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我是如何塑造当下乡土人物形象的 ——从《亲爱的人们》中的主人公马一山说开去
最初构思《亲爱的人们》的时候,我就怀着一点不太明确的“野心”,即写一位或者几位有血肉有个性有特点的、复杂多面的、当下乡村生活中的人物。随着实地采访的一步步深入,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收集到的事越积累越丰富,要写的故事梗概在脑海里一天天明晰起来,要塑造的人物也慢慢浮上水面。
一切看似顺利,在按照既定计划有序推进——每到周末,节假日,尤其是寒暑假,爱人开车,拉着我和孩子,我们不断地跑,从宁夏南部山区移民迁出区,也就是我生活的西海固,那些搬迁村的乡亲,到宁夏中部和北部的移民迁入区,移民安置点、小区、插花户所在的乡镇和村庄。很多熟悉的面孔,眼神里满载着面临变迁时候的惶惑和担忧,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远离故土的留恋和不舍,在新生活面前的乐观和喜悦,他们笑着,说着,努力着,熟悉的方言,像风一样一次次灌满我的双耳。
我打量着西海固最贫穷落后的山沟沟,记住了随着迁出而荒废的村名,我同时审视着他们落脚的新地点,习惯了西海固干旱黄土卯梁沟岔的目光,看到了平川、水渠、楼房、街道,和新环境里的便利。每次采访归来的路上,我会异常兴奋,跟爱人讨论我的想法、新的发现、新的感受、新的构思、新的细节……每次深入采访都有新的收获,大量的新鲜的东西在不断地补充进来,我脑子里构想的东西在日渐饱满,我恨不能马上动手写起来。
然而,痛苦如影随形,它不允许你高兴太久,它像幽灵一样漂浮着,让我冷静下来,清醒面对自己的困境。我的困境其实无比清楚,即你要写什么样的人?你所写的人物,新鲜感在哪里?换句话说,你这部作品里的人物,能否带给读者新的阅读体验?再换句话说,你这次塑造的人物,能否超越你以前写的长篇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的人物?比如《马兰花开》里写过的马兰,《孤独树》里出现过的木匠爷爷木匠奶奶和小哲布?这是最低限度的要求,还有较高的对比层面,比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家哥俩、《创业史》里的两代主人公、《白鹿原》里的白嘉轩和鹿子霖、《呼兰河传》里的女性们……之所以列举这些长篇,是因为它们属于真正的乡土题材范围,它们塑造出了中国文学长河中的不朽的乡村人物形象。作为一名有着乡村生活经验且二十几年来一直围绕乡土题材写作的“80后”作家,我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和长处,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就是乡土,坚守乡土,把乡土写好,为乡土文学大观园的图谱添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农民形象,是我应该追求的写作方向。当然,也许,这样的想法是不好实现的,是不知天高地厚,是痴心妄想,但,人生总该有更高的理想追求,哪怕是不切实际,哪怕道路十万分艰难,我觉得我至少应该有尝试的勇气。
《亲爱的人们》究竟要塑造什么样的人物形象?怎么样去做才能写出新意?我痛苦着,也兴奋着,吃饭、走路甚至梦里,都在思索这个问题。驻村扶贫干部?回乡创业大学生?回报家乡的成功人士?乡村留守群体……我要找的是适合我的、值得我下大力气去书写的,那么一个或者一群人。这个人或者这群人,能够让我死心塌地地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情感投注在他们身上,能够与他们共情,能够钻进他们心里,或者说,我就是他和他们,我完全忘记自己是谁,我就是主人公,我站在主人公的角度去讲述……采访接触过的无数的面容在眼前飞旋,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的乡亲的影子在心头闪现,我自己四十年的人生经历中对乡村的所听所想所感,乡村生活像群山绵延起伏,乡村人物云烟漂浮,我在其中痛苦挣扎,谁能够承载我的期望?什么样的人物,会出现在这部作品里,并扛起主人公的旗帜?
似乎,要塑造一两个、三五个农民是简单的,没什么难度。如今,随便翻开一本文学杂志,随便拿起一部文学作品,你差不多都能看到乡土人物的影子,守着土地的老实巴交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离开故土汇入打工潮流的出卖廉价血汗的农民工、焕然一新拉着拉杆箱用着苹果手机的跳跃了农门的大学生……乡土不仅仅是土地那个狭隘的概念,大的乡土的范围,早就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乡村,如此概念之下的乡土人物,广泛存在。但是,真要找出几位有代表性的典型的让读者耳熟能详的乡土文学人物,像梁老汉、高加林、孙少平等人一样,却是困难的。前辈作家们做出了他们该做的努力,那我们后来者,至少要有向他们致敬的勇气,更要有努力去做的毅力。那个问题继续困扰我,扎实的采访,大量第一手资料的积攒,乡村生活的亲身体验,等等元素都有了,一部长篇小说呼之欲出,但是最重要的要素该怎么解决?其实这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人了,即当下的农民,或者说新型农民,更具体一点来讲,就是近四十年来,乡土生活里的农民。我要写出新意,这个新的用意,不仅体现在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我还想写出人物与众不同的地方,和梁生宝不一样,和高加林不一样,和孙少平不一样,和白嘉轩不一样,应该是具备马金莲特色的人物,应该具备《亲爱的人们》才有的辨识度和典型意义。
问题解决于无意之中,灵感的突然造访。有一天我想起了一位亲戚,一个比女人还爱说话的男人,他不停地说,从天上到地下,从前世到今生,从吃喝再到拉撒,一会夸赞,一会数落,能把圆的说成扁的,又把扁的说成圆的……奇怪的是听他说话你不累,不厌倦,不反感,你明明知道他说的基本上都是废话,但你就是喜欢听,他有这个本事,能把废话说出艺术的滋味,能把听众牢牢吸引住。以这样的人做主人公,会如何?我兴奋了,是啊,我一直把思维放在规规矩矩一本正经这个纬度,为什么不能尝试写得活泼一点,有趣一点,甚至“邪”一点?这一刻,好像打开了一扇神奇的门,一直堵塞的那一部分顿时通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了,这个人物有了,他就是马一山。
马一山完全来源于生活,当然,我做了艺术化处理,嫁接,糅杂,他已经不是那个现实当中的男人了,他既是他,也不全是他,他好像自带吸附功能,将三五个同类型的人物往一起汇聚,他突破了单个个体的单薄,他成了一个复合体,他多面、饱满、复杂、丰富,他有了骨架,有了血肉,连肌肤也有了,肌肤上分布的纹理也看得见了,脉管里头的血液也开始流淌,他在望着我笑,他似乎要开口说话……马一山立起来了,围绕着他的人际关系也顺利地延展开来,更多的人物枝枝蔓蔓地生长,马二虎有了,马三三有了,李有功有了,李有劳有了,马百里有了,马一山女人有了,祖祖有了,舍娃有了,碎女有了,哈赛子有了……血缘关系衍生辐射出的乡村世界,像一幅画一样展现开来。这就是我要写的乡土,我梦想里的“清明上河图”。
在后面具体的写作过程中,时不时会有卡顿,每次行文滞涩的时候,我就停下,让思绪暂时离开文中的马一山,回想现实中的原型,三五个原型各有特色,每个人都能带给我启发,然后我重新糅杂,让他们再次往一个叫马一山的人物身上汇聚,思路便活了,顺了,我又能兴致勃勃地往下叙述了。
令人欣喜的是,当作品面世后,读者纷纷找我反馈,他(她)觉得马一山有意思,这个人写得好,就像自己生活里的一个熟人,等等。随着反馈增多,我心里一点点踏实下来,一个“50后”老农民形象,能引起大家普遍的兴趣,让他们反复咀嚼这个人物,这至少说明这个人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触发了他们记忆当中的某个开关,他们乐意去现实生活里寻找这样的例子,或者有兴致把马一山代入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马一山普遍存在,他斤斤计较鸡零狗碎,他爱耍小聪明,他精明过头,但同时,他又超越着自己的狭隘,坚守着乡土人物特有的泥土般的精神,他是立体的、多面的,他有喜怒,有哀愁,有算计,更有付出,他小气,他又大气。从这个层面来说,马一山不枉我的倾心塑造,这塑造比较成功,至少我自己是满意的。至于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只能在下一部作品里去解决。我觉得这样挺好,努力了,同时留有余地,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