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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成渝地区小说专辑 《红岩》2024年第4期|周睿智:完美作家
来源:《红岩》2024年第4期 | 周睿智  2024年08月16日08:19

当梦见海鸟于滩涂上捕猎一只罕见的蛙类,祝晓伟觉察到因吞下爬行动物导致其冰冷滑腻的外皮梗在喉咙里,因而瞬间醒来,发现一股液体正从食道处往外涌出。他竭力思考着今晚酒醉之前在酒店会场里发生的所有事,包括晚宴上那些热情的宾客以及他们脸上值得玩味的笑容。一小时前,他刚刚和那个多年未见的女同桌在马路边分别,那时候他觉得自己非常清醒,事后想起来又不那么清醒。今天的事情进展得都非常顺利,一切都按照他所计划的那样进行,几乎所有人都尽兴而回。他切身体会到所有人都爱他,尊重他,甚至拥护他。人们跟他合影,也跟他妻子合影,好几个人也像是醉了酒,不是过来摸他的头,就是拍他的肩膀,真诚地祝福他。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仗义、有能力而且豁达的人。被人簇拥的感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一直也很享受这种待遇。然而今晚不知是错乱的预感还是酒后的空虚,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惶然。他从这种惶然中清醒过来,缓缓抬起头,发现自己趴在桌上,香油混着大蒜的气味钻进鼻孔,眼前是热辣鲜红、冒着烟雾的火锅,火锅对面,正是那位姓卢的女同学。她见他醒来,于是歪了歪嘴角,若无其事地说着,好像是对之前中断的一段对话的总结。

“这么说来,你还真的没有读过你妻子写的书。”

他以为她会问出他是否清醒、是否头疼之类关切的话语,没有想到她竟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从今晚的碎片记忆中逐渐回想起来,在安排人把所有宾客送回酒店以后,因为人多眼杂,因此也郑重其事地和她告了别。她挥了挥手,提着小巧精致的手包,站在路边等车。但当他发现所有人都走了以后,赶紧小跑过去,赶在她拉开出租车门之前,悄悄拉住了她的胳膊。她笑了笑,或许是出于礼貌,没有抽回手,只是笑盈盈地问他:“怎么,还想喝两杯?”

这位姓卢的著名女同学和那些著名的客人一样,都是应了祝晓伟的诚挚邀请,从全国各个地方到重庆来参加他妻子的新书发布会,顺便让各路朋友都可以借此机会见见面,喝顿大酒,谈论近作和人生。实际上,每当他们相聚,场面话说了很多,这两样东西倒谈论得很少,更多只是作为开启话题的引子。但祝晓伟很善于利用这种机会,把朋友的朋友发展成为自己的朋友,这是一个非常高明且重要的手段。趁着见面的机会,好酒一喝,段子一聊,加上自己有些诗才和名声,原本隔座山的关系,很快就变得隔张纸了,下次再与他合作业务的时候,也就容易许多。祝晓伟是一个在圈内颇有些影响力的诗人,他那位曾经的女同桌在远方给他写过评论,里面很玄乎地说道:“虽然他外貌看起来干练,眉眼间总带着些隐而不发的愤怒,但是诗歌的风格却清丽、洒脱,字里行间在隐而不发的愤怒中带着些许的悲悯,玩世不恭当中是对天人合一境界的向往与对现世疾苦的同情,是众人神性期待的写照。”实际上,这并不能完全概括他为人的圆润和聪颖。

两个人是十五年前在北京一起参加创作培训班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他才二十五六岁,卢同学比他还小一岁,她由于太过优秀,在班里属于别人不敢轻易接近的角色。她人长得秀气,脸的骨架很小,五官精致,但是由于爱吃美食,因此身材带点丰满的感觉,看起来很温柔知性,是几乎所有男生都会喜欢的邻家女孩性格。但她并不着急放大自己外表上的优势,总是穿得十分休闲,要么是牛仔裤上面套一件灰色运动T恤,要么就是运动裤搭一件宽松的黑色衬衫,偶尔穿一次裙子,也是不显山不露水,色调永远是简单的黑白灰,鞋子都是运动鞋,从来不穿高跟鞋。她似乎刻意要把外貌这个因素从自己的身上抹掉,生怕别人说她是凭借女性身份和漂亮的外表进了这个培训班。

这个班每年在每省只招一个人,来的都是在各省被认为有些创作潜质的年轻人。年轻人大多心浮气躁,且有点自命不凡,其中有些是带着创作任务来的,有些是为了离开原岗位能够休息一段时间,有些则是来随缘交友,打算扩大交际圈的,就是没有来认真学习的。祝晓伟那时候还是个不太能收得住性子的少年,在地方上经常惹事,并且喜欢骂人,尤其喜欢骂那些虚伪的、表里不一的圈里人,可由于他不服输且喜欢发狠的脾气,那些人大多不敢惹他,听说他的名字就像是躲瘟神一样,一边摇头一遍绕着走,既讨厌又无可奈何。那次他刚在重要刊物上发表了几组诗歌,却正好惹了事。在一首诗里,他骂了邻县一个作协主席,说那人东西写得很烂,还到处炫耀。他原本说得没错,但是骂人就不对了,于是就被送到培训班,接受几个月的再教育,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很多人求都求不来。他自己理解为:所有人都不想看到他,于是索性把他送到北京去,这样一来,当地至少能过几个月安生日子。

祝晓伟年轻的时候性子野,时常撒泼打架,父母左右禁止不住。他书读得很多,知识很渊博,但是学却没有正经上几年,只是一个高中学历,而卢同学则是一所师范学校中文系的在读博士,她的导师是国内最有名气的那一批作家之一。这一两相比较,他们两人在学历上的差距就不言而喻了。因此祝晓伟经常故作谦逊地向卢同学请教一些创作理论上、技术上的问题,而她也大大方方地对他进行教导,实际上祝晓伟是从来不相信那些理论的,但他也总笑呵呵地听她认真地讲述。那时候她还是个学生,没有固定收入,而祝晓伟则在一家报社里挂着职务,混口饭吃。为了感谢她的指导,祝晓伟时常一拿到工资,就请她和同学们到校外一些老字号的小餐馆去吃饭,去看刚上映的电影或者很早之前的电影。卢同学很喜欢看电影,由于北京的资源更丰富,他们总能找到一些其他地方很难看到的冷门电影来看。

几个月的时间过得非常快。由于个性爽直、为人仗义,祝晓伟在学校里认识了很多朋友,这次来参加发布会的朋友中,就有好几位是那时候结识的,如今都已经成为各自领域的翘楚。对于那段校园时光,也许那时候正是在校学生的卢同学感触不太深,但是祝晓伟心里却记忆格外深刻,因为他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回过学校了,这几个月无忧无虑的日子算是给他补上了一段缺失的校园时光。从班里结业以后,大家又各自回到原先的生活圈子,彼此之间虽维系着关联,但大多不远不近,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偶尔有一两个同学去其他省串门时,大家又会热闹一阵子,眼含热泪地握住彼此的双手,回忆那段同窗的日子。

自从祝晓伟做起文化中介的生意以后,经常在全国各地出差和交流,见过不少认识和不认识的当地名流,但此次把新友旧交全都请来重庆,是他以前没有做过的事。就连他自己的诗集出版发行的时候,都没有请过那么多人。如今妻子赵知晚的第一本小说公开发行,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邀请了几乎是半个国内文化圈的重要人物,有知名刊物的主编,有获过国家级文学奖的作家,有名校教授,还有一些和他一样的文化商人以及影视剧导演、制作人。对于会场的布置,祝晓伟也是格外用心。为了能让来宾看到有重庆特色的江景,他特意选择了市中心两江交汇处最豪华的高层酒店,在这里可以同时看到清澈的嘉陵江水与浑浊的长江水合二为一,化天地为太极。他让自己公司里最有能力的下属带着几十人的团队来负责现场的装潢,他本人也多次亲临现场督办这件事。根据他的要求,会场既要做得大气,配得上与会贵客们的身份,又不能过于奢华张扬,更不能落于俗气,要能衬出艺术家们的格调和典雅气质。他四处收购名贵的地毯用于发布会舞台地板的装饰,精心挑选花草放在会场和舞台四周,每张桌子上都放有从云南古山寨里买回来的好茶,还有一个精巧的小纸袋,里面放着不知何物的伴手礼。他设想着,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带着妻子盛装出席,现场气氛热烈,嘉宾们纷纷对他妻子的作品称赞有加,经过大佬们的捧场和颂扬,加上请来名家作序,即使是平凡无奇的作品也能披上华丽的外衣,成为文化市场上热销的宠儿,而他的妻子,那个身材瘦弱、双颊干瘪、头发枯黄的小个子中年女人,则会因为写出了精彩绝伦的小说,形象变得高大起来,整个人也开始富有魅力。妻子形象的提升,也是作为丈夫的他形象提升的重要一环。两夫妻,一个著名诗人,一个新锐小说家,这足以传为美谈。妻子或将成为他文化产业中一个新的成功案例,而这一案例的成功,可以使他文化公司的业务更上一层楼。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为此他已经谋划了很久。为了避免活动过程中出什么岔子,他让筹备组把整个流程预演了两遍,又在心里把所有头绪都捋得清清楚楚了,方才放下心来。

到了这一天,进展果然十分顺利,一切都按照既定流程进行,名家中有分量的代表依次上台发言,对这本小说肯定。他们底蕴深厚,表达流利,引经据典,深入浅出,一会聊到小说创作本身,一会又说到祝晓伟及其夫人的轶闻趣事,场上金句频出,掌声连连。现场唯一不可控制的情形,就是有位姓邱的教授登台之后,聊到创作与美学,情绪高亢,胸中的言辞和见解不由地喷吐而出,唾沫四溅,直到已经严重超出发言时长,依然停不下来。后来是他的老友直接上台打断他,笑言下次给他单独开讲座的时候再把真知灼见传授给大家,场内欢笑声一片,这才收了场。见大家兴致都这么高,坐在台下的祝晓伟自然也十分高兴,一边和大家一同起哄,一边不停地观察赵知晚,看见她脸色略微泛红,精神饱满,每当名家提到她小说中的精彩之处,她就眉目含羞地望向它处。到了该她上台致辞发言的时候,她也只是简单得体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没有多言就微笑着下了台,还是以往那种谦逊朴素的样子。到了来宾问答环节,面对大家的问题,可以看出她还是有些紧张的,但她努力地调整着自己,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态度恭敬,对到场的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在面对别人对她的过度夸奖时,她甚至学会了一些她丈夫的幽默语句,进行巧妙的化解,并且显得自然不做作。看到妻子的表现,祝晓伟第一次因为妻子产生了骄傲感。最后现场签名的时候,许多人拿着书围到她身边,其他人在后面排着队,等待她在书籍素雅的扉页上留下一个娟秀清丽的签名,再与她合照一张,从头到尾都充满了应有的仪式感。

晚宴的时候,祝晓伟和赵知晚原先一起坐在主桌,同身份级别最高的几个嘉宾坐在一起,随后两人一同去其余各桌敬酒,酒过三巡,他们又分开活动,各自去和相熟的朋友叙旧。妻子去和几个闺蜜聊天,有一个是她的发小,还有三位从外地专程赶来看她,几个人相谈甚欢,很快就把祝晓伟忘到了一边。散场之后,赵知晚说要和闺蜜团换个地方继续聚会,让祝晓伟独自先回去。

“今天是你的日子,今晚都听你的。”他对妻子说。

“你说实话,你觉得知晚的小说写得到底如何?”隔着煮着火锅的桌子,祝晓伟问卢同学。

听了这个问题,卢同学面露难色,略微思考了一会,反问他:“我有一个疑惑,你既然都没有看过你妻子写的小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请来这么多名家为她宣传呢?”

“我本人不爱读小说,你知道的。即便是我妻子写的东西,我也很难有耐心读完,再加上我对她的创作并不抱太大的期待,所以请了一位在重庆有些名气的小说家替她把关。他看过以后,对她的这本处女作评价很高,我看得出他很真诚,也就是说他是真的觉得知晚写得不错。这个东西还算不错,这对我来说就够了,这本来就是一个项目。她在写作上取得名声,对我的公司经营很有帮助。”

“所以你妻子也只是你商业布局当中的一部分。”

“也没有你说得那么高端,我不过是做一些小生意罢了。”

卢同学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像是在仔细打量他。祝晓伟虽然也过了四十岁了,但他依然身材清瘦,头发乌黑,虽然眼角有了些浅浅的褶皱,但整个人看起来仍然充满朝气,既没有暮气,也没有郁气,只是增加了几分那些事业成功的男人身上固有的自信。

“这么多年,你没怎么变,但是又变了很多。”卢同学撤回身,斜倚在椅子上,缓缓地说。

“你倒是变了不少,小卢。”他说,“你更漂亮了,而且你的作品卖得很好,现在已经是在电视上和大学里为人们做演讲的名人了,浑身散发着优雅的气息,和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小姑娘已经完全不同,但是看到你的样子我丝毫也不意外,因为一个起点那么高的人,按照正常发展理应这样。很高兴你为大家做了人生顺利的示范,而不是成为那种中途陨落的天才。”

“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的。”她说。

“话又讲回来,你觉得知晚的小说到底写得怎么样?”他还是很想从她口中真实地了解这个问题,“是不是写得不太好,很平凡,甚至很烂?”

“正相反。”她说,“这本书写得非常好。”

“你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吗?你懂我的性格,大可不必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就说违心的话。”

“当然是认真的。故事很精彩,她的文字很流畅也很干净,在叙事的过程中把情绪拿捏得很准确,该饱满或者该松弛的时候,总是能够把读者的情绪调动起来,在推进节奏和结构设计上也都可圈可点,对于一部处女作而言,已经算是相当成熟和优秀了。我喜欢它。”

“你的话让我感到吃惊。”祝晓伟说,“说实话,我没想你会喜欢这部作品。甚至请你来的时候,我还有些犹豫,我担心大家对她的虚假奉承会让你感到不适。”

“一开始,我也有这种顾虑,所以我事先找了那本书来读,读完以后才决定过来的。”

“我知道你的小说写得很好,偶尔也为别人写评论。在评论界,你和那些善于表扬作者的人不同,你可是一直以严格和毒舌著称。你对赵知晚的好评的确是让我意外的。”

“你对你妻子的写作这么没有信心?”

“说实话,我根本没想过她会写作。在她写完以后,独自去把书稿交给出版社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只会做一些无趣的事情。”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她本人,对她完全不了解,但是从她的书里可以看出来,她应该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无趣的人。”

祝晓伟脑子有些混乱,但是没有接她的话。还吃吗?他问。卢同学摇摇头。

于是他们结账走出火锅店,一路沿着石梯往下走。他早就想过,假如有特别的客人来到这座城市,就要带他来这家火锅店吃东西。这店所在的小巷,处在闹市的隔壁,两旁都是些九十年代的居民楼房,顺着山城的小坡蜿蜒而下,树影婆娑,来到主街上,则是极繁华的商业街,即便到了很晚,也总是人来人往。城市的夜光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看起来忽近忽远。他们聊起以前那些共同熟识的人。“很多人分开久了之后,我们没有随时关注他的生活,直到某天突然得知时,他们生活轨迹的变化大到就像是重新投胎转世了一般。”末了,祝晓伟略有感叹地说。有时候自己身边的人都无法彻底了解,更何况那些已经成为符号的远行人呢。夜已深了,两人走到江边的广场,在栏杆前看对岸渐渐熄灭的灯火。

祝晓伟指了指不远处的曾家岩嘉陵江大桥,说那下面的滨江路上有一家精酿啤酒吧,环境清新安静,他很喜欢老板的音乐品味,适合小酌一杯。

“今天有些晚了。”卢同学说,“我明天晚上的飞机,假如你明天有时间的话,下午还可以一起喝茶。”

“也可以,我知道一家茶室,茶很正宗,院子里有月桂的香气。那种优雅的氛围更适合你。”

“好,那明天见。”卢同学说。

祝晓伟轻轻搂了搂她,她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立即推开他,但也没有伸手抱他,祝晓伟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微弱的体温以及秋日朝霞一般的清朗和煦。过了几秒钟,卢同学温柔地试图挣脱开来,祝晓伟也依从地放开了她。两人对视了一下,便开始默默地往回走。来到马路边上,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风度,祝晓伟主动拦了一辆出租车。她上车以前,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上车以后,用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你若是当真没有读过你妻子写的书,那你回去以后还是看看吧,我认为这是你应当做的事。看到这条信息,加上她之前说的话,他陷入了沉思。

祝晓伟回去以后,家里的灯都暗着,妻子还未回来。这种感觉还挺特别的,他想,很少有这种时候。平日里都是妻子在家等他,两人由于没有孩子,日子过得安静而且轻松。在过去,家里人想要他们生一个孩子,可他不同意,他心里不怎么喜欢小孩,虽然有时候难免觉得冷清,但还是很享受那种自在,这也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应付繁杂的工作。那时候生活要比现在拮据一些,祝晓伟经常出差,心里想多挣一点钱,但他在外地时孤身一人,偶尔也接触其他姑娘,他身边是有人知道的,但总算没有传出去。这一两年来,他慢慢改变了想法,想要生一个孩子,可是妻子却不怎么乐意,说检查身体的时候,医生说她身体不怎么好,需要调理一段时间才可以备孕。祝晓伟还是尊重了她的意思。

今天独自在家,祝晓伟还觉得有些不适应。妻子平常对他算不上热情,但是很有耐心,也很体贴周到,在他发脾气的时候总是让着他,性子总是那样淡淡的,不争不抢,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并且她话很少,也几乎从不对祝晓伟的任何事情提出意见,除非是他主动向她询问意见。只有一件事除外。那时候他们还住在谢家湾的老屋,两人想要在江北买一所新房子。赵知晚说,她想要一所视野宽阔的房子,其他的因素她都不介意,户型、楼层、交通,都由着祝晓伟去决定。他后来才知道,她想要在阳台上能看到嘉陵江以及对面的朝天门老码头和旧广场,她一直喜欢那些有历史感的东西,后来老码头被拆除,在原址修起极高的摩天大楼时,她是非常失落的。祝晓伟回想起他们当初认识的时候,赵知晚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变过。她中专毕业以后,起先在一个面包厂里当备馅工人,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序调制豆沙或者奶油。后来经家里人托关系介绍,她去到解放碑的新华书店里上班。一年以后,祝晓伟在那里开诗会的时候认识了她,她负责为那次活动服务。在一群开朗火辣的重庆姑娘中,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低调谦雅的性格。上班的时候,她就经常把那些没有塑封的书找过来看,她把书城里历史类的书籍看了个遍,也经常翻看一些天文类的书,还会把一些她喜欢的画册以内部的价格买回家里。她喜欢去那些古老的地方旅行,喜欢那些花草掩映的阁楼。她会把脸贴在城墙上,像是在听故事一样,她矮小的身体在高大的城墙下显得更加颓靡。她可以一眼分辨出唐朝的瓦与明代的瓦的区别,也可以详细地说出每个地区窗棂的构造有什么不同。祝晓伟有时候会觉得她矫情陈旧,像是放在古代院落里的过时书案。因此,当他知道赵知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他就暗暗决定,自己是绝对不会去读那些注定无趣的文字的。

他洗完澡,一边擦拭头发一边拿起手机准备给妻子发信息,问她何时可以回来。但他想了想,又把手机放下了。她在家等他这么多年,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自己等她一晚也无妨。于是他走到书房,打开台灯,从书房里显眼的位置拿出自己的几本诗集,翻看了几页,又放下。然后从书柜边缘的地方取下妻子的新书,回到客厅的窗边坐下,第一次认真地读起来。他一页页地翻着书,又望着窗外的江水发了会呆。他仔细翻阅,书页间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仿佛妻子的气息就在其中。他打开书的第一页,开始阅读。字里行间,一段陌生而又熟悉的故事在他的眼前展开。书中的主角果然是个女人,对此祝晓伟毫不意外,他还认为,书中无非将会是女人那些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里细腻反复的心思,充满了从女权主义出发的抱怨和控诉。但他还是坚持读下去。故事用第一人称的角度写到,书中的她有一段完美的婚姻,但她在几年前曾有一个年轻的情人。那个男人对比自己大八岁的女主角发起热切的追求,让她在极度的犹豫之后再也无法拒绝,她也因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高大健硕,阳光俊朗,并且是一个画中国画的画家,爱好丰富,精通多种运动,还经常趁她丈夫长时间出差的时机带着她去国外周游。他们去新加坡吃肉骨茶,去马来西亚浮潜和冲浪,去罗马城的咖啡店里品尝各种意式点心和冰淇淋。她曾说过她最钟爱一种佛罗伦萨脆饼,于是他带她去吃了好几回。他们还去法国的里昂和马赛游览,去卢浮宫参观藏品。除此之外,国内的各处山川原野,他们也一起多次踏足。他在雪山外的民宿里探索她的身体,在浪漫的湖畔别墅里亲密无间。他很爱她,也很尊重她。直到有一次她那个年轻的情人去拜访他的老师时,在路上出意外去世了——那场车祸原本没有伤到他,可是却因为过度惊吓,引发了他原有的心脏病。这场突然降临的死别,令她受到巨大的冲击,她心中一直非常痛苦,并且她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告诉生活中的任何人。在没有出口可以宣泄苦闷和相思的情况下,命运推动她读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书,读到勃莱的诗集,甚至米沃什的诗,一种迸发式的情绪积满了她的全身,于是她提笔写了一本小说,纪念那段不为人知、不道德但刻骨铭心的爱情。

祝晓伟在读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这故事看起来太过于真实了。看完这本小说以后,祝晓伟心中如被巨雷击中。他知道这是一部小说,小说自然是虚构的,但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妻子怎么突然想到写这样一本书,而且书中的文字如此情真意切,生活场景也有诸多与现实相近的地方。尽管她在书中滴水不漏,没有写出任何与她真实生活相同的地名和人名,但也有几个细节是她在与祝晓伟交流时曾不经意提到的,比如那个脆饼。他也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她很可能在写小说的时候把这种内容放进去,形成一种虚实不定的效果。到底是小说解释了现实,还是现实反哺了小说,真相不得而知。正是这种矛盾与猜测,让祝晓伟心中生出许多烦闷。此时他终于明白,那些朋友为何在她的新书发布会上用别有深意的笑容看他,他一度认为那种笑容是他的错觉或者过度敏感了,如今带着三分醉意看完小说以后,那些场景和笑容对他来说就更加魔幻了。小说中事情的真假他一时间难以分清,或者说部分真部分假,但是结果是确定的。对于祝晓伟来说,这件事一点也不体面。原本他想通过这次新书的发布来完成个人声望的累加,而如今大家看过这本小说之后,心中一定会对故事产生各种遐想。假如妻子果真在婚内出轨,他却全然不知,反倒替她将这件事弄得众人皆晓,那他这个脸面就彻底丢光了,更讽刺的是,这些宾客汇聚到重庆来参加这场发布会,还是他亲手操办的,怪不得有人笑着夸他大度,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滑稽头子。还有一个让他想不通的地方,那个情人假如真像书中描写的那么优秀,怎么会爱上其貌不扬还年长他几岁的妻子呢?尽管这一点让他疑惑,但他和妻子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两人之间是有一种默契和感知的。他越想越清晰,书中那些时间线,与他这些年去外省出差、去国外访学的时间是能够联系得上的。当时他还和朋友夸赞妻子,说他出来这么久,她从来不多过问,不说废话也不每日都仔细查问他在干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件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在内心当中已经确认了她与情人的纠缠是确有其事。一开始,祝晓伟感到愤怒,进而觉得悲伤。那个男人收到了她的香囊。妻子善于制香,总是把一些快要凋零、即将散去香气的花朵收集起来,分类放进小木匣里装好。她有时间了,会把花儿拿到研钵里用杵捣碎,在坩埚里微微加热,放入沉香,加一点点花籽榨的油,调和之后阴干,再用粗麻袋子封好,装进香囊里。她有一整盒这样的香囊,没有放在新家,而是在旧宅的书房里,很少示人,只在需要仪式感的时候,拿出一两个赠与别人,当作极用心的礼物。这是古代女子的做法,当今还有几人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心意呢。祝晓伟对此很不悦,连他也没有收到过妻子送的香囊。

城市在夜的缝隙中半梦半醒,有些起得极早的林鸟趁夜在小区的树丛里来回跳着,江水缓缓而去。祝晓伟又把书翻开,仔细读着。刚刚因为愤怒,他读得很快,尤其是后半部分,那些描写两人互相倾诉爱慕、交欢以及女主角在情人去世后极度思念的文字像一根根蜂刺扎在祝晓伟的心上,使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些场景。他一直认为,妻子对他顺从、依赖,是她十分爱他的表现,而他则对妻子没那么在意,这一点还有些令他得意,当然,这本书的出现令这些幻觉都彻底被推翻了。一声汽笛的鸣叫带来了黎明,他点了支烟,坐在书桌前,读到妻子的语句:夜晚独自写小说的时候,偶尔听到鲸鱼的叫声,那是汽船在嘉陵江里努力生活的声音。妻子仍未回来,他回想着他提着笔,坐在这个位置上默默书写的那些夜晚,以及那个看起来毫无能量的躯壳撑起的孤独身影。他很自私,因为他曾经很讨厌那个背影,一个在他看来语言匮乏、毫无才华的女人,在他面前如此投入地写作,令他觉得可怜。现在诸多情绪在他体内上下流动,令他疲惫,在酒意的加持下,他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宴会在热闹声中进行着。人们品味美食,畅谈文化,彼此交流情感,这些回忆通过一种压抑的方式涌进他睡眠中的大脑,使他生出许多的悔恨。然而,祝晓伟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些繁杂之上。他醒来的时候,打开手机看了看,已经上午十点半,上面有一条妻子发来的信息:昨天聊到太晚,在小月家里睡的,和佳颍挤在客房。现在小月和她老公在准备午饭,一会儿我吃完再回去。他想了想,没有回信,当作默许。然后他给卢同学发了一条信息:起来了吗?中午一起吃饭?

卢同学很快回他:很不好意思,早上已经和另外的朋友约好了午饭,余导演,昨天也来了,你肯定认识,要不你也过来。祝晓伟说:认识,不过既然你们私下约了,我也不便过去,午后再说吧。卢同学说:好,你把下午喝茶的地址发我,午后联系。祝晓伟说:一会你把吃饭的地址发我,我去接你。

发完信息,祝晓伟有些小小的失望,而且还没有从昨晚读妻子小说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觉得肚子很饿,出了门,想去寻些吃的。他和妻子在楼下菜市场外的小店里吃了十年早餐,今天他却跳过那家店,在不远的地方随意吃了一碗面条,面条店旁边是一家小烟铺,再旁边是一家书店。吃完面,他走进书店,随意逛着,令他再次意外的是,在书店很显眼的位置,摆放着妻子的书,那是畅销的书籍才能享有的区域。他装作随意地拿起那本书问店员,好卖吗?

“好卖,这本书最近很火,上架一个多月以来,基本上是店里最畅销的几本小说之一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虽然在书店上班,但我不是很爱看书,只大概看过一点,没有看完。不过我另一个同事仔仔细细地读完了,说这个作者写得非常好,当下相信爱情的人太少了,这本书给了他们希望。”

祝晓伟听完,再也无法保持从容的脸色,他放下书,快步走出书店。假如在婚姻当中,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情事被称作爱情,那她的丈夫算什么?他无法理解。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自作聪明地给她开发布会之前,这本书就已经卖得很好了。他想起自己的诗集。他出过的几本诗集除了在朋友间传阅,实际上并没有被广大陌生读者真正认识到,他的名气在圈内远大于圈外,这一落差很难说没有对祝晓伟产生影响。总之他现在很想找个人聊一聊,但不想和身边太熟悉的人谈论这件事,没有比卢同学更适合的人了。他想到下午约定喝茶的那个地方,离他的老宅很近。自从他和妻子搬到现在的住处,就把父母迁到了老宅居住,那里虽没有老家的房子宽敞,但离他家比老家要近,便于照应。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说中午回去陪他们吃饭,于是在菜市场买了些鱼和牛肉,回家去了。

祝晓伟的父亲曾是一个片区民警,母亲是社区医院的护工,两人都退休在家,由于赵知晚对两个老人非常贴心,所以他们都很喜欢她。回家以后,母亲一个劲地问他,知晚到哪去啦,怎么没回来吃饭?他只能挤出一个笑容,说,她现在出名了,有事在外面忙呢。母亲也没再多问,便去做菜。

吃完饭,他陪父亲看了会电视,脑子里却全是那本小说的事,他想到妻子送给那个男人香囊,又想起来,那盒香囊不就在这边吗?他想去看看书中那个米色的香囊是否还在那个盒子里。

他来到书房,打开那个很久不怎么用的柜子,但很奇怪,这个柜子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很干净,没什么灰尘。他凭记忆找到那个灰棕色的刺梨木匣子,拿到桌子上端详起来。盒子上有把小锁,他思考了半晌,关上了房门,拿起旁边的木头纸巾盒,用力砸在了小锁上。那锁本来就是用来锁日记本的那种,看起来精致,实际上并不怎么结实,锁片很薄,砸了一下之后,祝晓伟用力一掰,就把它打开了。此时,香气已经开始随着缝隙漫溢了出来。

打开盒子,他仔细清点了一下,里面的确没有书中所写的那个米色香囊。到底是那个香囊本就是虚构的,还是赵知晚真把它送出去了,他一时难以分辨。然而当他把盒子的盖子拿起来,准备盖回去的时候,他发现盖子内用松香贴着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有二十几页纸。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取下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份合同。这是一份意外险合同,投保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受益人则是赵知晚,受益金额是整整两千万。这份合同令祝晓伟感到诧异。合同翻到最后,是一张单独的纸,上面是保险公司出具的理赔款支付确认书,领取人是赵知晚。忽然,他眼皮收紧,眼睛一亮,一种恐惧的念想闪过心头:这难道就是书中那个男人的真实名字?倘若不是,他想不出有任何人会将这么一份巨额保险的受益人设为赵知晚;若真是他,那么这件事或许就比目前看到的要复杂。

祝晓伟坐在桌子面前,就像昨晚一样,思绪细腻而痛苦,他试图抽丝剥茧般地把这些细节思考清楚。那本书总体都让他难受,但是相比起其他的句子,书里有一段内容最令他难堪,他永远也不希望提起。那最刺痛他的句子是:我深爱的那个男人,他曾在大西洋佛得角夕阳的风中为我吟诵了自己写的一首诗,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他的诗句是那么美好且干净,他是那么有天赋,充满灵气,比岛屿上的热带雨林和渔船更加质朴,假如他一开始成为一个诗人,那么他一定会是一个完美的作家。祝晓伟作为一个诗人,妻子从未赞扬过他的写作,但她把这样真诚的欣赏给了她的小情人,就因为他在动情时随意写的小诗,就担得起她心中完美作家的名号,这是他难以忍受的。并且从书中可以看出来,妻子把整个身心以及所有的爱情都献给了他,那么他们的婚姻接下来应该怎样维系呢?他不清楚,他心底里不想离婚,因为那样他就彻底沦为了众人的笑柄;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在信任崩塌的情况下再去每日面对妻子。他如今开始恨她,恨她为什么要写这本书,把本来可以埋藏在心的秘密公之于众。他瘫坐在巨大的靠椅里面,边想着外面的父母边发呆。自从想到这一点,他就再也无法停止这个疑问,赵知晚到底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呢?难道只是因为怀念吗?她明知道在身边所有人看过以后,她的生活会发生颠覆,可她仍要毫无顾忌地这样做。那个男人在与她感情最浓厚、最如胶似漆的时候突然离世,再联想到这份被她秘密保管的保险合同,难道那意外和她有关吗?想到这里,一股凉意从祝晓伟的后背升起,他突然恐慌起来。赵知晚私自领了那么一大笔钱,可他毫不知情,他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妻子,对她心中的任何角落都完全不了解。他多次想拿出电话给妻子打电话,但他忍住了。此时她应该正从容优雅地和朋友共进完午餐,正在享受大家对她的新书和她本人的恭维。祝晓伟焦虑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是很想搞清楚妻子到底为什么要写那本书。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像个透明的人一样,刻意避开陌生人的关注,只沉浸在个人的感性生活里,也很少关心国事以及网络上的事。除非她有什么意图,非得那样做不可。

突然间,祝晓伟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像是一股震颤的禅意注入到他的精神中。假如那场意外与她有关,那位情人的去世很可能就不是意外,而是经过某种筹谋的;而妻子作为他的地下伴侣,又是巨额保单的受益人,将来某天被警察查到,自然是很难摆脱干系的。因此她把一个精心编排好的故事出版出来,以类似回忆录的方式倾诉和纪念那段经历,那么读者们会在不经意间自发地相信那场深沉、激烈而又悲伤的爱情。她背着家庭破碎的风险,如此坦然地把这段感情交给大众审阅,或许就是为了先发制人地为自己开脱,这本畅销的小说将成为她最好的掩饰。至于她内心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是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人,她是一直如此,还是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逐渐变成了这样,祝晓伟一无所知。

祝晓伟的这个推测虽然在逻辑上是可以说通的,但他多么希望这是他自己的臆想。他还是很难把妻子和那样心思深沉的女人联系起来。

这个秋风宜人的午后,本该是舒心且平静的,但对祝晓伟来说,却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了太多的事情。他从书柜玻璃上不经意瞥见自己的脸,看起来似乎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人殴打了一般,气血紊乱,心脉极差。这个时候,和卢同学的见面已经很难平复他的心情了,但他还是决定要去接她,把自己的发现和想法都说给她听,看看她作为局外人能不能给出一些更加明智的分析。或许经过她一番思考和开解,他立刻就能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酒后胡想出来的,妻子的出轨,以及所谓的意外,都只是虚构和巧合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那么严重地伤害了妻子,他一遍遍地回想她面对一切都淡然无谓的笑容,想起两人多年以来在床上亲热时她那顺从娇羞的样子。只要他回家,她会给他煮茶,给他洗袜子,没有提出过要管理他的钱财,也从不干预他工作上的事情。她曾是一个令他满意的妻子。他相信即便她暗地里真的对他失望到极致,她也不会是那样一个人。他内心矛盾重重,是愤怒,是不解,是羞愧,还是失落?他想知道真相,但又害怕真相的冲击。如今,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妻子在他眼中一直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女人,她在家庭中扮演着平凡的角色,他从未想过她还有另一个充满激情、深藏秘密的生活。

他打开柜子,把盒子放了回去。他看到旁边那个用来装花瓣的盒子,在念头闪动的顷刻之间,他决定把它也拿出来看看。

那里面早就没有了任何花的踪影。盒子正中间躺着一份合同,几乎和刚才那份一模一样,受益人仍然是赵知晚,然而受保人的名字那栏,赫然写着:祝晓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