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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4年第4期|孔幸:淡酒多杯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4期 | 孔幸  2024年08月14日08:05

抽手出来正好把最后一枚硬币带进地沟,水声一吞,听了个响。

从药店门口的摇摇车上下来,关关早已不在此处。迎面,贺照出了小卖部,手里揽了两箱奶品和旺旺大礼包,见我这副张望的模样,笑问:“找什么呢?他就跟你老婆似的,离不得一点。”

“我们小时候常在一块玩,他比较照顾我。”

“你们族上的人都像是你老婆,又像妈——玩什么摇摇车,马路上,不嫌丢人。”

“男人至死是少年,你又不懂。”懒得和她吵。几个买泡泡糖的小孩不看路地撞出来,嬉笑着追逐走远。“要和我妈见面了,紧张吗?”我搓搓她的手,被塞了一袋东西。

我们刚从巷尾拐出头,守在篱外的阿妈便扭身向屋内招呼一句,旋即铰下两指间标记的一段鞭炮。到了眼前,塞过事先准备好的红钱,单面朱砂上还挂着火药的粉末。噼里啪啦地一甩,引我们进门。

一般只有节日里才在堂屋吃饭。正对大门,能产生仪式所需的庄严气氛。因采光条件好,在其他地区也被称为“明间”。

合唱声传近,老外公发灰的眼球一晃而过,几乎透明,瘪着没牙的口,豁开了笑,在“嗨皮波斯得”(happy birthday的谐音)里,抬望出神。于是我们陆续停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余氏先祖神位在兹,九天司命,福德财神。”

刀还没下,4层蛋糕已被姨嫂的叉子划到底部。中间凹陷进去,四周装饰的糖粒和果子被孩子们尽数掏空,像刚遭受过鬣狗群蹂躏的河马,软绵绵地瘪在那里。

“你们不吃汉游切的蛋糕,没有福气的哦。”今天是外公八十一岁生日,连多年未返乡的两个姑姑都没有缺席。她们因受融资诈骗欠了数宗家债,能来露面的机会不多。“还不知道原因吧?我给你们讲讲……”

“天喝酒,地干杯,兄弟见面就恰一杯。”隔桌又传来男人们划拳赌酒的哄笑,“冬瓜出世就爱打粉,南瓜出世就爱打滚,苦瓜出世就一身的坨,豆角子出世就两公婆……”

“还有的福享。有的。姜太公八十一岁才遇文王!”

祝酒声中,我第一次理解了“岁岁有今朝,年年有今日”这句话。从前我对此只觉发笑:这算什么话?日子定在那里,就总会过到那天。到今天,对着蛋糕上插的数字,再听时,方才懂得:这句话原是用来祝福老人的。

我擦擦蛋糕刀,又收起来。

我始终很难适应节庆和酒宴的氛围。又因从小担任仪式的主持工作,更生烦厌。每个人降生在这世上,就免不得妨碍到别人、伤害别人,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纠缠着,痴缠着,死缠着。互相算计、对抗到最后,除了抛却理性得来的惯性式安慰,营造出幸福的模式和假象外,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幸福。

节日、仪礼,本质就是供人们自我欺骗的工具。

阿妈看出我们的无所适从,支使堂妹领我们进侧门:“我忙完就过来。汉游,你招待好小常。哎,好,你们先去哈。”

隔着墙,听见邻间姨奶奶压着嗓子责问外公,为何胡乱穿了件白色衬衣就出来吃酒——

“脑子董董了,越活越倒退!”

“我怎么觉得她们三个对老外公不好?”合了门,堂妹问。她们是指老外公的三个女儿,即奶奶和大小姨奶奶。

“还要怎么好,不是给他办了大生吗?”我招待贺照坐下。

“你不知道吗,之前给他买了个洗衣机放大舅爷爷家里,他怕用电多了招大舅奶奶训,只敢手洗。买了个电饭煲教会煮饭,后来听你妈说,他有一次又没菜吃,一颗咸鸭蛋切成8块,吃了三天。”

差点没忍住要为8块咸鸭蛋动容,理性又及时提醒我:他自己年轻时受老外婆伺候惯了,连基础的菜饭都不会做,老来落到这般田地也不能不说是报应。

“我们可以把老外公接到我们家来吗?”堂妹还在说。

“怎么接?”

“之前暑假不就是住我们家吗?又不是没房间住。”

“那你就不心疼奶奶吗?你是不用做饭洗衣,当然轻松。为奶奶想想吧,照顾你就够不容易了。”

“那他不是很可怜吗?”

大家都可怜着。好在这份多余的可怜由于她的小孩子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又吵着要吃零嘴了。

“给我五块钱买支棒冰。”我用胳膊肘捣捣贺照的手臂。

她翻出一张大钱给我:“别买烟啊。”

我领了钱,从柜台选了一款万宝路。

付钱的时候又撞见关关,就成了伴,约好一块儿往家走。他是来销老外公喜宴上塑料杯和泡沫碗的账的,未拆封、尚成袋的即可退回。

从祠堂可以穿近路到家,我们便顺理成章走到牌楼前。手摸上铺首衔环,想起小时大舅常教导我们,道义、规矩、尊严、传统,这些章法化作一堵堵墙,你必须在祠堂面前认可这些门,才能一扇扇走进它的迷宫。

芝麻白的硬石祠坊,三门牌楼。飞扬的檐角,端坐雨兽。面上雕了博古纹、缠枝莲,穿插些进士登科的刻画,廊柱开裂。两联贴着:“宦名祖嗣,世代春秋。”

戏台顶棚一颗八芒星,外围六边框,复套正菱,接下去落成四墙。正中高高隆起,盘着雕龙九弯,因未见天日,漆金至今保存良好。旧朝规定,非王公之居,不得施重拱藻井。可见某位祖上确实立过庙堂,或许也曾撒过“勿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的娇。

高顶的庙堂,回音便大。闲话碎言在门前无约知止。既阴且冷,唯有四面门洞,透进一丝光。

很难描述节庆的妆舞、场景的布置,毕竟节日里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到处玩耍,看烟花。我不是那类角色。

儿童散去后,仪式对我来说才正开场,我要面对的只是高墙礼堂重压下一张张木讷的脸,虔诚地向他们同样无用的先祖祈求庇护。这很可疑,他们嘲弄任人摆布的老东西埋进土里后,就能胜过其他睡尸而反过来福泽他们?

黑压压头顶一片,白惨惨面庞仰起,主家队伍穿进齐板板小阵,点破平整脸墙——古文中逆即迎,只有走相反方向,才能对上。

我开路在前,身后拖着表叔堂伯、旁舅分爷。在曾祖父的葬礼上,我是唯一正统主事人。

每到这时,手中的名帖会化作笏板,两袖变长,衣摆垂到身后,像蜗牛涎般拖出长长一条,直到我走进下一扇门,衣带的尾巴还在主厅的台阶上留着。

点到谁的名字,宣读一下功德罪过(大抵不过捐路、供庙几桩),再给他发几炷香、几等贡品,等着奉到他那支的牌位前。

新中国成立以来,罪过是不提的,毕竟家法也不轻易再请。所以真正完整的只在各家枕上。我也听来一些,幼时奶奶刮完肚里的乡野传说,只好拿身边粗事哄我入睡:谁家老爷与寡媳爬灰,被太太挠了一通,脸上挂了彩,还谎说是湿气发的疹子;谁家丈夫钻了小姨子的被窝,惹得亲姐妹一张饭席里吃酒也坐不上同一条双人凳;那个声洪气健的叔伯其实不举,妻子肚里的孩子借了别人的种……大家心下其实都清楚,擎杯共祝时却无约知止。

拜亭的立柱下,关关正在将祠堂里新置办的物什一一指给我认。

过午,天井投下的光仍然湿漉,阴恻恻地悬映在头颅四周。我仿佛又坐在礼堂正中,接受跪拜。前纱蒙了光,视线晕开,只知道面前这人死后要吞千根针,那人则要下火海,去吧,去吧。

过高的位置对人的精神绝不公平,当他人的生命对你来说不过是可以轻易处置的物什时,你就自然会变得严厉,难生满意。

我是两族的长孙,令上至曾爷辈又敬又怕。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也就难以捉摸,难以讨好。思绪繁杂,什么也不做、不看,都能坐那出神半宿。他们不敢打搅我,说我正在和仙人通话:世人总是将他们无法理解的人事供给神明。

胸前,双掌麻木地做出赐福动作。从杯中沾湿指尖,洒向来人额上。直到肘弯酸痛,复举不能。

——而这半杯水实际上是个误解:下棺前最后一道程序是围着遗体敬酒敬食,让故者在人间最后享受一番。我受命托了一杯满盛的米水,作为队伍的收尾。隔了一层纱帐,于停棺背面,地上打拧的白麻条险些绊我一跤,手中杯水洒去半数。打帘走出,迎来的舅爷手势一僵,迟疑着接下,慢慢转看几周,又高举向众人:“老祖宗真的在喝!我看到原先汉游进门前,端的是一杯满水!”

见我独独到他这里止住洒水赐福的动作,面前的人慌了神,忙为自己申辩:“小辈何曾做过对不住老祖宗的事?自认是没有的。倘真有疏漏,烦请直言。”

大伯捉住我的手,紧张地翻看。一旁急性的舅爷又将它们给抢了去,这一提,几乎把我整个人都拎了起来。覆满茧壳的手掌摩挲着我的皮肤,像裸滩上晒烫的暖沙涌过卧沙的猫眼螺。我踮着脚尖,踵不接地,仿佛也成了一个寄生在这一双能给祖宗敬米水的神仙手上的茧子。

我挣脱开手,周遭大人们的身影便围了上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哐当”笼罩下来,将我草草吞吃入腹……

从后院冷敷完胳膊后,由大伯伴着从祠堂折返。看到阶下委弃的竹束,尖尾血迹尚鲜。

“谁又领了家法吗?”待问完,又记起方才仪式中断时正对的脸,那个平日可亲的叔伯,声洪气健。

大伯从鼻里哼出:“有辱门楣。”

他?原来这些账大家都记得明明白白。

钻出关氏祠堂对幅卷边的门楣,取道杂货街,横穿市集,过桥,顺着塘边前行数十米,就到了余家,也就是我奶奶的父家。

跨进侧门,正见阿妈凑头对贺照说话。我把东西放下,插嘴打趣道:“在编派我什么?”

“谁敢编派你啊。”贺照冲我找事,显然是在转嫁怨气。看来谈判并不顺利。

“叔叔漱口。”关关摸找一番,递水过来。

“我不渴,捎给你婶婶。”

“我不喝!——谁是你婶婶?反正我不是。”

还没来得及坐下,阿妈又拉开一扇门,示意我跟着出去。

“她不生孩子?”

“我也不想要。”

“生下来,我带。又不用你们带。”

“我又不喜欢小孩。”

“你以为你小时候招人喜欢?小孩子不都是这样的?”

“小孩子就该灭绝。”

“傻宝。要是人人都这么想,那还有什么人类,那不是灭绝了?”

“那就灭绝。”

“真是个刁傻宝……”

再进门时,关关又不见了。阿妈要收拾桌椅,就把堂妹也叫走。

“妈还说现在独立女性都不要彩礼……刚刚我已经说过她了。”掩上门,我把关关没递出去的水给她,“论起吃饭过节彩礼就AA制,要现代文明,要独立女性;论起生几个孩子、跟谁姓,又要遵循什么传统文化,这可不行。”

贺照捻着藤椅扶手破损处露出的藤条头子,甚不以为然:“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她不过也只是个被剥削干净的女人。之所以吸别的女人的血,也是在为你做打算。自己真正赤条条来去,却全在为你们祖孙三代牵挂。祸根还是你们,与她什么相干。”

“是我装模作样了。”

“扫了你的兴吗?我知道你对我好……是我不识好歹。”

我搬了张椅子,坐到贺照的对面:“我有时候也想,从前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一辆二八大杠、一台收音机就完事了,人家也是一辈子和和美美、白头到老。现在怎么不行了。”

“那是够长久的。挨了毒打也不敢往娘家跑,怕招人戳脊梁骨。无法离婚,一辈子可不就这么挨过去了。也有喝农药的、跳河的,大家都默契地视而不见、避而不谈。这就是过去的美好爱情。”

想到镇头的几座牌坊,我也只能认同:“……也是。我二叔在时,家里成天鸡飞狗跳,我阿妈老被拉去当判官评理。二叔没了,二婶精气神都好上来了,跳广场舞、摸牌搓麻将,挨家串门、到处谈笑,身后老跟着一溜孩子。”

方塘的镇头光荣地立着几道嘉庆、道光年间的节孝祠坊,由四个石塑等身的力士蹲驮着。主柱两边各有脚踩绣球的雄石狮和驮着狮崽的雌石狮一双,旗帜一对。正中悬着大匾,书有“御制”“恩荣”“圣旨”“敕建”等行文。两侧则写着什么“冰霜奇节”“闺阁完人”字样。牌坊后立着石屏风,雕着古今贞孝故事,人像的脸被贪玩的孩子摸得发亮。

“奉旨建坊,旌表某生妻、节妇某氏。几岁咏桃夭,经几年歌别鸪,孀居几载,历齿几何。志矢柏舟,孝养翁姑。树范闺帏,无愧邀荣。”

乡里孩子每日约在树下见面,人没凑齐时,就从龟背碑上挑着字认,以此解闷。而我们也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在这些沉默的牌匾下长大了。

“汉游,但凡我家里还有个弟弟,我是决不向你要求彩礼的。我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购买另一个女人的启动资本。但同时我也不想作为附属品加入你的家,我想……我想和你有个家。一个远离家乡的,我们的家。”贺照有些焦躁地反复拧着瓶身,牙关咯咯响,紧张得有些磕巴,“我想有一个我和你的家。家乡对男人来说是安身所、温柔乡,所以男人常常惦念它。而女人在你们的‘家乡’里是个无产者。汉游,你能明白吗?”

说实话,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贺照作为城里的独生女,从小陪伴她长大的是“弟弟的鬼影”。即使她的父母没有给她添个二胎,她也始终感觉自己被不存在的弟弟的鬼魂缠绕着。

她住着她隐形弟弟的房子,因为她妈说过,如果她有弟弟,她就没有这房子了。开着隐形弟弟的车子——房子都没有,还会有车子吗?回着隐形弟弟的娘家。因为她妈也说过,如果有弟媳或嫂子,是不能总回娘家的。种种福利,都是这个不存在的鬼魂让渡给她的。

于是我把手掌放在贺照的膝盖上:“我会给你安全感的,贺照。”

“安全感还要靠别人给,怎么安全得起来。”

贺照推开我的手,揶揄道,但是拧开水瓶抿了一口。

阿妈侧身顶开门,手上端了盘新切的瓜。转过身让出一个人影,冲我努嘴说:“你回来一趟还没去自家祠堂看过吧?关关,你带汉游去转转。”

我们各取了一份,拿上就走了。——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进庙前摸摸下马石,汗渍的锃亮处依稀能比画出几个手印。步入正殿,迎面对上那位先人的精雕神像。堂下烧了数百年的香油照常点着,只是从海口大斗换成了细颈瓶,又用一根搓长的麻绳自瓶内引出结着灯花的微火。远远看见线香的白烟,如祥云般曼妙地缭绕升腾。莲花状香插盛着成座的香灰,小山似的,连绵远去。两侧阴刻族规的墙前,乡里夫子曾向我们敷衍君臣故事。穿过大堂,交错的窄门内,是小时候诵书学经的地方。

一路走,一路摸着墙上日渐浅平的刻痕,想起被关在先贤祠罚抄古文昏头昏眼的那些夜晚,只勉强能体会文王牢拘时的寂寞。

线香传到鼻下时,大鼓轰然敲响第一声。

系成束的红布带打眼前旋过,腰间悬挂的小铜镜也次第往头顶拍过,随之飞舞,折射出软软的斑斓——循着熟悉的香气,有关这个房间的记忆也浪叠浪地滚滚涌现,把我冲刷成礁石。断断续续的浪头宛如哽咽,不断涌来又卷去,我不觉屏息仰起头,恐惧它淹没我使我窒息,但我又害怕它终将从我身上离去,让我独自搁浅在这里。

记忆的潮水依旧无情地涌来又卷去,于是我的心也起伏不定。裸露在沙滩上,我只是一块坦诚的礁石,咂巴着脸上水渍的闪光,咂巴得很响亮。整个世界此刻正如水波里的倒影,不断拉扯着变形——

叮咚。叮咚。到了兵器擦撞的环节,灯光驳乱,摇曳不定。眼皮时轻时重,大概大神跳起来了吧。节奏明快有力,踏步有沉有浅。打起节拍,显然是立定一足,旋转歌舞。二神与族叔交唱了一段固定的开场词,而后神婆瓮声瓮气应舅舅的问答。用一种从古老的陶罐中传出的声音。

我松了松肩膀,闭上双眼,实在参不透这样吵闹的环境对于治病有何作用。攒足了气,才够把手垫到背下,顶住心脏的位置。紧贴着,像要将拳头插入胸膛。

桃树枝抽打在裤腿,身下轿子一晃,抬将起来,袅袅木香与喃喃唱经声如同经线纬线编纺紧密,将我绑在里面。摇铃的神婆拟了猴子的态,跳脚击掌,绕轿引歌;呼声忽左忽右,震得两侧大地轮番低陷。喧闹的场景削弱了感受力,一时不再发冷,身下更是软软绵绵。推倒的花瓶流成大河,滞空的羽毛重新变回飞鸟,十色五彩,光怪陆离。头顶纵横的木架收放缩胀,如削的深谷间架起疹子打结的肉桥,热气中接连破灭重生。

残破船橹,在苦涩的河流里搅动,挑起的水波发白,像失温的麦芽糖缠走了我的断桨。

正当我俯身试图补救,顶上死肉苍白的巨桥开始解体,像划破了米袋子,没有面目的小人粟粒一般滚到我船上。

那不幸落水的,溅起苦水燎了一船热泡,接着便毫无挣扎地沉落欲海。

“他怎么坐起来了?快按下去。”

“别多手!明显是大神在发功了。”

落座的,安之若素地看着我这无定的浮舟,也不管目的是何。扭曲的脸钉往四周,可是我知道,他们并不存在的眼睛都斜在我身上。

这些陌生的眼睛监视着我,监视我一直走到坟墓,自己盖上盖子。在坟墓外面监视我如何死去、失去意识,监视我慢慢变冷。

我想跳进河水,但是河水太冷了。里面或许有血吸虫蚴、毒螺的幼卵、寄生的线虫,过期新闻里的X光片又仿佛贴到我眼前,那充蓄着虫卵的肺部,像古迦太基打满铁钉的胸甲结了一摞锈。

借着公共租赁的诗情,我沉浸在个人的经院里,努力地拼凑能指的音节,充当火把,试图驱逐、恐吓他们。这时,在我不请自来的乘客之间,突然爆发出震耳的哄笑,他们看破了我的把戏,那些虚伪的词句、违心的表情,看破了我装腔拿调的软弱和慈悲。

他们狞笑着就着座分头跃出,毁灭在热油沸锅煎糍粑的吱吱声中。吱吱声,发起来,苍老的天地被这一处激烈的变化揉碎,河流胀痛,夜帘打皱,星纽松动,冰川危险了!

——脚下的大地、绿草,正在迅速变得年轻。

鸣金鸣瓦声收束,我松开一边眼睛:大伯正往烧符的杯中掺水。又是这一套……我闭回眼睛,咬住一截发尾,将头甩向另一边。突来的转向,让停滞的血液重新流动,带来一阵头晕,脑门顶青筋突突跳动。于是原来紧闭的牙关,城门失守。腮上沾着的头发被摘开,不带换气地灌进整杯符水后,短促缺氧又使双眼发眩,耳鸣频频。最后干呕一声,伏到枕上大口喘息,肺袋发出划破的纸窗在大风天才会有的声音—再这样咳下去,“怀生”只怕都要咳掉。压在腹部的掌心还能觉出几分痉挛,是刚才的干呕带来的。

“汉游,再尿出来就好了。”

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贴着肉,一只看不见的冰冷的手伸了进来。而最痛苦的还不是失禁的一瞬间,却是尿到最后,阴茎径自微抬着,一股一股地漏出来两阵。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轿前,神婆头戴兜巾尖帽,遍系铜铃,缀五色纸条,下垂蔽面,真应了《鸡林旧闻录》里的描述。唱完这句,鼓声停下,止住颤抖,神明脱体。我倚在皇舆上,像一匹残疾的小马,想翻过手臂遮住脸,但是此刻连抬手的力量都没有。

“一切都好了,汉游你不要哭了。”

送完神婆,阿妈清点了蜡烛,正在合账,大舅推门进来又想做安排:“汉游身子这么差,要不也送他去奉仙家吧。他是神仙手,命里该有的。今天请的神婆,入仙前也是这样成日成日价发烧,反复不停,一坐马就好了。想来,是仙人招她呢。”

“汉游是族长,要学书考大学的。哪家族长不继祖宦跑去跳神仙的?再说,谁家孩子不生病?神婆那是仙人托梦,梦里有无面人追她去的。哪就一回事了?”

“汉游,你今天梦见无面人了吗?”

我放平了头,只见天花板上两只苍蝇撞来撞去。

“汉游?”

请神婆来是为治病。那次发烧是由于受了惊吓。受惊吓是因为前日看关关挨打。关关挨打又是为了再前一日,整夜我俩混去野市赌钱。

“让我看看神明的手。”就这样起了头。

族人说我刚出生时,右手捏着拳头,向空中挥舞,两眼大开,不怕人的滴溜溜乱瞪,像一个持节的天兵。

拳头紧捏着不放,叔婶们便使出浑身解数,分别用糖果、乳头、闪光的玻璃弹、挥舞的彩旗、乱叫的机器狗诱哄我放开。跺脚、鼓掌、大喝、抱起来颠晃,终无所获。直到表阿姨灵机一动,用贫血的冷手挠挠我的胳肢窝,发现我手上有一块玉。

据阿妈说,那是一块发光的彩玉。他们小心地从我手里接过来,互相传看,啧啧称奇。说到这里,阿妈总要叹回气,拍回大腿:“不知道传到谁手里,竟传丢了,翻遍了产房也找不到,凭空就消失了,真是怪事。”毫无影踪,就像秋雨消失于池塘。

那是初冬,一个星光黯淡的夜晚,并且太长。

这些说辞,我从来是不信的。只当是产房的灯光晃了他们的眼。阿妈便剜我一眼:“真是死无对证了。偏偏落在你这不信的人手里,要生在我们手里,是一定弄丢的。”

这就是神仙手的由来了。

但在赌局上,我的“神明之手”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倒是关关每把都赢,拢了满兜钢镚。好运不长,下半夜被牌友逮到出千。先是掀翻了扑克桌,后面推倒棋盘就要夺钱。关关拉着我从甘蔗田逃跑,轻车熟路,老叶抽了一脖子血条。……这顿打却怎么也没有免掉。第二天,不知怎么的,消息传到长辈耳里,他们把关关叫到祠堂赏了竹条子,还叫我来站旁边监罚。

只是一般罪行,绝不会让族长监罚。毕竟羞耻感造价昂贵。所以我知道,大家其实也都明了我的参与。这更像是对我的警告和惩戒。于是当晚回去我就发了高烧。

我撑起身子,从邻着的被窝摸出奶奶的头发,再钻回去。臂骨好像活动在一个皮肉包裹的空腔里,无所依附地缩放,压被铺下,按被面上,翻覆倒腾,都不得安生。

“奶,我的手好胀。”

对我递出的手,关关显出迟疑,抬起一双高低不齐的眉毛,嘴皮动了动,但是终究没有说话。

“还记得小时候,你不敢进这个门,我就在门里把手递给你。你握住我的手,就乐。”绕过戏台,再过几重帘子,就是这个只有我能进的房间。到我这代,原本每季度固定召开的家族大会、祭祀祭祖,已改为一年一度了。从我出生起家中长辈就一直商量着要重建被雷劈塌的寺庙,多年后,也只是默默迁来了离乡定居人士废弃故宅上经年霉朽的木材,修缮了事。

“大家都说叔叔是神仙手。”

关关推了推鼻子,瓮声说,嗓子黏糊糊的。

“关关”,是我赐给这个余姓分家侄子的名字。他小时候聒噪得很,所以我才送了这么个鸟叫的名字给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识字背韵的小学课程结束后,祠里学到的第一首诗。

他没爹妈,才自小没有名字。起初还只有个诨名,叫灰耗子。我既喜欢他,就养在身边,和亲弟弟差不离。在关家这些年,经过各种补铁补锌,他的头发已经油亮顺滑得像光皮石榴。

不过,在挨了那顿打后,大家又说回他还是那个耗子,只是油光发亮起来了,胆也肥了。耗子总还是耗子样。

说来怪我。

收回手,给座上佛像供一炷香。香木雕就的神龛,嵌了锦鸡云雁的布绣,青狮如意,宝剑莲花。

“妙德文殊在此,你就没有什么愿望要求吗?”

“都好着。屋门口种的黄瓜正好可以吃了,一伸手就能够着,真好。也不知道再求什么了。”

“不求个媳妇吗?”我随口打趣道。

“孩子都有了。”见我结舌无言,他笑得皱起了脸,“叔你真是有好多年没回乡了。”

“是谁呀?”

“西村姓施的。”

关关比我更早成婚,对此我是惊讶的。

惊讶的原因与年龄无关,乡下孩子结亲早本是普遍现象。只是关关从小就有严重的恐女症,见到同龄的小女孩都要别过脸绕路走,害怕夜晚经过池塘,说岸边风吹的柳树是疯女人在洗头。

怎么就打定主意结婚了呢?从小,他身边没有亲近的女性。关关的妈妈,我曾听族人说起过,是个坏女人,受不了穷日子,“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可就在不久后,他的爸爸也跑了,却没人说他爸爸是个坏男人。

燕子每年一度飞来又飞走,关关的父母始终没有回来。偶尔有打工回乡的汉子声称在沿海城市遇到关关的父亲,只是不太搭理人。后来有人说看到他爸身边有了女人。再过几年又有人说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再后来……就再没人提起过了。

多年后,某个乡亲的婚宴上,听外村人说起关关的妈妈。原来她是被拐卖过来的,花了关关父亲四千块钱。起初老想着逃跑,都在路上被“好心”的邻居截住,送了回去。把腿打瘸后安分了几个月,生下孩子后就更踏实了,只是人闷声闷气的,也不太看孩子。终于有一日,她抓住机会,夜里偷溜出去,拖着瘸腿,头也不回地跑出镇子,从此再也没找着。

我不知道关关是否了解这背后的隐情。

或许对他来说不算隐情。

我还记得他喜欢在春天燕子们飞走时问我:“阿叔,为什么燕子南飞了还会再飞回来?”

我敲他的头:“你又在胡说。我们这才是南呢。”

“我要是燕子,我飞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他总是沉默一阵,对着天空发怔。最后用他瓮声瓮气的鼻音自言自语。

“西村吗?我以为你在外地打工时会在那边结婚定居呢。你小时候不是老说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人总是要回家的。你知道的,家嘛……”他啄了啄头,假装清清嗓子,人往墙边一歪,大臂倚上门框,让出一片光来。

姓施的女孩我只听人说起过。说了什么我也忘了,总之是个无甚特点的普通人。也如关关一般。

“你爱她吗?”

听了这句话,他的脸唰地涨红,又期期艾艾起来。完全不像个已育有一双儿女的父亲。后来也实在想象不到,这样木讷顺从的男人,也会三天两头家暴妻儿。家里都没个好碗剩下了,但是终究没有离婚。

“这……这怎么说……这是什么话,就是过日子嘛。”粗笨的指头在墙上抠着。好像爱情是什么比性交更羞耻的两性课题。很快他移开话题问我:“阿叔,你晚上留下住吗?”见我不回答,又自顾自地点点头:“好吧,但等会儿你们走的时候……一定要叫我来引路。”

说毕,他起身向人丛走去,下台阶时脚步一个踉跄,头颅歪向一边。我看到他肩膀萎缩,背有些驼了,忽然记起许多年前曾祖父大概就是这样的背影。

接着,又想起我们那日躲开祭典误入野山,向锦鲤投喂面包屑时,塘面布满开合的圆嘴。

人流此时也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他吞下。

我别过头,赶紧拿衣袖擦擦鼻尖,再回过眼看时,他已泯然于人世。踮踮脚,再踮踮脚,但是波涛起伏的人头之海里,再也没有冒出那枚暗色的石榴。

阿嚏。

方塘是个……很冷的地方。

一念它的名字,我嘴唇上的冻疮就会发痒。

它定格在冬天,笼罩着带有惩戒意味的瘟疫色彩,仿佛一座万物枯朽、毫无生机的封闭宫殿。在这漫长死寂、永不结束的冬天,一切都是凝滞的、阴冷的,死气沉沉。女人肚里的孩子不断滑走,行省诸县冻害生灾,大地种不出庄稼,树上连害虫都不长,被阉割的太监晨起端着尿盆出来往槐树下吐口痰,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女眷没精打采地起来梳妆。你走在宫墙下,不知哪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女人,好像她们是从月光中分裂出来的,好像月光在这宫里产卵,潮湿地阴暗地蠕动,最后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化形成一个女人或者阉男。

寥落数百载,又不知哪一代的曾祖父母,来到这座乡镇,生了好多人。我怀疑这整个乡镇都是他们绵延出来的。他们就是这里的亚当和夏娃。

波斯有句名言,亚当子孙皆兄弟。而我们乡镇的亚当们确实都是兄弟,流着相通的血。这条血脉里的人,连命运都是世袭的。

我抚摸着镇口的界碑,想起这里曾经葬送过的四个王朝。

“我有没有晒黑一点?”贺照早早赶到镇口候我,看起来心情大好。

“第二轮谈判如何?”

“你妈说15万,不能再多了。”

“行,剩下的我们自己补上。”

正说着,阿妈也找来,非要我们多留几天。明明房间紧张,还来劝。每次过节,总要费这么些无用功。贺照扯了我一把。

来之前答应过她不在老家过夜,就只吃一顿寿席。是了,如果没有老外公的生日,我们自然不会回来这一趟。不过回到这里,倒又不是在为老外公过生。欠钱的在拉扯账目,操办寿宴的在清点费用,我们此行所忙碌的,也不过是自己婚姻的事务。至于老外公,衣服都没人帮他穿清楚。

老外公像是一个借口。

“人多了你也不好安排,我们总要住在外面的。”我按按她的手,“往后一年都见不到一面,我们的事情到底要靠我们自己打算。”

推了几回,看我们执意拒绝,阿妈才松了一口气,又去劝起别人。

到了客人互相送别之际,老外公倒搬出老二胡,往堂屋门口,板凳一跨,喜气洋洋拉起来。

二胡很适合喜庆热闹的音乐,粗犷健康。但他手里这把,弦已经花开。虽不影响音色,毕竟又显出破落。记得上回见面才替他换过新弦。

那时,家里人还齐着。胃癌诊断书刚下,老外婆自己尚不知情,佝偻在扶椅上摇着,闭目养神。我揣着这破二胡,在老外公的指引下找齐五音。

“老外公拉的什么,跑月球去了。”堂妹夸张地捂耳大嚷。

“他听不见了。”

“老外公——你别拉了——”

“他听不见了。”

离开前,应妈的要求,去本家祠堂给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添油。

那扇不允许随意进入的门虚掩着,微弱的光线从半开的缝隙透出来。我扶住门边,提起来拉开,免得吱嘎的声响惊动门内的人。主阶上,每一层台阶的蜡烛竟都比下一阶的低,最上层的蜡烛,有些已经快烧到底了。

跪在阶下点灯的,哆嗦着请香求问人鬼祖宗,嘴皮翕动。

往年做家祭时,家里有新添男丁,就来点一支蜡烛。或者预备要孩子的,接过人家的火,也来点一支。两侧站着各家选出的点灯人,大都是当家的,负责给漏下的蜡烛补火。点满五层台阶的蜡烛,饭席上的米酒还是温的—哪怕在我离乡去城里读书那年,送别仪式上,蜡烛也是点得整整齐齐。

我捡起地上的火机,把剩下的蜡烛都点燃,阶下人的脸被照亮。

“要走了?”

尽管年岁消磨了他的声洪气健,我还是很快从胳膊上的陈旧鞭痕认出了他。坐上去县城中学的客车前,他挤到我面前,兴致勃勃地划动手臂,想要嘱咐一番,而我对他总觉得有些亏欠和愧疚,于是没有伸手去接红包,别过脸。

“嗯,要走了。”

“你娘说你年里就要成家了?好,好……一定生个大胖儿子。”

“……好。”我强忍住胆怯,抖着睫毛定住视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起,弯出一个我至今无法理解的诡异的嬉笑。

对面闪光灯跳了跳,两侧竹林向中间的小径弯了头。每回颠簸进这样半封闭的野路,昏头倒向,都觉得是蠕动于自然的肠道。

贺照扶上我的胳膊:“汉游,我有点害怕。你呢?”

“我都敢娶你了,我还怕别的?”我撇撇下巴,示意她往后靠,让出后视镜,“你是不是今天忙累了?”

“倒不是累。只是,看了一整天……他们不是因为爱恨而纠缠,实在是因为无聊。真是可怜。”

“在宛容……”又路过了来时看到的白喜办事人家,红塑料凳倚着古槐叠得半高,挡住了白匾最后一个字。车开过道前,主人家以为是来宾,迎上来,排开。破路出去费了不少喇叭。

隔壁邻居家也正热闹,攒了几簇人花,欢呼喝彩。攀着车窗,撑起一点上身,透过肉墙,从缺口看到一张牌桌:一枚骰子正高高被投起。

【作者简介:孔幸,新人作者,00后,喜欢戏剧和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