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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4年第8期|陈修歌:别给我手捧花
来源:《天津文学》2024年第8期 | 陈修歌  2024年08月14日08:05

我靠幻想和谎言为生。一直以来,那些苦心孤诣编织起来的故事并没有让我丰衣足食,如果单靠它们,我早就饿死了。大概,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生存。如果有一天,那些五彩斑斓的羽毛不再在我的头顶飘来飘去,或者我停止了去捕捉它们,那么我和一具行尸走肉无异。是的,我热爱创造,我交出的故事全部关乎一个宏大的主题——“爱情”。阴差阳错的、千难万险的、百转千回的……自己差点被感动了。你可能会说:“连作者也认为那不过是一个个谎言,却仍然写出来欺骗读者,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朋友,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作者必须讲事实,况且,人们干的好多事儿可比这离奇多了。现在,我必须睡觉,必须做梦,以便继续我的幻想和谎言。

每天早上,城市就是这样,陡然之间,因为鸟鸣和轮胎擦地而有了声音,因为树顶照过来的阳光而显现出每一条街道、每一幢闪闪发光的大楼、每一张行色匆匆的面孔。很快,更多的汽车在马路中间游动——顺着规定的泳道,采用相同的泳姿。它们时不时发出呐喊,追赶一个个绿灯,并把一棵棵树、一幢幢建筑甩在身后……任由大家竞争吧,我可起不来。我还要赖一会儿被窝,再懒洋洋地下床吃早餐。如果没有什么胃口,就灌上一大杯咖啡,提提精神用来看书、写作。听起来很美好对吗?也不完全是这样的。我妈妈觉得,这种离群索居的状态过于怪异,但她毫无办法。她阅读我所有的小说并恰当地保持缄默,她会给我钱,但我不要。我有办法寻点经济来源,用以支付房租、水电费……至于食物和衣服,我并不挑剔。我不认为我的外表配得上那些华丽的衣物。不过,我一向吃得很好。眼下,冰箱里有4只完整的猪肘子,16颗四喜丸子又大又圆,还有错综复杂缠在一起的一对烤鸡,面对面亲嘴的两张猪脸,再加上半瓶葡萄酒。总之,冰箱满满当当的。你可能会猜到它们的来源——这一定是去打劫宴席了。还真猜对了,我一向是节约主义的践行者。这样一来,我得告诉你我的另一个身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身份养活了我的肉身,让我的精神得以时时更新、时时生长。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点开手机里的群组消息,一条一条往上翻,看到了李姐在凌晨发布的群公告:

时间:9月30日—10月1日

地点:蓝岛市新区蛤蜊大道27号美港花园

人员要求:B级职工及以上;A省人,最好是东部区域;24—28岁(虚岁),26岁的不要;身高157cm—162cm;不宜过胖,肤色黑点会优先录用。

待遇:红包800元,伴手礼>500元,接亲小红包凭自己本事多抢多得;包来回路费、一晚住宿费、两顿简餐、一顿婚宴。

报名截止时间12点整。老规矩,按报名顺序筛选四名合格人员,名单晚8点左右公布。祝大家好运连连!

这个群组里,全是未婚姑娘,一百来号人,流动性挺大。群主李姐,真名叫李红蕙。她注册了个正儿八经的公司——连连红婚庆有限公司,对外宣称承接各类大型婚礼,实际上那些案例都是在网上请人做出来的。要我说,“连连红职业伴娘出租公司”这个名称更妥帖。

这次待遇不错。底下的接龙名单倒没有像往常似的排很长,只有两个人报名。我看到“蛤蜊大道”四个字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名字接了上去。我爸妈就住在蓝岛新区,离蛤蜊大道不过几条街。我要步大禹的后尘了——三过家门而不入。

打开电子日历,我发现9月30日那天恰巧是农历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难怪大家不去接龙。

我给小禾发消息:“快看群消息,报名吗?”半分钟后,我又追加一条:“不回家的话就报名吧,一起发财。(笑脸表情)”

小禾回复我:“这次不报名了。”

“为什么,你又不回家,能去哪啊?”

小禾回复了一个“抱拳”的表情。有时候我真讨厌这些聊天表情,本来是用来调节聊天气氛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演变成了一种“不可言说”,还得让人去猜。

她还在生我的气吗?我盯着手机屏幕,暗暗骂她:“真是个小心眼。”越想越憋屈,我把她从消息置顶栏里移除了。

小禾是我在给前同事当伴娘时认识的。她是租来的职业伴娘。我当下怪叫道:“还有这操作?”前同事一通埋怨:“老家表妹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三缺一,只得抓紧时间租一个。”我私底下问她:“得付多少薪水?”她伸出一只缀满宝石的手。我双手抓上去,仿佛抓住了一把致富的钥匙。

那时,我毕业不过一年,租住在港城市区边缘的一片城中村里,整日埋头写小说。不贵的房租、简便的饮食、接近于零的社交……日子过得清淡,也捉襟见肘。原因在于,行业不景气,我水平也有限,赚不到钱。回望毕业最后一年,秋招春招,我投出去数十份简历。因为学校和专业不错,我接到过几枝橄榄枝。良禽择木而栖,我入职了城北的一家民营企业——园林环卫劳务公司。

综合部的魏副部长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安排我负责公众号运营:“你不是擅长写作吗?这活儿你肯定没问题。”我也觉得绰绰有余。入职后,我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公司公众号的文章全是一个套路,里面的领导像天神下凡,无论什么事情都能作出重要批示甚至亲力亲为:处理洒水车喷溅到行人的纠纷啦,大雨天现场指挥借力刷路啦,破解向阳路花木被偷一案啦,表彰老环卫工拾金不昧啦……我一边码字,一边替领导累得不行。有时候,我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比如把文章标题改得俏皮一点,以收获更多的点击量。但魏副部长在审核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保险起见”——这是他的口头禅。保险起见,我遵从了公司公众号文章的一贯风格,固定好通用的结构框架,筛选出常用句子,远离敏感词。这份工作逐渐让我麻木、厌倦。

我辞职了。魏副部长没有多作挽留,临走时,他暧昧不明地说:“我知道你有才华,要当大作家,好好写,前途无量。”他声音不大,但办公室里的人都听见了。有时候,情绪比音量更能加强话语的传播效果。我抱着那盆养了四个月的虎皮芦荟默默转身。穿过大门起降杆旁边的侧门时,我隐约听见门卫亭里的两个保安正低声讨论着我:“瞧,这就是那个‘才女’,脑子不好了……”

我也尝试过其他工作,无非是办公室文员、行政秘书一类的。我一辈子与文字结缘,但这些工作统统无疾而终。那次我重感冒,烧得半死不活的,裹着毯子跪在热水壶旁边,等它烧开。顺着墙上一条裂缝,我抬头,发现整面墙壁早已缝隙丛生,墙皮一块块剥蚀、掉落,岁月无情啊!我突感一阵心悸——多久没有做梦了?我的想象力如同昆虫蜕皮后留在地上的干瘪外壳,笔下文字恰似静脉血管在逐步硬化,爱情故事拉开了模式化进程——女主人公从外表到内在千篇一律,故事结构也像一个月饼模子刻出来的,啪嗒一个,啪嗒一个,索然无味。

这时,月亮一芽芽地“圆”进矩形窗户里。雪白的月光照进房间,照在我身上,照得我如此虚弱,又如此洁白,好像一旦月亮游走,我也会随它而去。这世间还剩下什么我所在乎的事情呢?我觉察到自己使命重大,从事那些“没水平”的工作,实在是亵渎理想。我要编织故事,我要建设精神长城。从此,我为它活,为它死,我相信自己天生就是个小说家,干别的简直要遭天打雷劈。

这份自信随着银行卡余额的递减而变得后劲不足,我开始为下个月的生存而焦虑。屋漏偏逢连夜雨,房东太太给我发消息:要集中供暖了,先交上来两千元取暖费吧,多退少补。我盯着文字后缀的那张龇牙表情,不禁怒火中烧,它像在嘲讽一个只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我一向体寒,立秋刚过就铺上了电热毯,没有谁比我更渴望温暖了。在寒冷中,我无法伸出手翻书、握笔,甚至思维也被冻僵,只能像一只变温动物似的进入冬眠模式。很多人往往低估了水电暖带来的安全感,因为他们从未被剥夺过。他们一打开水龙头就有温水刷牙,充电线另一端的手机吃得饱饱的,搭在暖气片上的袜子洁净而干燥……而我所处的这片城中村,停水停电是常事,原因无非是线路老化、管道改装之类的。信息闭塞的我总是收不到提前的一声通知,结果就是经常顶着满头泡泡在浴室练习高音。没有基本的生存环境,何谈理想?这笔取暖费,无论如何我也得交上。

我开始为两千块取暖费而奔波。我加了各种短期兼职群,发传单啦,车站接人啦,送餐啦……不仅钱少,还不好抢。我低估了当代大学生们自力更生的热情。信息一经发布,他们就如饿狼一拥而上,偶尔给我剩点残羹剩饭。

我记得那天出奇地冷。电视台预报寒流来袭,之前都是虚晃几枪,没想到这回说来就来。城北几个山包,已不像夏天那般蓊郁,它们瘦了,也老了,灰蒙蒙的,像笼着一层冰雾,仿佛在某个与风雨双煞的决战之夜铩羽而归,从此一蹶不振。风从山上筛下来,见缝插针地梳理着两路洋槐,吹落一地扁圆的树叶。我裹着半新不旧的大衣,站在一家旧商场门前发小广告。粉红色的册页,装帧简单。封面印着一个温柔美好的女性,头戴护士帽,双手捧出一颗“红心”——呵护女性健康。内页部分是某医院的妇科广告——20分钟,随治随走,不影响上班。与成捆的小册页一起装在深蓝色手提袋里的,还有一包包的迷你纸巾——分发册页的时候也分发纸巾,这样一来,能使更多的行人手心朝上。

有位自称王经理的黑框眼镜男对我们几人进行了简单培训。他要求我们不能随意丢弃册页——会有人进行监视、罚款,要前后长眼,别被抓了;学会寻找目标用户——年轻女性,不能是珠光宝气的那种,她们不会到这种医院来的。

天空像蔬菜大棚上的那层膜布,灰蒙蒙、沉甸甸地往下坠,让人透不上气。街道上,来往的年轻女性少得可怜。大半天过去了,我的深蓝色手提袋还是鼓鼓囊囊的。有点眼冒金星,我还没吃中午饭呢。卖烤红薯的大娘在不远处的石墩子上坐半天了,香气呼呼地往我这边飘。圆筒状的烤炉低调地泛着铁锈红,那是烈火沉淀下来的颜色。它让我联想到烤红薯表皮——那黏腻的灰尘颗粒感和撕扯下富有韧性的流畅感,多么诱人!一只烤红薯大概十来块钱吧,我这一天站下来能挣八十,狠狠心也配得上买一只。正这样想着,一转头发现大娘推起小车要离开了。我愣是没上前。

饥饿令我虚弱,寒冷致我抑郁。渐渐地,我眼睛里筛选出两种人——年轻女人和无关人。后来,无关人也变得有关了,因为年轻女人实在少得可怜,谁会在这么冷的天跑出来逛街呢?我只好给男人发起了小广告。有位老大爷看了看册页,又捏了捏那包薄薄的纸巾,问我能不能再给他几包。我给他了。

我拖着两条腿回出租屋的时候,天很黑了。巷道里三三两两亮着灯,烘托出一个颓靡的暖橘色之夜。打一家家玻璃门往里瞧,里面跷二郎腿坐着的都是我的目标用户——年轻女人。要是再赚不够钱,我也得坐到里面了。

所以,我牢牢抓住小禾这根救命稻草,求她渡我上岸。

朋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女性之间难有真正的友谊。她们总是在互相挑刺儿,明里暗里嫉妒、竞争。男性之间就简单多了,他们没有那么多复杂情绪,条条大道通向“利益”。他们不会因为兄弟昨晚出去跟别人喝酒了,就滋生不悦、怀疑、隔阂……女性恰恰相反,她们臂弯里时不时要挽上一个新朋友,来向旧朋友传达一些隐晦的含义。但是,你永远猜不到哪一天,或者哪个时刻,曾经被疏远的旧朋友,又好到了和自己共用一支口红的地步。总之,在女性的世界里,一切莫名其妙的。

我以此解释为什么我的身边缺乏女性好友。小禾表示赞同。

和小禾成为好友,是件危险的事情,但它发生了。高度的相似性让我俩惺惺相惜,并随时被摆在一起做比较。相貌、年龄、教育背景、经济状况……连连红婚庆公司的李姐开玩笑:“你俩像双胞胎,完全可以捆绑出租,价格更高。”

李姐这样说,是基于一位新娘在公司APP上对我俩做出的好评。溢美之词长达1000字,还配了图。尽管大部分精修图只有新娘一个人,她美得令我怀疑自己是否参加过这场婚礼。在一张合影里,我和小禾扎着丸子头,穿着粉红色的伴娘纱裙,一左一右依偎在新娘身侧,微微含笑,神态温和——看上去既端庄得体又不至于喧宾夺主。这条评价被公司作为宣传案例放在首页置顶展示,而写下评价的新娘获赠千元陪嫁礼包。

那是我第一次做职业伴娘,与之前给朋友做伴娘的感受截然不同,因为和新娘不够熟悉,因为存在雇佣关系,因为怕被指摘……我清楚记得当时内心的慌乱。新娘是隔壁城市的,方言略有差异,小禾提前教会我把声母为JQX的汉字发音全部带上挑舌。我们明明可以讲普通话,但说方言会让我们看上去不像是租来的——这是一种职业精神。

在婚礼前一天,我们到新娘家,就婚礼相关流程进行了简单彩排。晚上,小禾带我抵达酒店。入住后,我们发现新娘订的是“家庭房”:一个主卧,一个次卧,还带一个逼仄的客厅。两间卧室已被两个陌生女孩分摊了。交谈后得知,她们俩是新娘的大学室友,也来做伴娘。

“我还以为只住俩人呢。”次卧里的女孩撇了撇嘴,将行李搬进主卧,接着给前台打电话,要求加被子。

我和小禾挤进次卧。无窗,灯一关,两眼一摸瞎。

“咱们开着灯睡吧。”我小声说。

随着开关吧嗒一声,麦芒似的光线刺透眼皮,雪白一片。

“关上,还是关上吧。”我叹了口气。小禾又伸手去按开关。

“闭上眼,别多想。明天有得忙呢,快睡。”黑暗中,小禾的声音像一线烛火,我多想让它再燃一会儿。

凌晨四点,闹铃骤然作响。我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坐起,摸眼镜,穿衣,穿袜子,将头发胡乱地一挽,一气呵成。当我揉搓着眼睛走出卧室时,发现主卧里的其中一个女孩竟然裹着被子,蜷在沙发上。

“怎么在这儿?”

“那位磨牙。”她脸上兜着一对黑眼圈,语气不佳,神情怨怼。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小禾在身后推我:“快去洗漱,别磨蹭了。”我隐约感觉,今天的活儿不会轻松,不只是劳我筋骨,可能还得苦我心志。我挂着一嘴牙膏沫儿,看向镜子里的小禾,她已经在喷化妆水了。

另外两位伴娘动作太慢,我们没等。反正她们不是“职业”的,不怕被扣钱。

天黑乎乎的,冷气从两扇肩胛骨往里渗。我听见靴子撞在地砖上,发出扑扑的声音,像踩着一只只水袋。我得时刻提防别被绊倒。夜幕下,世界并非全然寂静,偶尔会有汽车驶过。我们还碰到一辆摩托车,后座上毫无意外地蹲着一只方形保温箱。

发嫁房是新娘的卧室。摄影团队和化妆师比我们早到。化妆师是个年轻女孩,短发白衫,不苟言笑,也可能是某些表情还没“睡醒”。在惯性的驱使下,她手脚麻利而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她将一只银色的化妆箱放平在桌子上,打开,一面是镜子,一面是堆满瓶瓶罐罐的化妆台。就在她将各号粉刷排列出来的空当儿,箱子的四只万向轮甚至还在空中转动着,好像这儿并不是它们的目的地。

我和小禾打起精神,一边陪新娘聊天,一边收拾新房——尽量关注更多的细节。毕竟,李姐会进行售后回访,而我们的服务质量就在新娘的唇齿之间。第一次做职业伴娘,我更得好好表现。我看见墙上的几枚喜字因为是绒布材质的,与胶带粘连不牢,摇摇欲坠,于是踩着凳子重新固定了一遍;房间里的红气球数量不够多,我拿充气筒打了一些。“呀!”小禾叫着,像被什么鸟啄了一下——她发现伴娘服有问题——走路时,裙摆总在两腿间皱成一团,必须不停地把它扯平。

“是新的伴娘服,没人穿过,不然早被淘汰了,”小禾说,“我打电话问问。”最终,婚庆公司答应安排人过来,更换别的款式——起码不能是试验品。

“化好了,完美新娘。”化妆师将粉扑放进收纳盒,工作暂告一段落。她并没有找个角落稍作休息,从始至终,她妥帖地游走于镜头之外,但目光始终追随新娘。她要跟妆整个仪式,比我们还要辛苦。

另外两个伴娘终于来了。我以为她们之间会勾起不悦,要先埋怨一阵儿,比如昨晚的房间安排与磨牙事件,比如迟到。但是没有。她们很自然地分坐新娘两侧。看得出来,她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可能只是曾经,但足够了。她们谈论起上大学时的趣事:专业课老师、成立乐队的男同学、滑板社团、告白现场,还有地下街那家好吃的关东煮……新娘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努力抓取更多的细节,好将它们装进一只记忆罐子里,密封、珍藏。在往后的时光里,只消将耳朵贴近罐身,听一听便觉得满足。

摄像机对着我们一阵咔嚓。我和小禾就是两个陪衬,插不上话,只能咧着嘴笑,将手搭在新娘肩膀上,或者去整理新娘的头发丝儿,佯装出关切的神情。

“看看,多好。结婚还是得找老朋友啊。”我悄悄对小禾说。

“有利有弊。”小禾冲我眨了眨眼睛。

新娘母亲招呼我们吃早饭。饺子出锅的香气扑鼻而来,大红色喜字在热流涌动中熠熠生辉,气氛热烈了起来。一大群“娘家人”围坐客厅,一边吃饭一边商量一会儿该怎么堵门,要问新郎什么问题,鞭炮放几挂的,谁抱被子……窗外,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高楼上,一些树和电线杆上,街道上,又照在一片宽阔的草坪上。那里正泛着脆生生的绿,光影交错,轻如薄雾,与周围融为一体。

堵门、拎包、外景、婚宴……我跟在小禾身后,照样学样。心细如发的我总能关注到一些不甚完美的细节,比如新娘头发上粘着一根若隐若现的金丝——可能来自婚庆用品。我轻轻去拈,不动声色。小禾凑过来,嚷嚷着:“哎,这怎么粘头发上去了,谁偷偷放了礼花呢,哈哈哈哈,快拈下来,不然拍照得反光。”她扯着嗓门,好像声音越大,就越显得勤快。新娘冲她感激地笑了笑。我也放开嗓门:“我来!”

毛手毛脚的新郎用套圈套住了一位伴郎的脖子——而不是那双婚鞋,小禾拍手大笑,我也跟着拍手大笑。新娘笑得伏倒在床上,占据半张床的秀禾服的圆形裙摆有些走形。我去整理裙摆,小禾去扶新娘。

就在一瞬间,我看见新娘镶满珠子和钻石的细长指甲从小禾上臂飞快划过。小禾的脸颊抖动了一下。

在众人拥簇着一对新人去往客厅给父母敬茶的时候,小禾在身后拉住了我。我俩快速退到洗手间,互换裙子。我那条是落肩袖的,垂落的蝴蝶结袖子恰好能遮盖住小禾手臂上的伤痕。刚刚在发嫁房,小禾右手一直握在左臂上,看上去毫无拘谨、怪异,反而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和舒适。一切如此妥帖、自然。然而,那道在手掌庇护下的伤痕分明肿得老高,眼下,它像一条粉红色的蚯蚓,躯体上甚至沁出淋漓的血星子。

“疼吧?”我说。

小禾抽出几张纸巾,蘸水,将血迹一点点擦干净。她蹙着眉头,额头上冒起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紧张。

那件无袖连衣裙穿到了我身上,上面还残存着小禾的体温。我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左臂,仿佛那里也匍匐着一条蚯蚓。

没想到,第一次做伴娘就出这么多状况。“被你赶上了,别怕,大多数婚礼都是顺利的,慢慢你就知道了。”小禾没喊一声疼,却反过来安慰我。

几次合作下来,我和小禾成了连连红婚庆公司的黄金搭档。默契让我们亲密无间,有时她递过来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该给伴郎团放点水,好让他们在游戏里顺利过关,或者尽量装作无意地去提醒新娘挺直腰背——这样拍照要好看些;甚至我能读懂小禾更复杂的意思,有时候,新郎竟然会把新娘的生日记错,也可能压根没记住过。而我需要配合小禾,将这掩饰为一个玩笑。

“新娘的生日是个秘密,怎么能公之于众呢?”小禾的声音低沉、柔和,听上去总叫人心悦诚服。

“好吧好吧,难怪新郎不说实话。那换一个问题。”我抱歉地笑着,好像在掩饰自己的冒失。

我与小禾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如此强大的感知力不仅得益于我与小禾的合拍,也和我从事小说创作相关。婚姻题材一向是我喜欢的,我将新娘们的爱情故事汇集、整理,施以艺术化的加工,细腻地呈现在小说里。有感动和祝福,也有刻薄和讥讽,洋洋自得的,仿佛自己有一双上帝之眼。我想,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挺好。写婚恋题材小说、做职业伴娘——赚的都是爱情的钱。我将微信名字“卖火柴的小女孩”改成了“普罗米修斯”。我终于不会被冻死了,我甚至能为理想收集火种。这份工作大概能干到三十多岁吧,大龄新娘越来越多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单凭写作就可以养活自己了呢。

我期待那一天。秉承着这样的信念,我在“职业伴娘”这片市场蓝海里,偶尔几次葬身火海也会一笑置之。

其中有一次“火海探险”令人印象深刻。我追随小禾的脚步,已顺利升级到连连红婚庆公司的A级职工。这意味着更高的薪酬和更多的工作机会。那次,李姐没有在群组里发布招人公告,而是私聊我和小禾,希望我俩去参加一场乡村婚礼。

“可能有婚闹。用别人,我不放心,”红姐表示,“我知道你俩机灵,就当帮姐一个忙。新娘子是我老公的实在亲戚。”

李姐是个做事稳妥的人。尽管新娘子再三保证不会有婚闹,她还是叮嘱我们:“要随身携带‘防狼喷雾’,千万别喝酒,还得多长心眼儿。”

连连红婚庆公司太小了,得发展壮大。红姐在同行那里了解到,可以请人研发接单APP。它会提供“实名认证+手机定位+强制保险”的三重防护来保障派出员工的人身安全。即在APP上,雇主得完成实名认证,上传酒席订单、婚庆订单、结婚证……还得给职业伴娘购买相关保险。

“我也准备这样干,已经在和软件公司谈合作了。”李姐说。

我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响。我想,要是真成那气候,我也算公司的元老级人物了,怎么着不得给我个高层身份。

“我们是公司里的‘老人’,为李姐分忧解难是应该的。”我说。

一个月后,我和小禾从港城出发,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到达某县城车站,换乘城乡公交,又颠簸了一个小时。在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我们终于抵达新娘所在的村庄。

环境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虽然村子窝在山坳里,但处处显露出现代化的痕迹,比如家家户户盖上了独栋小洋楼——白墙蓝窗,是漂亮的欧式风格。山脊上矗立着一排排漂亮的大风车,悠闲地转动着叶片。听说,这里要被开发成旅游景区了。

新娘一家人很热情。新娘不算漂亮,但笑起来的眼睛像一对可爱的小月牙。她穿一件宽松的白色薄卫衣,时不时摸一下肚子。新娘的奶奶脸皱得核桃壳似的,是个盲人。她盘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抓着一把花生,面膛通红,嘴角含笑,反而像一个待嫁的姑娘。和我聊熟之后,奶奶拉着我的手谆谆教诲:“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伴娘当多了,以后不好嫁人。”我尴尬一笑,赶紧拽小禾去新娘房间,核对婚礼流程。这才是我俩的大事。

其中一项流程让我俩大跌眼镜。这里保留着婚礼杀鸡的习俗——要提着鸡头,从大门外一路把血滴到新房,即“杀鸡跨红”。新娘跨过红,寓意过门后的日子红红火火。

“那我是杀鸡还是提鸡头?”我感觉浑身凉飕飕的,“阿弥陀佛,我一辈子不敢杀生。”

“不不不,你们帮我提裙摆就行。”新娘掩面而笑。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里膈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和小禾吃完晚饭,准备早点休息。但这时,客厅里爆发了争吵。有人吵,有人劝,有人冷眼旁观,形势不明。我俩坐在简陋的卧室里,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要不别办了!”新娘声嘶力竭,带着哭腔。

夏夜,村庄的空气本应是清透的,带着瓠子花的甜香,此时却承载着满满的仇怨,房门也像一块沉重的花岗岩。明天该怎么办呢?

这对新人在县城的电子厂工作,通过相亲认识。他们对彼此并非全然满意,却因不合时宜地缔结出了一个新生命,不得不将婚礼提上议事日程。

“你猜会怎样?新娘会打掉孩子吗?”讨论这些的时候,我和小禾正坐在村庄的制高点上吹风凉快。这是一座小山坡,处在村庄中间,风景这边独好——山坡下,一幢幢小白楼工整而漂亮,楼顶上的太阳能吸光板齐闪闪地发着光;树木绿得深浅不一,间杂在房屋四周,缀连起一条条绿色纱巾。

我们不必再担心是否会出现婚闹事件,也不用害怕听见磨刀杀鸡会产生的生理不适和裙子上被溅上鸡血——婚礼已经泡汤了。就在早上,新郎一家拿捏着自认为的对方的软肋,光明正大的“杀价”——开门红包、上车红包、改口费,由钱的数目问题上升到对婚礼仪式的敷衍问题,对婚姻关系的态度问题,最后回归到“爱情”这个问题。

“没有爱!”新娘用手捶打自己的肚子,一下又一下,没有人上前阻止。新郎站在门框下吸烟,歪着头冷冷地看着。

终于,新娘一把扯下头巾:“不结了。”她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吐字。

“瞎折腾一场。不知道回去的车票会不会报销呢?”我像一只公鸭子似的,捏扁嗓子发出沙哑的百无聊赖的声音,以此来掩饰内心如杂草般蓊郁的情绪。小禾眯着眼,眺望山坡下的美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比平时美。高挺的鼻梁将侧脸线条勾勒得有折有节、抑扬顿挫,小眼睛和凸颧骨搭配在一起的违和感没那么强烈了,厚嘴唇反而平添出几分诗意。

“美”往往会让人联想到“爱”。美会衰老,会让人腻烦,会因各种比较而显得“不够美”。与此对应的,爱会衰退,会变质,会消失……成为职业伴娘后,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婚礼。有的用顶配车队送亲,斥巨资从云南空运鲜花布置婚礼现场;有的主打感情牌,讲述一对新人感情之路的不易与坚守;有的略显平凡,寥寥几句的致辞、款式简单的婚纱、始终挂在脸上的淡淡笑意,倒也温馨美好……

参加婚礼次数越多,我对“爱”越失望,尤其是见识了光鲜亮丽背后的种种龃龉之后。我的快乐清单里,有极其物质的享受,也有白月光般的梦想,唯独没有谈恋爱、结婚这种“蠢事”。偶尔,我会想起瞎奶奶对我的警告:“姑娘家家的,伴娘当多了,以后不好嫁人。”她面目慈祥,语气真诚,就好像在教导自己的亲孙女。如果我的家人知道我在当职业伴娘,他们会如何反应呢?

面对家人,我总像一只刺猬,亮出满身的刺,把话说到最绝。你们有什么资格管我?都闭上嘴!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喘不过气。

“要是现在有个蛋糕吃就好了。”我安慰自己。如果面前真的有一个蛋糕,我可能就不想吃了。

“可惜婚礼没办成。我猜,这次的筵席上有蛋糕呢,”小禾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将一根草茎点燃,她打趣道,“假装吹个蜡烛吧。”小小的火苗在手掌庇护下跳动着,像一个孩子般成长起来。

“快吹,要灭了。”小禾催我。

“哪来的打火机?”我没有凑过去,而是盯着小禾,“你抽烟?”

我去翻她的包。这种行为并无不妥,毕竟我俩肝胆相照,起码我认为。我真的在夹层里发现了一盒烟——细支荷花。我打开烟盒,里面大概还有三分之一。我愣了一下,然后去数里面到底还剩多少根——一根,两根,三根……我并不十分了解小禾。

不止这一件事。就在乡村婚礼事件发生后不久,小禾邀请我参加另外一场婚礼。

新娘叫薛双双,也当过职业伴娘。在我入行之前,她是小禾的黄金搭档。那时,她俩还没有倚靠连连红婚庆公司这棵大树,曾经为了接单遭遇过网络诈骗,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薛双双谈恋爱去了。

薛双双给小禾的是婚礼请柬——宾客而非伴娘。但小禾拉着我,从红姐那得到了薛双双的伴娘名额。此后,小禾陷入亢奋状态。她决定一切保密,精心筹备着礼物并策划自己的出场方式:“我唰地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你猜她会是什么反应?想想就刺激。”在小禾的构想里,薛双双会十分惊喜,会和她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小禾太想当然了。当我们与薛双双面对面时,她的确很惊讶。但我很快就从她瞪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别的东西——慌乱、不解,旋即演化为尴尬、不适、不知所措……小禾怀里那一大束卡罗拉玫瑰,散发出淡淡苦香。那场婚礼很顺利地完成了,但小禾的存在绝不是一个和谐的音符。自始至终,她兢兢业业,一副奉承讨好的样子。终于熬到婚礼仪式的最后,轮到她上台,为一对新人捧上戒指盒。她却像一只突然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转身将戒指盒交给了我。

可能是职业伴娘当久了,感知力钝化了,连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都模糊了。小禾误解了她与薛双双之间的亲密无间,就如同我以为小禾不会抽烟。

每个人的身体外面都覆着一层膜。我们得益于这层膜的保护,也时不时渴望扎出几个气孔透透气。如果气孔扎多了,或者脱掉这层膜,某些秩序就会被打乱。这大概也是新娘子们即使有好朋友,也宁愿雇用职业伴娘的缘故。

有些事情,我假装看不清。一些不知好歹的时刻,时有发生。

“她有我好吗?”我酸溜溜地说,“就算你抽烟不让我知道,我也认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语气里弥漫着太多的抱怨,还有一些幸灾乐祸。

小禾不理我了。

蛤蜊大道上的这场婚礼,小禾还是得和我一起参加。李姐在核验个人信息时,发现有一位伴娘没说实话——恰好虚岁26,与新娘属相相冲。无论爱情还是婚姻,“真诚”是一项多么宝贵的品质。婚礼上,怎么会允许存在这样“不真诚”的因素呢?李姐拒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将那位女孩通报批评,踢出群聊。

我又给小禾发去消息:“来吧来吧,天时地利人和。求求你了。”我补缀上一个“可怜”的卡通表情。

这次,小禾没有拒绝我。

“嘿,又能一起发财了。今晚喝一杯,老地方?”

“30号见吧,我忙着赶论文呢。”小禾很快回复了我。小禾考了在职研究生,这是最后一年,论文一发就能毕业了。她抱怨过,文章投了好几家,改来改去,总被拒稿。

有些日子没见到小禾了。我挺期待婚礼那天,但绝不是因为那场人间喜剧。

按照往常惯例,婚礼结束后的晚上,我和小禾会去一家叫作“老把头”的火锅店。我们豪迈地抽出红包里的百元钞票,随心所欲地点上一桌子。不需要鸳鸯锅,我俩无辣不欢,不怕长痘,谁会关注到一张乏善可陈的脸上多几个红点呢?小禾喜欢肥牛卷,我喜欢肥羊卷。它们一起下锅,褪去血色,变得蜷曲,搅到一起,不分彼此。我喜欢上了肥牛卷,小禾喜欢上了肥羊卷。不需要公筷,四根筷子随意地出入锅底、湿碟、干碟、两张口。我们不会喝酒,但不知道从哪个晚上,我们开始尝试。酒是从婚宴带出来的。婚宴规格参差不齐,有五粮液的时候我们就喝五粮液,如果是不知名的白酒,我们也毫不介意。我和小禾尝不出来它们有什么差异,只知道白酒都是烈的。它们像一条火舌舔过喉咙,盘踞在胃里,形成燎原之势。而我们则像烤红薯的炉子,浑身发热、发红,开始胡言乱语。

小禾喝醉了就哭,龇牙咧嘴的,很丑。但幸好不是嚎啕,只是埋头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一只下半身被困在茧房里的蛾子。等她抬起头,一定糊了一脸的泪水。我手里捏着纸巾,越过腾腾热气去给她擦,一会儿擦一次,她眼泪真多。“别再流不值钱的小珍珠了。”我说。白色纸巾被我们一团团地随意丢弃在桌子上、地上,像没化完的雪,又脏又软弱。卡座有围栏遮挡,锅底咕嘟叫个不停,白雾弥漫店中,我们可以很自在地丑态百出。

“我恨他,”小禾口中的“他”是指爸爸,“他把我当成赚钱机器。”小禾和我说过,自从继母过门,她就再没坐在爸爸的肩头骑过大马。“你继母对你不好吗?”话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小禾吸了下鼻涕,说:“无所谓。只要她对我爸爸好就行。”可能吧,小禾的继母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为了养儿子,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去年又被劳务派遣到新加坡。她爸爸在电话里说,这样赚钱多。除此之外,他也不忘提醒小禾:“多回家,帮帮你妈,看看你弟弟。”

“你给了他们不少钱吧?”我问。

“不知道。”小禾说。

“为什么要给?你真傻。”

小禾一直抓着一些事情不放时,我就会转移话题:“起码你还有爸爸,我爸爸早死啦。我爸尸骨未寒啊,我妈就改嫁了,简直无缝衔接。嘿,我连我爸什么样儿都忘了。”然后我们轮流卖惨,从一个悲伤跌入下一个悲伤。我们一遍遍擦干泪水,多了些过往不追的决绝。

酒过三巡,小禾最爱听我念诗,她拿着两根筷子敲杯打碟,为我伴奏。我念《红楼梦》里的唱词: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念完后,小禾重复着最后那句“为他人作嫁衣裳”,若有所思。而我想起了年少时的一个美梦——大观园里的女孩,我最想成为哪一个?我照着镜子,从不敢奢求成为黛玉或者宝钗。就做个丫头吧,比如晴雯,敢爱敢恨。再长大几岁,我连镜子都不用照,就知道我只配成为在后山上拾绣春囊的傻大姐。

美和爱情,是女孩的两片花翅膀。我和小禾醉得如同两只正经历着变态发育的毛毛虫。难受,只有难受而已,破茧成蝶的资格不属于我们。没关系,一觉过后,一切烟消云散。

“为有酒有肉干杯!”这是我们的至理名言。在老把头火锅店里,那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好似一座空中楼阁,却让我俩无比踏实。

“我从来不看你的小说,”小禾一脸嘲弄的表情,这让她看起来很刻薄,“狗屁不通。”

“好,这样好,我自己写完了也不想看,都是编的。傻子才相信爱情呢!”我哈哈大笑,我知道小禾肯定看过,不然她怎么会说狗屁不通。曾经,我写过一对男女在雪山殉情的故事,发表后没多久,再次见到小禾时,她一个劲儿地笑。我问她。她不说原因,笑得更大声了,仿佛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蠢事。

30号晚上,灯火通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蓝岛东面环海,恰好能看到海上月出——一年当中最动人的月亮挂在天上,被一层模糊的光晕笼着,像一只敷着一层油的瓷碗。今晚,每扇窗户下,一定摞了很多月亮般油腻腻的瓷碗吧。小禾晚我一步抵达酒店,我俩仍同住一间房。在网上与新娘接洽完相关事项后,我们没有安排其他活动,比如赏赏月、啃点月饼,我们只想尽快地洗澡、入睡。对我俩来说,中秋节的相思、团圆等寓意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情感价值。

小禾在浴室忙碌的时候,扣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十几次,是微信提示音——叮咚叮咚,我听得不耐烦。这年头,微信提示音不应该关掉吗?

“有人一直找你。”花洒关掉的间歇,我敲了敲浴室玻璃。里面没回应,很快,花洒又唰唰地响了起来。

我已经很困了。载我到蓝岛的网约车司机开车太野,像玩空中大摆锤,我被晃得头昏眼花,一整天没恢复精神。手机一扔,我钻进被窝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再次睁眼,是久违的迷迷瞪瞪的状态——手软脚软,眼皮则像一张沉甸甸的砂纸。我打开手机,翻出妈妈前两天发来的消息:“中秋节得回家吧?有大闸蟹呢。”

我一直没回复。取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只是不想面对。我快速地敲下一行字:我在我奶奶家,不必担心。其实,我早给奶奶打过电话,我说中秋节我去我妈那儿。

大闸蟹不是为我准备的。我妈,那个嘴馋的小女孩儿,还有那个叔叔,他们才是一家三口儿。我若是去了,只会让圆圆的月亮表面凸起一块肿瘤。我爸就是被这样一块肿瘤带走的,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吧。我快记不清了。

但该凸起的肿瘤还是凸起了。

我妈领着我妹妹、身后跟着我继父,三个人雕塑般矗立在婚礼现场。说他们像雕塑,并非因为他们静止了,相反我妹妹在椅子上反复地站起又坐下,不肯消停。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当时的震惊。我的瞳孔一定在不断放大,里面呈现的人像一定是被一股神秘力量框定住了,一动不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你呢,你怎么也来了?”我妈反问我。

接下来的双方父母致辞、新人致辞,我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我被我妈拉到他们那桌,像一根楔子似的揳在座位上。我妹妹一直往我胳膊上贴一种半透明的卡通贴纸,好像她早忘了我吼过她,甚至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掐过她的大腿。

这场婚礼与千千万万场婚礼相比,没什么不同。在音乐与灯光烘托出的温馨气氛里,泪腺发达的人还是会被新郎新娘的故事感动,比如我妈,我看见她在偷偷抹眼泪。真丢人,我背过身去。

最后一个环节是抛手捧花。现场的单身男女纷纷走上舞台。作为伴娘,我和小禾当仁不让,锦上添花,完美收尾。但这次,我坐在座位上没动。

继父推了推我:“怎么不上去?”我妈给他使了个眼色,他讪讪地缩回了手。

“忙活一整天了,太累了。这么多人抢,也不缺我一个。”我替自己解释,也帮继父解围。“新娘是我高中同学,临时找上我的……我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我就算在加利福尼亚也得飞回来啊,”我注视着舞台中间那群亢奋的男女,自顾自地说,“现在伴娘可真不好找。”没人回应我。我妹妹在拆喜糖盒子,一个又一个。

后来我才明白,我太愚蠢。

原来,新娘是我继父那边的亲戚。她比我大四岁,怎么可能是我的高中同学呢?但妈妈没有当场揭穿我。她将一盘大闸蟹转到我跟前,说在这儿吃比不上在家吃,但也可以尝尝。我妹妹对大闸蟹很感兴趣,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拿,都被阻止了。我妈说,她对螃蟹过敏。

手捧花被高高抛起。一阵骚乱后,我看见小禾被司仪拽到新娘身边。她抢到了手捧花。

早上在发嫁房的时候,我们像之前那样聊天,聊到手捧花。新娘说,她的手捧花是四束小手捧花组成的,不想抛了,想拆开送给我们四位伴娘——把祝福平等地分给我们。“上学时候也有好些女伴,下课去洗手间都要手拉手,可这会儿天各一方,有的都联系不上了;更别提同事了,要么已婚,要么害怕自己当多了伴娘,再当就嫁不出去啦,”美丽的新娘垂下睫毛,“这么重要的时刻,是你们陪我度过的。”我仿佛想象到了,她站在婚礼舞台中间,不疏不密地笑着,仪态万方地分发手捧花,并轻轻拥抱我们每个人。

“不,”我说,“别给我手捧花。”一时之间,我有些气恼。我不想接受这样的祝愿——早日喜结良缘。小禾瞪了我一眼,随即挂上一张笑脸,对新娘说,“别介意,这位刚和男朋友吵过架,还在冷战呢。”

“还是抛吧。我们参加过这么多婚礼,抛手捧花的现场效果最好,一把将气氛推到高潮。”小禾对新娘说,那充满肯定和鼓励的眼神让人跃跃欲试。

我不理解。为什么是小禾抢到了手捧花?作为职业伴娘,把拿到手捧花的机会让给新娘的亲友,是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则。

我又跟我妈置气了。尽管家就隔了几个街区,我却死活不肯回去。我说我还要写小说,偏得今晚写。

我准备叫辆出租车,随便去哪,只要离开这儿。这次,我妈态度坚决,死拉硬拽地把我拖进车里。

车门被反复地打开、关上,我妥协了,不再去开车门。它砰砰的撞击声已经震得我心力交瘁。

车门又开了。不是我打开的,是小禾。她站在那儿,身后跟着一个男孩。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事后回想起来,那个男孩的模样我一点儿也没记住,只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我看见月亮升上楼顶,那团影子坚硬了一些,小禾往后缩了缩身子,放开我的部分视线,那团影子又坚硬了一些。

小禾把手捧花放进我怀里,立刻转身而去,仿佛预知到,如果她多停留一秒,我就会从车里跳下来,将手捧花狠狠地摔在她面前。她没有给我机会。

玫瑰、马蹄莲、洋桔梗、海芋、郁金香……鲜花无罪。它们围拢成一个半球形,被一根纱质的白色缎带系着,随着车子发动起来而轻轻颤动着。那朵白色的洋桔梗紧贴在我的左臂上,晃动之间擦出若有若无的痛痒。我正襟危坐,不去看,一切就不存在。就像那次,小禾被新娘抓伤左臂,再疼她也不看一眼,闷声不响地将那条粉色蜈蚣牢牢地扣在手心之下。

车子扑向路灯,扑向梗塞的十字路口,扑向沿街店铺一扇扇眼睛似的窗户。我仿佛看见我和小禾在属于我俩的那扇窗下觥筹交错、装疯卖傻、痛哭流涕。我们任性地嘲弄着亲情、爱情,批判着婚姻、家庭。我们如此相似,同在一个狭窄的城市里,努力呼吸,追寻理想。我们惺惺相惜,为共识达成而一次次举杯。直到我看到小禾身后有了一座高山,那座山投下的影子过于强大,我自知无力与之抗衡。相对于坦然的祝福,我心里更多的,是不解与不安。

在老把头火锅店里,我们也会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小禾从柜台上拿了一瓶白蛇花草水,对我说:“挺火的,据说是烂草席子的味道,今天咱俩尝尝。”我知道这款饮料,它获评最难喝的五种饮料之一。我们用高脚杯来喝,一人半杯,猜拳,输的先喝。小禾摩拳擦掌,又是嗅又是笑,拿起又放下,终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不许吐!”对面的我拍着手大叫。小禾故作高深,不肯告诉我是什么味道。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哇地吐掉了。真喝不惯。我们将杯子倒满,玩起了游戏:谁能将面前的白蛇花草水喝完,谁就能拿走对方的一张百元大钞。我和小禾都不肯认输,前后端起杯子,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又立刻去喝酸梅汤,喝橙汁,来洗刷那股残留在嘴巴里的令我们厌恶的味道。菜上齐了,我们涮起火锅,再一次吐槽白蛇花草水多么难喝,傻子才会买。

事实上,我经常在超市里见到这款饮料。它们被成排地摆在货架上,透明的瓶身在面板灯洒下的均匀光线里透着迷人质感。很多顾客在路过的时候,将它们取下,放进购物筐里。这一切,我没看见,不代表没发生过。

【陈修歌,女,1995年生,张炜工作室学员。小说作品见于《青春》《青年文学》《大家》《西部》《山东文学》等刊物,诗歌作品见于《草堂》《星星》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