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在异乡重建故乡
汗漫,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等。曾获得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
“去异乡、回故乡,是伴随每个人一生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活动。”汗漫说,在他看来,故乡与异乡是我们都要面对的命题,而在异乡重建故乡,使心灵能够得到安放和寄托,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是必要的。离别、回望、抵达、重建,汗漫在纸上搭建起一条异乡与故乡之间的隐秘通道,在行走、跨界中“获得精神的小满和清明”。
纸上还乡:寻觅心灵的归途
20世纪60年代,汗漫出生于河南南阳。位于豫鄂陕三省交界处,南阳盆地由伏牛山、武当山等山脉簇拥而成,以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哺育了汗漫,“那是我肉体与灵魂的组成部分”。中年后,他移居上海。1000多公里的空间距离,反而有助于他更清晰地理解南阳,“类似于观察一幅油画,适度拉开距离,那纷乱的笔触和色斑,顿然形成秩序、呈现意义”。南阳,他地理上的故乡,便随着他的奔行沉浮、喜怒哀乐,不断扩张和更新,超越“祖籍”概念,转化为一个精神故乡。
“故乡就是故去的家乡,是一系列旧时光、旧事物、旧人物的组合。”因城镇化的加速推进,现实中的南阳盆地,已与汗漫20年前记忆中的故乡严重不符,山水地貌和田野乡村都发生了巨变。每次回南阳,乘车或开车沿高速公路飞奔时,越过从前熟悉的地域,周遭景象却已变得陌生。在巨变中,他成为了故乡的陌生人——周围的故人、故物、故事,渐次消失。新景观新风尚,质疑着他的适应性和存在感。这使得汗漫“必须练习‘回忆’这一能力,用逐渐稀薄的前情旧事,加固内心,防止坍塌,以免怀疑自己成为旁观人间烟火的幽灵”。
“在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异乡’眺望故乡,一个人的丧失感、痛感、孤绝感,空前强烈,迫切需要在内心与纸墨间,重建‘精神出生地’。”由此,他用一支笔作为还乡的栈桥,在纸上跨过千里,在不安中安放一个纸上故乡。深情回望着故乡,他不断穿梭于记忆的长廊,对南阳风物进行凝视和诗性表达,让自我与故乡彼此回响,于异乡的场域中不断抵达和重建心灵的归宿。“即便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人事皆非,或泯灭无痕,只要它被书写、阅读、记忆,就能支持一个人,将剩余的道路走下去,渐老渐远渐无声。”
2024年5月,汗漫的最新散文集《纸上还乡》出版。书中,一幅幅生动的故乡画卷于汗漫笔下缓缓展开,南阳盆地的自然风情、风俗习惯、风物特产也于读者眼前一一呈现。四季更迭,岁月流转,字里行间中处处流动着对“大地之事”的眷恋,蕴藏着这片土地的气息、乡音的回响。汗漫努力超越具体地域的藩篱和边界,使读者可以在“这一个”故乡,辨认属于自己的乡愁和中国。“我把《纸上还乡》,作为一首抒情诗、一卷水墨画、一支叙事曲,献给南阳,也献给每个阅读者的故乡。异乡人,未来的人,愿你在我的字里行间,看见并唤醒自己的那一个故乡。”
大地漫游:行走在人间去书写
在作家陆梅的印象中,汗漫是一个在山水间、街巷里穿行漫游的行动者,这本《纸上还乡》,也是一种返回、穿越、游走的大地漫游式的记录。这本书的写作,前后延续20年,汗漫在南阳写,在上海继续写。
或乘车,或步行,汗漫反复穿过南阳盆地。他在书中提到,他曾利用3天时间,自北而南穿越南阳盆地。这3天里,他听过樵夫唱民歌,“再丑的妹妹也有人爱,破锅亲着破锅盖。只要妹妹对我情似海,你脸上的麻子也放光彩”;也曾对着一块巨石饮酒,蓦然发现石头上用粗拙雄浑的汉代刀法,凸凹起伏着鸟、仙女、太阳等图案;还曾看菊花依偎商场怒放,吟一首本地诗人岑参的诗句,“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时间渐渐流逝,他的足迹缓慢穿过地图和旷野,他的文字也在行走中与盆地保持相似的步履和心跳。
汗漫认为,“从‘我’开始的写作,都应该拥有抵达‘我们’的能力和普遍意义。杰出的个人经验表达,应该能成为观察一个时代、一类人的气象云图。”于是,手握一页地图,行走在人间;携带一支铅笔,书写于烟火——汗漫将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下来,展现时代变迁下故乡的沧桑巨变,对故乡、记忆与身份认同进行深刻探讨,让凡俗的日常生活涌动出诗性和智慧。对此,陆梅感叹道:“他的感怀是有行动的,他以在大地上漫游的形式,走进纷繁难言的人间。在这本书里面,我充分感受到城市和乡村,或者说中原和中国、中国和世界,甚至西方和东方,这样一种多元多维视角下对故乡的进入与解读。”
“‘汗漫’,即开阔、浩大、自由。”汗漫说,这一笔名,来自清朝李渔《凉州》的启发:“似此才称汗漫游,今人忽到古凉州。”他以“汗漫”为笔名,也以此为人生观——写作,就是“汗漫游”。“游离于文坛外,痛切于烟火中——‘心远地自偏’。我自觉选择一个‘偏僻的位置’,坚持带口音的地方性写作,让书桌成为偏远于时代和中心的外省、边疆,灯芯一般的笔尖上的光线,才有力量跨界、抵达那广大幽暗中的人性。”
诗与散文:跨越写作的边界
文学创作伊始,汗漫写诗。他早期的诗作多以乡土为背景,意象创造也很用心,因此,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坛上,他曾被戴两顶帽子:“乡土诗人”“意象诗人”。这两顶帽子是评论者为言说的方便而制作的,但他不想戴。在他看来,写作就是跨界,需要不断穿越、转化、整合。他需要一个时机,去跨越写作的边界。
随着中年的经验日益驳杂,很多经验无法在诗歌中传达,这让汗漫开始寻求一种更为广阔、自由的文体。受诗人苏轼和布罗茨基的影响,他开始了散文文体的写作实验。2000年,他的写作重心从诗歌逐渐转向散文。“显然,一个人在选择余地已经有限的中年,在与越来越多的人和事件相遇的中年,散文,可以成为他获得表达自由的一种文体。”他认为,唯散文这一文体可以容纳“三人以上的生活”,而诗歌“独白或对话”的特征,对表达的自由构成束缚。散文的写实性,有助于让悬空的思辨与抒情,触及粗粝的大地。
在介入散文写作的同时,汗漫的诗歌写作依然在延续,并与散文写作形成双向的纠正和滋养:诗歌教导散文,如何保持语言的独到、节制、准确;散文则启发诗歌,如何强化表达的及物性、广阔度和景深。打破分行与不分行的写作边界后,“我的诗歌面貌发生着变化,意象与细节、书面语与口语、形而下的经验与形而上的沉思,在深度融合。语言内部的紧张、日常生活的紧张,也因散文写作而缓解。”他也始终以诗歌写作的态度对待散文:让每一句、每一行都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反对充满惰性和怯意的陈陈相因、人云亦云。
汗漫说,不少人以为诗歌、散文是小众的,写不大写不长,其实是误会。自古以来,中国留下的经典名篇多是散文,古代优秀的文人,也多诗文俱佳,两者交相辉映。由此,他告诫写作者,文体并无优劣之分,要寻找合适自己的文体。