的细微的风声,是金裳凤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它飞走了。
老护士说,屁股往后移,试着坐起来,眼睛睁开。小庄知道自己一直睁着眼,但也许,眼神完全是空茫的,是标本的眼睛。老护士扶她慢慢挪下手术台,她的眼神渐渐聚焦,认出这个老护士,先前曾在等候室凶巴巴地训斥几个特别吵嚷的病人。老护士揽着她慢慢走回原先的房间,意外和蔼地说,你怎么舒服怎么躺,可以多躺一会儿。
房间里,那个阿姐还在。阿姐这次倒很顺利,取了十四个卵,淡定地自己走回来说,一点都不痛。小庄哀吟着在床上躺下——留给她的只有半张床,每张床都要两人合挤——先在的那个人替她把被子搭上。另一床上有人说,疼吗?阿姐说,别问了,你看她这个样子,肯定疼极了。
小庄躺在床上只觉得口渴。她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标本是不会觉得渴的。有护士进来送东西,她轻声说,给我一杯水。护士没听见,带上门出去了。阿姐说,妹妹,别急,我马上就出去了,我去帮你倒水!
阿姐下床,走到桌子前看了一眼,呀,你的病历已经送来了。小庄说,你拿给我看看。病历最后,有取卵数。阿姐自顾先翻开看,立刻惊叫一声,妹妹,你太牛了,你取了十六个,是今天的冠军!小庄接过病历看了又看,笑得虚弱。十六个,比想象中好,但也知道,会有一部分是空的。能保住一半,就谢天谢地。
又一个女人离开休息室。她的罩衫背后,点点鲜血耀目,像红星斑蛱蝶下翅边缘的红点。她说,我走了。她又说,下辈子就是做猪做狗,也再不要做女人了。小庄忽然走神,她想起金裳凤蝶刚才笃定地对她说,这些痛,以后都会忘记的。
取卵手术第二天,小庄忍不住推醒夜梦中的丈夫。她说,我肚子疼,疼得睡不着。他问,要不要去医院?她又退却了,说,现在好像好一点。一直到天亮,她都半睡半醒,疼痛如阵阵潮涌,她想,再忍一忍,总会退潮的。朦胧中好像有许多黑色的凤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心悸万分,觉得自己被蝶群裹挟,随时就要窒息;下一刻,蝶群离开,蓝天重新回到视野,她又平静下来。
第三天,疼痛变得毫无间歇,她不得不去医院急诊。脸因为疼痛而走了形,头发被汗水沾成一绺一绺。医生诊断为卵巢过激综合征,立刻安排她住院。她的腹腔和胸腔都开始积水,腹部肿大,像一只即将产卵的天蚕蛾。
她在医院住了整整半个月,每天吊白蛋白针,以及各种补液。最初的几天,她因为疼痛完全无法入睡,医生来查房,她几乎是哭着哀求能不能打止痛针,医生淡定地说,止痛针没用的,忍着吧。丈夫在一旁有些畏瑟地看着她,不知所措。她听到自己的呻吟,像某种动物垂死的哀鸣。她意识到,人并不因为在生物学上比其他动物高级,就能少受一些痛苦。小庄,你是蝴蝶,还是天蚕蛾?在短暂的疼痛的间隙,她的耳畔一直萦绕着金裳凤蝶的追问。
腹水消退之后,她迟迟拖着不愿去移植胚胎。当初取卵完全是无知者无畏,现在得了这迎头一击,她已经失去了勇气,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打击在等着她。事到如今,丈夫倒是很耐心,并不催她。她猜想,或许他也对不可知的未来有点惧怕。
一个戴着袖套的中年管理员走进展厅,漫不经心巡视一圈,拉拢百叶窗,关掉了所有的灯。门关上了,整个展厅陷入黑暗。这黑暗并没有持续很久。大蓝闪蝶开始有节律地忽闪翅膀,鳞粉渐渐散发微茫的光,幽蓝的光线在整面墙上汇集,渐渐聚焦到一个点。墙体在这个点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一阵微风,一只虎斑蝶从漩涡里挤了进来。
蝴蝶标本们又是一阵骚动,它们纷纷和虎斑蝶打着招呼,来啦?快说说今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
虎斑蝶飞过每一个标本,隔着玻璃和它们对一下触角。就在触角相对的一刹那,镜框里的标本感受到了阳光的味道,花草的芬芳,花蜜的清甜。所有的标本都暂时沉默了,它们只顾贪婪地汲取那一点关于自然的气息,仿佛自己又还魂了。这是它们最珍惜的时刻,如果没有这些气息的传递,它们早已是真正的标本了。
虎斑蝶第一次觉得展厅实在太大了,标本又那么多,它疲惫地挥舞翅膀,鳞粉扑簌簌地往下掉。最后它实在累了,停在一块指示牌上,捋一捋触角说,今天好不容易才溜出来。那些和我一起待在蝴蝶网室的同伴,都特别乖顺,不但自己绝不会离开网室一步,还会帮着管理员维持秩序,每次我一靠近铁链门帘,就会有几只凤蝶来赶我。今天我是停在一个女人的裙摆上混出来的。金裳凤蝶笑道,那你也争取早点变成标本过来吧。虎斑蝶迟疑了一下,说,可那边至少还能见到阳光,有新鲜的花草灌木。标本们默然。那幅景象,也是它们所向往的。金裳凤蝶勉强笑了一下说,也是,哪只蝴蝶会愿意成为标本呢?标本馆名目好听,其实不过是尸体陈列馆罢了。虎斑蝶审视着翅膀上的鳞粉,自语道,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一面畏惧尸体,一面又造出各种尸体陈列馆,我听说离这里不远还有一个博物馆,陈列各种动物的尸体,甚至几千年前人类自己的尸体,每天都有好多人围观。长尾绿凤蝶说,如果我们也能搬过去就好了,我还是愿意多一点人来看我,这里太寂寞,再好看也没有用。玉斑凤蝶斜睨了它一眼说,你就喜欢卖弄自己的好看,当个标本还那么虚荣。虎斑蝶说,真奇怪,为什么标本会有那么多想法?网室里那些活着的蝴蝶,却什么想法都没有。金裳凤蝶蜷起触角说,那是因为,活着本身就够艰难了,没有工夫七想八想。
虎斑蝶说,我要走了,晚上太凉,飞起来吃力。大蓝闪蝶再一次将蓝光汇集起来,漩涡重新出现。虎斑蝶勉力从漩涡中挤了出去。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金裳凤蝶遥遥地望见虎斑蝶的身影,翅膀扇动得颇为笨拙。
与此同时,五楼一扇半开的窗户里,小庄的目光也在追随虎斑蝶的飞行轨迹。她想起冻存在医院实验室的胚胎,她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后代,此刻也正游弋在生死之间的晦暗地带,向前一步就是生,后退一步就是彻底的消亡,她是决定者,却迟迟做不出决定。
中年管理员在展厅的墙上挂上了一幅新的蝴蝶标本,是一只虎斑蝶。管理员退后一步,端详了一下这只新标本,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标本上的固定针插得有点歪,并没有插在中轴线上,以至于整个标本的形态显得不那么完美。
一星期前,管理员将一批新死的蝴蝶送到标本室,其中就有那只虎斑蝶。一同送去的,有两只是已经产卵的雌蝶,还有两只刚刚完成交配的雄蝶。昆虫针一根根刺入它们的中胸,虎斑蝶看到针孔处一缕轻烟转瞬即逝,是同伴们消散的记忆。轮到虎斑蝶的时候,小庄的手停住了。虎斑蝶听到她喃喃地说,是你啊。虎斑蝶说,你认识我?小庄说,你每天晚上都会从网室飞到展厅来。虎斑蝶带着希冀望向小庄,你可以,留住我的记忆吗?小庄把玩着昆虫针说,为什么?
虎斑蝶说,你知道,蝴蝶没有心脏,只有背血管,沿着我们身体的中轴线传输血液,也保存着我们的一切记忆。蝴蝶死去,很快就会以花的形态重生。蝴蝶之所以流连花丛,汲取的不是花蜜,而是同类生前的记忆。只有当记忆被汲尽,花朵萎谢,那才是一只蝴蝶真正的死亡。可一旦背血管被刺破,蝴蝶生前所有记忆立刻消散,不再参与到生命的轮回中,等于棋盘上被吃掉的棋子,剩下的棋局,和它们无关了。小庄说,所以标本馆里的那些蝴蝶,靠着你持续带去的花草气息,会觉得自己还在棋局中,还能有各种念想与欲望,哪怕只是错觉?虎斑蝶说,是啊,现在你明白了。
小庄看着虎斑蝶,针尖划过鬓角的发丝。她说,即使继续待在棋局中,也总有终局的一刻,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差别?虎斑蝶说,每一颗棋子,都希望能在棋盘上坚持到最后的。小庄摇头说,太难了,也太痛了。虎斑蝶说,你现在还记得那种痛吗?小庄说,怎么会不记得!话一出口,她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她以为会永远刻在身体里的痛,此刻一点都找不回来了。痛只是作为一个概念留存在她的记忆里,但身体已经将那种具体的感觉抹去了。虎斑蝶说,优越如人类,也无法摆脱动物的本能啊……你看,你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它狡黠地笑起来。
昆虫针落下来,刺破虎斑蝶的身体,针尖稍稍偏移了方向,避开了背血管。
时隔一年,辅助生殖中心门口依旧熙来攘往,看诊的人甚至比一年前更多了。一对对焦灼的面孔从小庄眼前晃过,她想起虎斑蝶说,她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但身体并没有告诉她,是准备做蝴蝶,还是做天蚕蛾……她被护士领着,走向一道紧闭的门。门口立着“家属止步”的牌子,丈夫捏了捏她的手,松开了。
走过当初取卵的那一间手术室,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然而护士并没有停步,径直领她走到隔壁的房间。没有那么多冰冷的器械,并排五张手术床,间距不大,她在最后一张空床上躺下。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女人,架起的双腿大大张开。在这样的姿势下,女人们依然不忘小声交流,你是第几次移植,鲜胚还是冻胚?
护士推着B超仪走来,轮到小庄了。医生核对了姓名,然后,将装有胚胎的移植管送入子宫。她只觉一点闷闷的痛,就听到医生说,好了,保持这个姿势躺一会儿。
她把手放在小腹上,脂肪层下那个小小的三角地带,应该有什么正在发生吧。做蝴蝶还是天蚕蛾,她默默地想,棋子或许还能有那么点选择的权利。她环顾左右,每个女人都神色庄严,大张着双腿,像打开的蝴蝶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